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盛夏未满 > 第一章

1
滑板少年心
高二暑假补课的日子,空气黏稠得如同融化的蜜糖。
我寄住在城西的姨妈家,一个总弥漫着油烟气的老式单元楼,和六岁的小表弟挤在一间洒满玩具的儿童房里。
每天清晨,我都在滑板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哗啦声中醒来,那是属于我的、短暂而清晰的自由。
滑板载着我,掠过七条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街道,奔向城东那所空旷得只剩蝉鸣和翻书声的学校。
推开高二(三)班后门,目光总会被牵引。江屿,他习惯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像一座沉静的岛屿。
我踩着点溜进去,刚放下滑板,他那道视线便如约而至,轻轻落在我身上,像一片羽毛,带着不易察觉的温度。我低头翻书,心却跳得比滑板撞击路面的声音还响。
他成绩好得过分,是老师口中清北的苗子。当我在物理题构筑的迷宫里彻底迷失方向,几乎要把草稿纸戳破时,一个本子会悄无声息地滑到我手边。
上面是他清峻的字迹,解题步骤清晰得如同手术刀下的脉络。
我抬眼望去,撞进一片深潭。他并不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某种无声的承诺,却又被一种更为强大的克制牢牢锁住。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棂,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浅金色的轮廓,连那些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我嗅着空气里粉笔灰和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的气息,心头那点被物理折磨出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
那个闷热的夜晚,补课结束的铃声格外清脆。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脏在胸腔里像只被禁锢太久、急于挣脱的鸟。
滑板被我夹在腋下,金属支架硌得生疼,却丝毫压不住那股汹涌的冲动。教学楼后面那个废弃的小亭子,被茂密的紫藤萝缠绕着,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基地。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勉强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轮廓。
江屿!我的声音有点飘,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他转过身,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暗处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我的无措。
我深吸一口气,带着夏日夜晚草木蒸腾出的、潮湿而温热的气息。
口袋里那张反复揉搓又展开的纸条,边缘已被汗水濡湿。我把它折成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飞机,鼓足全身的力气,朝着他站立的阴影掷去。
纸飞机划出一道仓促的弧线,撞在他的校服下摆上,轻飘飘地跌落在地。
我……喉咙干得发紧,后面的话堵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月光似乎亮了一些,足够我看见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拾起那只承载着我所有孤勇的纸飞机。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捏着它,指节微微泛白。亭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池塘里青蛙单调的鼓噪,还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两下……清晰得几乎要震碎这夜的薄壳。
时间仿佛凝固了。过了许久,或许只是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浸透了凉水的石子:林晚,他叫了我的名字,带着一种让我心慌的冷静,高考前,不该分心。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穿了我鼓胀的期待。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亭子外摇曳的树影上,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等毕业再说吧。
纸飞机还捏在他指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睛发酸。
毕业再说那现在这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解题时若有似无的温柔,那些让我心跳失序的凝视,又算什么一股被戏耍的屈辱猛地冲上头顶,瞬间盖过了所有酸涩。
我猛地转过身,抓起靠在柱子边的滑板,轮子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我头也不回地冲进亭子外的黑暗里,把他那句轻飘飘的林晚,等等!彻底甩在了身后。夜风刮过脸颊,带走了一点滚烫,留下更深的冰冷。
2
暗涌情愫
滑板轮子在寂静的校道上滚动,哗啦啦的声音碾碎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新学期开始,高二(三)班变成了高三(三)班。江屿依然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
我目不斜视地穿过教室,径直走向自己前排的座位,把后背挺得笔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他试图传递过来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都被我毫不留情地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
他放在我桌上的、裹着干净纸巾的温热包子,我会面无表情地推回去;课间他递来的、写着详尽的数学压轴题新解法的纸条,被我揉成一团,精准地投入后门的垃圾桶。
每一次拒绝,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迅速黯淡下去,随之升腾起的,是一种压抑的、近乎愤怒的阴霾。那眼神不再像深潭,更像即将卷起风暴的海面。
我强迫自己把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按进课本和试卷的缝隙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最好的麻醉剂。
就在这时,陈阳以一种毫无侵略性的方式闯入了我筑起高墙的世界。他像一阵和煦的风,不疾不徐。
每天清晨,我拉开书包拉链,总能摸到一份温热的早餐,有时是裹着生菜的鸡蛋灌饼,有时是软糯的糯米鸡,安静地躺在隔层里,没有任何署名。
放学后,当我独自在操场角落一遍遍滑着生涩的滑板动作时,一个篮球突然失控地朝我飞来,带着呼啸的风声。我下意识地闭上眼,预想中的撞击却没有到来。
睁开眼,陈阳挡在我面前,篮球被他伸臂稳稳地格开,砸在他结实的小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甩了甩手臂,转过身,笑容明亮得晃眼:没事吧林晚。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脸上,汗珠沿着额角滚落。
我看着他,心里很清楚,那不是心动的感觉。他很好,像冬日暖阳,舒适得让人想靠近,但终究不是江屿。
然而,当他把温热的豆浆塞进我手里,当他在拥挤的食堂默默替我挡开人流,当他耐心地听我抱怨永远做不对的完形填空时……那堵冰封的高墙,似乎被这持续的暖意熏染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缝隙。
我开始习惯那份匿名的早餐,习惯放学时他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在滑板旁的身影,习惯听他讲那些并不好笑却努力逗我的冷笑话。
一种带着依赖的、模糊的暖意,在心底缓慢滋生。或许,喜欢一个人,也可以是这样平静温和的方式至少,它不疼。
日历一页页撕掉,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小,触目惊心。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排名张贴出来,陈阳的名字紧挨在我后面。
放学铃声敲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奇异平静,混杂着淡淡的离愁和终于解脱的轻快。书本试卷漫天飞舞,像一场迟来的雪。我靠在走廊栏杆上,看着楼下喧闹的人群,心里空落落的。
江屿从教室后门出来,脚步顿了顿,目光穿过纷乱的人影,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未散尽的郁气,有挣扎的犹豫,似乎想说什么,薄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最终,他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沉得让我心头一跳,随即转身,汇入涌向校门的人流,背影很快被喧嚣吞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陈阳的信息:明天有空吗去爬西山听说山顶的日出特别棒。
3
晨曦之约
我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楼下江屿消失的方向早已空无一人。最终,我回复了一个字:好。
天还没亮透,我们踩着露水上山。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芬芳。山路崎岖,陈阳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向我伸出手。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的手掌宽厚温暖,稳稳地传递着力量。爬到半山腰,朝阳恰好跃出远方的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瞬间泼洒下来,点燃了整片山林。我们站在一块巨大的观景石上,俯瞰着被晨光唤醒的城市。
风很大,吹得衣袂翻飞,头发凌乱地扑在脸上。
林晚,看这边!陈阳笑着举起手机。我下意识地回头,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未散尽的惊叹。他飞快地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
镜头里,我裹着他强行给我披上的宽大外套,缩着脖子,笑容被风吹得有些变形,他则站在我身侧,微微侧头看向我,笑容灿烂得盖过了初升的太阳。背景是万丈霞光,美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他把手机递给我看,屏幕上的两个人,在晨光中显得如此……契合。我心里某个角落微微一动,一种近乎安宁的感觉蔓延开来。也许,这样真的很好。
拍得不错。我把手机还给他,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轻。
陈阳的笑容更深了些,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发你一份。
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张充满朝气与阳光的合照,仅仅几个小时后就出现在沉寂多时的校园论坛里。
一个匿名账号,配文只有几个冰冷的、带着刺的字:无缝衔接,恭喜。照片被迅速顶起,评论里各种声音混杂,好奇、猜测、羡慕,也有几条扎眼的嘲讽。
手机在书桌上疯狂震动,屏幕亮起又暗下,不断有新的消息提示涌进来,大部分是同学发来的截图和小心翼翼的询问。
我盯着那张被疯狂转发的照片,晨光里我和陈阳并肩而立的样子此刻显得无比刺眼。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猛地抓起手机,想打电话给陈阳,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晚虚假的宁静,最终停在了我家楼下。尖锐的声音像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心脏骤然缩紧,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冲到窗边,推开窗户往下看。
data-fanqie-type=pay_tag>
红蓝警灯在夜色中疯狂旋转闪烁,映亮了楼下几张惊惶失措的邻居的脸。几辆警车中间,停着一辆眼熟的黑色轿车——那是江屿家的车!
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甚至来不及换鞋,抓起手机,穿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拖鞋拍打在楼梯上,发出杂乱无章的啪啪声。
深夜的风带着寒意灌进领口,我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钝痛。
急诊室走廊的灯光惨白得晃眼,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空气冰冷,吸进去像吞了冰渣。
尽头那扇紧闭的门上方,手术中三个血红的字亮得惊心动魄。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急救车呼啸而来时,担架上那一大片刺目的、不断晕开的暗红色校服,还有陈阳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谁是家属护士急促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争执声从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传来。我僵硬地转过头。
是江屿。他被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紧紧钳制着双臂,整个人像一头发狂后脱力的困兽,剧烈地挣扎着,校服衬衫的领口被扯开,额角带着明显的擦伤和淤青,嘴角破了,渗着血丝。
他的眼睛赤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盯着手术室那扇紧闭的门,眼神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毁灭欲,那是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陌生和恐怖。
一个中年警察脸色铁青,声音压抑着怒火,对着手机低吼:……对,江局,情况就是这样!小屿他……他带人把那个学生堵在巷子里,下手太狠了!肋骨骨折,颅内出血!现在在手术室抢救!您赶紧……
江屿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是他!真的是他!那个说高考前不该分心的江屿,那个眼神清亮、解题时铅笔尖会无意识转向我的江屿……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碎片割得五脏六腑都在流血。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刀锋般的目光,江屿猛地转过头。赤红的、混乱的眼睛对上我的。那里面汹涌的疯狂和毁灭欲瞬间凝固了,随即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惊惶和恐惧覆盖。
他像是被那目光烫伤,猛地停止了挣扎,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钳制着他的警察都感觉到了那股力量的消失。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破碎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护士急匆匆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密封袋,里面是一件被血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校服外套。
护士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病人需要紧急输血,另外,家属在吗需要签……
4
血染旧照
她的动作麻利,拿出袋子里的衣服检查口袋,避免有尖锐物品。随着她的动作,一张小小的、边缘染着暗红血渍的硬质照片,从校服内侧的口袋里滑落出来,啪嗒一声轻响,掉在冰冷反光的水磨石地板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
照片正面朝上。
上面是我,高二暑假,在姨妈家的客厅。我穿着宽大的T恤,脸上沾着点滑板的油污,怀里抱着小表弟,手里高高举着一块崭新的、印着星空图案的滑板,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眼睛弯成了月牙。
照片右下角,我用蓝色的荧光笔写了一行小小的、有点歪扭的字:毕业礼物先存你那儿啦!——林晚
那是我在补课快结束时,偷偷塞进他书包夹层里的。我以为他早就扔了。
照片的边缘沾着陈阳的血,像一朵诡异绽放的花。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张染血的旧照片上,又缓缓抬起,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转向几步之外那个被警察钳制着的少年。
江屿也看到了那张照片。他脸上所有的疯狂、暴戾、惊惶,在那一刹那被彻底抽空。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张小小的、染血的旧影,赤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碎裂、崩塌。高大的身躯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一栽。钳制着他的警察下意识地用力扶住他,才避免他直接跪倒。
他并没有真正跪下,只是身体失控地前倾,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他像一尊瞬间失去支撑的泥塑,所有的挣扎、辩解、愤怒,都在那张染血的旧照前土崩瓦解,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惨白灯光下的无措和剧痛。
他抬起头,赤红的眼睛越过冰冷的空气,望向我。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风暴,只剩下一种濒死的、无声的哀求,像坠入深渊前最后抓住的一缕虚幻的光。
惨白的灯光,刺鼻的消毒水,冰冷的地面,照片上凝固的笑脸,照片边缘晕开的暗红……还有他跪在几步之外、那无声碎裂的眼神。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里的血似乎都流干了,只剩下彻骨的冷。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空洞的心跳,还有那张染血的照片在视野里无声地尖叫。
急诊室那夜惨白的灯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永远钉在了记忆深处。
江屿被警察带走时踉跄的背影,护士清理地板上陈阳血迹时拖把摩擦水磨石的沙沙声,还有那张静静躺在血泊里的、我举着滑板傻笑的旧照片……所有声音和画面都凝固成一块巨大的、沉重的冰,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血腥气。
陈阳在ICU躺了十七天。我每天放学都去,隔着厚厚的玻璃,看他浑身插满管子,连接着冰冷仪器,屏幕上闪烁的曲线微弱得令人心慌。
他母亲红肿的眼睛里没有指责,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这比任何责骂都更让我窒息。每一次探望,都像在反复确认一个事实:那份曾经带着暖意的依赖,被我引来的风暴撕得粉碎,还差点吞噬掉一个鲜活的生命。
高考志愿填报系统在六月末开放。书桌上,那些被翻得卷了边的《高校招生专业目录》,每一本上海交通大学那一页都被我用荧光笔重重标记过,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江屿曾经和我分析过的优势专业、历年分数线、城市资源……那些字迹,那些曾经共同描绘的未来蓝图,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嘲讽,灼烧着眼睛。
我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一片惨白。光标在填报框里闪烁。
我闭上眼,急诊室那晚江屿赤红疯狂的眼神、陈阳染血的校服、地上那张沾着血渍的滑板照片……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江屿被警察反扭着双臂带走时,回头望向我的那一眼——那里面翻涌的绝望和一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占有欲,让我浑身发冷。
手指在键盘上僵硬地移动。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所有与上海交通大学相关的选项。
光标跳动着,最终,我在第一志愿栏,缓慢而清晰地敲下:复旦大学。敲下回车键的瞬间,像用尽全身力气斩断了一根早已腐朽却依旧牵连着血肉的绳索。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视野一片模糊。我抓起桌上那厚厚一叠写满交大信息的草稿纸,双手用力,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碎片像苍白的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我蹲下去,把它们拢在一起,扔进垃圾桶的最深处,仿佛埋葬掉一段被彻底污染、不堪回首的过去。
5
复旦新篇
八月,印着复旦大学校徽的录取通知书安静地躺在信箱里。
母亲拿着它,反复看着专业名称,眉头困惑地皱起:晚晚,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去上海交大吗跟江屿……
妈,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顺手拿起桌上新拍的证件照,照片里的女孩剪了利落的短发,眼神里是刻意装点的疏离,人都会变的。复旦也很好。
我把照片仔细地贴在通知书内页的个人信息栏上,动作平稳,像在覆盖一块陈年溃烂、终于结痂的伤疤。
九月,上海。我拖着行李箱,沉默地融入复旦校园喧闹的新生潮。
这里没有熟悉的七条街,没有总是等在最后一排的目光,也没有那些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早餐。
空气里是陌生的梧桐叶味道和吴侬软语。我把自己埋进图书馆高耸的书架间,埋进实验室冰冷的仪器里,埋进各种社团活动的忙碌中。滑板被我锁进了宿舍床下的箱子最底层,连同那个夏天所有滚烫又冰冷的记忆。
然而,沉默并不意味着消失。
大一下学期,室友兼闺蜜方瑜,咬着奶茶吸管,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晚晚,你猜我昨天在交大找同学玩,碰到谁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江屿!他在他们学校滑板社门口,挨个问有没有一个叫林晚的女生,玩滑板玩得特别好,高二暑假在城东补过课……
我翻书的手指猛地一顿,纸张边缘在指尖留下细微的割痛感。方瑜没察觉我的异样,兀自感叹:啧啧,那阵仗,听说他托了好多人,不光交大,同济、上外、华师…凡是有滑板社的学校,他都叫人去问过!真执着啊,都一年多了吧你们……
不认识。我打断她,声音平板得像在念课文,视线重新落回密密麻麻的铅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心底那潭死水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一圈冰冷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更深的沉寂。执着那是迟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偏执。他以为这样就能抹平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吗
后来,类似的偶遇信息像细碎的冰渣,时不时从各种缝隙里溅落。
有时是高中同学聚会时无意提起:江屿问我要过你联系方式,我没给。有时是社团活动认识的外校朋友随口说: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滑板玩得很厉害的女生听说有人花大价钱在打听……每一次,我都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淡淡地回一句:是吗不清楚。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不得不路过交大那气派的校门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压低帽檐,加快脚步,仿佛那扇门后盘踞着一头随时会扑出来的、名为过去的怪兽。
那张从急诊室地板上拾起的、染着陈阳血迹的滑板旧照,我没有丢掉。
它被我夹在一本厚重的《病理生理学》教材里,当作一枚特殊的书签。
照片背面,暗褐色的血渍早已干涸凝固,边缘晕染开不规则的痕迹,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每次翻开书页,看到那张凝固的笑脸和刺目的污渍,心口依然会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
它提醒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深情凝视背后,藏着怎样可怕的毁灭欲;它提醒我,那个叫江屿的少年,曾以爱的名义,犯下怎样不可饶恕的罪行。这疼痛是清醒剂,让我在偶尔的恍惚和软弱时,能迅速筑起坚不可摧的心墙。
四年时光在书页翻动和实验室仪器的嗡鸣声中悄然流逝。
毕业季的喧闹如期而至,带着离别的伤感和对未来的迷茫。复旦校园里,穿着学士服的身影随处可见,欢声笑语夹杂着离愁别绪。
我们班的毕业照在光华楼前的大草坪上拍完,人群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拥抱、合影、互道珍重。
夕阳的金辉穿过高大的法国梧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斑驳的影子。我婉拒了同学聚餐的邀请,抱着刚领到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独自沿着林荫道往宿舍走。
学士帽的流苏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心里一片空茫的平静。四年了,终于彻底结束了。
林晚。
一个低沉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前方浓密的梧桐树影里传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猛地停跳了一拍。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倏地停住脚步,浑身僵硬,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树影晃动,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高大却显得异常单薄的轮廓。
是江屿。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不再是记忆中蓝白相间的校服,却比四年前更加清瘦,轮廓也更深邃锋利。
曾经清亮如星的眼眸,此刻深陷在阴影里,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痛苦,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他脸上没有了少年气的青涩,只余下被时光和悔恨深刻雕琢过的痕迹,嘴角抿成一条倔强又脆弱的直线。他就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四年漫长的时光仿佛被压缩成一道无形的深渊,横亘在我们之间。
空气凝固了。周围毕业生的喧闹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他抬起手,动作有些迟缓,手指在微微颤抖。他手里捏着两张照片。
他把照片举到我们中间的位置,让惨淡的夕阳光线能清晰地照亮它们。
左边那张,是我高二暑假,在姨妈家客厅抱着小表弟、举着星空滑板没心没肺大笑的照片。
右下角那行蓝色的荧光笔字迹毕业礼物先存你那儿啦!——林晚依旧清晰。
只是照片的右下角,被一大片暗褐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彻底覆盖、晕染,像一块丑陋的烙印,无情地玷污了那纯真的笑脸。
右边那张,是西山日出时,陈阳手机里拍下的合照。
晨光万丈,我裹着他的外套,和他并肩站在观景石上。照片的边缘,同样浸染着刺目的、已经变成深褐色的陈旧血渍。那些血迹像扭曲的藤蔓,缠绕着照片里那短暂而虚假的安宁。
两张承载着不同瞬间、却同样被暴力与鲜血浸透的影像,被他并排举着,如同两份血淋淋的罪证,无声地陈列在惨淡的暮色里。
那上面的血迹,属于陈阳,也属于我们之间被彻底毁灭的过去。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两张染血的照片上,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彻骨的寒冷。
四年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物证冲击得摇摇欲坠。
林晚,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干裂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破碎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我用四年…学会了……他停顿了一下,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不毁掉在乎的东西。
风穿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的执着。
他依旧举着那两张染血的照片,像举着自己无法卸下的沉重枷锁,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者永恒的放逐。
我站在原地,沉默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四年积攒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片死寂的空茫。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将我们和那两张沉默的血证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