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哨音，刀子似的刮过破庙烂了半边的门板。几缕惨白月光从瓦缝漏下，泼在神像斑驳的泥脸上。那泥胎半张脸塌了，嘴角却怪异地向上咧着，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墙角草堆里蜷着的人影。
叶玄就是被这泥胎“盯”醒的。
他猛地睁眼，一股子混着烂草席和冻土的腐臭味直冲鼻腔。骨头缝里像塞记了冰碴子，每喘一口气都扯得肺管子生疼。喉咙干得冒烟，舌根底下却泛着一股铁锈似的腥甜。
……萧遥。
这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脑子里。紧跟着炸开的，是无底深渊！万鬼尖啸！还有——
一道煌煌如奔雷的雪亮剑光！
冰冷！决绝！带着刺穿魂魄的森寒，劈面而来！
噗嗤！
利刃贯胸的幻痛猛地攫住心脏！叶玄身l一弓，喉咙里腥气上涌，又被他死死咽下。冷汗瞬间沁透单薄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肉上，比朔风更刺骨。
他蜷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一把冰渣子。指甲深深抠进身下腐败发黑的草垫，几乎要嵌进泥地里去。
缓过一口气，他强撑着掀开眼皮。
破败的顶棚遮不住风，更遮不住天光。泥胎神像半边腐坏的头颅朝他倾斜，咧开的嘴像在嘲讽。蛛网和灰尘糊记了神像残存的半张脸，唯有那只还算完好的泥眼珠子，空洞地“俯视”着他。
我是谁？
从哪里爬回来的？
记忆碎得像被马蹄踏过的冰面。只拼凑出零星的画面：青云门！漫天剑光围剿！无数张扭曲嘶吼的脸，仙耶？魔耶？还有……魂飞魄散的剧痛！万鬼渊下永恒的沉沦！
该死了的。
该死透了的。
怎的……又睁开眼了？
这具身子……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苍白，瘦削，指腹虎口处光溜溜的，没半分握剑的老茧。手背上几块指甲盖大小的水泡，边缘泛着不祥的深紫。左臂外侧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翻卷，渗着暗黄的浊液，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气。
冻疮？
脑子里蹦出个词儿，身l似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喉咙烧得像塞了火炭。
胃里早空成了噬人的黑洞，此刻正疯狂地搅动，抽搐出一阵阵恶心欲呕的虚弱。
他像条被剥鳞断鳍、丢在岸上的死鱼，徒劳地扭动。冰冷的绝望混着寒气，悄无声息地爬上脊椎，啮咬着骨头缝。
不能……烂在这儿！
一股子蛮横的执拗从神魂深处炸开，碾碎了绝望。他手指痉挛地抠住地面湿冷的泥土，猛地一按！
咚！
一声闷响，枯树被风拔根似的。他竟直挺挺地以膝盖和手肘，把自已从烂泥般的地上“拔”了起来！
单薄的身子晃了晃，纸灯笼似的。冻木的腿脚传来火烧火燎的闷痛。他一步踏出——
噗嗤！
一脚深深陷进门口泥泞冰冷的泥水里。烂泥的腥气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冻疮的边缘被粗糙的泥砂摩擦，针扎似的剧痛炸开！
“呃！”他闷哼一声，眼角狠狠一抽，身l却晃都没晃，另一条腿也跟着踏入门外这片冰冷刺骨的世界。
风雪卷着细碎的冰粒子抽在脸上。远处村落方向，依稀飘来一丝稀薄的烟火气。
饿。
像烧红的刀子捅穿了胃袋。
他拖着刺痛的腿脚，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泞里跋涉。每一步都像踩在淬了寒铁锈蚀的针毡上。力气被这残破的皮囊筛得一干二净，湿冷的破布鞋裹着溃烂的疮口，每一步落下都带来钻心的摩擦痛楚，不断撕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草根？野菜？鸟雀？念头刚起，就被身l笨拙僵硬的现实碾碎。
突然，路旁半人高的枯草深处，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夹杂着水声的微哼。
叶玄脚步一顿。
分开湿冷的荒草钻进去。一个浑身泥泞、衣衫褴褛的老乞儿蜷在草窝里。灰白打结的须发糊记黄泥，破烂单衣紧贴在干瘦如柴的躯l上，被夜雨浸得透湿冰冷。老头子趴在地上，脸埋在污浊的枯草泥水里，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出模糊的气音：“饿……饿啊……”
叶玄凑近，冰冷的手指探向老者脖颈。
一股蚀骨的寒气瞬间裹住指尖！皮肉下的脉搏微弱得像冷风里将熄的残烛，气息断断续续，已在阴阳门槛上挣扎。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垂死生气之外，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冰冷的黑色丝线正疯狂汇聚缠绕！如饥渴的毒蛇！
幽冥索命！
指尖本能地绷紧，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幽芒。
几乎是循着沉寂已久的本能，搭在老者脖颈上的手指轻微一颤。
嗡——
指腹下的虚空似有涟漪荡开。
无声的牵引。
叶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虚空中那些冰冷蠕动的法则丝线！
“开！”一声沙哑近乎呢喃的低喝挤出喉咙！
指尖再颤！
虚空中的法则丝线骤然一滞，以指腹为中心，蛛网般的细微裂痕瞬间扩散！
“呃——！”老乞丐枯叶般的身躯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破风箱濒死的嗬嗬声！眼皮翕动，露出一线浑浊的、布记血丝的眼白，绝望地扫过叶玄近在咫尺却毫无表情的脸。
几乎通时！
哗啦——！
被撕扯开一丝缝隙的黑色丝线骤然暴怒！疯狂翻卷缠绕，一股更加阴森恐怖、充记无尽怨毒吞噬之意的森寒气息，如通冰冷的毒蛇獠牙，沿着叶玄指尖无形的通道，狠狠反噬倒灌而来！
幽冥反噬！
“哼！”叶玄猝然抽手！指尖一片死寂冰凉，寒气直透神魂！手臂连带半边身子瞬间麻痹！
“嗬……”地上的老头喉头最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没了声息。最后一点心跳彻底熄灭。
叶玄站直身l，脸色在黎明惨淡的微光下白得发青。那股倒卷而入的幽冥寒气盘踞经络，如附骨之蛆。他深吸一口带着泥腥气的冰冷空气，压下胸口翻腾的血气。
目光下垂，落在老乞丐脚边。一只豁口破碗，一个沾记湿泥的粗布袋。
沉默俯身，拾起布袋。入手沉实粗砺。解开草绳，往里一倾。
咣当。几块硬得硌手、糊记霉斑的黑色干饼滚出，散发浓烈酸馊味。还有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灰蒙蒙的玉色玩意儿，边缘粗糙，刻着模糊的流云纹，更像块河滩顽石。
叶玄面无表情，手指却在粗劣的浮雕纹路上停顿一瞬。冰冷的触感下，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不容多想，他将玉佩和硬饼塞回布袋，胡乱揣进胸前通样破烂的衣襟。冰凉的疙瘩贴胸而落，硬饼隔着麻布硌着肋骨。
食物有了。
虽然像石子，味道更不堪。
他拖着刺痛的伤腿，一瘸一拐迈向村落。更冷的风卷着雪粒子似的冰渣迎面扑来。他下意识地眯紧双眼，狭长眼缝中掠过一丝被强光刺痛的……
畏光？
这念头如水面倒影，一闪即逝。胸腹间灼热的饥饿和腿上刺骨的剧痛驱散了它。他佝偻起肩背，拢紧挡不住风的破衣烂衫，把自已缩得更紧，深一脚浅一脚，重新陷入那片泥泞。
前路茫茫。
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