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坏掉的瓷娃娃 > 第一章

我曾以为爱情是件清澈透明的事,像一方剔透的玻璃杯,里面盛得下整片星空,干净得容不下一粒尘埃。那时我二十出头,眼神明亮,心里揣着滚烫的诚意,觉得只要双手捧出真心,总会被另一颗真心稳稳接住。这念头根植在我年轻的骨头里,带着点傻气的执拗。
苏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那星空触手可及的人。她漂亮,像枝带刺的玫瑰,笑起来眼尾上挑,有种漫不经心的吸引力。我笨拙地靠近,用尽了当时所能想到的一切浪漫。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夜晚,我攥着省吃俭用买下的那束娇艳红玫瑰,花瓣上还凝着水珠,站在她宿舍楼下,心跳如擂鼓。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心里却热得发烫。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终于下来了,裹着件时髦的短外套,眼神扫过我手里的花,没什么温度。
有事她问,声音有点懒。
我鼓足勇气递上花,像个虔诚的信徒献上祭品:苏晴,我…我喜欢你很久了。能…能做我女朋友吗每一个字都烫嘴,手心全是汗。
她没接花,反而从精致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叮一声用银色的打火机点燃。猩红的火点在寒夜里明灭。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隔着那层薄雾看我,嘴角勾起一个说不清是嘲弄还是怜悯的弧度。
陈默,她叫我的名字,尾音拖得长长,带着一种冰凉的甜腻,你人是不错。她顿了顿,烟灰簌簌地落在娇嫩的花瓣上,可惜啊,太无趣了。连当个备胎解闷儿,她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就在我眼前,那截燃烧的烟头带着残忍的随意,狠狠地、稳稳地摁在了玫瑰最饱满的花心上。
嗤——细微的灼烧声,伴随着一股蛋白质焦糊的味道猛地窜进鼻腔。花瓣瞬间卷曲、焦黑,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
——都不够格。她轻飘飘地补完了后半句,像丢垃圾一样,把烫坏的玫瑰连同那半截烟头随手扔在地上,碾了碾她精致的高跟鞋跟,转身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影里。
我僵在原地,寒风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那束被践踏的玫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花瓣残破,烟灰污浊,焦糊的气味固执地缠绕着我,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发出极其细微的、玻璃碎裂般的脆响。星空熄灭了,玻璃杯裂开了第一道无法弥合的缝。原来所谓真心,不过是别人鞋底轻易就能碾碎的廉价装饰。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钝痛,开始从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苏晴只是个开始,像打开了某个装满毒药的潘多拉魔盒。此后几年,我仿佛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旋转门,遇到的苏晴们形形色色,却无一例外地在我心上留下刻痕。小雅,笑容甜美,声音像浸了蜜糖,却总能在我最需要支持时,恰好和别的追求者有事。一次我项目失败,整夜失眠,凌晨给她发去一条长长的、袒露脆弱的信息,屏幕那头沉寂得像黑洞。直到中午,才收到她一句轻描淡写的回复:哎呀,昨晚和几个朋友去山顶看日出了,信号太差啦!别想太多哦,加油!配图是山顶的晨曦和她与几个陌生男人灿烂的合影。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然后是琳达,热烈得像团火,能把人瞬间点燃。我们闪电般地在一起,她拉着我跑遍城市每一个喧嚣的角落,昂贵的餐厅、新开的酒吧、深夜的飙车…钱像水一样流走,我的积蓄很快见了底。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信用卡账单的阴影下,艰难地表达我的窘迫时,她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挑起,涂着蔻丹的手指戳着我的胸口,声音尖利得像碎玻璃:没钱没钱你谈什么恋爱废物!那晚她摔门而去,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都在嗡鸣,留下满室狼藉和一地昂贵却破碎的装饰品碎片,像极了我当时的状态。房租到期,房东的催缴电话如同索命符,我蜷缩在冰冷的、被搬空大半的出租屋地板上,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照不亮屋里的黑暗。胃里空得发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拧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楚的钝痛。一种深刻的、被彻底榨干的虚脱感攫住了我。我爬起来,对着洗手间那面布满水渍的镜子,里面映出一张苍白、浮肿、眼神空洞麻木的脸,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这张脸,陌生得让我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心。我咧开嘴,想扯出一个笑容,镜子里的人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表情。心底那个曾经装着星空的玻璃杯,早已碎成了齑粉,被残酷的现实践踏得面目全非。
我盯着镜子里那张颓败的脸,胃里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只有水管偶尔滴答的声响,像在倒数我仅存的清醒。突然,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解脱的厌倦——对镜子里这个人,对这个不断重复着被索取、被抛弃、被榨干的循环。够了。
我猛地转身,不再看镜子。身体先于意识行动,抓起椅背上那件还算体面的外套,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深秋的寒风灌进领口,刀子般刮过皮肤,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刺痛般的清醒。我钻进路边一辆出租车,报出市中心最喧闹酒吧的名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把胸腔里积压的、名为陈默的垃圾彻底倾倒出去的出口。
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闪烁的光线瞬间将我吞没。浓烈的香水味、酒精味、汗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迷幻的、令人眩晕的发酵气味。我挤到吧台,点了一杯最烈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冰块上晃动,映着变幻的彩灯,像某种诱惑的毒液。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瞬间燃起一条灼热的火线,一路烧进空荡荡的胃里,那尖锐的绞痛奇异地被麻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漂浮感。我靠在冰冷的吧台边缘,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舞池里扭动的人群,不再寻找真心,而是精准地评估着猎物的难易程度。
那个穿着亮片吊带裙、眼神迷离的女孩进入视野。她独自一人,随着音乐轻轻摇摆,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我端起酒杯,脸上挂起一个练习过无数次、恰到好处带着三分忧郁七分深情的笑容,走了过去。接下来的程序驾轻就熟:一个关于孤独的、引人共鸣的开场白,恰到好处的身体语言,带着暗示的低语,酒精催化下迅速升温的暧昧……甜言蜜语是廉价的筹码,眼神和笑容是伪装的货币。几杯酒,几段精心编织的情伤故事,足以兑换一夜短暂而无需负责的体温。
凌晨,我在酒店房间浴室哗哗的水声中,靠在床头,摸出手机。屏幕的光照亮我毫无波澜的脸。我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刚刚存下的名字——Cindy,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冷静地、毫无感情地在备注栏里输入:生日:11.23。一个需要准时发送问候以避免麻烦的日期提醒,仅此而已。像在完成一项枯燥的日程管理。浴室的水声停了,我迅速熄灭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床头柜上。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温柔体贴的面具,迎接即将走出来的、一夜的温情。心口那片废墟之上,只有冷风在盘旋呼啸,再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光亮。情感那不过是交易中无用的累赘。
日子就在这种冰冷、精确、高度重复的模式中滑过。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熟练地在不同酒吧、不同女孩之间切换。手机通讯录里塞满了带备注的联系人,备忘录里记着各种需要敷衍的纪念日。甜言蜜语信手拈来,眼神动作精准投放,像一台永不疲惫的流水线机器,高效地产出着名为浪漫的廉价品,只为换取短暂的生理慰藉和一种对自身魅力的、虚无的确认。心灵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厚。
直到林薇出现,以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闯入了这个精密运转的冰冷程序。
那天傍晚,我又一次踏进常去的那间光线幽暗的酒吧,准备开始例行的狩猎。刚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坐下,手指习惯性地敲了敲台面示意酒保,一个身影就有些突兀地站到了我旁边。我下意识地皱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侧过头。
不是想象中的搭讪者。是个年轻女孩,穿着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素面朝天,扎着干净的马尾,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保温袋。酒吧里迷离的光线打在她脸上,让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紧张,眼神却出乎意料的清澈执拗,像未被污染过的山泉。她看着我,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却异常清晰:陈默
我挑眉,迅速在记忆数据库里搜索这张脸,无果。又是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试图攀扯关系的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敷衍而疏离的假笑:我是。你是
我叫林薇,她似乎松了口气,随即把手里那个印着卡通小熊的保温袋不由分说地放在我面前的吧台上,这个…给你。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莽撞。
酒保正好把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推到我面前。我端起杯子,冰块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没看那个袋子,只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语气淡漠:谢谢,不需要。我在等人。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
林薇的脸颊微微泛红,不知是酒吧的温度还是窘迫。她没有动,反而更上前了小半步,固执地指着保温袋:你总不吃早饭,对胃不好。里面是小米粥和素包子,还热着。
我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荒谬又可笑。多久没人提过早饭这种词了在这个酒精和欲望充斥的夜晚胃部确实在隐隐作痛,是长期酗酒和饮食混乱留下的勋章。但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关心,只让我感到一阵烦躁和冒犯。像是有人试图用一把生锈的钥匙,去撬动一扇早已焊死的铁门。
我说了,不需要。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耐烦,把酒杯重重放回吧台,几滴酒液溅了出来,拿走。
林薇的嘴唇抿紧了,清澈的眼里闪过一丝受伤,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坚持。她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莫名一刺。然后,她默默地、慢慢地转过身,消失在了酒吧门口晃动的人影里。吧台上,那只印着幼稚小熊的保温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闯入者留下的、格格不入的证据。
酒保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他拿走。保温袋被收走了,吧台恢复了光洁冰冷。我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大口,烈酒烧灼着食道,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不适。一个傻乎乎送早餐的女人真是……可笑至极。我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冰块撞击着杯壁,发出空洞的声响。目光重新投向舞池,寻找着今晚真正的目标。那只卡通小熊保温袋带来的短暂干扰,迅速被震耳的音乐和闪烁的灯光淹没了。心口的冻土,纹丝未动。
然而,林薇的固执超出了我的预料。那只印着卡通小熊的保温袋,像一个甩不掉的幽灵,开始每天早晨准时出现在我公寓门口的旧鞋柜上。无论我前一天晚上是烂醉如泥还是通宵未归,它总会在清晨安静地等在那里。
起初,我采取了最直接的方式——无视。冷眼瞥过,径直跨过去,砰地甩上门。有时甚至故意把它扫落到布满灰尘的楼道角落。可第二天,它又会出现在原位,干净整洁,仿佛从未被粗暴对待过。里面有时是温热的豆浆和煎得金黄的蛋饼,有时是熬得软糯的白粥配几样清爽小菜,有时是几颗饱满的水煮蛋和牛奶。热气透过袋子氤氲出来,带着一种居家的、令人烦躁的温暖气息。
我的烦躁与日俱增。这种不求回报、持之以恒的好,像一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探着我用麻木和冷漠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的、令人不安的痒痛。我开始感到被侵犯,被一种我不理解、也不需要的力量强行介入生活。
一天清晨,我带着宿醉的剧烈头痛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打开门,那只熟悉的袋子又映入眼帘。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我一把抓起袋子,冲进狭小的厨房,狠狠拧开水龙头。冰冷的自来水哗啦啦地冲进保温桶里,瞬间将里面温热的豆浆稀释、冷却。我看着清澈的豆浆变成浑浊的乳白色液体,从桶口溢出,流进水槽,带走最后一丝温度。然后,我故意没有盖上盖子,任由那桶冰冷的、被糟蹋的豆浆就那么敞开着,放在客厅那张积了一层薄灰的小茶几上。
晚上,我带着新认识的、染着一头火红头发、笑容张扬的女孩Lisa回来。Lisa一进门就夸张地皱起鼻子:咦什么味道酸酸的她目光扫到茶几上敞开的保温桶,里面浑浊冰冷的豆浆散发着淡淡的酸败气息。
我搂着Lisa的腰,无所谓地耸耸肩:哦,一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硬塞的,忘了扔。语气轻佻得像在谈论垃圾。我甚至故意掏出手机,当着林薇的面——我知道她可能在任何时候出现,也许就在门外——点开Lisa的朋友圈,翻出一张她穿着热裤、在游艇上对着镜头飞吻的照片,手指轻点,将它设置成了我的手机屏保。炫目的红色头发和灿烂笑容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看到了我把屏幕亮给空气,也亮给那个可能存在的窥视者,声音带着刻意的炫耀和冰冷的嘲讽,这才是我喜欢的类型。热情,火辣,懂生活。那些送豆浆、熬白粥的,我嗤笑一声,揽着Lisa往卧室走,——太寡淡,也太廉价了。
卧室门关上的瞬间,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大门猫眼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一片衣角的影子,极快地消失不见。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得逞的快意,却又被更深更沉的疲惫和空虚迅速覆盖。我成功地再次加固了那堵墙,用更尖锐的刺驱赶了那份不合时宜的温暖。冻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寒冷中蜷缩得更紧了。
时间在酒精的麻痹和身体的短暂沉溺中变得粘稠而模糊。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精准地游走于灯红酒绿之间,熟练地扮演着陈默这个角色——那个在情场游刃有余、心早已冷透的陈默。林薇的保温袋依旧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涟漪就被我习惯性地无视或处理掉。她的存在,连同那份固执的关怀,似乎都被我成功地屏蔽在了心墙之外,成为背景里一片无关紧要的噪音。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雨水疯狂地抽打着窗户,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响,像无数只拳头在擂鼓。屋里没开灯,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个空酒瓶。浓烈的威士忌气息混合着胃里翻涌上来的酸腐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头痛欲裂,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窒息的闷痛。
又是这样。Lisa,或者更早之前的谁,一张张在酒精浸泡下显得模糊又浮夸的脸在眼前晃动,最终都定格成苏晴那张带着嘲讽的脸,定格在烟头烫穿玫瑰的瞬间,定格在小雅山顶日出的合影里,定格在琳达摔门而去时刺耳的巨响里……无数个被否定、被抛弃、被榨干的瞬间像破碎的玻璃渣,在脑海里疯狂旋转,切割着每一根神经。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感攫住了我。像沉入了冰冷漆黑的海底,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厌倦了。厌倦了这副空洞的躯壳,厌倦了这场永无止境的、名为陈默的拙劣表演。厌倦了在冻土之上,日复一日地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太累了。或许,彻底停止,才是唯一的解脱。
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放药的抽屉。摸索着,找到了那瓶白色的安眠药。瓶身在黑暗中泛着微弱的冷光。拧开瓶盖,哗啦啦的药片倾倒在手心,冰凉、细小,像一把通往永恒宁静的钥匙。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仰起头,就着最后一点辛辣的残酒,将满满一把药片囫囵吞了下去。药片刮过喉咙,带来粗糙的异物感。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急速下坠。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嘈杂的雨声似乎都渐渐远去了……解脱,就在眼前。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最后一刻,一阵急促、沉重、近乎疯狂的砸门声,像惊雷般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模糊的意识屏障,猛地撞进我的耳朵里!
砰!砰!砰!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蛮力,震得单薄的房门都在颤抖。紧接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穿透了门板,尖锐、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像濒死小兽绝望的哀鸣:
陈默!陈默!开门!你开门啊——!
是林薇。
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即将沉沦的意识边缘。怎么会是她她怎么知道为什么要来无数的疑问和一种尖锐的、被强行从宁静边缘拉回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我。砸门声和哭喊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像重锤砸在我混沌的神经上。
陈默!你别做傻事!求求你开门!我听到瓶子倒了!陈默——!她的声音彻底崩溃了,哭喊淹没在剧烈的咳嗽和无法自抑的抽噎里,断断续续,却撕心裂肺。
那哭声,带着一种原始的、毫无掩饰的恐惧和绝望,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我层层包裹的麻木,直直扎进心脏最深处那片冻土的核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炸开,比胃里的翻江倒海更甚,比安眠药带来的昏沉更尖锐。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那扇被疯狂撞击的门爬去……
世界在旋转,在溶解。刺眼的白光、消毒水浓烈的气味、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像碎片一样强行塞进我的知觉里。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每一次试图睁开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眩晕。模糊的视野里,天花板惨白的光晕在晃动,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毛玻璃。
我费力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床边。
林薇。
她趴在我的病床边缘,睡着了。头发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地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不安。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用墨狠狠涂过,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那是连日疲惫和巨大恐惧留下的烙印。她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清晰的、干涸的泪痕。
我静静地看着她,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和隐隐的钝痛,但更强烈的,是一种陌生而尖锐的酸楚,从心口蔓延开来,直冲眼眶。我想起很多年前,大概还是上中学的时候,在放学路上遇到一只被顽童打伤了腿的小流浪猫。它蜷缩在墙角,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瑟瑟发抖,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敢碰它的伤口,只是轻轻地、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它脏兮兮的脑袋,小声地问:疼吗
那只小猫湿漉漉的眼睛,和此刻林薇眼下的乌青、脸上的泪痕,在意识恍惚的病房里,被某种无形的丝线骤然缝合在一起。记忆的碎片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麻木的心脏。原来,被人这样毫无保留地、笨拙又用力地心疼着,是这样一种感觉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灼烫的温度。
就在这时,林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在对上我视线的瞬间,骤然清醒,里面迅速涌起浓重的担忧和如释重负的水光。她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泡沫,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抚上了我插着滞留针头的手腕。冰冷的塑料针头和胶布下面,是皮肤和脆弱的血管。
她的指腹温暖而干燥,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像羽毛拂过,却在我麻木的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
疼吗她轻声问,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砾摩擦。
两个字。轻得像叹息。
我的喉咙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准备好的冷漠、疏离、拒绝的言语,在舌尖瞬间冻结、粉碎。酸涩的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汹涌的泪意逼退。
只能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动作牵扯着沉重的身体和混沌的意识,带来一阵眩晕。
林薇看着我,那双清澈执拗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的温柔。她轻轻收回了手,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只是安静地守在床边,像一座沉默而温暖的山。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微弱的晨光,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病房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林薇疲惫苍白的侧脸上,也落在我盖着薄被的手腕上。那光芒很淡,带着初霁的凉意,却仿佛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缓慢地、无声地,渗入了皮肤之下那片沉寂经年的、冰封的冻土。
原来被彻底玩坏的东西,裂开的缝隙里,也并非只有永恒的黑暗。那束光微弱,却固执地探了进来,照亮了缝隙深处,那些我以为早已死去的、名为疼痛和感知的尘埃。漫长的冬天,似乎在这一刻,终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