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林温婉在一片混沌的温热中挣扎,像溺水者徒劳地挥舞着手臂。鼻腔里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让她联想到死亡与新生的消毒水气味,耳边是嗡嗡作响的嘈杂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她想浮出这片深海,胸口却像被一块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带来灼热的刺痛感。
婉婉,我的婉婉……你醒了你可吓死妈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女声,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那层毛玻璃,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林温婉费力地掀开重如千钧的眼皮。天花板上刺目的白炽灯光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眨了好几下,才终于让视野变得清晰。
一张写满了焦虑和憔悴的中年妇女的脸庞映入眼帘,女人的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她身上的确良衬衫洗得发白,袖口已经磨损。在她的身后,是斑驳泛黄的墙壁,墙皮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头顶上,老旧的吊扇正吱呀、吱呀地转着,有气无力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这不是她那间位于上海陆家嘴,拥有270度无敌江景的高级公寓。
她也不是那个刚刚在项目成功庆功宴上,因连续72小时高强度工作后过度兴奋,突发急性心梗,倒在香槟塔前的金牌投资分析师林温婉。
就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一股不属于她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地冲进她的脑海。剧烈的头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属于另一个女孩的,短暂、贫瘠而又充满苦涩的一生,在她眼前如电影般飞速闪过。
这个身体也叫林温婉,今年十九岁,刚刚高中毕业。家住在一个名叫红星机械厂的国营工厂家属区。父亲林建国是厂里为数不多的八级钳工,技术精湛,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陈秀兰是典型的传统妇女,没有工作,一生都围绕着丈夫和女儿打转。
半个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彻底击碎了这个家庭的平静。林建国在车间带徒弟时,一台老旧的冲压机突然失控,为了推开身边那个反应不及的年轻学徒,他的右腿被沉重的机器部件生生砸中。粉碎性骨折。
这个年代的工伤处理流程缓慢而官僚,厂里效益本就不好,垫付的医药费早已告罄。昔日里热情的工友邻居,在一次次借钱的请求面前,也渐渐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父亲的铁饭碗,连同这个家庭的未来,一同被砸得粉碎。
为了给父亲凑钱,原来的林温婉四处求人,看尽了冷眼,尝遍了心酸。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女孩,如何能承受这般泰山压顶的重担心力交瘁之下,又淋了一场大雨,高烧不退,昨晚就这么一睡不醒,再睁眼时,躯壳之内,已然换了另一个来自二十多年后的强悍灵魂。
我……没事了,妈。
林温婉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扭头,看到病床的另一边,那个被工友们称为老黄牛的父亲正趴着,脸上毫无血色,花白的头发显得格外稀疏。他那条打着厚厚石膏的右腿被高高吊起,曾经撑起整个家的腿,如今却成了最沉重的负担。
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和那双因常年操劳而粗糙变形的手,林温婉的心中五味杂陈。
绝望吗对于原来的那个十九岁女孩来说,是的,是灭顶之灾。
但对于她,一个在21世纪的资本市场里翻云覆雨,见证了中国经济腾飞二十多年,深谙各种商业模式和财富密码的投资精英来说,1998年,这个无数传奇开始的年份,这个遍地是黄金的年代,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更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足以改变一切的机遇。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那双曾经柔软的手如今布满了老茧。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与她年龄和外貌截然不符的坚定与沉稳。
妈,别担心,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说道,有我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一章:第一桶金的构想
出院回家的日子,比在医院更让人窒息。家里那间不到六十平米的两居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饭桌上,陈秀兰不停地唉声叹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林建国则彻底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劣质的大前门香烟,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那是他无声的焦虑和痛苦。
家里的积蓄在手术和住院期间早已花光,为了凑齐后续的治疗费,陈秀兰把亲戚邻居都借遍了,如今还欠着三千多块的外债。在人均月工资只有四五百块的1998年,这无疑是一笔足以压垮一个普通家庭的巨款。
我去街道找王主任了,也去厂里问了,陈秀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饭,毫无食欲,都说厂里效益不好,资金紧张,爸这工伤赔偿,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家里的米,也快见底了。
砰!林建国猛地一拍桌子,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伤腿,疼得他龇牙咧嘴,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他低吼道:大不了我这腿不要了!明天就让他们把我接出院,死也死在家里!
你胡说什么!陈秀兰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看着陷入绝望的父母,林温婉平静地放下筷子,开口道:爸,妈,别愁了,也别吵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你林建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怀疑地看着女儿,你一个刚高中毕业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婉婉,你可千万别去干傻事!他生怕女儿为了钱,走上什么歪路。
林温婉知道他们不信。这个年代,一个19岁的女孩子,除了进工厂当工人,或者去商店当售货员,似乎没有别的出路。她没有过多争辩,只是在脑中飞速地盘算着。
启动资金几乎为零,这是最大的限制。技术门槛不能高,要能快速上手。产品要见效快,现金流要好,不能有账期。什么样的生意符合这些条件
她的目光穿过积了灰的玻璃窗,望向窗外。时值盛夏,红星厂的家属区里,上了年头的梧桐树在烈日下无精打采,树上的知了却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榨干空气里最后一丝能量。下班的工人们骑着永久或飞鸽牌自行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轮卷起一阵热风。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楼下追逐打闹,手里紧紧攥着几毛钱,在小卖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着是买一根奶油冰棍,还是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就是这个!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一个后来火遍大江南北,但在1998年的内地小城里还属于绝对新奇玩意儿的东西,跳进了她的脑海——珍珠奶茶。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年代,人们的消夏饮品还非常单调,无非是汽水、酸梅汤和自家熬的绿豆汤。珍珠奶茶那种香甜丝滑的口感,加上Q弹有嚼劲的珍珠,对于味蕾的冲击是颠覆性的,绝对能迅速俘获年轻人和孩子们的心。更重要的是,它的成本极低,主要原料就是茶叶、糖、牛奶和木薯粉,利润空间巨大得惊人。
爸,妈,我想做点小生意,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宣布,我想摆个摊,卖一种叫‘珍珠奶茶’的饮料。
啥玩意儿珍珠……奶茶老两口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茫然,显然连听都没听过。
林温婉耐心地解释道:就是用红茶熬出茶汤,然后加上牛奶和糖,最关键的是,里面有一种用木薯粉做的、像黑色珍珠一样的粉圆,吃起来QQ弹弹的,特别有意思。我以前在一本南方的时尚杂志上看到的,说是在广州、深圳那些大城市特别流行。
她当然不是在杂志上看到的,但这无疑是当下最好的借口。
摆摊那不是投机倒把吗让街坊邻居看到了,戳我们家脊梁骨的!陈秀兰的观念还停留在过去,觉得做生意是不务正业,低人一等。
妈,现在都98年了,报纸上天天说,国家鼓励个体经济,支持下岗职工再就业。咱们靠自己的双手挣干净钱,不偷不抢,有什么丢人的林温婉的语气不容置疑,爸的腿等不了,我们这个家也等不了了。面子,在活下去面前,一文不值。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了林建国和陈秀兰的心上。是啊,家都快散了,还要什么虚无缥缈的面子
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光芒,那种不属于19岁女孩的沉稳、自信和决绝,林建国沉默了许久。他将手里已经烧到尽头的烟蒂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掐灭,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家里……还剩下最后两百块钱,他沙哑着嗓子说,那是你妈偷偷攒下,准备让你去上会计夜校的学费。你……就拿去试试吧。输了,就当爸没用,我们一家人再想别的办法。
这两百块钱,是这个家最后的希望。林温婉接过母亲颤抖着递过来的、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钱,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第二章:万事开头难
拿到这两百块钱,林温婉感觉自己像是拿到了撬动地球的第一个支点。她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行动起来。
第一步,就是去市里最大的农贸批发市场。九十年代的批发市场,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混乱的地方。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料、干货和人体的汗味。南腔北调的叫卖声、三轮车的喇叭声、讨价还价的争吵声此起彼伏。
林温婉像一条鱼,灵活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此行的目标非常明确:木薯粉、大包的红茶茶叶、白砂糖、炼乳、一次性塑料杯、封口膜和吸管。
她展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精明和老练。面对那些看她年轻就想抬价的摊主,她总能不急不躁地指出对方货品的优劣,然后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让对方无法拒绝却又利润微薄的价格。
老板,你这木薯粉不对,颜色太白,应该是乳白带点微黄。你这是掺了面粉的吧价格得便宜两成。
阿姨,你这红茶碎末太多,茶梗也不少,香气是够,但煮出来茶汤会发涩。我量大,你给个实诚价。
一圈逛下来,她不仅用一百五十块钱就买齐了所有必需品,还顺带摸清了整个市场的原料价格,为日后的采购打下了基础。
最大的挑战,是制作核心原料——珍珠,也就是木薯粉圆。这个年代,内地小城里根本买不到现成的半成品,一切都得靠自己手工制作。这对一个四体不勤的现代白领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
回到家,她一头扎进厨房。她凭着后世在美食视频里看来的模糊记忆,开始了反复的试验。第一次,水温太高,木薯粉直接被烫成了疙瘩汤;第二次,水加多了,面团稀得不成形;第三次,搓的丸子大小不一,煮出来口感也千差万别。
陈秀兰看着女儿在厨房里折腾得满头大汗,脸上沾着白粉,心疼得不行,几次想劝她放弃。但林温婉只是擦擦汗,笑着说:妈,任何新技术的诞生,都是要经过无数次失败的。快成功了。
终于,在浪费了小半袋木薯粉后,她摸索出了正确的配比和水温。当她将那一个个大小均匀、乌黑发亮的小圆球从滚水中捞出,浸入冰凉的糖水中时,那一颗颗晶莹剔透、Q弹十足的黑珍珠在她手中诞生了。她用勺子舀起一颗放进嘴里,那熟悉的、富有嚼劲的口感让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成功了!
接下来是奶茶的调试。她坚决不用后世那些廉价但有害的奶精和植脂末,她要做的,是真材实料的品质。她用大锅熬煮红茶,仔细过滤掉茶渣,得到色泽红亮的茶汤。然后,她用最纯粹的鲜牛奶和炼乳,一点点地调试糖、奶、茶的比例。
经过一下午的品尝和记录,她最终确定了黄金配比。调出来的奶茶,茶香浓郁,奶味醇厚,甜度恰到好处,回味悠长。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在自家楼下那片梧桐树下的空地,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用两张小板凳和一块父亲以前做工剩下的旧木板,搭成了一个简易的摊位。一块用毛笔在红纸上书写的招牌格外显眼——婉婉茶铺,下面还有一行娟秀的小字:南方新潮饮品——珍珠奶茶,清凉解暑,Q弹爽滑,每杯一元。
第三章:开门红与是非至
开张第一天,正是下午四点多,工人们陆续下班的时间。
林温婉的小摊位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家属区的邻里街坊们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了上来,对着她摊位上那一盆黑乎乎的珍珠指指点点。
哎,这不是老林家的闺女吗高中毕业不找工作,在这儿瞎折腾啥呢
珍珠奶茶这是啥玩意儿那黑乎乎的一坨,能吃吗别是啥药丸子吧
一块钱一杯!抢钱啊!小卖部一瓶冰镇汽水才五毛钱!
质疑声、议论声不绝于耳。陈秀兰站在女儿身后,紧张得手心直冒汗,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温婉却面带微笑,不急不躁。她大大方方地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杯,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个大勺子舀上一大勺晶莹剔oberg的黑珍珠,再冲入预先调好的、冰镇过的奶茶,用封口机咔哒一下封上口,利落地插上一根粗吸管。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新奇的仪式感。
各位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她提高了声音,清脆的嗓音穿透了嘈杂,这是我们家乡那边最新潮的喝法,叫珍珠奶茶!今天第一天开张,不为挣钱,就图个人气!前二十杯,免费品尝!您尝尝,不好喝我绝不收一分钱!
免费这两个字,永远是最好的营销手段。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率先响应。一个刚从车间下班,浑身还带着机油味的小伙子第一个接过了奶茶。他学着林温婉的样子,用力吸了一口。
瞬间,他的眼睛就亮了。
欸!他惊喜地叫出声,这味道……可以啊!甜丝丝的,奶味特别足!比汽水好喝!哎哟,这黑珠子,嚼起来还怪好玩的,弹牙!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打消了众人的疑虑。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二十杯免费的奶茶就被一抢而空。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真不错,比那甜得发腻的汽水解渴多了!
是啊,那珍珠又有嚼劲,又有甜味,一块钱一杯,不贵不贵!
口碑,就这样以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方式发酵开来。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林温婉的小摊位前,竟然史无前例地排起了一条十几个人的小长队。
林温婉忙得脚不沾地,收钱、加料、冲茶、封口,动作越来越熟练。一旁的陈秀兰,从最初的窘迫不安,到后来的惊讶,最后也忍不住上手帮忙收钱找零。看着女儿那自信从容的模样,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孩子。
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最后一锅珍珠也卖完了。母女俩收摊回家,在灯下盘点一天的收入时,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桌子上,摊着一大堆零零散散的毛票和一块、两块的纸币。仔细数了两遍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八十六块五毛!除去三十块左右的成本,第一天,净赚了五十六块钱!
这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将近一个星期的工资!
陈秀兰拿着那一把皱巴巴的钱,手都在抖,眼眶湿润了:婉婉……我的婉婉……这……这真的能行!
林温婉笑着点头,将钱仔细抚平。她知道,一个小小的摊位,只是她宏大计划的第一步。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出现在她家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苹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口白牙。
听说叔叔腿受伤了,我来看看。刚才路过楼下,看到你们生意挺好啊。
来人是陆向东,也是家属区的,比林温婉大几岁。他父母早逝,初中毕业就出来闯荡,靠着一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跑运输,为人正直,乐于助人,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他刚才就是排队的顾客之一。
是向东啊,快进来坐!陈秀兰热情地招呼着。
林温婉对他笑了笑,递过去一杯刚给自己留的奶茶:向东哥,谢谢你刚才帮着说话。喝杯奶茶吧。
陆向东接过奶茶,喝了一大口,赞道:真好喝。婉婉,你真不简单。
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眼神明亮的女孩,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敬佩。
夜深人静,林温婉却毫无睡意。麻烦,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
生意火爆的第三天傍晚,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晃到了摊位前。为首的是个染着一撮黄毛的家伙,穿着花衬衫和喇叭裤,嘴里叼着烟,人称黄毛强,是这片有名的小混混。
小妹妹,生意不错啊。黄毛强斜着眼,用脚踢了踢林温婉的冰桶,不怀好意地笑道,在这片地界上做生意,是不是得懂点规矩,交点‘管理费’啊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立刻围了上来,将小摊围得水泄不通。排队的客人都吓得纷纷后退,敢怒不敢言。
林温婉心里一沉,知道这是来收保护费的。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说:我们是小本生意,挣的都是辛苦钱,交不起什么管理费。
少废话!另一个瘦猴样的混混一拍桌子,震得杯子叮当响,今天不拿两百块钱出来,你这摊子就别想摆了!信不信我给你掀了
陈秀兰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女儿的胳膊,浑身发抖。
林温婉的大脑飞速运转。硬碰硬肯定吃亏,报警的话,等警察来了他们早就跑了,以后还会变本加厉地报复。给钱那就会变成无底洞。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声洪亮的断喝传来。
强子,越来越出息了啊,欺负一个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人群分开,陆向东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他刚跑完一趟活回来,工字背心被汗水浸透,古铜色的手臂上肌肉虬结,充满了力量感。他径直走到摊前,将林温婉母女护在身后。
黄毛强看到陆向东,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上挤出一点干笑:陆……陆向东,这事跟你没关系吧我们跟这小妹妹商量点事。
陆向东冷笑一声,往前踏了一步,攥了攥砂锅大的拳头,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她是我朋友,你说有没有关系要钱是吧行啊,别在这儿,跟我到那边胡同里走一趟,我给你。
黄毛强看着陆向东那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的架势,又看了看他身后几个同样义愤填膺的年轻工人,最终还是咽了口唾沫,色厉内荏地骂咧了一句:行,你行!我们走!
一场危机,暂时化解。
谢谢你,向东哥。林温婉由衷地感谢道。
没事儿。陆向东摆摆手,眉头却紧锁着,不过,婉婉,他们今天被我吓走了,明天可能还会来。你这样摆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陆向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林温婉。他说得对,一个流动的摊位,无根无萍,太容易被人欺负。她必须拥有一个自己的根据地,一个谁也无法轻易撼动的店。
第四章:从摊位到店铺的跨越
有了开店的想法后,林温婉的目标变得无比清晰。她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几乎跑遍了红星厂周边的所有街道。
最终,她看中了厂门口附近一个因为经营不善刚刚倒闭的小卖部。这个店面位置绝佳,正对着工厂大门和家属区的主路口,是所有工人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人流量极大。店面不大,只有二十多平,但对她来说足够了。
唯一的问题是租金。房东是个精明的老头,咬死了一年三千块,一分都不少。
三千块!这在当时是一笔天文数字。她这一个月起早贪黑,也才刚刚还清家里的债务,手里只攒下了一千多块钱。
晚上,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全家人,包括特意被她请来参谋的陆向东。
果不其然,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
什么三千块租个店婉婉,你是不是疯了!陈秀兰第一个跳起来,咱们好不容易才缓口气,你这一口气又要全投进去,还要再借一千多!这要是赔了,咱们家可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林建国也紧锁眉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摆摊挺好的,一天也能挣个几十块,稳当。开店风险太大了,孩子,咱不冒这个险。
爸,妈,摆摊挣的是小钱,是辛苦钱。风吹日晒不说,还不稳定,就像今天这样,随便来几个混混就能搅黄。林温婉耐心地分析道,我们要做大,就要有自己的品牌,自己的店面。有了店,我们就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增加更多的产品,比如炸鸡柳、烤热狗、关东煮……这些都是我算过的,成本低,利润高,绝对稳赚不赔!到时候,我们就不光是卖奶茶,而是一个小小的美食站!
她描述的蓝图,让老两口有些心动,但那三千块的巨款,依然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心头。
关键时刻,一直沉默的陆向东开口了。
叔,阿姨,我觉得婉婉说得对。他看着林温婉,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信任,我虽然不懂什么大生意,但我看得出来,婉婉有头脑,有胆识,她不是乱来。这事,能成!钱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新有旧。这是他这几年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跑运输攒下的所有积蓄,大概有两千多块。
向东,这怎么行!使不得,使不得!林建国夫妇被陆向东的举动惊呆了,连忙摆手拒绝。
林温婉深深地看了陆向东一眼,这个男人,话不多,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用最实在的行动支持她。她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
她没有去接那笔钱,而是转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对父母说:爸,妈,向东哥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个店,我要用我们自己挣的钱来开。请你们再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如果赔了,我林温婉这辈子再也不提做生意的事,老老实实进厂打工!
或许是被女儿的决心所感染,或许是陆向东的信任给了他们勇气。最终,林建国一咬牙,拍板了:干了!
盘下店面,签下合同,林温婉感觉自己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接下来是装修,为了省钱,她自己画设计图,买来最便宜的涂料和壁纸。陆向东二话不说,叫上两个跑运输的兄弟,脱了上衣,挥汗如雨地帮她刮大白、刷墙、铺地板。陈秀兰和林建国则负责后勤,每天做好饭菜送过来。
一家人,加上一个准女婿般的朋友,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那种火热的激情和希望,驱散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已久的阴霾。
半个月后,崭新的婉婉茶铺正式开业。红色的亚克力招牌,明亮的玻璃窗,干净整洁的不锈钢吧台,墙上还贴着林温婉手绘的可爱奶茶图案。在周围一片灰暗陈旧的建筑中,婉婉茶铺显得格外亮眼、时髦。
开业当天,林温婉搞了个买一送一和集齐十个杯盖换一杯的促销活动。店门口人山人海,鞭炮齐鸣,比之前摆摊时还要火爆百倍。新上的炸鸡柳、关东煮更是香气四溢,馋哭了无数路过的孩子。
陆向东自告奋勇地穿着新买的白衬衫,在门口帮忙维持秩序,疏导人流。看着在吧台后忙碌却始终面带微笑、从容不迫的林温婉,他的眼神里满是欣赏和骄傲。
他知道,这个女孩未来的天地,绝不止于这个小小的红星厂。她像一颗即将升空的星星,而他,愿意做那个在地面上默默守护她的人。
第五章:恶性竞争与品牌意识
婉婉茶铺的成功,像一颗石子投进了红星厂这片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它不仅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更刺激了某些人的神经。
果然,不出一个月,麻烦就来了。
在厂区的另一头,一家名叫芬芬冷饮的店也悄然开张了。老板娘是家属区里有名的长舌妇张翠芬,她男人是厂里采购科的一个小领导,有点人脉。
这家店从装修风格到产品种类,几乎是婉婉茶铺的翻版。一样卖着珍珠奶茶、炸鸡柳和关东煮。更恶劣的是,为了抢生意,她展开了赤裸裸的价格战,所有产品都比林温婉的店便宜两毛钱。
婉婉,这个张翠芬,真是太不要脸了!明摆着抄咱们的!陈秀兰气得浑身发抖,不行,咱们也得降价!她卖八毛,咱们就卖七毛!不能让她把客人都抢走了!
妈,别急。林温婉正在吧台后擦拭着杯子,脸上依旧是那份超乎年龄的冷静,不能降。价格战是最低级、最愚蠢的竞争手段,它只会让我们的利润越来越薄,最后两败俱伤。我们要赢,得靠品质,靠脑子,靠她永远也学不会的东西——品牌。
她非但没有降价,反而做了几件让所有人都看不懂的事。
第一,她推出了会员卡制度。在这个连银行卡都不普及的年代,这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规则很简单:一次性充值二十元,卡里就存入二十五元,以后每次消费还能享受九折优惠。这个新颖的模式,立刻吸引并锁定了大批忠实的老顾客。对他们来说,这不仅是优惠,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第二,她逆势推出了更高价位的新品。她用新鲜牛奶和鸡蛋,做出了口感嫩滑、奶香浓郁的双皮奶;用当季最新鲜的水果,切块后配上酸奶和蜂蜜,做成了色彩缤纷的水果捞。这些用料考究、制作精良的甜品,立刻抓住了那些追求生活品质的年轻女工和干部家属的心。这是张翠芬那种只求形似、用廉价原料勾兑的店铺,根本无法模仿的。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林温婉开始打造自己的品牌形象。她花了一百块钱的天价,请市里美术学校的一个大学生,帮她设计了一个梳着两个小辫子、笑得甜甜的卡通女孩头像作为Logo。她把这个可爱的Logo印在了所有的杯子、包装袋和会员卡上。
这个在当时极具超前意识的举动,瞬间就让婉婉茶铺的形象,和芬芬冷饮那种粗制滥造的山寨货拉开了云泥之别。顾客们拿着印有可爱Logo的杯子走在路上,都觉得倍有面子。
面对林温婉这套组合拳,张翠芬彻底懵了。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东西更便宜,人却越来越少。她也学着推出新品,但做出来的双皮奶像豆腐渣,水果捞用的都是不新鲜的烂水果,口碑一落千丈。她甚至恶毒地在外面散播谣言,说林温婉的珍珠是用烂皮鞋熬的。
对此,林温婉直接在店门口支起一口锅,当众演示如何用木薯粉制作珍珠,谣言不攻自破,反而为她又吸引了一波人气。
不出两个月,高下立判。张翠芬的芬芬冷饮门可罗雀,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关门大吉。而婉婉茶铺,则成了红星厂乃至附近几个厂区当之无愧的网红店铺,生意蒸蒸日上。
第六章:新的盟友与扩张蓝图
解决了竞争对手,林温婉开始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人才和标准化。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光靠她和母亲两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了。她需要一个信得过、又踏实肯干的帮手。她在来应聘的几个女孩中,看中了一个叫周晓琴的姑娘。
周晓琴也是厂里的子弟,性格有些内向,说话细声细气,因为家里穷,高中没读完就出来找活干。林温婉看中的,是她眼神里的那份质朴和真诚。
林温婉亲自带着周晓琴,从如何微笑服务,到每一个产品的制作流程,都手把手地教她。她还将所有产品的配方和制作步骤,精确到克和秒,写成了一本厚厚的标准操作手册(SOP)。
晓琴,记住,我们卖的不仅仅是一杯奶茶,更是一种标准。只有保证每一杯、每一个产品,从你手里做出来,和我做出来,味道都一模一样,我们的品牌才能立得住。
周晓琴被林温婉的专业和认真深深折服,工作格外卖力,很快就成了店里的得力干将。
与此同时,林温婉和陆向东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陆向东受到林温婉的启发,不再满足于骑着三轮车给人拉零活。他用自己的积蓄,加上林温婉投资的一部分钱,买了一辆二手的小霸王货车,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运输队,专门为婉婉茶铺和周边的一些小商户配送原料和货物。他为人实在,收费公道,从不偷奸耍滑,生意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每天晚上,等店铺打烊后,陆向东都会开着他的小货车过来,帮林温婉盘点货物,送她回家。两人在寂静的夜色下,并肩走在家属区的小路上,聊着各自的生意,畅想着未来的蓝图。
婉婉,我打算再买一辆车,多跑跑长途,把生意做到市里去。
好啊,向东哥。等你的运输公司做大了,我的分店开到哪儿,你的货车就跟到哪儿。
暧昧的情愫在空气中发酵,那种建立在相互扶持、共同奋斗基础上的感情,远比单纯的风花雪月更加坚固。
一天晚上,陆向东送林温婉到楼下,鼓足了所有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到她手里。
那是一个用红绳穿着的,打磨得非常光滑的螺丝帽。
这是我当学徒时,第一次独立做出来的零件,一直留着。陆向东的脸在路灯下有些发红,我嘴笨,不会说好听的。婉婉,我……我想一辈子对你好。
没有鲜花,没有誓言,只有一颗被机油浸染过,却无比真诚的心。
林温婉看着手里的螺丝帽,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尖,轻轻地在陆向东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静止了。
第七章:惊天一搏,落子未来
1999年初,婉婉茶铺在市里的黄金地段——百货大楼对面,开起了第一家分店。紧接着,第二家、第三家分店也相继开业。林温婉正式注册了婉婉餐饮有限公司,她不再是那个小小的个体户,而是一个初具规模的企业家。
然而,她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在经营餐饮连锁的同时,她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上——研究城市规划。她每天都雷打不动地阅读《江城日报》,尤其是那些枯燥乏味的政府公告和会议纪要。一有空,她就骑着自行车,跑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她从一则不起眼的新闻报道的字里行间,和一个在建委工作的老同学的酒后闲聊中,捕捉到了一个惊人的信息:市政府,有向东边迁移的初步意向,计划在那里建立一个新的经济开发区。
这个消息,在当时还只是一个停留在纸面上的模糊概念,但在林温婉的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立刻行动起来。她带着陆向东,多次前往当时还是一片荒凉的城市东区。那里,除了大片的农田、零星的村庄,就是几个濒临倒闭的乡镇企业,连一条像样的水泥路都没有。
婉婉,你老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干嘛陆向东开着他的小货车,颠簸在土路上,满心不解。
林温婉指着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向东哥,你信不信,不出五年,这里会比市中心的百货大楼还要繁华。我们要在这里,下我们这辈子最大的一注赌博!
她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动用公司账上所有的流动资金,再加上银行贷款,买下东区那家倒闭的罐头厂和他附属的大片土地。
这个决定,在公司和家庭里,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疯了!婉婉你绝对是疯了!就连一向最支持她的陈秀兰都无法理解,把这么多钱,我们全部的家当,都扔在那么个荒郊野外那跟打水漂有什么区别!
林建国更是气得拍碎了一个茶杯:你是不是挣了几个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那是几百万的投资!不是几百块!输了,我们全家都得睡大马路!
公司的几个元老,包括周晓琴在内,也都委婉地表示了反对。
这是林温婉重生以来,遭遇到的最大的一次信任危机。所有人都觉得她被成功冲昏了头脑。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到了极点。林温婉站在所有人面前,孤立无援。
就在这时,陆向东站了起来。他走到林温婉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然后环视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也不懂什么城市规划,什么经济开发区。但是,我信婉婉。从她决定摆摊卖奶茶的那天起,她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一开始看来都是错的,但最后都证明她是唯一一个对的人。这一次,我也信她。就算最后真的输得一无所有,大不了我继续开我的货车,我们从头再来!
陆向东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林温婉的心里。
她看着他,最终顶住了所有的压力,用董事长的绝对权威,通过了这个决议。
签下土地转让合同的那天,林温婉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知道,她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和信誉。赢,则一飞冲天;输,则万劫不复。
第八章:浪潮奔涌,终成传奇
时间是最好的裁判。
2003年,一则重磅新闻,通过电视和报纸,传遍了江城的每一个角落:江城市政府正式宣布,将启动东城大开发战略,新的市政府行政中心、会展中心、体育中心将全部落户东区!
消息一出,举城哗然。
曾经荒无人烟的东区,一夜之间成了全城瞩目的焦点,成了资本和热钱疯狂追逐的黄金宝地。地价以火箭般的速度飙升,一天一个价,一个月翻一番。无数人捶胸顿足,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在那里买下一亩三分地。
而林温婉,这个四年前就以白菜价拿下了东区核心地块数百亩土地的年轻女人,瞬间成为了江城商界一个近乎神话的传奇。
林家彻底沸腾了。那些曾经劝说、指责过她的亲戚朋友,如今上门时,脸上堆满了敬畏和谄媚的笑容。林建国和陈秀兰走在路上,腰杆都挺得笔直,逢人便骄傲地介绍:这是我女儿,林温婉。
2005年,江城东区,如今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中央商务区。
在最核心的地段,一栋高达三十层的现代化商业综合体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楼的名字,赫然是——婉婉广场。
广场的顶层,总裁办公室里,林温婉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繁华都市。她的身边,站着同样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陆向东。他的东向物流,如今已是本省最大的民营物流公司之一。
他们的无名指上,戴着同款的简约钻戒,闪耀着低调而幸福的光芒。
还记得吗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你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陆向东从身后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温柔。
林温婉回过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脸上洋溢着宁静而满足的微笑:是啊。我还记得,有人拿着一个螺丝帽跟我求婚呢。
两人相视而笑。
是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她不仅彻底改变了自己和家庭的命运,更是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浪潮中,凭借着超前的眼光和无畏的勇气,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机遇,书写了一段属于平凡人的不凡传奇。
从1998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开始,一个19岁女孩的重生,成就了一个商业帝国的雏形。
而她的故事,以及这个伟大时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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