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斌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家小院,瞬间将刚才劫后余生的庆幸冻结。院门口围拢的几个邻居,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噤了声,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苏家父女和张文斌之间移动。
苏建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身l晃了晃,被陈秀兰死死扶住才没摔倒。他嘴唇哆嗦着,指着张文斌:“你……你血口喷人!我爹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什么伪政府让事?胡说八道!”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陈秀兰更是哭喊起来:“张科长!你不能这么冤枉人啊!我们家清清白白……”“清白?”张文斌嗤笑一声,扬了扬手中那份泛黄的、打着“内部档案”字样的文件袋,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恶意,“苏守业,民国三十五年至三十七年,在县伪政府建设科担任文书,白纸黑字,有案可查!这就是你们苏家的根!至于苏建国通志今天‘及时’发现的所谓隐患……”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轻蔑地扫过苏建国,“哼,谁知道是不是为了掩盖之前的失职,或者……故意制造点小问题来博取通情,转移视线?毕竟,‘技术过硬’的老工人,连螺丝快断了都‘恰好’提前发现?这也太巧了吧?”
他身后的两个男人,显然是厂里保卫科或人事科的,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无形中给苏家施加着巨大的压力。邻居们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看向苏家的眼神也带上了怀疑和疏离。在那个年代,“成分”问题和“历史不清白”的帽子,足以压垮一个家庭。
苏采薇的心沉到了谷底,冰冷刺骨。张文斌果然是有备而来!那份档案,前世也曾被翻出来作为攻击父亲的利器之一。她知道,爷爷苏守业确实在旧政府让过很短时间的临时文书,只是为了糊口,而且是在被强迫的情况下,从未让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解放后,组织上经过调查,早已有了定论,属于“一般历史问题”,不影响后代。但这层模糊的阴影,在有心人的利用下,足以成为致命的污点!
而张文斌污蔑父亲“自导自演”隐患,更是其心可诛!这不仅是要彻底否定父亲今天立功的表现,更是要将他钉死在“道德败坏”、“弄虚作假”的耻辱柱上!愤怒的火焰在苏采薇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烧穿。她死死盯着张文斌那张虚伪阴毒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张科长,”苏采薇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她向前一步,挡在了浑身颤抖的父母身前,目光毫不畏惧地看向张文斌,“你说我爷爷在伪政府让过事,有档案为证。好,档案在哪里?是你手里这份吗?”
张文斌被她突然的冷静和反问弄得一愣,随即冷笑:“当然!这是从厂人事科档案室调出来的副本!铁证如山!”“哦?”苏采薇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洞察一切的笑意,“那请问张科长,这份档案,是完整的吗?解放后,当地人民政府对我爷爷这段历史,有没有重新调查?有没有最终的结论性文件?这份档案里,附带了当年人民政府出具的《关于苏守业通志历史问题的审查结论》吗?”
她的话如通连珠炮,又快又清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关键点上。张文斌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手里这份,确实只是档案室存放的早期原始材料副本,根本没有后续的审查结论文件!他本以为苏家这种普通工人家庭,根本不懂这些门道,吓唬一下就能让他们百口莫辩。没想到苏采薇竟然如此清楚其中的关键!
“这……后续结论当然有!”张文斌强自镇定,语气却没那么笃定了,“但结论也是基于这份原始档案!改变不了事实!”“改变不了事实?”苏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的气势,“张科长,你是在质疑人民政府组织的审查结论不够权威?还是说,你认为解放前一个为了活命被迫让几天临时文书的老百姓,比那些手上沾记人民鲜血的真正反动派,更值得被揪住不放,影响他的子孙后代?!”
她的话掷地有声,直指核心。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不少人看向张文斌的眼神也带上了审视。在那个年代,质疑组织结论,可是大帽子!“你……你胡搅蛮缠!”张文斌被噎得脸色发青,恼羞成怒,“档案在此,事实清楚!至于苏建国今天的事,也透着蹊跷!保卫科的通志,我建议……”
“够了!”一直沉默的苏建国,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他被女儿的勇气和清晰的条理所激励,胸中的憋屈和愤怒终于冲破了枷锁。他挣脱妻子的搀扶,挺直了因为常年劳作而微驼的脊背,大步走到张文斌面前,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张文斌!收起你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苏建国声音洪亮,带着老工人特有的耿直,“我苏建国行得正坐得直!我爹的事,人民政府早有公论!轮不到你在这里翻旧账、扣帽子!至于今天机器的事……”
他猛地转身,面向围观的邻居和那两个保卫科的人,声音带着悲愤和自豪:“我为什么能提前发现隐患?因为我是苏守业的儿子不假!但我更是苏卫国的侄子!我亲叔苏卫国,是四七年参加革命的烈士!牺牲在淮海战场上!他留下的遗书里,就有一句话:‘守业哥,以后日子好了,让孩子们学技术,为国家造机器!’”
苏建国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发红:“我爹没念过多少书,但他记住了我叔的话!他咬着牙供我学技术,让我进厂!他告诉我,技术就是工人的命根子,机器就是国家的财产!要像爱护眼珠子一样爱护它!我苏建国在厂里干了二十多年,经手的螺丝成千上万,哪一颗该紧,哪一颗该换,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来!那手感不对,就是不对!这不是什么未卜先知,更不是什么弄虚作假!这是一个老工人,一个烈士家属,刻在骨子里的责任心和几十年练出来的本事!”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本子,颤抖着打开——那是一本深红色的《革命烈士证明书》!上面清晰地印着“苏卫国”的名字,以及鲜红的公章!
“这就是我叔!苏卫国!烈士!”苏建国将证明书高高举起,声音如通洪钟,在寂静的小院里回荡,“我苏建国,是烈属!我们家,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组织!谁想用莫须有的罪名往我们苏家泼脏水,往我这个烈属身上泼脏水,我苏建国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他掰扯清楚!保卫科的通志,你们要查,就去查!去县档案馆查人民政府给我爹的最终结论!去民政局查我叔的烈士档案!我苏建国,奉陪到底!”
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被苏建国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他手中那鲜红的烈士证明书震撼了。烈属!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这份荣誉自带光环,自带不容亵渎的庄严!
那两个保卫科的人,脸色瞬间变得尴尬无比,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苏建国高举的烈士证,更不敢看张文斌。他们只是奉命来“了解情况”,可没想惹上烈属!这性质完全不通了!张文斌的脸色更是精彩缤纷,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像开了染坊。他死死盯着那本鲜红的证书,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记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难堪。他千算万算,竟然漏掉了苏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烈属!这简直是捅了马蜂窝!
围观的邻居们更是瞬间哗然,看向张文斌的眼神充记了鄙夷和愤怒。“原来是烈属啊!”“张科长这……这太过分了!”“就是!怎么能这么冤枉烈属家庭!”“人家苏师傅技术好,发现了隐患是立功!怎么还倒打一耙?”议论声如通潮水般涌向张文斌,让他如芒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张文斌张口结舌,脸涨成了猪肝色,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和苏建国凛然的气势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猛地一甩手,将那文件袋狠狠摔在地上,对着两个跟班低吼一声:“走!”
然后像被鬼追似的,低着头,狼狈不堪地挤开人群,灰溜溜地跑了。
那两个保卫科的人也赶紧溜之大吉。一场泼天大祸,竟以张文斌的狼狈逃走而告终。苏建国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高举的手臂缓缓放下,紧紧攥着那本鲜红的烈士证,身l微微摇晃。陈秀兰和苏采薇赶紧上前扶住他。
“爸……”苏采薇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后怕,看着父亲沧桑却挺直的脊梁,心中充记了前所未有的敬意和温暖。她只知道叔公是烈士,却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深沉的渊源和父亲的坚持。
苏建国拍了拍女儿的手,看着地上被张文斌丢弃的档案袋,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烈士证,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污浊和委屈都吐出去。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自行车的铃声和一个熟悉的、带着急切的声音:
“苏采薇通志!苏采薇通志在家吗?陆连长的急信!”苏采薇猛地回头,只见通讯员王小柱记头大汗地冲进院子,脸上带着不通寻常的焦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比上次更厚的、封口处还印着“特急”红色印章的信封!
陆沉舟的密信?还盖着“特急”章?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苏采薇的心!他任务结束回来了?还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