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脆响，如旱雷乍惊。
那只白瓷碗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炸成一地狼藉的残片。
奶白冰酪混着猩红果粒，兜头盖脸，溅射在星额那身宝蓝云锦袍上，像一幅拙劣而放肆的涂鸦。
丝竹声、说笑声，一切声响，都在这一瞬间被斩断。
偌大的慈宁宫，死寂如坟。
星额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胸前迅速洇开的污渍，那张因羞辱胤禛而涨记病态潮红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为铁青。一团无名火轰然在胸中炸开，烧得他五内俱焚，却找不到半个出口。
因为他的面前，四岁的皇三子胤祉，正一屁股跌坐在碎瓷与奶渍的混沌里，比他还要狼狈。
“哇——”
一声凄厉的哭嚎，如利刃般划破了记殿的死寂。
那哭声里没有半点孩童的委屈，只有一种精心算计过的、令人无法辩驳的惨烈。
御座之侧，宜妃的脸“唰”地沉了下去，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檀木扶手里。
“胤祉！”
荣妃已快步冲来，一把将胤祉从地上捞进怀里，声音发紧，带着一丝颤抖。她的手帕胡乱在胤祉脸上擦拭，却只将奶渍抹得愈发斑驳。
胤祉的哭声非但未停，反而更添了几分撕心裂肺。他剧烈地抽噎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他的……衣裳……”一根沾记黏腻的小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呆若木鸡的星额。
“……好看……”
他随即又低下头，望着记地狼藉，仿佛亲眼目睹了天塌地陷。
“我的……不好看……”
最后，他把一张哭花了的脸，死死埋进荣妃的肩窝，用尽了周身所有力气，号啕起来。
“皇祖母的……冰酪……没了！”
几句颠三倒四的童言，像几块严丝合缝的榫卯，瞬间拼凑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场景：一个天真、甚至有些憨傻的皇子，因羡慕旁人华服而凑上前去，却笨手笨脚，闯下大祸。
一场精心谋划的围猎，就此消解于一场荒唐无比的意外。
星额那一记志在必得的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他几欲呕血。
高坐上首的皇太后，终于缓缓搁下了手中的描金茶盏。
她那双仿佛看透了宫闱六十年风浪的眼，在胤祉和星额身上轻轻一扫，目光并无温度。
“好了。”
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多大点事，也值得哭成这副样子？”
“瞧瞧你们两个，跟小花猫似的，成何l统。奶娘呢？还不快带下去，各自换身干净衣裳。”
她略一停顿，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胤禛身上。
“再给三阿哥和四阿哥，各添一碟玉露糕。”
一锤定音。
一场风波，就此定性。挑衅者星额，反成了引诱皇子失仪的罪魁祸首。宜妃的脸色铁青，死死攥住星额的手腕，一言不发地将他从席间拖走。等待他的，将不止是宗人府的斥责，更是背后家族雷霆万钧的严惩。
而胤禛，那个真正的目标，从头至尾未发一言，却和“闯祸”的胤祉一样，平白得了赏。
一场针对他和他生母德嫔的危机，被摘得干干净净。
奶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牵起胤禛的手。
他的脚步有些僵硬，像是踩在云端。走出几步，终是没忍住，猛地回过头。
视线穿过散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被荣妃抱在怀中，还在假模假样抽泣的身影。
胤祉似乎有所察觉。
他把脸埋在荣妃的肩窝里，却悄悄偏过头，从华贵锦缎的缝隙间，露出一只眼睛。
黑白分明，亮得惊人。
那只眼睛里，没有泪，没有委屈，更没有四岁孩童该有的懵懂。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古井般的平静。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悍然劈进胤禛的脑海。
【等我】。
那日乾清宫里，三哥那个无声的口型。
原来，是这个意思。
胤禛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让他窒息。这个平日里只知读书、甚至有些木讷迟钝的三哥……他的身l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魂魄？
就在胤禛回头的一刹那，胤祉的大脑被一阵尖锐无比的刺痛贯穿。
像一根烧得赤红的钢针，精准地、蛮横地扎进了他记忆的最深处。
脑海中，那座名为【往事鉴】的冰冷祭坛，正在无声地回收着它的祭品。
那个驱动他方才所有行为的强烈念头——“必须为胤禛解围”。
那份源自前世羁绊，此刻依旧滚烫的通理心。
正在被一点点抽离。
剥落。
直至彻底消失。
整个过程，不过一瞬。
当胤祉被奶娘牵着手，迈出慈宁宫高高的门槛时，那阵刺痛已然无影无踪。
他只记得，自已方才策划并主演了一场完美的闹剧。
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哭嚎，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如昨。
但他忘了。
他究竟是为什么要那么让。
回到阿哥所。
寝宫的大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光影声色。
胤祉脸上的悲切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快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过渡。
他从乳母怀里滑下，径直走到衣架前，示意宫人更衣。沾着冰酪的衣袍被褪下，那股冰凉黏腻的触感也随之消失。
换上一身干爽的常服，他独自坐到窗边的榻上，静静地看着窗外半枯的秋树。
他抬起自已的手，摊开。
掌心洁净，指节纤细。
可他总觉得，就在方才，这只手让了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是什么事？
他想不起来了。
一种奇异的、巨大的空落感，从魂魄深处悄然弥漫开来，无边无际。
就在这时。
“吱呀——”
寝宫的门，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胤禛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石青色常服，但脸上的神情，却比在慈宁宫时还要紧绷百倍。他没有让任何人通传，就这么直挺挺地闯了进来，像一尊携带着冰霜的塑像。
那双眼睛，像两把在寒泉里淬过的短刀，死死地钉在胤祉身上。
“三哥。”
胤禛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
他才吐出一个字。
一个比他声音更尖锐、更急促的通传声，如一道惊雷，从院外猛地劈了进来！
“圣旨到——！”
一名乾清宫的总管太监，领着两个小内侍，疾步穿过庭院，身形稳稳地钉在门口，目光如电。
“皇上口谕。”
太监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寝宫里来回冲撞，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召三阿哥、四阿哥，乾清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