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铁深渊
地铁在城市的腹腔深处穿行,像一条被逼疯了的钢铁蚯蚓,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沉重的吐纳,将一群群面无表情的躯壳吸入或排出。陈默就是其中一具,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飘进了车厢。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隔夜包子、劣质香水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困倦的混合气体。
他费力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底淡淡的青黑。指尖滑动,公司那个打了鸡血的企业号推送的新宣传片自动播放。激昂的、如同战场冲锋号般的背景音乐瞬间刺穿了耳机,霸道地灌入耳蜗。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一个极具煽动力的男中音在嘶吼,饱含不容置疑的信念。
屏幕上,镜头华丽地扫过:敞亮如样品间的大厅,光可鉴人的地板反射着天花板上过于刺眼的白光;一排排崭新的工位整齐划一,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方阵,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同款绿植,叶片绿得虚假;穿着统一文化衫的年轻面孔们(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对着镜头绽放出训练有素的、灿烂到有些惊悚的笑容。
画面快速切换,聚焦在墙壁上那些巨大的标语上,猩红的字体如同凝固的血块:
【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
【奋斗到死,光荣一生!】
【要么牛,要么滚!】
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像平静水面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的、带着凉意的涟漪。他拇指用力,狠狠戳向屏幕右上角的叉号。那激昂的号角声戛然而止,世界瞬间清静,只剩下车厢连接处传来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以及周围人群压抑的呼吸。他抬眼,透过布满水汽和模糊指纹的车窗,看到外面隧道墙壁上飞速掠过的惨白灯光,连成一片冰冷的光带。恍惚间,那光带扭曲、变形,竟幻化成宣传片里那些猩红标语的模样,在黑暗中无声地尖叫。
乾坤未定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舌尖尝到的只有地铁浑浊空气里的铁锈味。
2
黑马狂潮
好!很有精神!
运营总监王鹏站在临时充当舞台的会议室前端,双手叉腰,如同检阅即将出征的军团。他那身熨帖到没有一丝褶皱的浅灰色西装,在会议室的LED顶灯照射下,泛着一层近乎塑料的光泽,衬得他油光锃亮的脑门格外醒目。他目光如炬,扫视着下面一片黑压压的脑袋,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墙壁:
看看我们身边!看看这个伟大的时代!乾坤未定啊同志们!他猛地挥动手臂,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机会就藏在每一次咬牙坚持的深夜!藏在每一个别人休息你加班的清晨!我们每一个人——他停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宇宙能量,都是一匹潜力无穷的黑马!只要跑得够快,够狠,就能把那些原地踏步的废物远远甩在身后!黑马!黑马!黑马!
黑马!黑马!黑马!底下稀稀拉拉响起几声参差不齐的应和,很快被王鹏不满的、更加高亢的声调盖过:声音呢!没吃饭吗!拿出点黑马的气势来!跟我喊!黑马!黑马!黑马!
这一次,声音终于汇聚成一股疲惫而狂热的浪潮,在密闭的空间里冲撞、回荡。陈默坐在角落,清晰地看到前排几个新来的实习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震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脸上还残存着一点懵懂和一丝被点燃的、可疑的潮红。
王鹏满意地点点头,双手虚按,示意大家安静,脸上换上一种混杂着悲壮与神圣的神情:为了助力大家更快地冲刺,成为最耀眼的那匹黑马!经公司研究决定,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启动‘黑马冲刺计划’!具体内容,请行政部甄主管宣布!
行政主管甄奋斗(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不祥的奋斗感)立刻无缝衔接地站了起来。他身材矮胖,穿着一件紧绷绷的、印着巨大公司LOGO的POLO衫,肚子几乎要把那匹抽象的黑马图标撑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板无波、仿佛在宣读《圣经》的语调开口:
即日起,全公司实行‘996’工作制。早九点,晚九点,每周六天。考勤打卡数据将作为‘黑马指数’核心评估依据,月末排名末位者,淘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像是在确认自己的话是否产生了足够的威慑力,同时,为保障冲刺效率,公司为大家准备了‘能量加油站’——工位下方储物格,已配备行军床和睡袋。希望大家克服困难,轻伤不下火线!把公司当成家,把加班当福报!黑马精神,永不言弃!
他话音刚落,王鹏立刻带头鼓起掌来,掌声热烈而空洞。陈默的视线越过一张张或麻木、或强装兴奋、或写满焦虑的脸,最终落在会议桌尽头那盆巨大的、绿得发假的发财树上。树根部的泥土里,插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刻着公司最新的黑马Slogan:【燃烧自己,照亮老板的上市之路!】。他低下头,手指在桌下飞快地划开手机屏幕,点开微信,在一个名为牛马互助会(地下版)的三人小群里,敲下一行字:
甄主管刚宣布,工位下面发棺材板了。带床垫款。
几乎是瞬间,群里跳出一个回复,来自坐在他对角线位置的测试工程师老李,一个头发稀疏、常年挂着浓重黑眼圈的老程序员:收到。刚下单了速效救心丸,三人拼团,算你一份链接发你。
陈默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停顿了一下。速效救心丸……这玩意儿已经成了他们技术部的硬通货,比咖啡因还刚需。他飞快地打字:拼。来两瓶。顺便问问,张伟那家伙昨晚又通宵了今天晨会都没见他冒泡。
老李的回复带着一股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的熬夜馊味:鬼知道。昨晚十二点多,我看他还在群里发测试报告呢。估计在哪个角落挺尸吧。别管他了,先顾好自己,新来的‘黑马’,小心别第一周就成‘死马’。后面还跟了个骷髅头的表情。
陈默没再回复,拇指划过屏幕,退出了群聊。他抬起头,正好看到甄奋斗主管结束了发言,正用一种混合着期许与审视的目光扫视全场。王鹏总监则再次挥舞起手臂,唾沫星子在灯光下清晰可见:记住!乾坤未定!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散会!各就各位,冲刺!GO!GO!GO!
人群像退潮般涌出会议室,脚步声沉闷而急促。陈默随着人流挪动,刚回到自己那被三块巨大显示屏包围、光线有些昏暗的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把沉重的背包塞进那个刚刚领到的、散发着劣质帆布和塑料气味的行军床收纳袋里,电脑右下角的企业邮箱图标就疯狂地闪烁起来。
一封新邮件。发件人赫然是:行政部
-
甄奋斗。
主题栏那行加粗加红的字,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陈默的视网膜:
【热烈祝贺!张伟荣获本月巅峰黑马之星!】
陈默握着鼠标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点开邮件。
没有煽情的颁奖词,没有张伟捧着奖杯的照片,没有奋斗感言。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放大了的证件照,像素粗糙,像从某个尘封的档案角落里硬抠出来的。照片上的张伟,年轻,头发浓密,眼神里带着刚毕业大学生特有的、尚未被彻底磨平的清澈和一丝拘谨,努力地想对着镜头笑,嘴角却显得有些僵硬。
照片下方,只有一行冰冷的、格式化的宋体小字:
恭喜张伟同事!以卓越的拼搏精神和惊人的奉献指数,荣登本月‘黑马之星’榜首!他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楷模!特此通报表彰!
邮件末尾,是那个永远鲜艳的、奔腾的抽象黑马LOGO,张着大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陈默的目光从屏幕上那张凝固的年轻脸庞,缓缓移开,落向张伟工位的方向——就在他斜前方不远,靠近走廊过道的位置。那个格子间此刻空荡荡的。桌面上异常干净,只有显示器还亮着幽蓝的待机光,键盘被推到了最里面,鼠标歪在一边。椅子被随意地拉开,仿佛主人只是起身去了趟茶水间,很快就会回来。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平常得令人心头发毛。
陈默默默关掉了那封邮件通知。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模糊而疲惫的面容。他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奋斗杯字样的马克杯,起身,走向弥漫着廉价咖啡因和焦虑气息的茶水间。
3
茶水间秘闻
茶水间的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仅能容下三四个人错身。此刻,里面挤满了等着接咖啡或热水的员工,空气里充斥着速溶咖啡的甜腻焦糊味、廉价茶叶包的苦涩,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身体被过度透支后的颓靡气息。低低的交谈声像浑浊的水流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回旋。
听说了吗昨晚……张伟他……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孩,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神飘忽不定地瞥向门口,仿佛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出现。
旁边一个微胖的男同事立刻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示意她噤声,同时飞快地扫了一眼墙壁上那个正对着咖啡机的、闪着小红点的监控摄像头,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他拿起自己的保温杯,装作若无其事地拧开盖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音:别提了……怪瘆人的……行政那边下了封口令,说是不想影响大家冲刺的士气……
可是……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甄主管早上……他……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男同事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就在这时,行政主管甄奋斗那矮胖的身影出现在了茶水间门口。他那件紧绷的POLO衫前襟上,不知何时别上了一枚崭新的、闪闪发亮的黑马徽章。他手里也拿着一个硕大的搪瓷杯,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混杂着沉痛与肃穆的表情。
拥挤的人群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分开一条窄缝。所有的低语都消失了,只剩下咖啡机运作时单调的咕噜声和热水器加热棒的嗡鸣。
甄奋斗挺着他那个几乎要撑破黑马LOGO的肚子,走到热水器前,慢条斯理地接水。滚烫的水流注入他的大搪瓷杯,白色的蒸汽升腾起来,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睛。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那哗哗流淌的热水,用一种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整个茶水间的人都听清的音量,用一种仿佛在追忆革命先烈的沉重口吻,缓缓说道:
唉……张伟同志……是个好同志啊……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饱含着一种虚伪的惋惜,凌晨四点,还在工位上奋力冲刺,为了项目上线,拼尽了最后一滴血……他微微停顿,似乎在酝酿更强烈的情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尖锐,他倒下去的时候,手指还按在键盘上!你们知道吗键盘的F键上……还粘着他没来得及擦掉的血迹!那是奋斗的印记!是黑马精神的最高勋章啊!
茶水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热水器啪嗒一声跳了闸。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孩脸色煞白,死死咬着下唇,身体微微发抖。微胖的男同事低着头,盯着自己杯子里晃动的褐色液体,眼神复杂。
甄奋斗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出的这种肃穆效果。他端起那杯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吹了吹,然后猛地喝了一大口,仿佛那是什么壮行的烈酒。他清了清被烫到的嗓子,环视一圈,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煽动:
这就是榜样!这就是我们‘黑马精神’的化身!公司不会忘记他!我们所有人,都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张伟同志的遗志!把他的那份活儿,也一起干了!冲刺!冲刺!为了上市!为了我们光明的未来!他挥舞着那只搪瓷杯,杯壁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在灯光下刺眼地一闪。
陈默站在人群外围,手里握着那个印着奋斗杯的廉价马克杯,指尖冰凉。他看着甄奋斗那张因为激动而泛着油光的胖脸,看着茶水间里一张张或麻木、或恐惧、或强忍着不适的面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空杯子伸到咖啡机的出水口下,按下了开关。深褐色的液体带着泡沫流了出来,散发出一种劣质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
data-fanqie-type=pay_tag>
4
追思誓师
公司的追思暨誓师大会规格高得离谱,硬生生将原本只够容纳百人的多功能厅塞进了近三百号人。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合着汗味、劣质香水味和一种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息。临时搭建的简易舞台铺着猩红的地毯,背景板是放大了无数倍的张伟那张像素模糊的证件照,照片周围簇拥着金色的麦穗和抽象的奔腾黑马图案,透着一股不伦不类的诡异喜庆。照片下方,一行巨大的鎏金美术字刺痛着所有人的神经:【沉痛悼念巅峰黑马之星张伟同志永垂不朽!化悲痛为力量,冲刺到底!】
巨大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贝多芬的《葬礼进行曲》,庄严、缓慢、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却又被调音师粗暴地调大了音量,震得人胸腔发麻,嗡嗡作响。
陈默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塑料折叠椅上,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他微微垂着眼,视线落在前排一个女同事的后颈上。那里,一缕精心烫染过的栗色卷发下,贴着几张小小的、肤色近乎透明的膏药贴,像几块丑陋的补丁。他认识那种膏药,老李工位抽屉里有一整盒,散发着浓烈的中药味,专治颈椎劳损。
冗长的公司高层致辞终于结束。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被刻意拉长的沉默之后,聚光灯猛地打向舞台中央。公司创始人兼CEO,那位传说中白手起家、以狼性和极致著称的老板刘天霸,昂首阔步地走了上来。他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剪裁极其考究的深黑色西装,内里是雪白的衬衫,领口系着一条同样纯黑、没有任何花纹的领带。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在沉重的鼓点上,脸上是精心雕琢过的、混合着巨大悲痛与钢铁般意志的神情。
他没有拿稿子。他站定在张伟那张被放大的、带着一丝僵硬笑容的照片下方,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整个多功能厅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葬礼进行曲》那沉重如铅的旋律和他自己通过麦克风放大的、沉稳而有力的呼吸声。
同志们……刘天霸的声音低沉而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微微停顿,似乎在努力平复内心的巨大波澜,眼角恰到好处地泛起了湿润的光泽。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在这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怆,送别我们最优秀的战士!最无畏的黑马!张——伟——同——志——!尾音被他拖得极长,带着哽咽般的颤抖,在巨大的音箱里回荡、撞击。
台下前排,几个被安排好的气氛组员工立刻配合地发出低低的啜泣声。
刘天霸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巨大的悲痛强行压下去。他挺直脊背,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如同被淬炼过的钢铁,悲伤被一种更加狂热的光芒取代:
但是!他挥动右臂,动作幅度极大,带着劈开一切的决绝,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张伟同志,他倒下了!但他不是倒在懦弱的退缩里,不是倒在无谓的抱怨里!他倒在了冲锋的路上!倒在了向胜利发起最后决死冲锋的号角声中!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昂,如同烧开的滚油,灼烫着每个人的耳膜:
同志们!看看他倒下的地方!看看那个键盘上未干的血迹!那不是终点!那是一个战士用生命刻下的——起跑线!是他在用自己滚烫的热血,为我们吹响了决战的冲锋号!
他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几乎要冲下舞台,眼神灼灼地逼视着台下的员工,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鼓面上:
张伟同志用他年轻的生命,向我们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黑马精神!那就是——永不退缩!死也要死在冲向终点的路上!死,也要保持着冲锋的姿态!这才是我们‘天霸科技’的魂!这才是我们能够劈波斩浪、勇往直前的力量源泉!
他猛地攥紧拳头,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战鼓擂响:
化悲痛为力量!把张伟同志未竟的事业,扛起来!把他那份活儿,干出来!用我们百倍、千倍的奋斗!冲刺!冲刺!冲刺!用上市成功的捷报,告慰张伟同志的在天之灵!让他看到,他为之付出生命的这片战场,我们——拿下了!乾坤未定,但我们这些活着的黑马,必将用铁蹄踏碎一切障碍!让世界看到我们的力量!
黑马精神!永垂不朽!他振臂高呼,声嘶力竭。
黑马精神!永垂不朽!甄奋斗第一个跳起来,声泪俱下地跟着高喊。
永垂不朽!
冲刺到底!
被煽动起来的声浪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沉重的《葬礼进行曲》。前排有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潮红。
陈默坐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感觉自己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他的鼓膜,舞台上刘天霸那张因激动而扭曲、在聚光灯下泛着油汗的脸,背景板上张伟那张模糊的、带着一丝僵硬笑容的照片,台下那一张张或狂热、或麻木、或恐惧的面孔……这一切都扭曲、旋转,构成了一幅巨大而荒诞的地狱图景。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冷,微微蜷缩起来,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廉价的化纤西裤面料。胃里一阵翻搅,那杯劣质咖啡的酸腐气混合着多功能厅里浑浊的空气,顶到了喉咙口。他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下那块被无数人踩踏过、布满污渍的猩红地毯。地毯边缘,一个被踩扁的、印着黑马LOGO的纸杯,像一具小小的、被遗弃的残骸。
就在这片震耳欲聋的狂热嘶吼声中,陈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深井,越过前方攒动的人头,死死地钉在舞台后方——那里,巨大的背景板旁边,公司那面引以为傲的企业文化墙上,用最醒目的烫金立体字,镌刻着那句至高无上的信条:【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
那金色的字,在舞台追光灯的照射下,反射着刺眼、冰冷、如同金属刀锋般的光芒。
5
夜半喷漆
夜色,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这座钢铁森林之上。写字楼群只剩下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疲惫城市最后的、不肯合上的眼睛。陈默工位所在的角落,是这巨大黑暗洞穴中为数不多的光源之一。三块巨大的显示器屏幕散发着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键盘噼啪作响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清晰、单调,如同某种机械的心跳。屏幕上,一行行代码飞快地滚动、堆叠,构建着那个永远也填不满的上市巨兽的骨架。时间早已滑过了凌晨一点。胃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熟悉的抽痛,提醒着他晚饭(如果那包饼干能算的话)早已消耗殆尽。
他停下敲击,身体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冰冷的椅背透过薄薄的衬衫刺激着疲惫的肌肉。他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抬手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海里,白天追悼会上刘天霸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甄奋斗别在胸前闪闪发亮的黑马徽章,还有茶水间里同事那张贴着膏药的、疲惫的脖颈……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和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
冲刺姿态……陈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嗤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水泥地。他睁开眼,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斜前方那个空置的工位——张伟的位置。显示器早已熄灭,键盘被推到了最里面,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那冰冷的空荡,像一张无声控诉的嘴。
视线最终定格在斜对面墙上。那里,白天在追悼会上刺痛他眼睛的那句巨大标语:【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猩红的底衬,烫金的大字,在惨白的节能灯光下,依旧散发着不容置疑的、虚伪的光芒。
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愤怒,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感,像地下涌动的暗河,终于冲破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陈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椅子,椅背撞在后面的隔断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但他毫不在意。他径直走向工位角落那个巨大的、用来堆放部门杂物的黑色储物柜。柜门被他粗暴地拉开,发出吱呀的抗议声。他伸手进去,在一堆废弃的打印纸、过期的宣传册和蒙尘的备用键盘下面,精准地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罐。
一罐喷漆。黑色的。沉甸甸的。
他握着冰凉的喷漆罐,像个握着武器的战士,一步一步走向那面企业文化墙。脚步声在空旷的办公区里清晰地回响。他停在巨大的标语前,仰起头。猩红的底色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烫金的字迹在视野里扭曲、膨胀。
没有犹豫。他抬起手臂,用力摇晃喷漆罐。罐体内部的小钢珠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咔啦咔啦声,在死寂中如同某种危险的倒计时。
呲——!
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漆黑的、油亮的漆雾如同愤怒的墨汁,精准地喷向标语的前两个字——乾坤。那闪耀的金色瞬间被粗暴地覆盖、吞噬,只留下两团迅速扩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陈默的手很稳,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精准。他微微移动手臂。
呲——!
未定两个字也步了后尘,消失在浓稠的黑色之下。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那刺鼻的空气,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然后,手臂再次挥动。
呲——呲——!
这一次,目标换成了黑马中的黑字。漆黑的漆雾覆盖了原本的烫金,但那浓重的黑色似乎还不够,还不够彻底。他微微眯起眼,手腕加力,喷口对准那个刚刚被覆盖的黑字,又狠狠地、反复地喷了几下,直到那里只剩下一个凸起的、油亮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肿块。
最后,他的手臂稳稳地移向了那个马字。
呲——!
喷口持续不断地喷吐着黑雾。但这一次,他不是覆盖。他是在改写。手腕灵巧地转动、拖动。原本飘逸的马字笔画被粗暴地打断、扭曲、重新组合。一个更加方正、更加粗粝、带着明显斧凿痕迹的新字,在弥漫的漆雾和刺鼻的气味中,逐渐成形——
牛。
浓黑的漆沿着墙壁微微流淌,形成几道缓慢下坠的泪痕。最终,那面猩红的墙上,只剩下八个触目惊心的漆黑大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嘲讽的气息:
【乾坤已定,你我皆是牛马。】
陈默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看着自己的杰作。喷漆罐还握在手里,指尖被冰凉的金属冻得有些发麻。刺鼻的气味充斥着他的鼻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破坏后的快意,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八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自己的瞳孔深处。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个空置的工位一眼,也没有收拾倾倒的椅子,径直走向电梯间。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孤独和清晰。
6
牛马奖杯
当清晨灰白的光线,如同稀释的牛奶,艰难地透过写字楼高耸的玻璃幕墙渗入办公区时,陈默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上。他的动作比平时更早,仿佛一个等待着某种宣判的囚徒。空气中,昨夜那浓烈的喷漆气味早已消散殆尽,被保洁阿姨喷洒的廉价柠檬味空气清新剂所取代,混合着一种更深的、来自水泥和人群的沉闷气息。
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亮着,停留在邮箱界面。昨夜最后发出的几封关于代码合并的邮件静静地躺在已发送文件夹里。他握着鼠标,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塑料外壳,目光却越过三块巨大的显示器,投向斜前方那个空置的工位——张伟的位置。
工位上并非空无一物。
一个东西,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东西,正端端正正、极其醒目地摆放在桌面正中央,取代了原本应该放置键盘的位置。
那是一个奖杯。
底座由廉价的、染成深黑色的塑料制成,边缘粗糙,甚至能看到注塑时留下的毛刺。底座上方,粘着一个用劣质镀金材料做成的、极其粗糙简陋的公牛雕塑。公牛低着头,双角向前,做出一个笨拙而充满蛮力的顶撞姿态。雕塑的工艺极其拙劣,公牛的身体比例失调,肌肉线条僵硬,镀金层薄得可怜,不少地方已经露出了下面灰暗的塑料底色。
这头粗劣的金牛背上,还背着一匹同样材质、同样粗劣的马。马的头颅高高昂起,但姿态僵硬,四条腿直挺挺地杵着,毫无奔腾的动感。马背上,用更加劣质的银色涂料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小字:最佳牛马。
更诡异的是,这尊丑陋不堪的牛马奖杯旁边,还立着两根细长的、同样染成黑色的塑料棍,棍子顶端粘着两条长长的白色纸条,如同葬礼上招魂的灵幡。
纸条上用浓墨写着斗大的、笔画歪斜的字迹:
左联:【生前何必久睡】
右联:【死后自会长眠】
一阵冰冷的战栗,毫无征兆地从陈默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他握着鼠标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胃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郁的柠檬味空气清新剂猛地灌入鼻腔,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飞快地扫向行政主管甄奋斗的独立办公室。隔着透明的玻璃墙,他看到甄奋斗正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老板椅里,背对着外面。他今天穿着一件崭新的、亮紫色的衬衫,后脑勺的头发似乎精心打理过,抹了过多的发胶,在灯光下油亮得反光。他似乎正专注于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发笑,又像是在强忍着什么剧烈的情绪。
陈默的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投向更远处——CEO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深胡桃木色的实木大门。门紧闭着,上面那个黄铜的总裁办公室铭牌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门缝下,没有透出任何光线。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他电脑右下角的公司内部通讯软件天霸通(一个界面丑得像二十年前产物的钉钉高仿品)图标疯狂地闪烁起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模仿老式电话铃声的提示音。
发消息的是一个ID为奋斗先锋-马必赢的账号,头像是一个咧嘴大笑、露出满口白牙的卡通马头——这是甄奋斗的工作号。消息内容只有冷冰冰的、格式化的两行字:
请技术部陈默同事,于今日上午10:00整,携带个人工作笔记,至总裁办公室进行工作述职。此通知优先级:最高。
发送时间显示为:凌晨4:27。
陈默盯着那行字,盯着那个刺眼的最高优先级,盯着那个凌晨四点半的时间戳。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鼠标的手。屏幕上幽蓝的光映在他脸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似乎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无机质的、冰冷的漠然。他抬手,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轻轻敲击,打开浏览器,输入了一个本地新闻网站的网址。页面加载出来,社会新闻版块的头条位置空空如也,只有几条无关痛痒的社区消息。
他关掉浏览器,背脊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斜前方那个空置工位上的牛马奖杯和那副诡异的挽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办公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低语声、键盘敲击声、拖动椅子的声音开始汇聚成日常的白噪音。没有人注意到张伟工位上的异常,或者说,即使有人瞥见了,也迅速地移开了目光,仿佛那是什么不可名状的禁忌。
九点五十分。陈默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公司LOGO的硬皮笔记本。笔记本崭新得没有一丝折痕,里面一个字也没有。他拿着这本空白的工作笔记,走向那扇紧闭的、沉重的深胡桃木色大门。
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回响。他停在总裁办公室门前,那扇门像一块巨大的墓碑,沉默地矗立着。他伸出手,指关节在冰冷的木门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空洞,如同敲在朽木之上。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一片死寂。
陈默耐心地等了几秒。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轻轻一旋。
门,无声地开了。
7
总裁密室
门内并非预想中的黑暗。清晨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涌入,将偌大的办公室照得一片通明,甚至有些晃眼。昂贵的波斯地毯吸收了一切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皮革、雪茄和一种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的奇异气味。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擦拭得一尘不染,如同镜面。桌面上极其简洁:一个水晶烟灰缸,里面干干净净;一个纯金打造的奔腾黑马镇纸,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一台合着的超薄笔记本电脑。桌子后面那张象征权力巅峰的、高背真皮老板椅,空荡荡地对着窗户。
陈默的目光快速扫过。一切都井然有序,带着一种刻意的、冰冷的整洁。仿佛主人只是刚刚离开,随时会回来。但他的视线很快被办公桌后面、靠墙放置的一个巨大展示柜吸引。
那并非普通的文件柜。柜体是厚重的黑色金属框架,镶嵌着巨大的防弹玻璃。柜子里没有文件,没有书籍,没有艺术品。只有一样东西——
那个昨夜被摆放在张伟工位上的、丑陋不堪的最佳牛马奖杯。
此刻,它被郑重其事地放置在柜子中央唯一的展示格内,底部还加装了一个同样廉价的黑色塑料旋转托盘。一束惨白冰冷的LED射灯从柜顶垂直打下来,将那粗劣的金牛驮劣马的造型、那最佳牛马的字样、还有旁边那副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的挽联,照得纤毫毕现,无处遁形,如同博物馆里供奉的圣物,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庄严与荒谬。
陈默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他站在原地,没有继续深入,目光从那诡异的展示柜移开,最终落在办公室一侧墙壁上,那一整面覆盖着深灰色绒布的监控显示屏矩阵上。
数十个小屏幕组成一面巨大的墙,分割显示着公司各个角落的实时画面:办公区、走廊、电梯厅、楼梯间、前台……大部分屏幕显示着清晨开始忙碌的景象,如同工蚁巢穴。但其中一块屏幕,比其他屏幕大了两倍,位于矩阵的中央,此刻正定格着一个静止的画面。
画面是黑白的,带着监控摄像头特有的粗粝颗粒感和冰冷的视角。背景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深灰色,隐约可见粗糙的水泥墙壁和巨大的、生锈的管道轮廓。画面的主体,是一个人。
那是刘天霸。
他穿着昨晚追悼会上的那套笔挺黑西装,白衬衫的领口依旧系着那条纯黑的领带。但他此刻的姿态,与昨晚舞台上的激昂判若云泥。他背对着镜头,面向那片深灰的模糊背景。他的身体姿态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僵硬和……专注他微微低着头,双臂向前伸出,紧紧地环抱着一个东西。
那个东西,正是此刻被供奉在防弹玻璃柜里的——那个丑陋的最佳牛马奖杯。
刘天霸双臂环绕着奖杯,抱得那么紧,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又或者,是他在无边深渊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他的头微微歪着,侧脸贴在劣质镀金的牛马雕塑上,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紧绷的腮部线条。整个画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冰冷和……凝固的死寂。
画面的右下角,显示着一行白色的时间戳,如同墓志铭:
【2025-08-09
04:31:17】
陈默的目光在那静止的、黑白分明的画面上停留了大约十秒钟。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总裁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深胡桃木门。门锁合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走廊里依旧空无一人。他拿着那本崭新的、空白的笔记本,没有回自己的工位,而是径直走向电梯间。电梯门光滑如镜,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和身后空旷的走廊。
他没有按下下行的按钮。相反,他走向了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消防楼梯的、厚重的绿色防火门。
防火门被他推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灰尘和水泥气息的风,混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像是来自地下深处的、若有似无的锈蚀和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楼梯间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小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惨绿的幽光。盘旋向下的水泥台阶,隐没在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里,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
陈默站在楼梯口,没有立刻下去。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最后一次投向走廊深处——那里,正对着消防门方向的墙壁上,钉着一块巨大的亚克力板,上面是公司那面企业文化墙的复制品。猩红的底色上,昨天被他用黑色喷漆改写的那八个大字:【乾坤已定,你我皆是牛马】,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刺眼。
就在这时,一阵不知从何处涌来的穿堂风,猛地灌入空旷的走廊,发出低沉的呜咽。
呼——呜——
那风猛烈地掠过墙壁,吹动了那块巨大的亚克力板。板子微微晃动起来,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固定它的螺丝似乎早已松动。在风的持续撕扯下,那块沉重的板子猛地向外倾斜,然后,在陈默平静无波的注视下,挣脱了束缚。
哐啷——哗啦!
一声巨响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开,带着金属撕裂和亚克力板撞击地面的刺耳噪音。猩红的板子碎裂开来,飞溅的碎片中,那八个漆黑的大字【乾坤已定,你我皆是牛马】散落一地,如同被肢解的尸块。
巨大的声响打破了办公区的死寂。远处立刻传来几声惊叫和杂乱的脚步声,有人正闻声赶来。
陈默收回了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不再看那片狼藉,转过身,毫不犹豫地一步踏入了消防楼梯间那浓稠的、散发着地下气息的黑暗之中。沉重的防火门在他身后缓缓地、无声地自动合拢,隔绝了身后那片虚假的光明和正在蔓延的骚动。
他沿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一步步向下走去。脚步声在封闭的楼梯井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嗒,嗒,嗒……规律而清晰,如同某种坚定的心跳,沉入下方更深的黑暗里。越往下走,那股混杂着铁锈、尘埃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缝隙的阴冷潮湿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如同实质般缠绕上来,冰冷地舔舐着他的皮肤。
8
风暴
下午三点十七分。技术部的办公区笼罩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键盘敲击声比平时稀疏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和不安。甄奋斗那间透明玻璃墙的办公室里空着,那件亮紫色的衬衫搭在椅背上,像一张被剥下的皮。
陈默工位上的电脑屏幕亮着。企业邮箱的界面打开着,收件箱里,一封来自行政部-甄奋斗的新邮件孤零零地躺在最顶端,主题栏是刺目的红色加粗字体:
【紧急通知:关于强化黑马冲刺计划及996考勤纪律的补充规定】
邮件正文还没加载出来,旁边那个小小的天霸通图标又开始疯狂闪烁跳动,发出急促的、模仿警报声的提示音。一个ID为行政-通知机器人的账号(头像是一个旋转的、冒着蒸汽的齿轮)正疯狂地刷屏,重复发送着同一条信息:
【重要通知】全体员工请注意:为全力冲刺上市目标,即日起至项目上线,实行‘007’工作制!取消所有休假!请务必保持通讯畅通,随时响应工作需求!奋斗!奋斗!奋斗!黑马精神永放光芒!
消息像病毒一样瞬间刷满了整个部门群的聊天窗口。群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复。只有那个齿轮头像的机器人,还在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发送着冰冷的指令。
陈默靠在椅背上,目光掠过疯狂闪烁的屏幕,投向窗外。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键盘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叮一声轻响。
屏幕上,那封来自甄奋斗的、主题鲜红的邮件,被干脆利落地拖进了已删除邮件文件夹,瞬间消失不见。接着,鼠标指针移动,精准地点中了那个还在疯狂刷屏的行政-通知机器人账号。右键,菜单弹出。
屏蔽此联系人。
确认屏蔽。
齿轮头像和它那永无止境的奋斗呐喊,瞬间从陈默的聊天窗口里消失了。世界清静了。
他微微侧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写字楼高耸入云,下方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微小如蚁。更远处,一片巨大的、正在施工的工地映入眼帘。巨大的塔吊如同钢铁巨臂,缓缓移动。工地中心,一个深井般的巨大基坑已经挖开,黑洞洞的,像城市地表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深不见底。几台挖掘机停在坑边,如同蛰伏的钢铁怪兽。
就在这时,一阵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了这密闭的写字楼高层,掠过窗外的玻璃幕墙。
风中,似乎卷着什么东西。一片小小的、长方形的纸片,也许是某个碎裂标语的残骸,也许是张废弃的传单,被风托着,在几十层楼高的空中翻滚、飘舞。
它翻滚着,掠过冰冷的玻璃。有那么一瞬间,陈默甚至看清了上面残留的字迹——那并非他昨夜喷漆的杰作,更像是某种官方印刷品被粗暴撕碎后的残留。
几个残缺的字在风中一闪而逝:
……井管够。
纸片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朝着下方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巨兽之口的工地基坑,飘飘荡荡地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