十年寒窗,我为他红袖添香,研墨铺纸。
一朝状元及第,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不是聘书,而是一封信。
信是沈砚亲笔所书,字迹一如既往的清隽。
他说,他要迎娶长公主了。
他说,让我等他,待他站稳脚跟,依旧会八抬大轿,迎我入门为……良妾。
良妾。
我看着那两个字,笑了,眼泪却滚了下来。
十年的情分,原来只值一个妾位。
那一刻,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骊山老母夜夜入梦的低语:
傻丫头,你乃天生仙骨,尘缘却重。
我与你赌定,若那凡间男子,不能许你一世一双人,你便该斩断尘缘,随我登天入道。
原来,他今日的选择,早已是命中注定。
沈砚,你选你的金銮殿、温柔乡。
我,去走我的独木桥、飞升路。
这凡尘,我不要了。
1
信纸很薄,承载的情义更薄。
那上面残留着淡淡的墨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过去十年,沈砚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页书卷,都浸染着这种味道,也浸染着我的青春。
我曾以为,我们会是话本里写的那样,糟糠之妻不下堂,他金榜题名,我便凤冠霞帔。
可话本终究是话本。
现实是,他金榜题名,迎娶的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而我,得一个良妾的许诺。
何其讽刺。
何其可笑。
我没有哭很久,眼泪流干了,心也就冷了。
我走进里屋,打开那个我们一起攒钱买下的楠木箱子。
里面是我为他做的四季衣衫,是他送我的第一支木簪,是我们一起在月下抄录的诗集。
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是他年少时醉酒后写下的戏言:愿与阿昭,一世一双人。
字迹歪歪扭扭,却是我十年来的信仰。
如今,这信仰碎了。
我平静地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取出,连同那封来自京城的信,一并投入了院中的火盆。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那些过往。
青烟袅袅,带着往事的灰烬,散入风中。
我看着那火光,心中一片空寂。
想通了
一个声音自身后响起,清冷又缥缈,不似凡间语。
我回过头,看到了她。
一位身着素白道袍的妇人,鹤发童颜,眼神悲悯又超然,正是夜夜入我梦中的骊山老母。
她不是梦。
她真的来了。
我对着她,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头。
弟子想通了。
凡尘俗世,情爱纠葛,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弟子愿随师父,斩断尘缘,一心向道。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骊山老母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痴儿,你本就不是池中物,合该翱翔于九天。
她伸出手,轻轻一拂。
我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清风托住了我。
尘缘已了,便随我来吧。
这凡间,再无你的牵挂。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院,看了一眼那盆即将燃尽的灰烬。
再见了,沈砚。
再见了,那个深爱着你的,名叫林昭的姑娘。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林昭。
只有骊山座下,一个一心求道的弟子。
我跟着师父,一步步走出小院。院门在我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整个凡尘。
我们没有走大路,而是踏上了一条蜿的小径。
路越走越高,云雾自身边缭绕而过。
我回头望去,山下的小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宛如一场褪色的旧梦。
而前方的山路,云海翻腾,仙气氤氲,通向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我的仙途,开始了。
2
骊山之上,不知岁月。
这里的四季,与凡间截然不同。
春有百花齐放,不是凡品,每一朵都蕴含着淡淡的灵气。夏有飞瀑流泉,水声叮咚,洗涤心神。秋有红枫似火,层林尽染,如诗如画。冬有琼花玉树,万里冰封,天地一色。
我上山时,恰逢初冬。
第一场雪落下时,我正在师父的道观清虚观前扫地。
雪花很大,带着一丝冰凉的灵气,落在脸上,让人神台清明。
我不再叫林昭,师父为我取了道号,唤作清和。
她说,愿我此后心境清净,与道合一。
修行的日子,是枯燥的,也是纯粹的。
每日寅时起床,打坐吐纳,感受天地间那无处不在的灵气。
卯时打扫道观,用师父的话说,扫的是地,净的却是心。
辰时随师父学习道法经文,那些晦涩的文字,在我眼中却仿佛有生命一般,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天生仙骨,对灵气的感知远超常人。
上山不过一月,我便成功引气入体。
当第一缕清凉的灵气顺着我的经脉流转周天时,我浑身一震,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从未有过的轻盈与舒适。
我睁开眼,看到师父正含笑看着我。
不错,清和,你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但切记,引气入体只是开始。修仙之路,修的是法力,炼的却是心。
你尘缘未尽,心魔最易滋生。往后需时时警醒,不可有丝毫懈怠。
我恭敬地应下:弟子明白。
嘴上说着明白,但午夜梦回,沈砚的脸还是会偶尔浮现。
有时是少年时他为我挡雨的背影,有时是他灯下苦读的侧脸,有时……是他那封信上,良妾两个冰冷的字眼。
每当这时,我的心口便会传来一阵刺痛,体内的灵气也随之紊乱。
我知道,这是心魔。
我没有逃避,而是盘膝坐下,一遍遍诵读《清心诀》。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
经文如同一股清泉,缓缓流过我烦乱的心田。
那些爱恨嗔痴,在道法面前,渐渐变得渺小。
是啊,我为何还要为他心痛
他选了他的阳关道,我亦踏上了我的独木桥。
我们之间,早已隔着云泥。
当骊山的第一场雪,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一片纯白时,我坐在崖边,看着云卷云舒。
那颗曾为凡人跳动的、破碎的心,仿佛也被这冰雪洗涤,变得晶莹剔透,再无一丝杂念。
沈砚,这个名字,如同一粒尘埃,被我轻轻拂去。
2
在我于骊山洗尽凡心之时,远在京城的沈砚,正意气风发。
状元及第,御街夸官,何等风光。
迎娶长公主平阳,成为当朝驸马,更是让无数人艳羡。
他的婚礼,办得盛大无比。
十里红妆,从公主府一直铺到他的状元府。
他穿着大红的喜服,骑着高头大马,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接受着百官的道贺和百姓的瞻仰。
金銮殿上,皇帝对他赞赏有加,破格授予翰林院修撰之职,前途一片光明。
所有人都说,沈砚是天之骄子,一步登天。
他自己,或许也是这么认为的。
洞房花烛夜,他揭开平阳公主的盖头。
那是一张美艳却也倨傲的脸。
沈砚,你记住,今日是你高攀了我皇家。
平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轻蔑,往后在府中,你我夫妻一体,在外,本宫是君,你是臣。
沈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
臣,遵旨。
他知道,这是他选择的道路,必须付出的代价。
为了权势,为了前程,些许的尊严算得了什么
只是,在某个瞬间,他会忽然想起那个在江南小院里,总是温柔地对他笑,无论他多晚回家都会为他留一灯的姑娘。
他派人回乡去接我,准备履行他良妾的承诺。
他觉得,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安排。
他需要公主的家世做他的阶梯,也需要我的温柔来慰藉他的心灵。
他自认安排得天衣无缝。
可派去的人,却带回了一个让他错愕的消息。
大人,林姑娘……不见了。
院子是空的,我们问遍了左邻右舍,都说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她了。有人说,她可能伤心之下,投河自尽了。也有人说,她或许是跟着一个道姑走了。
沈砚愣住了。
投河自尽不,阿昭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跟着道姑走了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关于一世一双人的约定,那个被他当作小女儿家戏言的约定。
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慌乱。
但这份慌乱,很快就被朝堂的事务所淹没。
新任的翰林修撰,看似风光,实则步步惊心。
太子和誉王两派的拉拢,同僚间的排挤,皇帝看似恩宠实则猜忌的目光。
他每天都像在走钢丝,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至于那个消失了的林昭,渐渐成了他心底一个被刻意尘封的角落。
他想,或许等他真正站稳了脚跟,再去找她也不迟。
他以为,他还有的是时间。
他不知道,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们的人生,就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同的维度。
4
骊山的日子,流水一般淌过。
转眼,三年了。
我的修为,已至炼气中期。
引气入体之后,便是学习各种基础的法术。
净衣咒、引水术、御风诀、灵火符……
这些在师父看来不值一提的小术法,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奇与快乐。
我最先学会的是引水术。
我伸出掌心,默念法诀,天地间的水灵气便向我汇聚而来。
一团清澈的水球,在我掌心滴溜溜地旋转,晶莹剔透,映出我此刻的眉眼。
我不再是那个略带愁容的江南女子。
灵气的滋养下,我的肌肤愈发莹润,眉目间也褪去了凡尘的烟火气,多了一丝不染尘埃的清冷。
我看着水球,玩心大起,控制着它变幻出各种形状。
时而成鱼,时而成鸟。
师父走过来,看着我,摇了摇头。
清和,道法非玩物。
我连忙散了法术,恭敬道:师父教训的是。
师父叹了口气:你天资聪颖,这很好。但修仙,最忌心浮气躁。
你看这灵溪之水。她指着道观旁潺潺流淌的小溪。
它遇石则绕,遇谷则聚,遇渊则静。看似无形,却能水滴石穿。这便是道。
什么时候,你的心能像这水一样,随方就圆,又不失其本性,你的道,才算真正入了门。
我望着那条灵溪,若有所思。
那一天,我在溪边坐了整整一夜。
我看着溪水如何绕过顽石,如何汇入深潭,如何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我的心,也跟着它一起,流淌,沉静。
天亮时,我站起身,再次施展引水术。
这一次,我没有再变幻什么花样。
一捧清水出现在我手中,纯净无瑕。
我将它送入口中,一股清甜的灵气瞬间滋润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明白了。
道法自然,返璞归真。
就在那一瞬间,我体内的灵气猛地一震,冲破了某个关隘。
炼气,四层。
我睁开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下山采买的师姐说,凡间今年大旱,千里赤地,百姓流离失所。
身为朝廷重臣的沈砚,想必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吧。
凡人祈雨,需筑台祭天,耗时耗力,成败未知。
而我,只需一个简单的引水术,便能召来一捧救命的甘霖。
仙与凡的差距,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没有丝毫的得意,心中只有一片淡然。
他有他的焦头烂额,我有我的灵溪悟道。
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5
我猜的没错,沈砚的确正为旱灾之事焦头烂额。
身为户部侍郎,赈灾的粮草调度,灾民的安置,都压在他的肩上。
朝堂之上,太子和誉王又借着灾情互相攻讦,他夹在中间,如履薄冰。
每日回到府中,等待他的,不是温言软语的慰藉,而是平阳公主的冷脸和抱怨。
沈砚,你看看你,一身的尘土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公主府嫁了个泥腿子!
户部的差事就这么忙连陪本宫去赏花的时间都没有
我听说,你今天又驳了国舅爷的面子你是不是傻!不知道他是我皇兄的人吗
沈砚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殿下,国库空虚,赈灾的款项本就紧张,国舅爷要修园子的银子,实在批不下来。
平阳公主柳眉倒竖:你的意思是,我皇兄的园子,还比不上那些贱民的命重要
沈砚沉默了。
他无法跟她解释,民为国本的道理。
在这些天潢贵胄的眼中,百姓的性命,的确不如他们的一时享乐重要。
这便是他用婚姻换来的世界。
一个看似锦绣,实则腐朽、冰冷的世界。
他开始失眠。
夜深人静时,他会独自坐在书房,看着窗外的月亮。
他会想起,很多年前,在江南的那个小院里,也有这样一个月夜。
林昭为他端来一碗亲手做的莲子羹,轻声说: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那样的温暖,那样的安宁,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他心中那份被尘封的悔意,开始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着他的心脏。
他不是没有动过纳妾的念头。
他想找一个像我一样温柔、懂事的女子,放在后院。
可平阳公主的手段,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前一个试图爬上他床的丫鬟,第二天就被拖出去活活打死。
平阳公主当时抚摸着自己手上的红玉指环,淡淡地对他说:驸马,我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碰。无论是人,还是物。
沈砚在那一刻,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拥有了权势,却也成了一只被关在华美笼子里的金丝雀。
他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
才不过而立之年,鬓角竟已早早地生出了白发。
他偶尔会派人去江南打探我的消息,但每一次,都是杳无音信。
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不知道,我早已不在人间。
我在离天最近的地方,看着他,在红尘泥沼里,越陷越深。
6
骊山岁月,悠悠十载。
十年,对凡人而言,足以让沧海变桑田。
但对修仙者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这十年,我心无旁骛,修为精进神速。
在二十八岁那年,我成功筑基。
筑基的那一刻,天地灵气疯狂地涌入我的体内,为我伐毛洗髓。
我体内的杂质被尽数排出,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纯净。
更重要的是,我的容颜,就此定格在了这一刻。
岁月,再也无法在我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筑基之后,我便进入了辟谷之境。
不再需要食人间烟火,只需汲取天地灵气,便可维生。
那种摆脱了口腹之欲的自由感,妙不可言。
我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蝴蝶,随时可以乘风而去。
师父见我道心稳固,便开始传我更高深的道法。
《太上感应篇》、《九天玄女剑法》、《云篆天书》……
我的世界,变得无比开阔。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引水、生火的小道姑。
我能画出威力强大的符箓,能御使飞剑斩妖除魔,能看懂天书上那些蕴含着大道至理的文字。
我的心境,也随着眼界的开阔,而变得愈发超然。
凡间的一切,于我而言,都已是过眼云烟。
一日,我正在炼丹房炼制清心丹,山下来了一个求药的皇族。
听师姐们说,是当朝的驸马爷,为了给体弱多病的长公主求一丸延年益寿的丹药。
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专心控制着丹炉的火候。
师父让我去送丹药。
我站在清虚观的山门前,隔着云雾,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沈砚老了。
十年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他穿着锦衣华服,身形却有些佝偻,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愁绪。
他正焦急地与知客的道长说着什么,姿态放得很低。
他没有看到我。
或者说,就算看到了,也绝不会认出我。
我如今的模样,仙姿玉貌,气质清冷,与当年那个温婉的江南少女,判若两人。
我将丹药交给知客道长,转身离去。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似乎有所感应,猛地回过头来,看向我的背影。
他的眼中,充满了惊疑与茫然。
或许是我的某个神态,让他想起了什么。
但这又如何呢
他此刻正在为一个盛大而又充满算计的宫廷宴会费心。
他要考虑座次,要揣摩圣意,要应付各方势力的敬酒与试探。
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他却食不知味。
而我,早已辟谷,身轻如燕,心中装的是天地大道,星辰轮转。
他追求的,是我早已抛弃的。
我拥有的,是他永不可及的。
这,便是云泥之别。
7
沈砚最终还是没能求到骊山的丹药。
师父说,他尘缘太重,杀伐之气过甚,与仙道无缘。
他失望而归。
不久后,平阳公主便病逝了。
失去了公主的庇护,沈砚的处境一度变得艰难。
但他毕竟在朝堂经营多年,心计深沉,手段狠辣。
他抓住机会,投靠了当时最得势的誉王,献上了一条扳倒太子的毒计。
最终,太子被废,誉王被立为新储,而沈砚,作为头号功臣,青云直上,官拜当朝宰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终于登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权势之巅。
那一年,他四十岁。
站在权力的顶峰,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誉王,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对他既重用,也猜忌。
朝堂同僚,对他非恨即畏,无人真心。
他续娶了妻室,是名门望族的淑女,温婉贤惠,却也相敬如宾,毫无情趣可言。
他有了孩子,却也只是他巩固地位、进行政治联姻的工具。
夜深人静,他独坐高堂,手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心中却空空如也。
他常常会想起我。
想起那个早已模糊的身影。
他开始疯狂地派人寻找我,动用了宰相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
他查遍了江南所有的庵堂寺庙,寻访了所有可能收留我的道观。
可我,仿佛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越是找不到,那份悔恨就越是噬心。
他开始明白,他当初为了前途,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他放弃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心待他,不求回报的温暖。
他拥有了全世界,却弄丢了唯一的那束光。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偏执。
他会在书房里,摆上一套和我当年用过的一模一样的茶具,然后枯坐一夜。
他会在花园里,种满了我最喜欢的栀子花,然后在花开的季节,独自神伤。
他做着这一切,像是一种自我惩罚。
他希望,我能看到。
他希望,我能知道,他后悔了。
可他不知道。
在他为了权势兢兢营营,在悔恨中煎熬的几十年里。
我在骊山上,修为早已突破金丹,正在为结成元婴做准备。
凡间几十年的光阴,对我而言,不过是一次稍长的闭关。
他的痛苦,他的悔恨,他的权势滔天,他的孤家寡人。
于我,不过是山间清风,吹过便散,不留痕迹。
8
结成元婴的那一天,骊山之上,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我的神识,在瞬间扩展了千百倍。
方圆千里之内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我的脑海。
山间的风,林中的鸟,溪里的鱼。
甚至是山下小镇里,谁家夫妻在吵架,谁家孩童在啼哭。
我感觉自己仿佛与这片天地,融为了一体。
师父将她的佩剑霜华传给了我。
清和,你已是元婴修士,当可御剑飞行,遨游天地。
去吧,去看看这广阔的人间。
我接过霜华剑,心念一动,飞剑便载着我,冲天而起。
风在耳边呼啸,云在脚下翻涌。
那种挣脱了大地束缚的自由感,是任何凡间的权势都无法比拟的。
我飞得很高,很高。
山川河流,在我脚下,都变成了细小的纹路。
城池村落,在我眼中,不过是棋盘上的格子。
我看到了京城。
那座汇聚了凡间最多权势、欲望、阴谋的城市。
皇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却也透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我看到了宰相府。
那座曾经让我心生向往,如今却只觉压抑的府邸。
我的神识,轻易地穿透了层层院墙。
我看到了沈砚。
他已经很老了。
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形佝偻,手中拄着一根龙头拐杖。
他正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幅女子的画像发呆。
那画像上的女子,眉眼温婉,正是十八岁时的我。
他嘴里喃喃着什么,神情悲戚。
阿昭,你在哪……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如止水。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怜悯。
就像在看一棵正在枯萎的树,一块正在风化的石头。
他的世界,他的悲喜,他的悔恨,都与我无关了。
我御剑乘风,从京城的上空一掠而过。
他或许会抬头,看到天边有一道流光闪过,以为是错觉。
他永远不会知道。
那个他寻觅一生,悔恨一生的人,刚刚从他的头顶飞过。
俯瞰着他,如同神明,俯瞰着一只在尘埃里打滚的蝼蚁。
9
时光荏苒,又是百年。
百年,于我,是修为从元婴初期到化神巅峰的精进。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参悟天地法则,为渡劫飞升做准备。
我的心境,早已古井无波,与大道相合。
凡尘俗世,于我,真正成了一场遥远的梦。
而这百年,于凡间,却是几番王朝更迭,物是人非。
沈砚所在的那个王朝,早已在五十年前,就被农民起义的怒火所倾覆。
我是在一次出关时,听师父偶然提起的。
她说,末代宰相沈砚,在城破之日,没有选择逃跑,也没有选择投降。
他遣散了所有家仆,独自一人坐在那间挂着我画像的书房里,饮下了毒酒。
他死的时候,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支,他年少时送我的,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木簪。
是他后来,派人从我们江南老宅里,刨出来的。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没有想象中的唏嘘。
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心中只有一片虚无。
一个纠缠了我前半生命运的人,就这样,彻底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
他用他的一生,去追逐权势,最终被权势反噬。
他用他的后半生,去悔恨,去追寻一个永远不可能回头的我。
何其可悲。
何其可叹。
但,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便是凡人的宿命。
而我,早已跳出了这宿命的轮回。
我将霜华剑擦拭干净,重新回到我的洞府。
沈砚的死,对我而言,只是让我那颗早已平静的道心,又少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的前方,是更广阔的仙途,是即将到来的飞升天劫。
凡间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
那个叫沈砚的状元郎,那个叫林昭的江南女子,都不过是百年前,京城一场繁华旧梦中的两个角色罢了。
梦,早就该醒了。
10
我以为,我与沈砚的纠葛,早已在他饮下毒酒的那一刻,彻底了结。
我没想到,天道轮回,竟还有再见之日。
那是在我化神巅峰,即将渡劫飞升的前夕。
师父说我尘缘尚有一丝未了,若不斩断,恐会成为天劫中的心魔。
她让我下山,去了结这桩因果。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从师命,再次踏入了凡间。
百年未履凡尘,人间早已换了新颜。
新的王朝,新的城市,新的百姓。
我根据师父的指引,来到了一处名为忘川的所在。
这里阴气森森,鬼魂游荡。
是凡人死后,魂魄聚集,等待轮回的地方。
我看到了奈何桥,看到了三生石,也看到了……他。
沈砚。
他成了一个鬼魂,或者说,是一个执念不散的地缚灵。
因为他死时心中有滔天的悔恨与不甘,魂魄无法入轮回,被困在了这方寸之地。
百年来,他日复一日地在奈何桥上徘徊,寻找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魂体,已经变得很稀薄,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出现时,他正茫然地望着忘川河水。
他没有发现我。
一个鬼差押着一队新的魂魄走过,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老东西,又挡在这!找了上百年了,还没放弃呢你等的那个林昭,怕是早就投胎八百回了!
沈砚踉跄了一下,眼神依旧固执。
不……她会来的……她答应过我,要一辈子陪着我的……
他已经神志不清,只剩下这点执念了。
我缓缓向他走去。
我的身上,带着修仙者纯净的灵光。
所过之处,阴气退散,百鬼避让。
他终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我的那一刻,那双空洞了百年的眸子,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看清了我的脸。
那张与他记忆中别无二致,却又多了几分神圣与疏离的脸。
阿……阿昭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他想向我扑过来,却被我周身的灵光挡住,无法靠近分毫。
我平静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沈砚。
我开口,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感。
好久不见。
这四个字,恍如隔世。
11
你……你还活着你成仙了
沈砚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狂喜,以及更深沉的绝望。
他看着我仙气缭绕、容颜不老的样子,再看看自己困于方寸、即将魂飞魄散的惨状,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云泥之别。
我找了你一辈子,阿昭!我后悔了!从我娶公主的那一天起,我就后悔了!
他跪了下来,一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宰相,如今像个可怜虫一样,对着我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你!是我利欲熏心!是我辜负了你!
你原谅我好不好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不想再待在这鬼地方了!
他滔天的悔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若是百年前的我,听到这些话,或许会心痛,或许会快意。
但此刻的我,心中只有一片平静。
我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沈砚,你弄错了一件事。
你后悔,与我无关。你痛苦,也与我无关。
你的选择,造就了你的结局。我的选择,也成就了今日的我。
我们之间的因果,在你写下那封信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他的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断了怎么会断了我们有十年的情分啊!
我轻轻摇头。
十年情分,被你用一个‘良妾’之位,亲手埋葬。
我来此,非为见你,也非为听你的忏悔。
我抬起手,指尖凝聚出一道柔和的白光。
师父说我尘缘尚有一丝未了,指的,应该就是你这个不肯入轮回的执念。
你困于此地,扰乱阴司秩序,皆因我而起。今日,我便亲手了结。
那道白光,缓缓飘向沈砚。
他没有躲。
他知道,这是我对他最后的仁慈。
阿昭……
在白光触碰到他魂体的前一刻,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问出了那个困扰他一辈子的问题。
你……可曾爱过我
我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给出了一个最真实,也最残忍的答案。
爱过。
在我还是凡人林昭的时候。
说完,我不再看他。
白光将他笼罩。
他那充满悔恨与痛苦的魂体,在白光中一点点净化,消融。
最后,化作一点纯净的灵光,投入了忘川河下的轮回之中。
他终于,解脱了。
周围的鬼差和魂魄,都敬畏地看着我,不敢出声。
我做完了这一切,心中那最后一丝与凡尘的牵绊,也随之斩断。
原来,这就是师父说的了结因果。
你的悔恨,曾是我心头的刺。
如今,不过是我拂去的一粒微尘。
我转身,一步步踏出这阴森的忘川。
身后,是等待轮回的芸芸众生。
身前,是即将到来的九天雷劫。
12
回到骊山,师父正在观星台上等我。
她看着我,欣慰地点了点头。
清和,你心头的最后一丝尘埃,已经拂去。
从此以后,天高海阔,再无挂碍。
我对着师父,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师父指点。
师父扶起我,叹道:道是无情,却非无情。它只是有别。
仙凡有别,道途有别。他选了他的独木桥,你上了你的阳关道,本就殊途,何来同归
你今日能亲手度化他,而非被他的悔恨所动摇,为师很欣慰。
我望着天边翻涌的劫云,心中一片澄明。
是啊,道是无情,却是有别。
我与沈砚,从他选择前途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世界,是红尘里的功名利禄,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是人生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
我的世界,是山中的日月星辰,是天地间的灵气大道,是与天争命,是超脱轮回。
他的悲剧,不在于他背叛了我。
而在于,他的眼界,他的格局,从始至终,都只局限在那方寸之间的凡尘俗世。
他以为权势是终点,却不知那只是一个更大的牢笼。
他以为失去我是他最大的遗憾,却不知他错过的,是一条通往更高生命层次的通天大道。
我对他,早已没有了爱恨。
剩下的,只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俯瞰与淡漠。
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不会去在意脚下一只蚂蚁的悲欢。
去吧,清和。
师父的声音将我从思绪中拉回。
你的天劫,要来了。
记住,守住本心,万法不侵。
我点了点头,飞身而起,迎向了那片越来越浓重的黑色劫云。
电闪雷鸣,天威浩荡。
我手持霜华剑,衣袂飘飘,神色平静。
凡尘,已在我身后。
大道,就在我眼前。
13
劫云之下,万籁俱寂。
整个骊山,都被一股恐怖的威压所笼罩。
飞鸟走兽,尽数潜藏。草木山石,瑟瑟发抖。
这是天地的考验,是修士飞升前,必须面对的生死大劫。
第一道劫雷,轰然劈下!
那是一道紫色的闪电,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直冲我的天灵盖而来。
我没有躲闪。
我举起霜华剑,将毕生所学,都融入这一剑之中。
破!
剑光与雷光,在空中轰然相撞!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气血翻涌,但终究是挡下了。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劫雷一道比一道强横,一道比一道凶险。
它们不仅攻击我的肉身,更在冲击我的元神。
无数的心魔幻象,在我脑海中滋生。
有沈砚跪地求饶的画面,有平阳公主怨毒的诅咒,有朝堂的血雨腥风,有凡间的生离死别……
这些,都是我曾经看到过,感受到过,或者听说过的凡尘业障。
若是我道心稍有不稳,便会被这些心魔趁虚而入,万劫不复。
但我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我的心中,一片空明。
凡尘如烟,幻象皆空。
我默念《清心诀》,剑心通明。
手中的霜华剑,也仿佛与我心意相通,发出一阵阵清越的剑鸣。
一剑,斩过往。
一剑,破心魔。
一剑,向天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接下了八十道劫雷。
我的道袍,已经破碎不堪。
我的嘴角,也溢出了一丝金色的血液。
但我站得依旧笔直。
我的眼神,依旧明亮。
天空中,最后一道,也是最强大的一道劫雷,正在酝酿。
整个天空,都变成了墨黑色,只有那一道劫雷,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蕴含着无上的天威。
这是生死之劫,也是成仙之机。
我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灵力,都灌注于霜华剑中。
来吧。
让我看看,这天道之上,究竟是何等风光。
14
第九九八十一道,灭世金雷。
它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而是无声无息地,劈了下来。
所过之处,空间都为之扭曲。
在它面前,我显得如此渺小。
但我没有丝毫畏惧。
我人剑合一,化作一道璀璨的流光,迎着那道金雷,逆天而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了我的过去。
看到了在江南小院里,那个为情所困的林昭。
看到了在骊山上,那个潜心修道的清和。
看到了沈砚的背叛,师父的指引,百年的孤寂,千里的风光。
一切的一切,都如同一幅幅画卷,在我眼前飞速闪过。
然后,尽数破碎,化为虚无。
轰——!!!
金雷与剑光,终于相遇。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同元神,都在瞬间被撕裂,被碾碎。
又在下一刻,被一股更加浩瀚、更加纯粹的力量,重塑。
痛苦与新生,毁灭与创造。
都在这刹那间完成。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劫云已经散去。
天空一片蔚蓝,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
一道金色的光柱,从九天之上垂下,将我笼罩。
仙乐缥缈,异香扑鼻。
接引仙光。
我,渡劫成功了。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它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最纯净的仙灵之气构成的仙体。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层次,已经发生了本质的跃迁。
我看向下方的骊山。
师父和师姐妹们,正含笑仰望着我。
我又看向更远处的凡间。
山川,河流,城池……一切都变得那么渺小。
我仿佛能看到,时间长河在奔腾,无数的沈砚,无数的林昭,在其中上演着一幕幕的悲欢离合。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凡尘一梦,终须醒。
我对着骊山的方向,深深一拜,拜别师恩。
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那道接引仙光之中。
金色的仙界之门,在我面前缓缓打开。
门后,是无尽的光明,和永恒的大道。
沈砚,你看。
你选了你的金銮殿,它让你身死族灭,悔恨终生。
我走了我的飞升路,它让我超脱凡俗,与天同寿。
这,便是我们的结局。
我迈步,走入仙门。
凡尘俗世,从此,皆为过往云烟。
大道为归,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