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典礼,礼堂闷热
我坐在最后一排,木头椅子硌人
灯光太亮,晃眼
周屿走上台,白衬衫,肩很平
灯光落在他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他开口,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来
清朗、平稳、每个字都清晰
我缩在阴影里,后背贴着冰凉的椅背
抬头看他,太远了
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把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子往下拽了拽
真冷,不是天气的冷
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他离我的世界,太远
食堂永远是战场
人声鼎沸,空气油腻
我排在长队末尾
前面队伍蠕动得慢
突然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抬起了头
周屿被几个高个子男生簇拥着走进来
陈薇走在他旁边
她今天把长发扎高了,露出光洁的脖子
她侧头跟周屿说着什么
笑得很大声,眼睛弯弯的
周屿没笑
但嘴角似乎有点弧度,很淡
他们没排队,直接走向教师窗口那边
队伍里有人小声议论
我立刻低下头
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刷得发白、边缘有点开胶的帆布鞋
鞋带松了
我蹲下去系
系得很慢,很紧
直到他们消失在窗口那边
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不该看,看了会痛
放学铃声是解放的信号
也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篮球场像一块巨大的磁石
尖叫、口哨、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
混在一起,震得耳膜疼
我磨蹭着收拾书包,等人流散得差不多
才慢吞吞走出教学楼
操场边那棵老槐树,是我的掩体
躲在后头,只露出半张脸
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
锁定在周屿身上
他刚投进一个三分,手臂还保持着扬起的姿势
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场边爆发出更响的尖叫
他随意抹了把汗,跟队友击掌
耀眼、心跳得有点快
咚咚咚
能看到他,就够了
轮到我们班值日
下午最后一节课后,教室里空了大半
我用力擦着黑板
字迹顽固,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钻进鼻孔,喉咙发痒
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
那时的我,肯定看起来很狼狈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同学,没回头
继续咳
一张洁白的纸巾递到我眼前
捏着纸巾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
我僵住,猛地回头
周屿抱着一摞高高的作业本站在旁边,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
像看一件普通的物品,没有情绪
我手里还抓着脏兮兮的板擦,粉笔灰簌簌往下掉,沾在他干净的鞋面上一点
我脸腾地烧起来
给。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愣着,大脑空白
手在裤子上用力蹭了好几下,蹭掉灰,才敢接过来
指尖小心翼翼,没碰到他的
纸巾很软,带着点干净的、说不清的淡香和他这个人一样——遥远
他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转身走了
背影消失在门口
我攥紧那张纸巾,手心全是汗
心跳得发疼,像要蹦出来,脸烫得要命
那张带着他气息的纸巾
夹进日记本最深处
压在厚厚的内页里
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瞬间不真实的温度
放学路上
张浩从后面追上来,猛地拍我肩膀
吓我一跳
喂,林晓！
他嗓门一向大得很
看什么呢魂都丢篮球场了看上周大才子了
我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胡说什么！
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自己都吓一跳
我猛地推开他,几乎是跑起来
步子又快又乱,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
风刮过滚烫的耳朵
张浩在后面放肆地大笑
声音刺耳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不用别人提醒
天阴沉得厉害
放学铃响没多久,大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噼里啪啦,又急又猛
地上很快积起浑浊的水洼
我没带伞
抱着书包,缩在教学楼窄窄的门廊下
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发呆
周屿和陈薇从楼梯上走下来
陈薇皱着好看的鼻子抱怨天气
周屿没说话
陈薇从书包侧袋抽出一把深蓝色的伞
啪一声撑开
伞面瞬间隔绝了倾泻的雨水
陈薇自然地挨近他
手臂几乎碰到一起
他手中的伞微微倾向她那边
两人并肩走进密实的雨帘里
背影靠得很近,很快模糊
我心里像堵了一块湿透的棉花,沉甸甸的,闷得喘不过气
算了,冲吧
淋湿就淋湿
反正没人在乎
刚迈出一步
冰冷的雨点砸在额头上
生疼
不知何时,头顶的雨突然停了
我愕然抬头
周屿站在身前一步远的地方
雨水顺着他略有些凌乱的发梢往下滴
他手里举着一把纯黑色的折叠伞
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
拿着。
他声音有点急,语速很快
甚至没看我,说完立刻转身
跑进瓢泼大雨里
几步就追上前面那把移动的蓝伞
蓝伞晃了晃,伞下空间有限
他侧身挤进去
两人的身影在伞下挨得更紧,几乎贴在一起
深蓝与纯黑
在灰白的雨幕里渐行渐远
最终消失在拐角
我僵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伞柄
冰凉的雨点打在伞面上
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像擂鼓
却盖不住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而绝望的跳动
他…记得我
那把纯黑的伞成了烫手山芋
又像一件圣物
我把它洗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不留一点水渍,小心折好
我拿着它,在周屿他们班后门那条安静的走廊里徘徊
门开着一条缝
里面传出嬉笑打闹声
我探头
几个靠着后门聊天的男生看见我
眼神古怪,上下打量
随即互相碰碰胳膊,低声议论起来
听不清说什么,但那目光像针
我猛地缩回头
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瓷砖墙壁
凉意穿透薄薄的校服
呼吸有点困难
手心全是汗,湿了伞柄
不行,得还给他
我在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
终于等到他出来
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周…周屿。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转过头
看见我
眼神里掠过一丝意外
目光随即落在我紧紧攥着的黑伞上
还…还你伞。
我往前递,动作僵硬,像个机器人
他伸手接过去,动作流畅
看也没多看
哦,谢谢。
语气平淡
像接过任何一件普通的、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随意地把伞塞进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侧袋
转身就回教室
陈薇从靠窗的座位上站起来,笑盈盈地迎上他
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听不清
周屿嘴角弯了一下,一个很浅的弧度
却足够刺痛我的眼睛
我立刻转身
逃也似的跑下楼梯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急促、慌乱
他只是顺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善意
仅此而已,我劝自己别再做梦了
别再犯蠢了
图书馆是我隐秘的避难所
下午自习课,人不多
安静得只有翻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的固定座位在靠窗的角落,斜对角
正好能看见他常坐的那个靠墙的位置
他今天也在
低头看着一本很厚的书
侧脸对着我的方向
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挺。
我摊开物理练习册
一道力学综合题,卡了快半小时
毫无头绪
公式在脑子里打架
心烦意乱,干脆合上书
起身,准备离开
动作有点急,手肘带倒了旁边椅子上别人暂放的一摞旧书
哗啦一声！
散落一地
在寂静的阅览室里格外刺耳
我脑子嗡的一声
脸瞬间烧起来
慌忙蹲下去捡,手忙脚乱
一本厚重的《牛津高阶词典》被递到眼前
修长干净的手指稳稳地托着书脊
周屿不知何时蹲在了我旁边
他动作很快
默不作声地帮我捡起散落的其他几本书
指尖无意间擦过我的手背
皮肤相触
极短暂,像被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击中
我猛地缩手,像被烫到
差点又把刚捡起的书掉下去
他低声说：小心点。
声音压得很低,没有起伏
依旧没看我
只是迅速把最后几本书码好,摞整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然后起身,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我蹲在原地
手背上那点微热的触感却顽固地停留着
挥之不去
脸烧得厉害,像着了火
心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埋着头
胡乱把剩下的书捡起放好
逃回自己的座位
摊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那一点残留的、虚幻的温度
他又坐回原位,脊背挺直
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书
阳光移动,在他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我强迫自己低头,盯着物理书上密密麻麻的公式
目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溜过去
他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终于合上书
收拾好书包,起身离开
那个位置空了
只剩下他坐过的椅子,桌面干净
我像中了邪
等他走远,图书馆的门轻轻合上
我才慢慢起身
假装找书,踱步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附近
目光扫过桌面
一张被揉皱的草稿纸,随意地丢弃在桌角
我屏住呼吸,飞快地左右看看
没人注意,迅速弯腰捡起
攥在手心,快步走到阅览室外面的走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才敢展开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复杂的数学符号和推导过程
龙飞凤舞,是他的字迹
角落空白处
有几笔随意勾画的线条
很轻、很潦草
勾勒出一个女生的侧脸轮廓
长发、下巴的线条柔和
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锤击中
陈薇
果然是她
这个念头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心底最深处
纸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揉成一团
指尖冰凉,我又慢慢展开它
借着走廊昏暗的光线
小心地将皱褶抚平
虽然不可能完全复原
仔细地叠好,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笔袋最里层,拉上拉链
苦涩
但其中,又夹杂着一丝病态的、偷来的甜,仿佛这潦草的线条
也成了他留给我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回家
又翻开我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速写本
蓝布封面,已经有些磨损
翻开新的一页,雪白的纸
铅笔尖悬在半空
犹豫着
落下
笔尖在纸上沙沙滑动
画出了他下午在图书馆低头看书的样子
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一点眉峰
专注的神情,又翻过一页
画记忆中他打球的背影
起跳的瞬间……
画纸沙沙作响
房间里只有铅笔摩擦纸面的声音,和我的呼吸声
笔下的线条,是我唯一的勇气
也是我无法言说的囚笼
课间走廊
人流瞬间从各个教室门涌出,推搡着向前移动
空气浑浊、汗味、书本味、混在一起
我被人群裹挟着。
身不由己,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谁绊了一下
整个人猛地向前扑去
慌乱中,手胡乱向旁边一抓
紧紧抓住一条结实的手臂,才勉强稳住没摔倒
惊魂未定地抬头
心脏骤然停跳
是周屿
他比我高很多
低头看我
距离太近了
近到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
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我那张因惊吓和羞窘而扭曲的脸
他的手臂没有立刻抽走
被我紧紧抓着
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和温度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
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都远去了
只剩下我们之间这诡异又灼热的僵持
旁边有男生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带着戏谑
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
猛地松开手
力道大得自己都往后晃了一下
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埋进胸口
用尽力气挤开旁边的人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皱眉了
那个眼神,是厌恶吧
一定觉得我笨手笨脚
这个念头反复播放
像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放学铃声早就响过很久
我抱着刚收上来的数学作业
送去办公室
路过音乐教室,门虚掩着
一段钢琴声流泻出来
很轻、调子异常忧伤,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愁绪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我屏住呼吸,悄悄靠近虚掩的门缝
周屿一个人坐在钢琴前,背对着门口
莫名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琴键在他修长的手指下起伏
流淌出连贯而哀伤的旋律
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
在空旷的教室里留下长长的余韵
他没动,没有收拾乐谱
只是静静坐着,微微低着头,看着黑白琴键
原来他也会不开心,也有这样沉重的心事
我靠着门外冰冷的墙壁
听着里面无声的寂静,那寂静比刚才的琴声更沉重
压得人喘不过气
物理小测卷子发下来了
薄薄一张纸,像有千斤重
鲜红的58刻在卷子顶端
我盯着那个狰狞的数字
眼睛发涩
周围一片喧闹
对答案的,抱怨题难的,庆幸及格的,声音嗡嗡作响
像一群讨厌的苍蝇
我趴在冰冷的课桌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闷、窒息、世界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
感觉有人轻轻碰了下我的胳膊肘
动作很轻,带着点犹豫
我像受惊的蜗牛,猛地缩了一下
才慢慢抬起头
眼角有点湿,模糊的视线里
只捕捉到一个正走出教室门的高瘦背影
是周屿
心猛地一跳,像被重锤擂了一下
咚！
视线下移
课桌靠近过道这边。
放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
我飞快地抓起那张纸
展开
凌厉而熟悉的字迹,瞬间刺入眼帘
是我试卷上空着的那道最难的力学综合题
下面,清晰详尽地列着三种不同的解法
思路清晰,步骤完整,甚至标明了关键点和易错处
没有署名
只有这冰冷的、充满智慧的笔迹
我捏紧那张薄薄的纸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像汹涌的潮水
瞬间冲垮了刚才的沮丧堤坝
是他他…想在帮我专门写给我的
这个念头像烟花在脑海里炸开
绚烂得不真实
纸被我紧紧按在胸口
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脏在里面疯狂地跳动
珍宝,又多了一件
课间休息
嗡嗡作响
前排几个女生又凑在一起
声音兴奋,像发现了新大陆
哎哎！最新消息！周屿和陈薇！绝对是真的！
一个扎马尾的女生信誓旦旦
当然！听说两家父母是世交！青梅竹马懂不懂！
另一个短发女生补充,语气夸张
而且！上周奥数集训营的聚会,照片都流出来了！他俩坐一起！陈薇还靠着他肩膀笑呢！
哇！金童玉女！太配了吧！
附和的笑声像尖锐的玻璃碎片,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张浩从旁边探过头。
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我一下。
唉,林晓,
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
听见没没戏了,彻底没戏。伤心不
他挤挤眼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无所谓的笑
失败了
只能死死盯着摊开的英语书
密密麻麻的字母像扭曲的蝌蚪,在眼前乱爬
关我什么事。
声音干涩
那几个女生的笑声还在继续
那张被珍藏在笔袋夹层里的解题纸条
此刻隔着帆布
或者本来就没有呢
周末
市图书馆旁边的书店
人不多,安静
空气里是好闻的油墨味
我在教辅区翻找一本物理参考书
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
目光不经意间穿过两排书架高高的缝隙
落在对面光线更明亮的艺术图书区
心脏骤然收紧
周屿和陈薇
他们站在一排精美的画册前
陈薇拿起一本硬壳精装画册
封面是梵高浓烈到燃烧的《向日葵》
她笑着
把那绚烂的金黄色举到周屿眼前
哎,周屿,这个好看吗
她歪着头,笑容明媚
像不像我上次画的那张就那张向日葵的速写
周屿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画册上
他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很浅
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他微微颔首,含着一点温润的笑意
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那片金黄上停留了一瞬
有点。
啪嗒
一声闷响
我手里的物理习题集脱手而出,砸在光洁的地砖上
声音在安静的书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们同时循声望来,隔着书架的缝隙
三双眼睛猝不及防地对上
陈薇的眼神先是惊讶,随即迅速浮起一丝了然
然后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嘴角甚至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周屿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如同潮水退去,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和平淡
我脑子一片空白
慌忙蹲下身,去捡那本闯祸的书
手指抖得厉害,抓了几次才抓住书脊
抓起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书店
门外
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
那张草稿纸上的寥寥数笔,果然是陈薇
解题的纸条
那点可怜的、让我雀跃的特殊
也不过是他随手施舍的善意吧
我太可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自导自演了一场荒诞的独角戏
从那以后
陈薇像一道摆脱不掉的阴影
开始频繁地、刻意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走廊擦肩而过
她不再是视若无睹,而是会微微侧头,目光直接地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
食堂里
明明有更近的空位
她会端着餐盘,故意绕到我附近坐下
和同伴谈笑风生,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
谈论着周末聚会
谈论着周屿新解出的难题
谈论着他们共同的、我无法企及的未来
甚至我去办公室送作业的路上
也能偶遇她,她抱着几本书,步履轻盈
目光扫过我时,那眼神里清晰的探究和警告
每一次对上她的目光
我都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聚光灯下
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
越收越紧,带来尖锐的窒息感
灾难降临得毫无征兆
我最珍视的蓝布速写本不见了
书包里里外外翻了三遍,课桌抽屉掏空
家里书桌、床底、甚至衣柜角落都找遍了
没有
那个本子里,藏着我的全部秘密
无数个周屿
打球的、看书的、走路的、沉思的……
各种角度,各种神态
笔触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的熟练
每一笔都浸满了我不敢宣之于口的心事
我慌了
连续几天心神不宁
被老师点名,答非所问
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
后排突然爆发出更响亮的、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夹杂着口哨和怪叫
我僵硬地转过头,几个平时就爱起哄的男生围在一起
争相传阅着几张纸,笑得前仰后合
我靠！牛逼啊！谁画的这么痴情！
画得还真像！周屿打球这张！连球衣号码都对了！
啧啧啧,这得暗恋多久啊天天偷看吧哈哈哈……
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四肢冰凉,像被丢进了冰窖
那几张被他们争相传阅的,是复印纸
上面,赫然是我速写本里的画！
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画
但认识我笔触的人,或许能猜到
更可怕的是
陈薇就站在那群哄笑的男生旁边
手里,拿着我的速写本！
那本蓝布封面,边缘已经磨损的本子！
她没有笑,眼神却像淬了冰
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怜悯
她正微微侧头,跟旁边一个扎着蝴蝶结的女生低声说着什么
嘴唇翕动,眼神时不时瞟向我这边
世界瞬间失声,所有的色彩褪去
我的世界裂开了
崩塌了
最肮脏、最隐秘、最不堪的心事,被粗暴地撕开
赤裸裸地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供人评头论足
是陈薇！
一定是她干的！
她捡到了！
她故意翻开的！
她故意复印出来公之于众！
这个念头像毒火
瞬间焚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我猛地站起来
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
在全班骤然安静下来的死寂里
我浑身都在抖
不管不顾地冲到她面前
眼睛死死盯着她
是不是你干的！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破碎、尖利、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陈薇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从那种冰冷的怜悯,切换成无辜的惊讶
她微微瞪大眼睛,红润的嘴唇张开,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委屈
什么啊
声音带着无辜的疑惑,甚至还轻轻蹙了下眉头
我只是在楼梯口捡到了这个本子……
她说着,扬了扬手里那本蓝布速写本,像展示一件垃圾
正想着怎么还给失主呢。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几十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好奇、鄙夷、幸灾乐祸
屈辱感像沸腾的油,浇在心头,烧得我理智全无
你凭什么乱翻别人东西！
带着哭腔,手指颤抖地指着她
这时,人群自动分开一条缝
周屿走了过来
他眉头紧紧锁着
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
落在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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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眼神
不再是图书馆里的平静
不再是递纸巾、塞伞时的那一点点温度
里面有不解,有显而易见的烦躁
陈薇立刻转向他
脸上的无辜和委屈瞬间放大,眼圈甚至迅速泛红
声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周屿,
她指着我和我手里那些被传阅的复印画,指尖都在抖
你看她……我只是好心捡到她的本子想还她……她就这样冲我吼……
周屿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他薄唇紧抿
伸手,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夺过陈薇手里那本刺眼的蓝布速写本
连同旁边男生手里还没来得及传阅的几张复印纸
一股脑地,用力塞回我手里
他看着我,声音不高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耳朵里,钉进我心脏
林晓,
他叫我的名字
把东西收好。
他顿了顿,眼神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别闹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
却重逾千斤
砸得我眼前发黑
然后,他不再看我
转向陈薇
走吧。
拨开呆若木鸡的人群
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手里攥着那堆耻辱的证明——我的速写本和那些复印画
全班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
密密麻麻
刺穿我的皮肤、扎进我的骨髓
原来在他眼里。
我不过是个无理取闹、惹人厌烦、给他带来困扰的跳梁小丑
那些让我心跳加速、辗转反侧的瞬间
都只是我的妄想,我的自作多情
放学了
喧嚣散尽,教学楼像个巨大的空壳
我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脚步
一个人爬上操场看台的最高处
风很大,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吹得脸颊生疼
我坐下来,冰凉的铁质座位透着寒意
拿出那个蓝布速写本
封面依旧,此刻却像烙铁般烫手。
我一页页翻开,指尖冰冷。
那些曾经小心翼翼、带着隐秘喜悦描摹的笔触
此刻都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
一遍遍提醒着我的愚蠢和痴心妄想,全是笑话
我用力撕,指甲掐进纸张里
发出刺耳的嗤啦声
一张张,那些承载了我无数卑微爱恋的画面
在指间变成扭曲的碎片,像我的心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
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抖得厉害
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死了
就这样吧
结束了
以后
图书馆、篮球场……
他可能出现的任何一条路
任何一个角落
我都会提前绕开,像避开一场瘟疫
我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上课,盯着黑板,眼神空洞,老师的声音飘在很远的地方
做题,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毫无意义的痕迹
吃饭,机械地咀嚼,食不知味
睡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上的裂纹,直到天亮
速写本换成了全新的,纯白封面
里面只画些凌乱的线条,扭曲的几何体,没有意义的涂鸦
没有人的轮
张浩抱着篮球来找我
林晓,
他声音带着试探
出去透透气打球去不去活动活动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这层坚冰
我摇头,幅度很小
不去。
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站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
叹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把自已封存起来,用自卑、猜忌和悔恨筑成高墙
很厚,很坚硬,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
也隔绝了最后一丝可能照进来的光,安全,又冰冷刺骨
高三下学期
空气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
教室前方挂着巨大的倒计时牌
鲜红的数字一天天变小
周屿的名字
用加粗的字体,出现在学校公告栏最顶端的光荣榜上
保送顶尖大学,物理竞赛全国一等奖
每一个头衔都闪闪发光
他和陈薇的名字
总是被老师、被同学、被各种通知一起提起
像一对绑定出售的完美符号
周屿和陈薇代表我们班……
周屿和陈薇的竞赛成绩……
金童玉女啊,未来可期……
这些声音像背景噪音,无孔不入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题海
试卷和练习册堆满了课桌,像一座座白色的小坟
麻木地刷题,对答案,改错
空洞的心似乎被这些冰冷的符号和公式填满了一点点
只有偶尔,在累极抬头的瞬间
看到窗外自由飞过的鸟群
心才会毫无预兆地、猛地抽痛一下
毕业前最后一次大扫除
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躁动和尘埃的味道
我分到的任务是清理楼梯拐角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
平时没人注意,像个被遗忘的垃圾场
一堆废弃的试卷和旧报纸散发着霉味
我屏住呼吸,费力地搬开一个沉重的、积满厚厚灰尘的旧纸箱
纸箱底部,好像压着什么
好眼熟,蓝色的……
心脏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
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
我蹲下身
顾不得满手灰尘,拂开覆盖在上厚厚的灰土,露出完整的封面
是我丢掉的蓝色速写
灼痛了我的眼睛
而在下面压着,一本黑色的笔记本
心跳得又乱又快
鬼使神差
我翻开了黑色的笔记本
展开
凌厉的、熟悉到刻骨的字迹
瞬间刺入眼帘
是周屿的字
阴
楼梯口又看见她
抱着本子,头快埋进书里了
想说什么,脚步顿住
还是算了
她大概……很怕我吧
晴
图书馆
她又坐在老位置,斜对角
物理书摊着,半天没翻页,走神了
马尾辫软软地垂在颈边,阳光照着
有层细细的绒毛
像……水蜜桃,……想多了
她突然起身,撞倒了书
慌得不行,蹲下去捡,笨手笨脚
头发挡住脸
指尖碰到她手背,很凉,像冰
她猛地缩手
小心点。
声音卡在喉咙里,干巴巴的
她没抬头,耳朵尖通红
……我好像吓到她了。
真他妈蠢
低头看书,公式全成了乱码,一个字没看进去
草稿纸画废了
角落……鬼使神差,描了几笔
图书馆里她的侧影,马尾,低头时露出的那截脖颈
线条……画不出那种感觉
太生硬,
揉掉,扔桌上
她好像总在看我这边
错觉吧
收拾书包离开,走到门口
忍不住回头瞥一眼
她果然过来了,
在我座位附近转悠
捡起了那张废纸,攥在手心
脸又红了……她看到了
画得那么烂。
丢人
心口有点闷
加快脚步离开
走廊尽头,阳光刺眼
雨
雨真大
她没带伞
陈薇在抱怨,烦
包里还有把备用的黑伞
折回去
她在门廊下,孤零零的
抱着书包,看着雨,眼神空空的
像被遗弃的小狗
心口莫名一紧,伞塞过去
拿着。
不敢看她眼睛
转身就跑
追上陈薇,钻进伞下
陈薇贴过来,香水味浓,有点呛
下意识偏开头,余光瞥见她还在原地
撑着那把黑伞,小小的身影,在雨幕里模糊了
……那把伞
希望没淋到她
妈的,我在想什么
物理课后
小测卷发下来
路过她们班后门
她趴在桌上,肩膀塌着
……那道综合题,很难
她空着,脚步顿住
摸出口袋里的便签纸
靠在走廊冰冷的墙上,飞快地写
三种解法,尽可能详细,她基础弱,怕她看不懂
写完,折好
手心有点汗
趁她旁边没人轻轻放她桌上
像做贼,不敢停留
快步走出教室
门在身后合上,松了口气
靠在墙上
心跳得厉害
她……会看吗
能看懂吗
妈的,周屿
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了
书店
陪陈薇买画册
烦,她总问像不像她画的
敷衍着
向日葵金黄刺眼
没她……没那个人画纸上那种安静的线条好看
眼角余光瞥见书架缝隙,是她！
抱着本物理书,呆呆站着
看着我们这边
书掉在地上,砰一声
她蹲下去捡,手抖得厉害
捡起书就跑,像逃命
陈薇还在问：看什么呢
没什么。
声音发紧
那抹惊慌失措的影子消失在门口
……她误会了,彻底误会了
胸口像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陈薇还在旁边笑,声音刺耳,真想让她闭嘴
阴
操！
陈薇把那个蓝本子和复印纸散得到处都是
是她画的
很多张
打球的,看书的……画得很好
她冲过来质问陈薇,眼睛通红
像只绝望的小兽,浑身发抖
陈薇装委屈,真他妈恶心
人群围着,像看猴戏
烦躁冲上头顶
夺过本子和那些该死的复印纸
塞回她手里
妈的,控制不住语气
把东西收好。
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
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那双盛满屈辱和痛苦的眼睛
像被泼了一盆冰水,清醒了
但晚了
别闹了。
这句话冲口而出
说完就后悔了
操！
不是对她说的！
是对这操蛋的局面！
对陈薇！
她眼神瞬间死了,一片灰败,像燃尽的灰。
……完了,全完了
一行行看下来
像被无形的拳头,一拳一拳
缓慢而沉重地击打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闷痛,窒息
原来不是施舍
不是顺手
不是错觉
那些我以为的仰望
那些卑微的欢喜
那些绝望的误会
在另一个人的世界里
也曾掀起过同样汹涌、同样笨拙、同样无措的波澜
只是我们都太年轻,太骄傲,又太自卑
像两只困在玻璃罩里的刺猬,隔着透明的壁垒
渴望靠近,却又用最尖锐的刺
把彼此扎得鲜血淋漓
太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