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城门血,红妆泪 > 第一章

那日城门下,柳如眉替我挡箭而亡。
临死前她攥着我的手:替我活着。
我疯了,从此抹上胭脂穿上罗裙,成了江南首富柳夫人。
二十年后雨亭中,我救下的小乞丐阿丑突然开口:
慕云哥哥,你的耳坠歪了。
——那是我当年亲手送给如眉的定情信物。
---
青石板被雨水浸透,泛起一层幽冷的油光。凉亭外,雨丝细密如帘,将远处的街景洇成一片模糊的水墨。我独坐亭中,枯槁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耳垂上那一点冰冷的硬物——一枚碧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翡翠耳坠。
指尖的触感唤醒了沉睡的魔。眼前朦胧的雨帘骤然撕裂,时光的碎片裹挟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呼啸着倒卷回来,狠狠撞进我的头颅。
那天的太阳,也是这般昏沉。空气里没有雨水的清冽,只有尘土被无数奔逃的脚板践踏后扬起的呛人味道,混合着一种更浓烈、更令人窒息的铁腥气。城门楼巨大的阴影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城下的混乱与绝望。喊杀声、哭嚎声、兵器撞击的刺耳锐响,还有城门在沉重撞击下发出的垂死呻吟,拧成一股毁灭的洪流。
走!慕云,快走啊!一个声音刺破喧嚣,带着不顾一切的嘶哑,扎进我的耳膜。是柳如眉。
她不知何时从家中那辆被撞得歪斜的马车里冲了出来,繁复的锦缎衣裙早已染满泥污,发髻散乱,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颊边,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那双映着城门火光和我的倒影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别管我!走!她猛地推了我一把,力气大得惊人。我踉跄着后退,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住,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跌去。视线天旋地转,最后定格的,是城楼垛口那一点骤然亮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芒——一支淬了冷光的箭镞,正对准了倒地的我!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冻结。我清晰地看到那点寒星脱离弓弦,撕裂浑浊的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笔直地朝我的咽喉射来。死亡的冰冷触须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连呼吸都凝固了。
然后,是锦缎被利器无情撕裂的闷响。噗嗤。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凿穿了我的耳膜,直抵脑髓。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在我身上,温热的、带着熟悉茉莉香气的身体,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沉重,覆盖下来。我被她撞得仰面摔倒在地,后脑磕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眼前金星乱冒。混乱中,只感觉一片濡湿迅速在胸前蔓延开来,温热粘稠,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
如眉!我嘶吼出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伏在我身上,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支冰冷的箭杆,狰狞地穿透了她单薄的肩胛,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距离我的脸颊不过寸许。温热的血,带着她生命的温度,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我的唇边,咸腥得发苦。
她艰难地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因剧痛而哆嗦着,却努力地、用力地向上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那双曾盛满江南春水的明眸,此刻蒙上了一层濒死的灰翳,却死死地、牢牢地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将我的魂魄也一并攫走。
替…替我……她翕动着嘴唇,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硬挤出来,带着血沫的嘶嘶声,…活着。
最后两个字吐出的瞬间,她眼中那点微弱的光,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倏然熄灭。那双曾无数次对我含笑凝睇的眼眸,彻底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而沉寂。一直死死攥着我衣襟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溅起几点微小的血花。
如眉——!!!
世界在我眼前彻底崩塌。声音、颜色、触感……一切感知都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抹去。我的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嚎叫,像一头被剜去心脏的孤狼。什么国仇家恨,什么书生抱负,什么天地玄黄,在那支穿透她身体的冰冷箭矢面前,都化作了最可笑、最微不足道的尘埃!她替我死了!她替我死了!
我疯了。真的疯了。
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红。是血,是她嫁衣的颜色,是焚烧一切的业火!我紧紧抱着她逐渐冰冷僵硬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嘶喊她的名字,直到喉咙撕裂,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有人来拉扯我,想分开我们,我像受伤的野兽般撕咬踢打。混乱中,我瞥见了城楼上那个放下弓箭的身影,模糊的轮廓,冰冷的头盔,像一尊毫无生气的铁像。我死死地记住了那轮廓,将滔天的恨意和随之而来的、足以焚毁理智的剧痛,一同刻进了骨髓深处。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黑暗中永无止境、令人窒息的坠落。
……
意识再次浮出混沌的水面时,我已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房间。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和灰尘的气息。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陌生的屋檐。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床畔梳妆台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打开的描金红漆妆匣。匣子里,是柳如眉的遗物。一支点翠凤簪,几朵绒花,一盒几乎用尽的茉莉香膏……还有,一套折叠整齐的、簇新的女子衣裙,水红色的杭绸,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嫁衣之一。旁边,是她最珍爱的那盒胭脂,红得像凝固的血。
替我活着……
她最后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再次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起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
替我活着……替她活着
一个疯狂、扭曲、带着血腥甜味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攫住了我残存的理智。替她活着……那就成为她!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动作牵扯到不知何时落下的伤痛,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但我毫不在意。赤着脚,踉跄着扑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眼神空洞如鬼魅的男人的脸。陈慕云那个无用的书生陈慕云他该死!他早就该死在城门下!
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狂热,抓向那盒胭脂。冰凉的瓷盒,里面是凝固的、艳丽的红。指尖狠狠挖出一大块,不顾一切地、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冰冷的膏体蹭过皮肤,留下道道刺目的红痕,像一道道流血的伤口。不够!还不够!我抓起那件水红色的嫁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冰冷的丝绸贴在皮肤上,陌生的触感带来一阵战栗。带子系得歪歪扭扭,衣襟凌乱不堪。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妆匣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对翡翠耳坠。碧绿通透,宛如凝结的春水。那是当年我送她的定情信物,她一直珍藏着,说要成亲那日戴给我看。
我哆嗦着拿起其中一只,冰冷的翡翠贴着滚烫的耳垂。没有耳洞没关系!一股狠戾涌上心头。我抓起梳妆台上一根磨尖了的簪子尾端,对着耳垂,狠狠扎了下去!
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我却感觉不到疼,只有一种诡异的、接近解脱的快意。我咬着牙,将那冰冷的翡翠耳钉,硬生生穿过血肉,钉在了耳垂上。血珠渗出,染红了碧绿的翡翠边缘。
铜镜里,映出一个怪物。惨白的脸上涂抹着混乱刺目的红,穿着歪斜不合身的艳丽女装,一只耳朵上挂着带血的翡翠耳坠。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病态的、毁灭一切的疯狂火焰。
柳如眉…我对着镜中的怪物,咧开嘴,发出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我替你…活!
陈慕云死在了那个血色的城门下。活下来的,是柳夫人。
从此,江南地界上,多了一位神秘莫测的柳夫人。她深居简出,极少以真容示人,出入皆以轻纱覆面。她接手了柳家风雨飘摇的产业,凭借着从柳如眉那里耳濡目染的商贾之道,以及一种被巨大痛苦催生出的、近乎冷酷的决断和孤注一掷的狠劲,在商海中翻云覆雨。
丝绸、茶叶、盐引……甚至后来涉足漕运。她像一个精密而无情的机器,在账册与契约的冰冷世界里攫取财富。柳家的商号招牌,在江南各郡重新立起,并且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速度膨胀,最终成为首屈一指的巨富。人们敬畏她的财富,猜测她的来历,畏惧她轻纱后那双据说毫无温度的眼睛,暗地里称她为玉面罗刹。
财富堆积如山,华厦美婢环绕。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副精致的皮囊下,包裹的是一具早已腐朽的空壳。柳如眉的嫁衣早已被华贵的云锦苏绣取代,妆匣里堆满了价值连城的珠翠,可我耳垂上,永远只戴着那只碧绿的翡翠耳坠。它像一道冰冷的枷锁,也像一簇幽暗的鬼火,日夜提醒着我那场淋漓的血,和那句刻骨铭心的诅咒——替我活着。
夜晚是最难熬的。寂静会放大所有声音,包括城门下箭矢撕裂锦缎的闷响,血滴砸落的啪嗒声,还有她最后那句气若游丝的嘱托。镜中的柳夫人,妆容完美无瑕,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活人的光彩。只有抚摸着那冰冷的耳坠时,指尖才会传来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温度。
二十年。足够让一个伤痕累累的书生,变成富可敌国的柳夫人。也足够让一座繁华的城市,在饥荒和时疫的轮番蹂躏下,显出凋敝的底色。
又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我乘着软轿回府,轿帘被风掀起一角,外面是湿冷昏暗的世界。轿子行至街角那处熟悉的凉亭附近时,一阵尖锐而稚嫩的哭骂声穿透雨幕,刺了进来。
滚开!这是我的!还给我!
小叫花子!骨头还挺硬看爷不打死你!
轿夫迟疑地停下脚步。管家撑着伞凑近轿窗,低声道:夫人,是几个地痞在抢一个小乞丐的东西,看着怪可怜的,要不要……
我本不欲理会。这世间的悲苦,早已麻木了我的神经。然而,就在管家话音落下的瞬间,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响起,紧接着是重物滚落路边的闷响。一个瘦小的身影被狠狠踹了出来,正滚在我轿前几步远的水洼里。
那是个女孩,衣衫褴褛得几乎不能蔽体,沾满了泥浆和秽物。她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小猫,瘦骨嶙峋的脊背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剧烈地颤抖。一个脏污不堪的、看不出原色的粗布小包袱,被一个獐头鼠目的地痞踩在脚下。
就在那女孩因剧痛而勉强抬头的瞬间,借着轿前灯笼昏暗摇曳的光,我瞥见了她颈后。
一小片皮肤,在泥污和湿漉漉的乱发间隙里露了出来。那里,赫然印着一块胎记!形状像一片小小的、被风吹落的柳叶!
嗡——!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沸腾起来,冲撞得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眼前一阵阵发黑,城门下如眉倒下的身影、那片染血的锦缎、她颈后我曾无数次亲吻过的、那片柳叶形状的淡粉色胎记……无数画面疯狂地、碎片般地冲撞、叠加!
住手!一声尖利得变了调的呵斥从我喉咙里迸出,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惊惶与急切。
管家和轿夫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失态惊住了。管家反应极快,立刻带人上前,厉声呵斥驱散了那几个地痞。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轿子,完全不顾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华贵的裙裾和绣鞋。管家慌忙为我撑伞,被我一把推开。
我几步冲到那蜷缩在泥水里的孩子身边,蹲下身,动作是从未有过的仓皇和笨拙。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混合着一种滚烫的液体。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拂开她颈后湿透的乱发,想再看清楚一点,确认那惊鸿一瞥是否只是我绝望太久后产生的幻觉。
可我的手指还未碰到她,那孩子猛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兽,艰难地抬起头。一张脏污的小脸,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眼睛,在雨水中显得格外大而黑亮。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戒备,死死地盯着我,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即将熄灭的野火。她下意识地用手护住后颈,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剧烈地哆嗦着。
是她吗那胎记……那眼神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我强撑着,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别怕…孩子…别怕…
我解下自己身上那件昂贵的狐裘披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小心翼翼地裹住她冰冷发抖的身体。那孩子猛地一僵,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更深的警惕,身体绷得紧紧的。
管家,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声音却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带她回府。立刻!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我看着她,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她脏污的脸庞。一种混杂着狂喜、恐惧、怀疑和巨大酸楚的洪流,几乎将我淹没。替她活着…难道…苍天真的开眼了吗
柳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凄风苦雨的世界。府内温暖如春,明亮的烛火映照着雕梁画栋,却驱不散我心头那团沉重而混乱的迷雾。
那孩子被洗刷干净,换上柔软的细棉布衣裳,喂了温热的米粥和汤药,安置在离我卧房最近的暖阁里。府里的老大夫诊过脉,说只是皮外伤加上饥寒交迫,将养些时日便好。我坐在暖阁外间的紫檀木圈椅上,隔着珠帘,听着里面偶尔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手里紧紧攥着一方丝帕,指尖冰凉。
管家垂手立在一旁,欲言又止。他跟随柳夫人多年,深知主人性情清冷,极少有如此失态之举。今日带回一个小乞丐,更是匪夷所思。
夫人,管家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孩子…不知如何安置可要派人去查查她的来历或是…问问她的名字
名字我的心猛地一揪。是啊,她是谁那块柳叶胎记…难道真是轮回的印记还是我思念成狂,在绝望中臆想出的幻影这念头一起,巨大的恐惧便攫住了我。若她不是…若这只是一场空欢喜…那支撑我如行尸走肉般活过二十年的唯一念想,岂不是彻底崩塌
不…不必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她…就叫阿丑吧。
阿丑管家一愣,显然觉得这名字太过随意甚至刻薄。
嗯。我疲惫地闭上眼,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贱名好养活…就…就叫阿丑。
丑一点,普通一点,或许能避开那些觊觎的目光和未知的灾祸。我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了。一丝一毫的风险,都足以让我万劫不复。
阿丑在柳府住了下来。
她像一只闯入华丽牢笼的、受过重伤的小兽,沉默、警觉,带着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防备。她从不主动开口说话,问十句,能怯生生地回一句嗯或是已是难得。府里的丫鬟仆妇起初带着好奇和怜悯接近她,却总被她那双过于沉静的黑亮眼眸看得心里发毛。渐渐地,除了按时送饭换药,也很少有人去打扰她。
唯有我。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靠近她。每日处理完冗杂的商事,我总会踱到暖阁外,隔着门,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或是找个由头进去,有时是送一盘新做的点心,有时是几件新裁的衣裳。我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再去看她颈后的胎记,生怕那真的只是我的幻觉。我只能远远地坐着,贪婪地、小心翼翼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次呼吸的起伏。
一次,我端着一碟刚蒸好的桂花糖糕进去。阿丑正坐在窗边的小杌子上,望着庭院里一株叶子落尽的西府海棠发呆。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瘦小的侧影上投下斑驳的光晕。我把碟子轻轻放在她旁边的矮几上。
新做的…尝尝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笨拙的讨好。
她受惊般转过头,黑亮的眼睛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抖。她没有动那碟糕点,只是默默地把小杌子往远离我的方向挪了挪,身体紧绷。
我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疼。我勉强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轻轻退了出去。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飞快地伸出手,拈起一小块糖糕,飞快地塞进嘴里,像只偷食的小松鼠,一边咀嚼,一边警惕地朝门口张望。
那副样子,让我的眼眶瞬间酸涩。倔强又脆弱,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拉锯中悄然滑过。阿丑身上的伤渐渐好了,脸上也多了点血色,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里那种野兽般的警惕似乎淡去了一些。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探索这座对她而言如同迷宫的巨大府邸。
我发现她尤其喜欢靠近书房。有时我在里面看账册或写信,能感觉到门外有一道小小的影子,静静地停驻片刻,又无声地溜走。有一次,我故意将一本画着花鸟的闲书遗落在书房门口的石阶上。第二天清晨,那本书不见了。后来,我在她枕边发现了它,翻开的书页上,有手指小心摩挲留下的浅浅印痕。
一种隐秘的、带着酸楚的喜悦,在我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一颗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一个午后,我坐在凉亭里翻看几份漕运的契约。秋阳透过稀疏的枝叶,在石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阿丑不知何时悄悄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折来的、半枯的狗尾巴草,在亭子角落的石墩上安静地坐着,低着头,专注地用小手拨弄着草穗。
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她拨弄草穗的细微声响。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缓缓包裹了我紧绷多年的神经。我放下手中的契约,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线条。
就在那一瞬,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微微侧过脸。
颈后!那片小小的、柳叶形状的淡粉色胎记,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下!不再是雨夜泥泞中的惊鸿一瞥,它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形状、位置,与我记忆中如眉颈后的那片,分毫不差!
轰——!
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猛地一黑,手中的契约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是她!真的是她!苍天有眼!如眉…她真的回来了!
狂喜如同岩浆般喷薄欲出,几乎要冲破我所有的克制。我想冲过去,想紧紧抱住她,想对着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痛哭失声!然而,下一秒,一股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狂喜的火苗扑灭,只剩下刺骨的寒。
我是谁我是柳夫人!一个顶着亡妻身份、活了二十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一个用脂粉和华服掩盖着破碎灵魂的疯子!一个…害死她的罪魁祸首!
我能告诉她什么告诉她那个叫陈慕云的无用书生还活着告诉她眼前这个锦衣玉食的柳夫人就是她以命相救、本该死去的人告诉她我日日夜夜戴着她的耳坠,穿着她的嫁衣,活成了她的影子
不!不能!这真相太丑陋,太不堪!它只会吓坏她,毁掉这失而复得的微光!她会怎么看我一个窃取了她身份的怪物一个活在谎言里的可怜虫一个…不敢面对过去的懦夫
巨大的矛盾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在我体内撕扯。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和喉咙里即将溢出的呜咽。我猛地低下头,慌乱地弯腰去捡拾散落在地上的契约纸页,借此掩饰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再抬起头时,我已强行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脸上只剩下柳夫人惯常的、略带疏离的平静。阿丑依旧坐在石墩上,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只是停止了拨弄狗尾巴草,黑亮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安静地看着我。
阿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有些发空,这里风大,回屋去吧。
她顺从地点点头,跳下石墩,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院的花木深处。我颓然坐回石凳,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阳光依旧温暖,亭子依旧安宁,可我的世界,却已天翻地覆。失而复得的珍宝就在眼前,我却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替她活着…这沉重的枷锁,原来从未真正解开。
那天之后,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感在我心底滋生。望着阿丑,不再仅仅是透过她在看如眉的影子,更添了一份切切实实的、想要护她周全的迫切。我待她愈发不同。衣食住行,无不精细。最好的绸缎为她裁衣,最滋补的汤水日日不断。我请了西席先生来府里教她识字读书,又寻了技艺精湛的女红师傅教她针黹。只要她流露出对什么感兴趣,无论是字画、算盘,还是庭院里某种不知名的小花,我总会不动声色地将相关的书籍、物件送到她手边。
阿丑的聪慧渐渐显露。她学东西极快,字写得娟秀有力,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连女红师傅都夸她心思灵巧。府里的下人们发现,柳夫人对着这位沉默的阿丑小姐,眼神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柔和暖意,虽然依旧隔着一段距离,但那份无声的关注,却是实实在在的。原本的疏离和好奇,慢慢变成了恭敬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然而,这份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道柳叶胎记,像一道刻在我心上的符咒,日夜提醒着我她的身份,也提醒着我的不堪。我既贪婪地享受着她在身边的每一刻,感受着她日渐鲜活的生命力,又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愧疚的啃噬。我像一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每一步都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次,我无意间发现阿丑在偷偷翻看我留在书案上的几页旧文稿——那是我在疯癫之前,以陈慕云之名写下的几篇策论和酸腐诗文,早已被遗忘在角落,不知何时被她翻找了出来。她看得极认真,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那一刻,我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谁让你动这些的!一声厉喝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冲出,带着连我自己都心惊的尖锐和严厉。
阿丑猛地一颤,手中的纸页飘落在地。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受伤,小脸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却倔强地没有辩解,只是飞快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发抖的肩膀,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我这是在做什么我在害怕什么害怕那些早已死去的文字会泄露我的秘密害怕这个孩子…这个可能是如眉转世的孩子…会窥见我肮脏的过往
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我只能僵硬地弯下腰,默默捡起散落的文稿,胡乱塞进书案最底层的抽屉里,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以后…不要乱翻东西。我背对着她,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狼狈的疲惫。
身后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然后是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我颓然靠在冰冷的书案上,闭上眼睛,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几乎将我吞噬。
日子在小心翼翼的修复中继续。我试图用更多的耐心和无声的关怀去弥补那次失控的伤害。阿丑似乎也渐渐从那次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依旧沉默,但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的探究。她不再靠近那个锁住的抽屉,却在其他方面更加努力,字写得越发工整,账目算得越发清晰,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证明着什么。
时光如檐下的滴水,不疾不徐,在青石板上凿出岁月的凹痕。又是五年寒暑悄然滑过。昔日的小乞丐阿丑,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府里的西席先生早已辞去,她的学问见识,处理起府中一些简单的账目往来已是游刃有余。她依旧话不多,眉眼间却沉淀下一种沉静的聪慧,像深潭下的水,表面平静,内里自有丘壑。
而我,鬓边已悄然染上霜华。镜中的柳夫人,妆容依旧精致,华服依旧贵重,可眼神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空洞与疲惫,却日益深重。夜深人静时,抚摸着耳垂上那枚冰冷的翡翠耳坠,那城门下的血色与绝望,如附骨之疽,啃噬着日益衰朽的灵魂。支撑我的,唯有庭院深处那个日益长大的身影。看着她,如同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既是慰藉,更是无尽的煎熬——我窃取了她的身份活下来,又将她困在身边,这究竟算守护,还是另一种更深的罪孽
又是一年深秋。雨水似乎比往年更加缠绵。这日午后,秋雨初歇,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湿冷气息。连日处理一桩棘手的盐引纠纷,精神疲乏到了极点。心头郁结难舒,我摒退了随从,独自一人,慢慢踱向府邸后巷拐角处那处熟悉的街角凉亭。
凉亭寂寂。雨水洗过的石桌石凳泛着清冷的光。我在亭中石凳上坐下,寒意透过薄薄的锦缎衣料渗入骨髓。亭外,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映着灰白的天光,几片枯黄的梧桐叶粘在路面上,更添萧瑟。
我望着亭外空寂的街道,望着远处朦胧的城门楼轮廓,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那穿透锦缎的闷响、那温热血滴砸落的触感…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重叠,几乎将我淹没。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得喘不过气。一种巨大的、迟暮的悲凉,如同这深秋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四肢百骸。替她活着…我活得如此扭曲,如此疲惫。这漫长而沉重的替活,何时才是个尽头如眉…若你泉下有知,可曾后悔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沉沦与自问中,身后,传来极轻、极稳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沙沙作响。
我没有回头。或许是府里寻来的丫鬟,或许是路过的行人。心绪灰败,疲惫得连动一动的力气都吝于付出。
那脚步声在亭口停住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亭外屋檐残留的雨水,滴落在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敲打着死寂。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熟稔和笃定。它不高,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我周身的死寂,也劈开了我凝固了二十年的躯壳!
慕云哥哥,
那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我的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的耳坠…歪了。
——慕云哥哥!
——耳坠歪了!
轰隆!!!
仿佛九天之上的雷霆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我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彻底凝固!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冰寒,从脚底猛地窜上天灵盖!身体里每一根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尖叫!
慕云哥哥…慕云哥哥…
这个尘封了二十年、早已在血与泪中腐烂发臭的名字!这个连同陈慕云这个人一同被埋葬在城门下的名字!此刻,竟从一个少女的口中,如此清晰、如此自然地叫了出来!
还有那耳坠!那只属于柳如眉的、被我当作枷锁和信物钉在耳垂上二十年的翡翠耳坠!
时间、空间、身份、性别…所有用脂粉和谎言精心构筑了二十年的壁垒,在这轻轻的一句话面前,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间分崩离析,碎成齑粉!
我像一尊被骤然抽离了所有支撑的泥塑木偶,猛地从石凳上弹起!动作大得带倒了石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粗瓷茶杯啪嚓一声摔在亭子冰冷的石板上,碎裂开来。温凉的茶汤混着残留的雨水,迅速在地面漫开,蜿蜒流淌,像极了记忆中城门下那滩刺目的、温热的殷红。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每一个关节都发出生锈般的滞涩声响。
亭口,阿丑静静地站在那里。秋风吹动她素雅的鹅黄色裙裬,像初绽的迎春。她脸上没有一丝往日的怯懦或疏离,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近乎悲悯的平静。那双黑亮的眼眸,清澈而深邃,穿透了我脸上厚重的脂粉,穿透了柳夫人这层华丽而腐朽的躯壳,直直地望进了那个躲在黑暗深处、瑟瑟发抖、名叫陈慕云的残破灵魂!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我因为剧烈转身而确实有些松脱歪斜的翡翠耳坠上。
你……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个破碎不堪的音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那只歪斜的耳坠都在微微晃动,冰冷的翡翠贴着滚烫的耳垂,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向前走了一步,踏入了凉亭。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我脸上,或者说,落在我耳垂那点刺目的翠绿上。
那一年,城门楼下,箭来的时候,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砸在我的心上,你摔倒时,袖袋里掉出来的,除了那枚家传的玉佩,还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翡翠耳坠…就落在我的血旁边…我记得。
她记得!她竟然记得!那些我以为早已被死亡尘封的细节!
巨大的眩晕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凉亭冰冷的石柱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了二十年的柳夫人的面具,在这一刻彻底碎裂、剥落,露出下面那张苍白、惊恐、写满不堪与绝望的、属于陈慕云的脸!
你…你是…我嘶哑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如眉
明知故问,却是我濒临崩溃时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阿丑——不,是如眉——她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历经漫长漂泊终于靠岸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释然。
是我。她看着我的眼睛,清晰地说,是我,慕云哥哥。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溃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二十年的伪装,二十年的负重,二十年的思念与罪孽,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
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酸楚和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眼前的一切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伪装都失去了意义。我像个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又像个被赦免了所有罪愆的囚徒,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哑到极致的呜咽!
如眉——!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张开双臂,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将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人儿,紧紧地、死死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要弥补这二十载漫长光阴里所有的亏欠与分离!
手臂收拢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纤细的身躯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一种无声的颤抖传递过来。那颤抖并非抗拒,更像是长久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下来,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没有挣扎,没有言语,只是顺从地、安静地依偎在我剧烈起伏的胸膛前,像一株终于寻到依靠的藤蔓。她的额头轻轻抵着我的肩窝,隔着几层衣料,能感觉到一点温热的湿意无声地洇开。
那湿意,如同滚烫的岩浆,灼穿了我最后的盔甲。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所有的感官。喉咙里堵着硬块,发出困兽般破碎的、压抑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每一寸骨骼都在悲鸣。二十年的伪装,二十年的负重前行,二十年的孤魂野鬼般的替活……在这一刻,在失而复得的真实触感和她无声的泪水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我紧紧地、更紧地抱着她,仿佛要将这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的思念、二十年的愧疚和绝望,都挤压进这一个拥抱里。力道之大,勒得她微微蹙起了眉,可她依旧没有推开我。她的手臂,带着一种迟疑的、生涩的试探,缓缓抬起,最终轻轻地、轻轻地环住了我的腰。
这微小的回应,如同点燃引信的火星。我再也无法抑制,积压了二十年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脸上早已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模糊的脂粉,滴落在她乌黑的发顶,混合着她肩头的湿痕。
对不起…如眉…对不起…
我嘶哑地、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声音破碎不堪,是我…是我没用…是我害了你…让你等…等了这么久…用…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守着…
后面的话被更汹涌的哽咽堵住,只剩下破碎的抽泣和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在我怀里轻轻动了一下,抬起头。那张清丽的脸庞上也满是泪痕,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起。可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像被雨水洗过的星辰,直直地看着我,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和抚慰。
没有…慕云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坚定,没有对不起。替我活着…你做到了。你活下来了…你…你替我把这世间的路,走了很久,很久…也替我…等到了我自己…
她抬起一只手,冰凉而柔软的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轻轻触碰上我耳垂那枚歪斜的、沾着泪水和脂粉的翡翠耳坠。指尖的凉意激得我微微一颤。
你看,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翡翠,泪水再次盈满眼眶,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颤抖的、带着无尽酸楚却又无比温柔的弧度,它还在…就像我…一直都在…
她的指尖,带着秋雨的微凉,轻轻抚过那枚冰冷的翡翠耳坠,那细微的触感却如同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混乱的悲恸。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哽在喉头、堵得心肺欲裂的硬块,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她的话语,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艰难地穿透了我灵魂深处厚重的阴霾。替我活着…你做到了…
每一个字都轻轻敲打在我被愧疚和绝望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心壁上。
是啊,替她活着。这沉重的枷锁,这扭曲的宿命,这二十年来支撑我如行尸走肉般行走人间的唯一执念……原来,并非只是无望的诅咒。她回来了。她就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被我拥在怀中,带着她的泪水和温度,告诉我,我做到了。
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无尽酸楚与巨大释然的疲惫,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漫过四肢百骸。紧绷了二十年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下来,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瘫软感。我依旧紧紧抱着她,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力道却不再带着那种濒死的绝望,而是化作一种深沉的、失重的依赖。我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这真实的气息,无声的泪水依旧汹涌,却不再滚烫,带着冲刷尽尘埃的凉意。
亭外,细雨不知何时又开始飘洒,斜斜地织成一片朦胧的纱幕,将远处的城门楼氤氲成一抹黯淡的灰影。凉亭内,唯有彼此压抑的啜泣声和雨滴敲打石板的清响交织。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又仿佛奔流了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的她轻轻动了一下,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更紧地回抱了我。那微小的力量,却像一根坚韧的丝线,一点点地将我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拉回。
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视线依旧模糊,却努力聚焦在她脸上。那张清秀的、带着泪痕的脸庞,与二十年前城门下那张染血的面容重叠、分离,最终清晰地定格在眼前。那双黑亮的眼眸,像历经劫波后沉淀下的深潭,安静地映着我此刻的狼狈与脆弱。
我松开一只手,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摸索向自己的耳垂。指尖触碰到那枚歪斜的翡翠耳坠,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着奇异的温度。我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将它摘了下来。
小小的翡翠躺在掌心,沾着水痕和脂粉,碧绿的光华在亭内昏暗的光线下幽幽流转,像一滴凝固了二十载春秋的泪。
如眉…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郑重,…物归…原主。
我摊开手掌,将那枚承载了太多血泪、太多谎言、太多沉重过往的翡翠耳坠,如同献上最卑微也最珍贵的祭品,缓缓递到她的面前。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一点幽幽的碧色,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再次蒙上一层厚重的水汽。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痛楚,有释然,有跨越生死后重逢的恍惚,最终,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
她缓缓抬起手,没有去拿那枚耳坠,而是用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怜惜,轻轻拂过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早已花掉的脂粉。指尖的凉意和那轻柔的触碰,让我身体又是一颤。
都过去了,慕云哥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抚平一切褶皱的力量,像温热的泉水漫过冻裂的土地,…真的…都过去了。
她的指尖终于落下,覆上我的手。她的手很小,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灵魂的暖意。她没有拿走那枚耳坠,而是轻轻地将我的手指合拢,连同那枚翡翠,一起包裹在她微凉的手心。
留着它吧,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努力地、温柔地向上弯起,…它陪了你二十年…以后…我们一起…看着它。
一起…看着它…
我低头,看着我们交叠的手,看着掌心那枚被紧紧包裹的碧绿翡翠。冰冷的石头,被我们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焐热。二十年的孤寒,仿佛在这一刻,被这交握的双手,被这句一起,缓缓驱散。
我抬起头,望向亭外。雨丝依旧缠绵,远处的城门楼在雨幕中只是一个沉默的、模糊的轮廓。那曾是我毕生噩梦的起点,血与火的烙印之地。而此刻,它静静地矗立在烟雨之中,像一道正在缓缓愈合的旧疤。
凉亭之内,雨声淅沥。我们相拥而立,没有言语。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在潮湿的空气里交织、缠绕,渐渐归于同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拍。二十年的生死相隔,二十年的孤影徘徊,二十年的替生苟活……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锥心泣血,所有的扭曲与不堪,都被这亭外的无边丝雨,温柔地、无声地包裹、冲刷、沉淀。
最终,只余下掌心那一点被焐热的碧色微光,和怀中这具失而复得的、带着温暖与泪水的身体。
雨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