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镜里的女人 > 第一章

凌晨一点十七分。
城市在窗外摊开一片模糊的灯火,像是巨大生物垂死时涣散的瞳孔。办公室里只剩下我这盏孤零零的台灯,在惨白的墙壁上切割出一小块摇摇欲坠的光明。指尖悬在键盘上方,每一次落下都敲出黏稠的疲惫,在死寂的夜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胃部一阵熟悉的、带着酸气的抽紧。我拉开右手边最上层的抽屉,塑料药瓶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令人心烦的哗啦声。指尖在几个冰冷的瓶子上掠过,最终抓起那瓶熟悉的白色药片。拧开,倒出两颗,干咽下去。药片刮擦着干涩的喉咙,留下一点微苦的余味,暂时压住了胃里的翻腾,却压不住心头那片沉甸甸的阴霾。
抽屉深处,离婚协议书复印件那刺眼的标题像一块灼热的烙铁。电脑侧边,女儿幼儿园的照片上,她笑得无忧无虑,眼睛弯成了月牙。这张笑脸,是我在这片冰冷废墟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下季度的房租,女儿下个月必须续上的昂贵早教班费用……一串冰冷的数字在脑海里盘旋、放大。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淤泥,从脚底一层层漫上来,要将我彻底淹没窒息。
啪嗒…啪嗒…
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粘稠感,是从天花板角落那个老旧的空调通风口传来的。在这片死寂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某种湿漉漉的、沉重的液体,正一滴、一滴……极其缓慢地滴落在下方的金属挡板上。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片昏暗的角落,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桌面上亮起刺眼的光。一条中介发来的新消息,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活力蹦了出来:
【林小姐!天大的好消息!青藤公寓那套精装一居室,房东急租,价格砍下来了!比市场价低三成!钥匙就在物业老王那儿,您现在就能去看!机不可失啊!】
青藤公寓那个离公司只有两站地铁、号称闹中取静的老牌电梯公寓低三成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这个价格,简直是为我此刻山穷水尽的窘境量身定做的救命稻草。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没怎么犹豫,指尖就敲下了回复:
【好!我现在过去!】
合上电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包,冲进电梯。写字楼深夜的电梯空无一人,冰冷的金属壁映出我苍白疲惫的脸。数字缓缓下降,轻微的失重感让胃里又是一阵翻搅。直到冲出旋转门,深秋深夜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裹挟着汽车尾气,我才猛地吸了一口气。
叫了车,直奔青藤公寓。
公寓楼比想象中更旧。十几层的高度在周围新建的玻璃幕墙大厦对比下,像一位沉默而佝偻的老人。外墙的米黄色涂料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如同老人斑驳的皮肤。巨大的青藤公寓四个霓虹灯字,只剩下青和寓还半死不活地亮着,幽幽地映照着楼下空寂无人的小广场。几棵光秃秃的行道树在夜风里张牙舞爪。
推开沉重的玻璃单元门,一股混合着潮湿霉味、消毒水和陈年油烟的气息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大厅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吊着蛛网的白炽灯在头顶苟延残喘。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制服、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趴在窄小的物业值班台上打盹,鼾声断断续续。值班台旁边墙上,挂着一排锈迹斑斑的信箱。
我走到台前,轻轻敲了敲桌面:王师傅
老头猛地一哆嗦,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不快。他眯着眼打量我,像在辨认一件年代久远的物品。
中介让我来的,拿钥匙,看1608房。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清晰平稳。
1608老王浑浊的眼睛似乎清明了一瞬,随即又蒙上一层更深的倦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慢吞吞地拉开抽屉,在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里摸索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哦……那间啊……新来的……行吧……他拿出一把黄铜色的老式钥匙,上面贴着一小块磨损严重的胶布,写着模糊的1608。
钥匙入手冰凉沉重,带着铁锈的粗粝感。
电梯在那边。老王用下巴朝大厅深处努了努,随即又趴了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新来的……规矩……得懂……
规矩我愣了一下。但老头似乎已经再次沉入梦乡,鼾声重新响起。也许是指住户公约之类的东西吧。我没多想,捏紧了那把冰冷的钥匙,转身走向电梯间。
电梯间更加昏暗,只有顶部一盏惨白的吸顶灯,灯光有气无力。两部电梯,左边那部轿厢门紧闭,上方红色的数字显示屏一片漆黑,显然已经停用了。右边那部,数字显示着1。我按下上行键。
叮——
一声嘶哑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后,电梯门极其缓慢、滞涩地向两边滑开。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阴冷潮湿的气息从轿厢内涌出,扑面而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轿厢内部出乎意料地……光洁。四壁和天花板都覆盖着厚厚的、擦拭得极其明亮的镜面不锈钢。灯光惨白,从顶部均匀洒下,将轿厢内部照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毫无死角的镜盒。无数个我的影像在镜面中层层叠叠地反射、延伸,每一个都带着熬夜后的疲惫和苍白,眼神空洞,在这封闭的镜之囚笼里无限复制,看得人头晕目眩,心底莫名发毛。
我走进去,按下16楼的按钮。镜中的无数个我也同时抬起手,动作整齐划一,诡异得让人不敢细看。轿厢门发出沉闷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合拢,如同沉重的墓门关闭,将外面大厅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声响彻底隔绝。
电梯开始上升。老旧钢缆发出沉闷的嘎吱……嘎吱……声,伴随着轿厢轻微的晃动,像一具年久失修的棺材在漆黑的井道里被缓缓吊起。惨白的灯光在无数镜面的反射下,将轿厢变成一个冰冷刺眼、令人无处遁形的光牢。我下意识地避开镜中自己疲惫的影像,盯着楼层显示屏上缓慢跳动的红色数字:2…3…4…
数字跳到7时,轿厢轻微震动了一下。头顶的灯光极其短暂地闪烁了那么零点几秒,快得像是错觉。就在这光影明灭的瞬间——
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右侧镜面深处,在无数个我疲惫影像的后面,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心脏骤然一缩!
我猛地扭头,看向右侧的镜壁。
镜面光洁如初,清晰地映照出我瞬间变得惊恐的脸,还有整个空荡荡的轿厢。只有我自己。刚才那模糊的轮廓,仿佛只是灯光闪烁带来的视觉残留。
是错觉。一定是加班太晚,精神恍惚了。我强迫自己深呼吸,转回头,继续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8…9…10…
钢缆的嘎吱声似乎更响了,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就在数字跳到12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窜起,瞬间席卷全身!仿佛电梯井道里的阴冷穿过了厚厚的钢板,直接渗透进来。同时,头顶的灯光再次闪烁,这一次持续了足有一秒多钟!
光线明灭不定,轿厢内光影疯狂扭曲。
就在这剧烈晃动的光影中,我右侧的镜壁上,清晰地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倒影!
那绝不是我的影像!
它就在我身后,紧贴着我右肩后方不到半尺的距离!
那是一个女人的轮廓,异常模糊,像隔着一层厚重而晃动的水雾。只能勉强看出她低着头,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如同纠缠的海藻,沉重地披散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发梢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落着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在镜面倒影里,那些水滴似乎砸在光洁的镜面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又或者……是滴落在轿厢那铺着廉价暗红色塑料地垫的地板上
可当我猛地回头!
身后空无一物!只有冰冷光滑的镜壁反射着我惊骇欲绝的脸!
再猛地看向镜面——
那模糊的、湿发覆面的女人倒影,消失了!镜面里只剩下我苍白失血、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脸,还有空荡荡的轿厢。
刚才那阴寒入骨的冰冷感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叮——
一声刺耳的嘶鸣,电梯猛地顿住。16楼到了。
轿厢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向两边滑开。外面楼道里昏暗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投下昏黄的光。
我像被烫到一样,几乎是弹射着冲出了电梯轿厢!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里,带着楼道里特有的灰尘味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我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内衣,黏腻冰冷。
刚才……那是什么
幻觉过度疲劳的臆想可那刺骨的冰冷,那湿发滴水的诡异倒影……真实得令人头皮炸裂!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部刚刚吐我出来的电梯。轿厢门正以一种令人心焦的缓慢速度合拢,惨白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照在冰冷的走廊地面上。就在门缝即将完全闭合的刹那,借着里面明亮的镜面反光,我似乎瞥见那光洁的地面上……靠近我刚刚站立位置的后方,有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是错觉还是……真的滴落的水
门哐当一声彻底合拢,将那惨白的光和所有疑问都关在了里面。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足足站了两三分钟,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了一些。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拿出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上面1608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楼道很长,两边是紧闭的深棕色防盗门,门牌上的金属数字大多蒙着厚厚的灰尘。头顶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明灭,光线昏黄,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更远处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尘埃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潮湿气息,像是许久不曾通风的储藏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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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8在走廊尽头。防盗门是深绿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暗红的铁锈。门把手冰凉刺骨。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锁孔。锁芯转动发出干涩滞重的咔哒声,仿佛很久没人开启过。
吱呀——
门被推开,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淡淡涂料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啪嗒一声,惨白的白炽灯光瞬间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
一室一厅,格局方正,但异常狭窄。墙壁是新刷的廉价白色涂料,掩盖不住墙角细微的霉斑。老旧的木质地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呻吟。客厅里只有一张蒙着灰的旧沙发和一张玻璃茶几,卧室里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厨房和卫生间狭小而简陋,水龙头和淋浴喷头都带着陈年的水垢痕迹。唯一的好处是干净,像是被彻底打扫过一遍,但也因此显得更加空荡、冰冷、毫无人气。
中介发来的照片显然是精心挑选角度和滤镜的结果。现实比照片更局促,更陈旧,也更……冰冷。那股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似乎一直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但价格。脑海里再次闪过那个令人无法拒绝的、比市场价低了三成的数字。女儿幼儿园照片上灿烂的笑容浮现在眼前。疲惫感再次汹涌而来,沉重地压在肩头。
算了。只是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而已。我试图说服自己。将行李箱拖进来,关上了沉重的防盗门。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将我和这个冰冷、陌生、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诡异气息的空间,关在了一起。
窗外,城市模糊的灯火依旧。更深露重。
第二天是周六。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昨晚电梯里的惊魂一幕,在明亮的日光下显得遥远而模糊,像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我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出门采购些生活必需品。
下楼时,我刻意避开了那部镜面电梯。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在昏暗的楼道里幽幽发光。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灰尘和陈年油漆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楼梯间异常宽敞,但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小小的气窗透进一点天光。水泥台阶冰冷粗糙,扶手是锈迹斑斑的铁管。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激起清晰的回音,每一步都踏在寂静上,显得格外突兀。
走到一楼大厅,昨晚那个物业老王正坐在值班台后面,慢条斯理地就着一搪瓷缸子热气腾腾的浓茶,看一份油墨模糊的旧报纸。听到脚步声,他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我一眼,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带着点探究的意味,随即又落回到报纸上。
王师傅。我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
嗯他头也没抬,含混地应了一声。
昨晚……那部电梯……我斟酌着措辞,不想显得自己像个疑神疑鬼的神经病,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好像……看到点奇怪的东西。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这听起来简直像个被噩梦吓坏的小孩子。
老王翻报纸的手顿住了。他慢慢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困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1608的新租客他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我点点头。
他放下报纸,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子,啜了一口滚烫的浓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然后,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陈年的灰尘里捞出来:
那部梯啊……年纪比我还大喽。老东西了,有点脾气,正常。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向电梯间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别的没啥,就一条规矩,你记死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值班台,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和隔夜茶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凌晨一点以后,莫要一个人坐那部梯。他的声音干涩而凝重,像在宣布一条古老的禁忌,尤其是……别盯着那几块大镜子看。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昨晚那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湿漉漉的倒影瞬间清晰地浮现出来!不是幻觉!
要……要是……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要是看见了……怎么办昨晚镜中那个模糊的、湿发覆面的轮廓,如同烙印般刻在记忆里。
老王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警告,有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怕惊动什么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
镜非镜,影非影,归汝归处,莫随我行。
十六个字,被他念得缓慢、平板,毫无起伏,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韵律,像某种古老而冰冷的符咒。
记住了他盯着我的眼睛,浑浊的瞳孔里映着我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发不出声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昨晚电梯里那种被窥视、被冰冷湿气包裹的感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而沉重。
老王似乎松了口气,身体重新靠回椅背,又端起了他的搪瓷缸子,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记死就行。别的……莫问,莫想。安心住你的。说完,他不再看我,重新拿起那份油墨模糊的旧报纸,仿佛刚才那段惊悚的对话从未发生。
大厅里只剩下他啜饮热茶发出的轻微吸溜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而我,僵立在那里,手脚冰凉。那句冰冷诡异的十六字口诀,如同毒蛇的信子,反复在我脑海里嘶嘶作响。
镜非镜,影非影……归汝归处,莫随我行。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个严格遵守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老王口中的规矩。
公司的项目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加班成了常态。无论熬到多晚,只要过了午夜十二点,我必定提前叫好车。十一点五十五分,我会准时收拾东西,冲出办公楼,一头扎进深夜的寒风里。出租车载着我,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只为了能在那个禁忌的凌晨一点之前,踏入青藤公寓那陈旧的大厅。
每一次冲进大厅,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部镜面电梯。它静静地停在那里,数字显示屏通常是暗的,镜面的轿厢门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而值班台后面,老王多半已经趴在桌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则头也不回地冲进旁边的楼梯间。
楼梯间成了我深夜归途的必经之路。十六层楼,三百多级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每一次抬腿,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沉重的喘息。脚步声在空旷、幽暗的楼梯井里回荡,从清晰到模糊,再被下一声脚步覆盖。只有高处气窗透进来的、城市遥远而模糊的光晕,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光源。我总是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后背的汗毛根根竖立,总觉得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跟随。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在每一次脚步声的回音间隙里,变得格外清晰。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上爬,直到推开十六楼那扇沉重的防火门,踏入相对明亮的楼道,才敢停下来,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
那部镜面电梯,成了我生活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不可触碰的禁忌。它像一个蛰伏的怪物,静静地盘踞在那里,等待着某个疏忽大意的猎物。而那句镜非镜,影非影,归汝归处,莫随我行的口诀,则像一道薄弱的护身符,被我反复默念,刻进骨子里。每一次靠近电梯间,哪怕只是白天,我都下意识地避开目光,绕道而行。
然而,恐惧如同水渍,总会沿着看不见的缝隙悄然渗透。
第六夜。
项目终于迎来了最终汇报的日子。整个团队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发条,会议室里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PPT翻过一页又一页,老板挑剔的目光和连珠炮似的提问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胃部的抽痛从未停止,抽屉里的药瓶几乎见底。汇报结束时,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冰冷地指向了凌晨一点零五分。
一点零五分!
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球!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比以往任何一次加班都晚!早就过了那个禁忌的时间!
林薇你脸色很难看,没事吧旁边的同事关切地问。
没……没事,可能有点累。我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得厉害。抓起包,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会议室。电梯写字楼的电梯依旧在深夜高效运行,冰冷的数字快速下降。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青藤公寓那部镜面电梯!
冲到大街上,凌晨的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寒风卷着落叶和尘土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我哆嗦着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惨白的脸。打车软件显示,最近的车也在三公里外,预计到达时间——一点十五分。
一点十五分!到家至少要一点半以后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站在空旷的街边,深秋的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底涌出的那股寒意刺骨。那部镜面电梯,那个湿漉漉的倒影,老王浑浊眼睛里深沉的警告……所有画面碎片般在脑海里翻涌、撞击。
不行!不能坐那部梯!绝对不能!
十六楼……爬上去!只有爬上去!
这个念头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我拦下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窗外的路灯连成模糊的光带。我死死攥着手机,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秒数,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像重锤砸在心上。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
一点二十五分,车子终于停在青藤公寓楼下。
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我抬头看了一眼十六楼那扇黑洞洞的窗户,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冲进了单元门。
大厅里死寂一片。值班台空着,老王不知去向。那部镜面电梯静静地停在1楼,轿厢门紧闭,镜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只蛰伏巨兽紧闭的眼睑。
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移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没有任何停顿,我冲向旁边的安全出口,一把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火门。
楼梯间里浓稠的黑暗瞬间将我吞噬。
啪嗒…啪嗒…
头顶的声控灯迟钝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级台阶,更高处和更深处,是望不到边际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那股熟悉的灰尘、铁锈和潮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比白天更加浓烈刺鼻。空气冰冷粘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阻力。
心脏在狂跳,血液撞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我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开始向上爬。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楼梯井里激起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一层…两层…三层……
脚步的回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单调地重复着,像某种诡异的伴奏。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刺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黏腻冰冷。我强迫自己不去听那回声,不去想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只盯着脚下被昏黄灯光勉强照亮的、冰冷粗糙的水泥台阶。
五层…六层…七层……
越往上,空气似乎越冷,那股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也越加明显。头顶的声控灯似乎也越来越迟钝,有时脚步落下好几秒,灯光才慢吞吞地亮起,将我的影子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又长又扭曲。就在灯光亮起前的短暂黑暗里,我总是感觉身后那片浓稠的虚无中,似乎有极其轻微的、湿漉漉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可当灯光亮起,猛回头,身后只有向下延伸的、被黑暗吞噬的台阶,空无一物。
是幻听。是恐惧滋生的幻觉。我不断告诉自己,咬紧牙关,加快脚步。
八层…九层…十层……
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双腿如同灌了铅。胃部的抽痛在剧烈运动下更加尖锐。扶着墙壁的手心全是冷汗。楼梯间的死寂像沉重的海水,压迫着耳膜。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似乎只剩下……滴水声
滴答……滴答……
极其细微,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从上方黑暗的某处传来。
我猛地顿住脚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死寂。
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
幻觉。一定是累过头了。我甩甩头,继续向上。可刚抬起脚——
滴答。
一声清晰的、仿佛就在头顶正上方的滴水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冰冷,粘稠,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直接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谁!我失声惊叫,声音在空旷的楼梯井里尖锐地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凄厉的回音。
没有回应。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那声滴答留下的、冰冷的余韵。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直冲天灵盖!我再也顾不上疲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上冲去!
十一层…十二层…十三层……
头顶的声控灯似乎彻底罢工了。脚下是一片浓稠的黑暗,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冰冷的墙壁和台阶边缘向上爬。每一次抬脚都像踩在虚空里,每一次落脚都带着坠落的恐惧。身后那片黑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了粘稠冰冷的实体,紧紧贴附上来,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如影随形。
滴答……
又是一声!更近了!仿佛就在我后颈窝上方!
我尖叫着,手脚并用,几乎是爬上了第十四层的平台!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防火门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驱散了平台附近的黑暗。
我背靠着冰冷的铁门,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贪婪地吞咽着冰冷刺骨的空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目光惊惶地扫视着平台——
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墙壁,斑驳的管道,还有……
我瞳孔骤然收缩!
在靠近通往十五层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旁边,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有一小滩极其新鲜的、深色的水渍!
那水渍不过巴掌大小,边缘还在微微反着光,显然刚滴落不久!就在我刚才站立位置的正上方!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不是幻觉!刚才真的有什么东西,就在我头顶!就在那片黑暗里!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爬楼梯的念头被彻底粉碎!这楼梯间,比那部电梯更恐怖!至少电梯里有光!至少……至少还有那句口诀!
逃!必须离开这里!现在!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刺穿了恐惧的迷雾。我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撞开了十四楼那扇沉重的防火门!
哐当!
门猛地撞在里面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刺眼的白光瞬间涌了进来——是楼道里明亮的声控灯。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十四楼的楼道。这里的格局和我住的十六楼一模一样,深棕色的防盗门紧闭,空气里弥漫着同样的灰尘和淡淡潮湿气味。但此刻,这熟悉的环境却让我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全感。
我背靠着冰冷的防火门,大口喘着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安全通道的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那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诡异的滴水声彻底隔绝在外。但恐惧并未消散,它只是从一种形态转化成了另一种——电梯。
我必须下去。回到一楼。离开这栋该死的大楼!哪怕……哪怕要坐那部镜面电梯!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但我别无选择。楼梯间是绝不能再回去了。
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电梯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薄冰上,随时可能坠落。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依次亮起,昏黄的光线将我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电梯间到了。
右边那部镜面电梯,数字显示屏亮着红色的1。它静静地停在那里,光洁的镜面轿厢门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凌晨一点三十七分。
早已过了老王口中的禁忌时间。
我站在电梯门前,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伸向那个猩红色的上行按钮。
指尖触碰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猛地窜入!电梯按钮冰冷得不像金属,更像是……一块冰。
叮——
一声嘶哑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惊心!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机械,而是某种濒死生物的喉咙深处发出的最后哀鸣。
轿厢门极其缓慢、滞涩地向两边滑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和浓烈潮湿霉味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浪潮,猛地从轿厢内汹涌而出,瞬间将我吞没!那气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浓烈、更刺鼻,带着一种水底淤泥的腥腐气。
惨白刺眼的灯光从里面倾泻而出。
轿厢内部,依旧是一个巨大冰冷的镜盒。四壁和天花板光洁的镜面,反射着顶部惨白的光源,将内部照得亮如白昼,却又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冰冷。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冻住的冰雕。进去还是……
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轿厢内部。铺着廉价暗红色塑料地垫的地板……光洁如初,没有水渍。
也许……老王说的是对的只要不盯着镜子看只要……
身后楼道里一片死寂,但楼梯间那浓稠的黑暗和诡异的滴水声如同实质的威胁,逼迫着我做出选择。
进去!快进去!离开这层楼!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腥腐气呛得我喉咙发痒。我几乎是闭着眼睛,一步跨进了轿厢!手指凭着记忆,疯狂地戳向控制面板上那个鲜红的1!
哐当!
轿厢门在我身后发出沉重的闷响,极其缓慢地合拢。那速度慢得令人心焦,仿佛在故意折磨。门缝越来越窄,外面楼道昏黄的光线被一点点切割、吞噬。
就在门缝即将彻底闭合的刹那——
啪嗒。
一声清晰的、粘稠的滴水声,毫无征兆地从轿厢顶部传来!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猛地抬头!
惨白的灯光下,轿厢顶部的镜面光洁如初,映照出我惊恐万状的脸。没有水渍,没有异常。
是幻听还是……来自电梯井道
门终于哐当一声,彻底合拢。将我和外面最后一丝光线完全隔绝。
轿厢猛地一震,开始下行。老旧钢缆发出沉闷滞涩的嘎吱……嘎吱……声,在死寂的轿厢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垂死巨兽痛苦的呻吟。
电梯下行带来的轻微失重感让胃部一阵翻搅。我死死低着头,目光牢牢锁在自己脚尖前方那一小块暗红色的塑料地垫上。不敢抬头!不敢看任何一面镜子!巨大的镜面轿厢像一个冰冷的囚笼,四面八方都是我低着头的影像,层层叠叠,无穷无尽。每一个低头的身影都透着同样的僵硬和恐惧。
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空气粘稠冰冷,带着那股浓烈的腥腐潮湿气息,每一次吸入都像吞下冰冷的淤泥。
嘎吱……嘎吱……钢缆声缓慢而沉重。
楼层显示屏上猩红的数字缓慢跳动:14……13……12……
突然!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实质的冰水,猛地从头顶浇灌下来!瞬间席卷全身!
滴答……滴答……
清晰无比的滴水声,这一次,真真切切地从我头顶正上方传来!不再是错觉!冰冷的水滴,带着粘稠的质感,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我低垂的头发上,顺着发丝滑落,渗入头皮,带来刺骨的冰凉!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滴落的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冰冷的液体顺着我的后颈,滑入衣领,沿着脊椎一路向下流淌!肩头的衣料迅速被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湿冷的寒意!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无可避免地扫到了正前方那巨大的镜壁——
镜面里,我依旧低着头,肩膀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但!
就在我的身后!
紧贴着我的后背!
一个模糊的、穿着深色衣服的女人身影,如同从冰冷的水底浮现出来,清晰地映在镜中!
她低着头,一头湿漉漉的、如同纠缠海藻般的黑色长发,沉重地垂落下来,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发梢正对着我的头顶,冰冷的水珠如同断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从她浓密的发梢滴落下来,砸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
那湿透的头发,几乎要垂落到我的肩膀上!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水草腐烂和淤泥的腥臭气息,瞬间在狭小的轿厢内弥漫开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被那股恶心的气味堵住,干呕欲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我的天灵盖!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体而出!她想贴上来!她想趴在我背上!
老王的话如同炸雷般在脑海里响起!口诀!念口诀!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镜面中那个紧贴在我身后的、湿漉漉的恐怖倒影!她的发梢几乎已经触碰到了我的肩膀!冰冷的水滴还在不断砸落!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嘶哑地吼出那句刻在骨子里的十六个字:
镜非镜!影非影!归汝归处!莫随我行!!!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的力量嘶喊出来,在冰冷死寂、充斥着滴水和腥臭的轿厢里疯狂回荡!
就在我吼出最后一个行字的瞬间——
叮——!
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电梯猛地一顿,停住了!
猩红的楼层显示屏上,数字赫然跳动着——
1
到了!
轿厢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极其缓慢地、滞涩地向两边滑开!
外面大厅昏黄的光线如同救赎的曙光,从逐渐扩大的门缝里涌了进来!值班台上那盏小台灯的光芒,此刻显得无比温暖!
得救了!口诀生效了!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我几乎要瘫软下去!背后那冰冷刺骨的寒意似乎也在门开的瞬间消散了一些!
就在我脚步踉跄,准备不顾一切地冲出这个地狱般的镜之囚笼时——
一股冰冷、湿滑、如同深水淤泥般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极其轻柔地喷在了我的右耳后!
距离近得,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气息的阴冷和粘腻!
一个沙哑、空洞、仿佛从深水淤泥里挤出来的女人声音,带着一丝诡异的、嘲弄般的笑意,贴着我的耳廓,幽幽响起:
口诀……错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