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老宅门槛上,像钉子一排排钉进青石。
我睁开眼,跪在门槛内侧,手里攥着半块铜钱。铜绿斑驳,裂成五瓣,嵌进掌心的肉里,黑血顺着指缝往下滴。雨声很大,可我听见了更小的声音——地底深处,传来一声当,像是铜钱落地,又像棺材盖合上了。
我没死。
我回来了。
二十年前,我在癸未年五虎遁之日,被师父推入阴穴,成了死子,替他挡煞续命。魂散那天,他站在我头顶,道袍拂尘,声音轻得像风:死子不回头,回头便是局中局。
现在,我回来了,回到被推下阴穴的前夜。
我低头看铜钱,裂痕还在渗血。它还没响。说明我还没杀任何人。第一个该死的,就在这栋楼里。
我站起身,风衣湿透,贴在背上。左耳缺了一角,是当年阴穴里的东西咬的。现在它开始发烫,像是在预警。这屋子不对劲,地气倒流,阴压压得人胸口闷。我从怀里掏出罗盘,指针疯转,最后停在巽位,微微颤动。
窗外,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是个胖子,穿黑雨衣,手里拎着铜铃,站在楼下抬头看这栋老宅。他是李大富,这栋楼的包租公,也是当年九棺叠尸局的执行者之一。我认得他。前世他亲手把我的生辰八字贴在人偶上,埋进地脉节点,用来镇煞。
他现在,正盯着我这扇门。
我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指甲划破舌尖,一口血喷在罗盘中央。血落的瞬间,罗盘嗡鸣,指针稳住,映出屋内地脉走向。我顺着纹路看去,门槛底下,埋着一根铁钉,锈得发黑,正是镇魂钉——用来锁住死子魂魄,不让逃。
我用铜钱撬开地板,钉子一出,立刻化成黑灰。
时间不多了。距离我前世被推下阴穴,只剩三十六小时。
我必须先动手。
李大富办公室在二楼。楼梯腐朽,踩上去会响。他每十五分钟巡查一次,腰间挂着铜铃,铃响即警。我不能正面进。
我拆下风衣布条缠住手掌,从后窗翻出,沿着排水管滑到二楼窗台。雷声炸响的刹那,我破窗而入。
办公室里霉味冲鼻。香炉烧着劣质香,烟雾缭绕,墙上贴满黄符。我用罗盘压住自身气息,一步步靠近办公桌。桌下有九格暗柜,我拉开前八格——每格都放着一具红裙人偶,穿着小布鞋,脸涂胭脂,眼珠是两粒黑豆。
第八具人偶背后,贴着一张黄纸,写着八字:癸未
甲寅
丁酉
丙午。
那是我的生辰。
我指尖刚碰上去,铜钱裂痕突然剧痛,黑血涌出。那八字纸条竟微微发烫,和铜钱裂纹共振,像在回应什么。
第九格是空的。
他们等我死,等我填上最后一个位置。
我冷笑,正要收走人偶,忽然听见脚步声。李大富来了。
我闪身藏进档案柜后。他推门进来,喘着粗气,手里还拿着铜铃。他走到香炉前,往里添了一把香,嘴里念叨:今晚煞气重,得加香……那小子回来了,门槛下的钉子不见了,他肯定知道了什么。
他知道我回来了。
他怕了。
我盯着他后颈,那里有一道暗红纹路,是养鬼留下的反噬印。他靠香火供奉鬼煞替自己挡灾,活得越久,心脉越脆。只要断电,香炉熄灭,鬼煞退散,他必死。
机会只有一次。
我悄无声息退出办公室,顺着墙角爬到一楼电箱层。雨水渗进来,电线裸露。我用罗盘吸住跳闸杆,等雷声再起。
五分钟后,一道惊雷劈下。
我引动罗盘,雷击感应,电闸啪地弹开。
整栋楼瞬间断电。
办公室里传来李大富的惨叫。香炉火光熄灭,黑烟炸开,几缕灰影尖叫着散去。他捂着胸口倒地,抽搐着爬向电箱,手指抠进铁壳,像是想合上闸刀。
但他没撑住。
心脉崩裂,七窍渗血,死在了电箱旁。
我走过去,掰开他紧握的手——半张烧焦的符纸,残字可见:癸未五虎。
果然是他们。
我蹲下,把八具人偶背后的八字纸条全撕下来,塞进怀里。刚收完,突然——
当!
地底又是一声闷响,像铜钱落地,又像棺盖合拢。
我低头看掌心铜钱,一道裂痕正在自动弥合,黑血止住,裂口愈合如新。
第一响,响了。
就在这瞬间,我眼前一清。地下三丈,一条赤红脉络蜿蜒游动,像蛇,像血管,那是鬼脉。它从这栋楼出发,直通城市中心。我能看到它的流向,能看到它缠绕的楼宇,甚至能看到某些人头顶浮着黑线——那是死线,三日内必死之人。
我,能见鬼脉了。
耳边,忽然响起师父的声音,冰冷如刀:
死子不回头,回头便是局中局。
我闭了闭眼。
这不是恩赐。是咒,是局,是另一道命锁。
但我不在乎。只要能杀光他们,只要能让铜钱补全,让我亲手把师父埋进阴穴,我愿意背这咒。
我站起身,望向窗外。
雨还没停。
李大富死了,第一个。铜钱补了一道裂,我开了眼。接下来,还有七个。
我摸了摸左耳的缺口,把罗盘收回怀里。
下一个该死的人,住在哪栋楼
我走出老宅,身影没入雨幕。
背后,那栋楼的墙壁开始渗出黑血,八具红裙人偶的眼珠,缓缓转动,齐齐看向我离开的方向。
雨还在下,我站在巷口,掌心的铜钱温热。第一道裂痕已经愈合,像被无形的线缝进皮肉。罗盘在怀里发烫,我咬破舌尖,一口血喷上去,指针猛地一颤,锁住地下那条赤红脉络。
它从老宅出发,穿过三条街,缠上一栋玻璃幕墙的大厦——周氏集团总部。
鬼脉跳动,受城市电脉干扰,时隐时现。我闭眼再睁,血丝从眼角滑下,视野里浮现出地下三丈的流动轨迹。那不是水,是怨气凝成的河,裹着八字纸条的残香,直通28楼董事长办公室。
我翻出李大富办公室搜来的八张黄纸,一张张摊开。七张是死人名字,第八张写着:壬午
庚戌
甲子
戊辰。
周天成独子的生辰。
这张纸刚离手,铜钱裂口突然发烫,与纸上的墨迹共振,像有东西在下面呼唤。我盯着那八字,耳边却没响起师父的声音。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
我收起纸条,绕到大厦后巷。垃圾通道口堆着废弃滤网,雨水冲开排水沟盖板,一抹青光从泥里露出一角。我蹲下,拾起那枚玉佩。
玉面刻着蝎形纹,线条扭曲,与铜钱上的裂痕走向一致。我用指甲划过纹路,掌心传来刺痛,仿佛这纹是活的,正顺着血脉往上爬。
我没多看,将玉佩塞进风衣内袋。通风管在头顶,铁格锈松。我攀上去,撬开螺丝,翻身而入。
地库里阴冷,车灯全灭。我贴墙走,罗盘压在胸口,引动地气,在身前划出一道短暂的真空。电梯口悬着铜铃,三步一挂,风一吹就响。活人带煞,铃必鸣。但我不是活人该有的样子,我是从阴穴爬回来的死子。
B2到28楼,我走消防梯。楼梯间感应灯不亮,整栋楼的电路集中在东侧专线,通往董事长办公室。那里供着锦鲤缸,三尾死鱼口衔铜钱,日夜游动,是子母连心蛊的阵眼。
我推开28楼防火门,走廊地毯吸住脚步声。办公室门没锁。他不怕人进来,怕的是局被人动。
办公桌是黑檀木,暗格在右下角。我按下机关,弹出一层夹层。里面是张泛黄图纸,墨线勾出人体经络与地脉交汇点,标注父活则子损,父死则子承灾。图中央画着三尾鱼,尾鳍相连,口咬铜钱,正是血煞养财局的核心。
但图上心脉位置被红笔圈住,缠着黑线,已入膏肓。蛊阵反噬,周天成撑不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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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图,目光落在保险柜上。柜门虚掩,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张照片——周天成抱着幼子,父子额头相抵,笑得体面。孩子脖子上挂着玉佩,蝎形纹清晰可见。
和我刚捡的那枚,一模一样。
我盯着照片,铜钱裂口突然剧痛,一道黑血渗出。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不是午夜,也不是幻觉:
死子不回头,回头便是局中局。
我猛地合上保险柜门。声音消失了,但掌心的铜钱还在震。
这孩子,和我有关。命格相连,铜钱同源。他不是棋子,是钥匙。
我转身走向东侧卧房。锦鲤缸摆在床头,玻璃内壁贴着符纸,三尾死鱼眼珠浑浊,口咬铜钱,仍在游。电流从专线接入,水底有微光闪烁,是蛊阵在运转。
我摸出罗盘,对准电源接口。等雷。
雨势更猛,闪电劈穿云层。我将罗盘贴在电线上,引雷煞入阵。下一瞬,一道白光炸裂,电源线爆开火花,电流窜入水中。
死鱼猛然抽搐,三张嘴同时张开,吐出铜钱。水花四溅,鱼身翻白。
几乎同时,主卧门被推开。周天成冲进来,睡衣未扣,脸色铁青。他扑向电箱,手刚触到开关,湿掌导电,电流顺着胳膊窜上心脏。
他整个人弹起,撞在墙上,又滑下来,手指死死抠住鱼尾,像是想把它塞回嘴里。
我没动。三秒后,他不动了。
监控画面会显示他触电身亡,手中握锦鲤尾,状如乞求。新闻明天会说意外,但我知道,这是命债。
我走到尸体旁,蹲下。他眼睛还睁着,瞳孔散开前,映出我风衣下摆的破口。我伸手,从他指缝里抽出鱼尾。干瘪,僵硬,像枯枝。
就在这时——
当!
地底传来第二声闷响,像铜钱落地,又像棺盖合拢。
我摊开手掌。第二道裂痕正在愈合,黑血止住,铜色重现。视野骤然清明。
走廊外,两名保安经过。一人头顶浮起黑线,细如发丝,缠绕脖颈。另一人没有。
楼下街口,穿校服的女孩走过。她头顶也有黑线,垂落肩头。
我抬头望向大厦对面公寓。二楼窗口,一个男孩正低头写作业。他颈间挂着玉佩,蝎纹朝外。
他头顶,黑线如绳,三日内必死。
我刚能见死线,还不稳。但足够看清谁该下一个。
我收起鱼尾,将罗盘贴回胸口。风衣口袋里的玉佩发烫,与铜钱共鸣。
我走回通风管,沿原路下楼。地库里,铜铃依旧悬着,没响。我经过时,一粒锈渣从铃底掉落,砸在地面。
回到后巷,雨小了。我靠墙站定,从内袋取出那枚玉佩。蝎纹在暗处泛青,我用指甲顺着裂痕划过去。
玉佩突然一震,裂开一道细缝。
里面,嵌着半粒黑色骨渣。
我盯着那点残骨,耳边再次响起师父的话:
死子不回头,回头便是局中局。
我握紧玉佩,指节发白。
这孩子,是不是也死过一次
玉佩里的骨渣硌着掌心,像一粒烧不化的灰。我把它按在罗盘背面,血从指缝渗出,滴在铜钱裂口。裂痕猛地一烫,视野晃了一下,地下那条赤红脉络重新浮现,比之前更清晰,顺着排水渠往东延伸,终点钉在城东高架桥第七墩。
罗盘指针抖得厉害,城市电网像被什么东西搅乱,电流杂音钻进耳膜。我靠墙站稳,左耳缺角处渗出湿意,不是雨。那地方二十年前被阴穴咬掉一块肉,现在还在疼。
桥下有几个流浪汉蜷在铁皮棚里。一个披着破毯子的老头抬头看我:你也是来看的
我没应。
每晚十一点,桥上走过七个人。他咧嘴,牙黑了半口,穿灰衣,低着头,脚步轻。走到中间就没了,像被桥吃进去。
旁边人嗤笑:又疯说。
老头不恼,只盯着桥墩:他们不来找我,我知道。我不是活人该待的地界。
我蹲下,掀开排水沟盖板。水流浑浊,带着铁锈味。罗盘压在胸口,血继续往上面滴。三滴后,指针稳住,指向桥墩内侧。
爬进去时,水泥壁刮破风衣袖口。里面比外面冷,水只到脚踝,但每走一步,鞋底都像踩在腐肉上。拐过两个弯,前方出现一道铁栅,锈得快断了。我伸手去掰,指尖碰到东西——八面残镜嵌在墩体内部,围成一圈,镜面朝内。
雨水顺着缝隙滴落,在镜中映出人脸。
是红裙人偶的脸。
每一具都和李大富办公室那八具一模一样,八字纸条贴在额前,墨迹被水泡开,还在往下淌。其中一面镜背有字,湿漉漉的巽字,墨迹新,像是昨夜才刻上去的。
我伸手去摸,镜面突然一颤,映出我身后三米处的排水道拐角。一个人影靠墙坐着,左腿短一截,右脚穿布鞋,鞋尖朝外。
他没动。
我也停住。
三秒后,他开口:你来了。
声音沙得像砂纸磨骨。
你早知道我会来。我说。
铜钱响了六次,第六个死的是我。他咧嘴,露出黄黑的牙,你每杀一个,地底就响一声。我数着呢。
我往前走一步,罗盘贴在胸前。血从铜钱裂口流下,在盘面画出一道斜线。指针偏转,锁住他胸口——那里没有心跳,只有缓慢的蠕动,像有东西在皮下爬行。
你是巽风。
曾是癸阴宗外门执事。他拍了拍瘸腿,那年布‘九棺叠尸局’,我负责改地脉走向。你师父说,死子入阴穴,活人才能走阳路。
我盯着他袖口。他慢慢卷起来,露出小臂内侧的纹身——蝎子,尾针勾在腕骨上,与周天成独子玉佩上的图腾完全一致。
这纹,谁给的
五虎遁。他笑,每五年开一次门,选九人祭局。你师父是第九次的主祭,你是第九子。我们八个,是垫脚石。
你改了高架的地脉
百鬼过桥。他抬手指头顶,桥墩是棺,排水道是肠,车流是送葬队。每夜子时,怨气顺着水道往上爬,养在桥心。等第九个响声落地,桥就成了活棺,能把整座城拖进阴穴。
我握紧罗盘。铜钱裂口发烫,但没有愈合。还差一道。
你今晚就死。我说。
我知道。他忽然咳嗽,一口黑血喷在镜面上,可你听见响,也逃不过命。
话音落,他右手猛地插进胸口,撕开皮肉,掏出一团湿黏的东西——是半截符纸,泡在血里,写着癸未五虎四个字。
我冲上去。
他扬手,符纸燃起青火,扔向镜阵中心。
火没落地,我已掷出罗盘。铜钱裂口崩开,一道血线射出,缠住符纸,硬生生拽回。火熄了,符纸落水,墨字瞬间化开。
他瞪眼:你用血封咒
我没答,从腰后抽出扳手。这是从周氏大厦电箱拆下来的,还带着焦痕。
他扑来,速度快得不像残废。我侧身,扳手横扫,砸中他左肩。骨头碎裂声很轻,像干柴折断。他没停,右手抓向我咽喉,指甲乌黑。
我后仰,扳手回抽,砸中他膝盖。他跪倒,水花溅起。
你也是死子。他喘着,嘴角咧开,你以为你是逃出来的你根本没死——那年阴穴里,死的是另一个。你只是被换出去的替身。
我一愣。
他趁机咬破舌尖,血喷向八面残镜。
镜面骤亮,映出无数扭曲人影,全朝我扑来。
我抬手,将罗盘狠狠拍在最近那面镜上。铜钱裂口炸开,血如泉涌,顺着镜框流下。镜中幻象一顿,随即崩裂。
你挡不住。他嘶吼,地脉已改,百鬼过桥,今晚必须有人上桥!
我一脚踹翻他,扳手高举。
他盯着我,忽然笑:你师父说的对——死子不回头,回头便是局中局。
扳手落下。
砸中他天灵盖时,声音很闷,像敲破一只朽木箱。头骨裂开,灰白浆液溅在墙上。他身体抽了两下,不动了。
就在这时——
当!
地底传来第六声闷响,比前五次都沉,像一口铜棺被重重合上。
我摊开手掌。
第六道裂痕正在弥合,黑血止住,铜色重现。视野骤然清明,时间仿佛凝固。
我看见三日后,下午四点十七分。
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站在高架桥护栏外,手扶铁杆,低头看手机。一辆货车疾驰而来,司机打盹,方向盘偏转。男人抬头,瞳孔放大。车头撞上护栏,金属扭曲声刺耳。他整个人被掀飞,坠向桥下排水道。
画面清晰,像亲眼所见。
预知开启。
我蹲下,翻动巽风尸体。他袖中掉出一块木牌,刻着巽风二字,背面有烧灼痕迹,像是被人刻意毁去半行字。我掰开他右手,掌心朝上。
皮肤下浮出半枚铜钱纹,边缘锯齿状,与我掌心残片完全吻合。
同一时刻,风衣内袋里的玉佩突然发烫。
我掏出来,蝎形纹正在渗血,不是我的血,是玉佩自己在流。
玉佩裂开的缝隙里,那粒黑色骨渣动了一下,像是里面的东西,醒了。
玉佩在掌心发烫,那粒骨渣像是活了,顺着血管往里钻。我把它攥进拳头,血从指缝渗出,滴在罗盘上。血珠刚落,眼前画面一闪——灰西装男人站在高架桥边,手机屏幕亮着,倒计时十七分钟。
我甩了甩头,咬破舌尖,血喷在罗盘中央。雾气散开,地铁隧道剖面浮现在视野里,七处黑点排成北斗,每一处都埋着无头尸。罗盘指针颤动,指向城西。
玉佩突然一震,牵引着我往废弃工地走。左耳缺角开始流血,血滴在罗盘上,映出一个幻影:同样的脸,被铁链拖进地底,嘴里塞着铜钱。
工地被水泥封死,地面结着暗红硬壳,像是干涸的血。玉佩温度骤降,牵引力弱了。我蹲下,将巽风的木牌按进正北方位的裂缝。木牌刚落,地面七处同时塌陷,黑雾涌出,凝成七个人形,围成一圈。
第九子,你来收尸了
我没答,盯着中央石碑。水泥层裂开一道缝,我伸手去撬。指甲翻起,血混进灰浆。石碑露出一半,上面刻着:癸未年五虎遁,九棺换一魂。前八棺镇煞,第九棺藏命。
碑文下是九个名字。前八个,李大富、周天成、巽风……全都对得上。第九个空白处,浮出我的生辰八字。
罗盘突然发烫。我低头看,铜钱第六道裂痕正在渗血,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死子不回头……这次不是幻觉,声音从地底传来,顺着石碑往上爬。
我伸手摸碑背,指尖触到一块锈铁。抠出来,是一截拨浪鼓的零件,铜柄弯成虎头形。我认得这东西,小时候师父摇着它叫我吃饭。
玉佩又开始发烫,往西南角拉。那边是老坟场,地表被推平过,只留一块歪斜的石桩。我走过去,用罗盘划地。盘面血纹一闪,显出地下三丈的结构——一个倒置的棺形空间,四角钉着铁桩,顶部压着混凝土板。
阴穴旧址。
我跪下,用手挖。水泥碎块割破掌心,血混着泥往下掉。挖了半尺,碰到硬物。是钢筋网。我撕下风衣布条缠手,继续刨。每挖一尺,肋骨处就传来锯齿般的钝痛,像有人在体内拉锯。
天快亮时,钢筋网塌了。我跳下去,用手扒开碎石。三丈深处,一具尸骸蜷缩在角落。风衣残片缠在骨头上,左耳缺了一角,和我的伤疤一样。
我掰开它的右手。
指骨紧握,掌心躺着半块铜钱。纹路和我手中的残片完全吻合,裂口对上,刚好拼成完整一枚。我把它贴在自己掌心,两半铜钱突然震动,发出一声当。
第七声响。
不是我杀了第七个人,可响声还是来了。
尸骸嘴里有东西。我伸手抠出来,是一枚微型芯片,表面刻着替身协议
第九号。芯片边缘锋利,划破我指尖,血滴上去,屏幕亮了一下,显示一行字:记忆载入进度
12%。
我盯着那行字,芯片突然发烫。视野里,地铁隧道的七具无头尸同时抬头,空洞的眼眶对准我。高架桥上的灰西装男人抬起手,看表。
倒计时:三分钟。
我站起身,把芯片塞进风衣内袋。两半铜钱并排放在罗盘上,血从指腹滴落。罗盘指针猛地转向东南——城市中心那栋黑塔楼,是师父的宗堂。
左耳缺角的血流进衣领。我抬手抹了一把,血在掌心画出一道线,正好穿过铜钱裂痕。裂痕微微发烫,像是要开始愈合。
我抓起罗盘,往塔楼方向走。
走到工地边缘,玉佩突然剧烈震动。我停下,掏出它。蝎形纹正在渗血,不是我的血,是玉佩自己在流。血滴在地上,形成一个蝎子形状,瞬间被晨露冲散。
我盯着那滩血,玉佩裂开的缝隙里,那粒骨渣动了一下。
它睁开了眼。
玉佩裂开的缝隙里,那粒骨渣睁开眼的瞬间,我掌心的铜钱猛地一震。它不是在看我,是在牵引我。一股力道从玉佩深处传来,拉着我往前走,像是有根线连在我的骨头里。
我顺着那力道迈步,风衣下摆扫过工地边缘的碎石。每走一步,左耳缺角就渗出一点血,滴在罗盘上,血珠沿着铜钱裂痕缓缓爬行。玉佩越来越烫,蝎形纹路开始发红,像烧红的铁丝嵌在石头里。
黑塔楼就在前方。十二层,顶层悬着一块无字牌匾,门框两侧刻着虎头浮雕,和我从石碑下抠出的拨浪鼓零件一模一样。
我踏上台阶,罗盘突然失灵。指针乱转,血纹模糊。玉佩里的骨渣扭动起来,顺着我手腕往胳膊爬。皮肤下鼓起一道硬线,像有虫子在血管里游。
我咬破舌尖,把血吐在铜钱两半上。血腥味冲进鼻腔,骨渣的爬动停了一瞬。我趁机将罗盘倒扣,铜钱嵌进盘心凹槽,左手按住盘背,右手划破掌心,血顺着纹路流进罗盘内部。
血流到第七道裂痕时,罗盘嗡了一声。
眼前景象撕裂。宗堂大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祭坛。石台中央跪着一个少年,背脊上浮出金色脉络,形如五虎奔山。他面前摆着九盏灯,前八盏已灭,第九盏摇曳不定,灯芯是半截铜钱。
我闭眼,再睁。幻象退去,大门还在。但我知道,那不是幻。
我推门进去。
大厅空旷,地面铺着黑石,刻着罗盘纹路。正北方位立着一座香炉,炉口插着三根断香。少年站在香炉前,正是周天成独子。他手里捧着玉佩,蝎形纹正往下滴血。
他抬头看我,眼神不像活人。
你来晚了。他说,第七响已经响过,第八脉也断了。你不是来杀人的,你是来补棺的。
我盯着他手里的玉佩。那滴血落在香炉里,火苗猛地窜高,映出空中一道人影。
白发,道髻,玄纹黑袍。
师父。
他没实体,像烟凝成的人形,手里摇着拨浪鼓。鼓身完整,但虎头铜柄缺失。他看着我,嘴角微动。
死子不回头。
声音不是从空中传来的,是从我骨头里响起的。胸口一紧,像有手攥住心脏。我踉跄一步,膝盖砸在黑石上。
玉佩里的骨渣又动了。它顺着肩膀往脖颈爬,皮肤下鼓起的线条越来越粗。我抬手掐住脖子,指甲陷进肉里。
少年开始念咒。音调古怪,像是倒着念的五虎遁口诀。每念一句,香炉火焰就跳一次。师父的影子清晰一分。
我咬破舌尖,血喷在罗盘上。铜钱裂痕发烫,第七道裂痕边缘开始弥合。视野一清,我看见地底九道黑脉。前八道如锁链缠绕,第八道末端断裂,第九道从祭坛直通我心口。
我真是第九棺。
少年抬起手,玉佩飞起,悬在香炉上方。骨渣从我皮下挣脱,化作一道白线射向玉佩。两物相撞,炸出一圈灰雾。
雾中走出十二个黑袍人。他们从高楼阴影里迈步,踩在宗堂屋顶、窗台、灯柱上,围成一圈。每走一步,城市灯光熄一区。西区灭,南区灭,东区灭……
我体内铜钱裂痕开始崩解。第七道刚愈合的部分,重新裂开,渗出黑血。
师父的影子伸出手,指向我。
第九子,入棺。
我笑了。笑出声,带着血。
我低头,把罗盘狠狠砸在地上。铜钱嵌在盘心,裂痕朝上。我割开手腕,血涌出来,漫过盘面,顺着裂痕往里灌。
血流到第七道时,我吼出那句咒语。
第九子,入棺!
罗盘震动。铜钱裂痕逆向愈合。鬼脉倒流,黑袍人脚下的影子突然翻转,把他们往下拽。一个接一个,影子裂开嘴,咬住脚踝,拖进地底。
少年手中的玉佩炸裂。蝎形纹化作飞灰,骨渣在空中扭动,像一条断尾的虫。它扑向我,我抬手抓住,捏进掌心。铜钱最后一道裂痕,开始弥合。
师父的影子在尖叫。拨浪鼓脱手,坠向香炉。我伸手接住,把虎头铜柄插进鼓身。咔嗒一声,严丝合缝。
铜钱完整了。
一声铃音响起。不是地底,是从我身体深处传来的。清越,短促,像命尽时的最后一息。
我低头看罗盘。指针逆转三圈,停在生门。
宗堂开始塌陷。屋顶裂开,钢筋扭曲。地面中央裂出一道口子,黑气涌出,是阴穴的通道。
我撕下风衣残片,裹住罗盘和铜钱,塞进怀里。转身走向阴穴。
脚下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在拔一根钉子。玉佩残片还在心口跳,像是另一个心跳。
我走到洞口,停下。
洞很深,看不见底。但我知道下面有什么——那具风衣缠骨的尸骸,左耳缺角,掌心握着半块铜钱。
我躺下去,头朝下,滑进洞中。
身体坠落,黑气缠上来。我听见最后一句低语,不知是师父的,还是我自己的。
死子回头了。
地底合拢。
城市灯光一区一区亮起。
高楼轮廓在夜空中浮现,像巨大的罗盘纹路。指针缓缓转动,指向生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