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葬礼上,我爸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我打出灵堂,弟弟指着我鼻子骂我是灾星,不许我上香。
我被赶到门外,瓢泼大雨中,前妻和新欢载着我儿子路过,他们摇下车窗,像看一条狗一样看着我,儿子脸上甚至带着笑。
他们以为我彻底完了,会烂死在街头。
可我捏着母亲用命给我换来的最后一张存折,笑了。
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叫家破人亡！
1
邝志伟是被一盆洗脚水泼醒的。
水是冰的,混着脚臭味和泡发的死皮,顺着他的脸流进脖子,灌进衣领。他猛地呛醒,喉咙里火烧一样疼,眼前发黑,耳朵嗡嗡响。
七点了,垃圾。周丽站在床边,塑料盆还在滴水,拖鞋上沾着昨晚的烟灰。
他抹了把脸,手指碰到嘴角黏着的东西——一片泡发的脚皮。胃里猛地翻涌,他趴在床沿干呕,只吐出几口酸水。
小凯的早餐钱呢周丽用脚尖踢他肩膀,别他妈装死。
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震,屏幕亮着王主管三个字。周丽瞥了一眼,冷笑一声,抓起手机砸在他胸口。
正好,告诉他你马上滚去公司。她转身往门外走,上个月工资扣完还倒欠三百,真他妈有本事。
邝志伟撑着床爬起来,头晕得厉害。昨晚喝的劣质白酒还在血管里烧,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他踉跄着冲进厕所,跪在马桶前吐,酸水混着血丝冲进发黄的陶瓷里。
厕所门没关,他听见儿子小凯在客厅说话：妈,我能去小杰家写作业吗他爸是工程师。
水龙头冻住了,拧不出水。他用牙缸接了昨晚喝剩的啤酒漱口,泡沫和血丝一起流进洗手池。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领口上还沾着昨晚吐的秽物,已经干了,结成硬块。
衣柜里唯一干净的衬衫是周丽的夜班工作服,领口有口红印,袖口蹭着陌生男人的古龙水味。他套上发霉的羽绒服,裤子上还有昨天酒洒的污渍。
地铁上全是端着豆浆包子的上班族。邝志伟缩在角落,手插在兜里搓着仅剩的十三块钱。前排穿白羽绒服的女人往旁边挪了两步,护手霜的香味飘过来,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袖口的馊味,喉咙又一阵发紧。
王主管在办公室啃煎饼,离职证明已经摆在桌上,旁边是一沓扣款单。
老邝啊,王主管用沾着葱花的纸擦嘴,你家那口子昨天打电话,说你再偷她金项链就报警。他把证明推过来,油渍蹭在邝志伟手背上,财务说你还欠公司两套工装钱。
邝志伟没说话,盯着那张纸。上面写着因长期迟到、酗酒、工作失误,予以辞退。
对了,王主管补充,你那辆破电动车还在楼下,赶紧骑走,别占车位。
中午的网吧充满泡面味和汗臭。邝志伟用花呗买了最便宜的包时套餐,登录游戏时,系统弹出一条全服公告：玩家凯凯天下第一赠送女友价值999钻戒。
那是小凯的账号。用的是他上个月被扣光的绩效奖金。
屏幕右下角跳出私聊框,头像是个穿校服的男孩：邝叔叔,小凯说你再缠着他妈他就转学。
发消息的人是儿子的同桌,游戏ID叫杀烂酒鬼。
邝志伟盯着屏幕,手指发抖。主机风扇嗡嗡响,像周丽昨晚在厨房剁排骨的刀声。那时她对着电话说：放心,这废物不敢离婚,他爹连棺材本都不给他。
窗外开始下雪,哈尔滨的冬天总是很长。
2
邝志伟盯着屏幕上的私聊框,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没动。游戏里他的角色还站在原地,装备破破烂烂,头顶ID东北虎1983——这名字是他三十岁那年起的,那时候他还有工作,周丽还没嫌他窝囊,小凯还会叫他爸爸。
杀烂酒鬼又发来一条：小凯说你这号早该删了,占服务器资源。
他猛地砸了下键盘,网吧老板从柜台后面抬头瞪他：操,轻点！键盘坏了赔钱！
邝志伟没吭声,掏出兜里最后十块钱买了瓶最便宜的啤酒。冰镇的,瓶身上凝着水珠,他直接用牙咬开瓶盖,灌了一大口。酒精冲进胃里,火烧一样,但至少能让手不抖。
游戏里有人组队刷副本,他点了申请,队长秒拒：装备太差,不要混子。
他又申请了几次,最后被拉进一个野队。队里四个人,三个挂机,就他一个活人。副本打到一半,BOSS还剩最后一点血,突然弹出一条系统提示：您已被踢出队伍。
聊天框里队长发了个笑脸：不好意思啊,朋友来了。
邝志伟盯着屏幕,啤酒瓶在手里攥得死紧。他点开商城,用花呗充了五十块钱,买了套最便宜的时装穿上,金光闪闪的,像个暴发户。
公频里有人喊：土豪求带！
他刚想打字,突然看到凯凯天下第一上线了。那是小凯的号,头像旁边挂着VIP标志,装备全是顶级。
他犹豫了一下,私聊过去：儿子
对方秒回：滚。
然后是一串刷屏：别他妈在游戏里找我。我妈说你今天又被开除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废物
邝志伟手指发僵,啤酒瓶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他点开小凯的资料,看到配偶栏里挂着一个女号,ID叫甜心小草莓,签名是老公最棒。
他想起上个月小凯管他要钱买游戏皮肤,他给了两百,周丽知道后把他手机摔了：你儿子班里家长群都在传,说邝志伟儿子充游戏比吃饭还积极！
网吧厕所的门坏了,邝志伟尿尿的时候听到隔壁间有人打电话：妈,我晚点回去,作业写完了……嗯,我爸不知道,可能又喝死了吧。
声音很像小凯。
他系裤带的时候手抖,皮带扣砸在地上,隔壁瞬间没声了。等他出来,隔壁间的人也走了,地上扔着个烟头,还没灭。
回到座位上,游戏里有人私聊他：大哥,能借我点金币吗明天还你。
他看了眼ID,是个女号,头像是个网红脸。他回了句：没有。
对方秒回：穷逼装什么大佬,看你装备就知道是个菜鸡。
邝志伟把剩下的啤酒一口闷了,酒精冲得他眼眶发烫。他点开充值页面,又充了一百,买了把最贵的武器,金光闪闪地扛在肩上,像个笑话。
公频里有人喊：土豪求包养！
他刚想打字,周丽的电话打来了。他盯着屏幕上老婆两个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半天没动。电话自动挂断,紧接着一条短信弹出来：今晚别回来,看见你恶心。
网吧的暖气片嗡嗡响,隔壁座的小年轻在打吃鸡,耳机里传来队友的骂声：你他妈会不会玩送人头是吧
邝志伟退出游戏,点开直播平台。首页推送的是个游戏主播,标题是父子双排上分！,画面里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带着儿子打游戏,弹幕全是羡慕父子感情真好。
他关了网页,又开了瓶啤酒。
这瓶喝到一半的时候,网吧老板走过来敲他桌子：续费吗不续赶紧走,别占着机子睡觉。
邝志伟摸出手机,花呗额度还剩两百。他扫码付了通宵的钱,老板撇撇嘴走了。
屏幕右下角,游戏图标还在闪。他点开,发现杀烂酒鬼又发来一条消息：小凯让我告诉你,明天家长会你别去,他班主任知道你被开除了。
邝志伟盯着那句话,突然笑了。他回了一句：告诉他,我去定了。
然后他退出游戏,点开求职网站。
简历填到一半,他停住了。工作经验那栏,他写了十年销售,但最后一家公司写的是因酗酒被辞退。
他删了,改成个人原因离职。
网页卡住了,转了半天没反应。他刷新了一下,弹出一条广告：轻松赚钱！日结500+！
他点进去,是个贷款广告。
网吧的钟指向凌晨两点,隔壁座的人已经走了,桌上扔着个泡面桶,汤洒了一半。邝志伟盯着屏幕,求职网站的页面还卡着,贷款广告的客服窗口自动弹出来：您好,需要借款吗
他想了想,打了三个字：需要,急。
对方秒回：加微信详谈。
他加了,对方发来一条语音,是个女人的声音：哥,我们这边利息低,放款快,只要身份证照片就行。
邝志伟翻出身份证,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哥,你这信用记录有点问题啊。
他问：能贷多少
对方说：最多两千,一周还三千,行吗
邝志伟盯着那个数字,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回了个行。
十分钟后,钱到账了。他提现到银行卡,余额从十三块变成了两千零十三。
他点开游戏,充了一千。
剩下的钱,他打算明天去小凯的家长会。
3
邝志伟在网吧睡到早上九点,脖子僵得转不动。屏幕还亮着,游戏角色站在主城,私聊框里堆满了穷逼装什么大佬和废物别玩了。他揉了揉眼睛,眼角糊着眼屎,嘴里一股隔夜的酒臭味。
手机震动,是贷款公司的短信：今日还款日,请按时还款,逾期后果自负。
他看了眼日期,才想起来是周三,小凯家长会的日子。
网吧厕所的水龙头能用了,他捧了把冷水泼在脸上,胡子拉碴的下巴上还粘着昨天吐的秽物。镜子里的男人眼袋发青,像被人揍了两拳。
出门的时候网吧老板喊他：喂,你昨晚泡面钱没给！
邝志伟从兜里摸出几个硬币扔在柜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下着小雪,哈尔滨的冬天风像刀子。他裹紧羽绒服,袖口蹭着昨晚洒的酒渍,硬邦邦的。公交站台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在等车,看到他往旁边躲了躲。
他摸了摸兜里的两千块钱,决定打车去学校。
出租车司机是个秃顶中年男人,车里收音机放着早间新闻：我市某企业高管因酗酒被开除,妻子携子离家……司机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去哪
红旗小学。
司机没再说话,车里只剩下收音机的杂音。邝志伟盯着窗外,雪越下越大,路边有个男人跪着乞讨,面前摆着张纸：女儿重病,求救命钱。
红灯的时候,司机突然开口：这年头骗子多,上周有个要饭的开宝马。
邝志伟没接话。
学校门口停满了车,家长三三两两往里走。他看见周丽站在校门口,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头发新烫了卷,正跟几个妈妈聊天。他走过去的时候,周丽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了。
你来干什么
家长会。
周丽压低声音：小凯说了不让你来,你听不懂人话
旁边几个妈妈往这边看,眼神里带着探究和嫌弃。邝志伟没理她,径直往教学楼走。周丽在后面拽他袖子：你他妈别丢人现眼行不行
他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
教室门口贴着座位表,小凯的名字旁边写着父亲：邝志伟。他走进去,找到小凯的座位坐下。桌子太小,他膝盖顶着桌板,周围几个家长打量他,有人小声嘀咕：这谁啊没见过。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站在讲台上点名。点到小凯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眼邝志伟,眉头皱了皱：小凯家长,您是他……
爸。
教室里安静了一秒。
班主任点点头,继续点名。家长会开始后,她讲了期中考试情况,PPT上小凯的名字排在中间,数学不及格。
有些家长工作忙,对孩子学习不够重视,班主任说着,眼神往邝志伟这边瞟,小凯最近上课总打瞌睡,作业也经常不交。
旁边一个妈妈插嘴：是不是晚上玩游戏啊我儿子说他天天在线。
邝志伟盯着PPT上小凯的成绩,脑子里闪过游戏里那个金光闪闪的ID。
家长会结束后,班主任叫住他：小凯爸爸,能单独聊几句吗
办公室里暖气很足,班主任给他倒了杯水。他没喝,杯子放在桌上,水汽凝在杯壁。
小凯最近情绪不太稳定,班主任推了推眼镜,上周跟同学打架,把人家书包扔厕所了。
邝志伟问：为什么打架
班主任犹豫了一下：那个同学说……说他爸是个酒鬼,不配当爹。
邝志伟没说话,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
还有,班主任声音更低了,小凯妈妈上周来学校,说想给孩子改姓,需要您签字同意。
邝志伟抬头：改姓
对,改成周。
他盯着班主任,突然笑了：行啊,让她自己来找我签。
班主任被他笑得有点发毛,低头整理文件：那……您回去多关心下小凯,别总让孩子玩游戏。
邝志伟站起来,水杯没动,已经凉了。
出校门的时候雪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周丽站在路边等车,看见他出来,转身就走。他快步追上去：改姓怎么回事
周丽头也不回：关你屁事。
他拽住她胳膊：小凯是我儿子。
周丽猛地甩开他：你也配她声音尖得刺耳,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人吗小凯同学都知道他爸是个酒鬼,你知道他多丢人吗
路边几个家长往这边看,有人掏出手机。邝志伟松开手,周丽整理了下大衣,冷笑：赶紧把字签了,别耽误孩子。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车窗摇下来,是个戴墨镜的男人。周丽拉开车门坐进去,砰地一声关上。车开走的时候,邝志伟看见那男人伸手搂了下周丽的肩膀。
他站在原地,雪又开始下。
手机响了,是贷款公司的电话。他挂断,打开短信,最新一条写着：逾期将联系您的家人及单位,请今日内还款。
他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路边有个小卖部,他走进去买了瓶最便宜的白酒,拧开灌了一口。酒精烧过喉咙,脑子清醒了点。
老板在柜台后面看电视,本地新闻正在播：我市一男子因无力偿还高利贷,跳楼自杀……
邝志伟盯着屏幕,突然想起自己父母。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父亲的声音沙哑：喂
爸,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冷哼：又没钱了
邝志伟咽了口唾沫：能借我点吗急用。
多少
三千。
父亲冷笑：你当我是银行上次借的两千还没还！
邝志伟握紧酒瓶：我这次一定还。
放屁！父亲声音陡然提高,你妈住院的钱都是你弟出的,你还有脸要钱
邝志伟没吭声。
你看看你混成什么样了,父亲越说越激动,老婆孩子都嫌你,工作也丢了,天天就知道喝！我当初就该把你……
射墙上。邝志伟接上后半句,知道了,挂了。
他挂断电话,又灌了口酒。小卖部老板斜眼看他：还买别的吗
邝志伟摇摇头,推门出去。
雪更大了,风刮在脸上生疼。他站在路边,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母亲。
他接起来,母亲声音很轻：志伟啊,你爸脾气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邝志伟鼻子一酸：妈……
我偷偷给你转了一千,母亲压低声音,你省着点用,别让你爸知道。
手机震动,到账提醒。邝志伟盯着那个数字,喉咙发紧：妈,你哪来的钱
我攒的私房钱,母亲咳嗽了两声,你弟不知道。
邝志伟攥着手机,雪落在屏幕上,化成水。
妈,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我改天去看你。
母亲又咳嗽了几声：好,来之前打个电话,别撞上你爸。
挂断电话,邝志伟站在雪里,酒喝完了,瓶子空荡荡的。
他打开手机银行,把母亲转来的一千块还了贷款。还剩两千,催债的短信又来了：今日未还清将收取滞纳金。
他盯着那条短信,突然笑了。
路边有个垃圾桶,他走过去,把空酒瓶扔进去。哐当一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4
邝志伟在雪里走了半小时,鞋湿透了,脚趾冻得发麻。路过一家彩票站,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张刮刮乐。
老板是个秃顶老头,正端着保温杯看电视。邝志伟掏出十块钱：来一张。
老头瞥了他一眼：哪种
最贵的。
老头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张：这个,二十。
邝志伟又加了十块,接过刮刮乐,指甲抠开涂层。第一个数字没中,第二个也没中,第三个刮出来是个谢字。
老头笑了：再来一张
邝志伟把彩票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推门出去。
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雪地里泛着黄光。他摸出手机,贷款公司的未接来电有五个,最新一条短信写着：最后警告,明早不还款将采取法律手段。
他关了手机,拐进一条小巷。巷子尽头有家小旅馆,霓虹灯牌缺了几个字,写着如
宾
馆。
前台是个胖女人,正嗑瓜子看韩剧。邝志伟掏出身份证：最便宜的房间。
胖女人扫了眼身份证：八十,押金一百。
邝志伟数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递过去。胖女人扔给他一把钥匙：302,厕所堵了,别乱扔东西。
房间比棺材大不了多少,床单发黄,有股霉味。邝志伟脱了湿鞋,袜子能拧出水。他躺在床上,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张哭脸。
手机震动,是周丽的短信：明天上午十点,民政局门口,带身份证。
他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回了个好。
窗外雪停了,风刮着电线呜呜响。他翻了个身,床垫弹簧吱呀一声。
早上八点,闹钟响了。邝志伟爬起来,用冷水抹了把脸。镜子里的人胡子拉碴,眼睛充血,像具僵尸。
他穿上昨天的衣服,鞋还是湿的,脚一塞进去就冰凉。下楼退房时胖女人正在吃泡面,头也不抬：押金不退,超时了。
邝志伟没争辩,推门出去。
街上人不多,几个环卫工在扫雪。他走到公交站,等车的时候看见对面健身房亮着灯。玻璃窗里,一个穿紧身衣的男人在跑步机上狂奔,肌肉线条分明。
那男人有点眼熟。
公交车来了,邝志伟没上去。他穿过马路,站在健身房窗外。跑步机上的男人下来了,正用毛巾擦汗,一扭头看见他,愣了一下。
是昨天开车接周丽的墨镜男。
男人皱眉,推开玻璃门：有事
邝志伟闻到他身上的古龙水味,和周丽大衣上的一样。
你认识周丽
男人表情变了变,随即笑了：哦,你是她老公吧他上下打量邝志伟,她跟我说了,今天离婚。
邝志伟拳头攥紧,指甲掐进掌心。
男人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他拍了拍邝志伟肩膀,你这样的,确实配不上她。
邝志伟猛地揪住他衣领。男人比他高半个头,肌肉硬得像石头,反手一推就把他搡到地上。
滚远点,酒鬼。男人整理了下衣领,再动手我报警了。
健身房里有几个人往这边看,有人掏出手机。邝志伟爬起来,膝盖磕破了,血渗进裤子。
他转身走了,背后传来男人的笑声：废物。
民政局门口,周丽已经等着了。她穿一件红色大衣,头发新染了棕色,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见邝志伟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她皱眉：你又喝酒了
邝志伟没说话,掏出身份证。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工作人员问财产分割情况时,周丽说：房子归我,债务归他。
工作人员看了眼邝志伟：你同意吗
邝志伟点头。
红本换绿本,十分钟搞定。出门时周丽叫住他：小凯下周生日,你别来了。
邝志伟盯着她：那个健身教练
周丽脸色变了：你跟踪我
碰巧看见的。
周丽冷笑：比你强就行。她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一句,对了,他比你大两岁,看起来像你儿子。
邝志伟站在原地,看着周丽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开走时,他看见后座放着个健身包,上面印着健身房logo。
手机响了,是贷款公司：邝先生,您已严重逾期,我们将采取法律手段……
邝志伟挂了电话,走到路边小摊买了瓶白酒,拧开灌了一口。
摊主是个老太太,看他一眼：少喝点,大中午的。
邝志伟没理她,拎着酒瓶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小凯学校门口,正是午休时间,孩子们在操场上打闹。
他隔着栅栏看了一会儿,没找到小凯。保安走过来：接孩子
邝志伟摇头,转身走了。
下午三点,他晃到父母家楼下。老式居民楼没电梯,他爬到五楼,敲门。
没人应。
对门邻居探出头：老邝家去医院了,老太太摔了一跤。
邝志伟一愣：哪个医院
市二院吧,早上救护车拉走的。
他转身下楼,跑出小区拦了辆出租车。司机要价五十,他没还价。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味刺鼻,邝志伟找到病房时,父亲正坐在走廊长椅上抽烟,被护士训斥。
爸,妈怎么样
父亲抬头,眼神像刀子：你还知道来
邝志伟没吭声。
轻微脑震荡,父亲掐灭烟,你弟去办手续了。
正说着,弟弟从电梯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单子。看见邝志伟,他皱眉：你来干什么
看看妈。
弟弟冷笑：上次看妈是半年前吧他把单子塞给父亲,我去买饭。
邝志伟走进病房,母亲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脸色苍白。看见他,眼睛一亮：志伟来了
他坐到床边：怎么摔的
早上买菜,楼梯结冰……母亲声音虚弱,没事,小伤。
父亲在门口冷哼：要不是你天天念叨他,能分心摔跤
母亲没接话,拉住邝志伟的手：吃饭了吗
邝志伟摇头。
母亲从枕头底下摸出个苹果：给你留的。
苹果已经蔫了,表皮皱巴巴的。邝志伟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皱眉。
甜吗母亲问。
邝志伟点头：甜。
弟弟买饭回来,三份盒饭,没邝志伟的份。父亲掰开筷子：你走吧,这儿用不着你。
邝志伟站起来,母亲拉住他袖子：再坐会儿……
弟弟打断：妈,医生让你多休息。
邝志伟掰开母亲的手：我改天再来。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邝志伟站在路边,摸出兜里的离婚证看了看,又塞回去。
手机还剩百分之三的电,最后一条短信是贷款公司的：明日将上门催收。
他关了机,走进一家网吧。包夜二十,送泡面。
开机,登录游戏,系统提示：您的账号因欠费已被冻结。
邝志伟盯着屏幕,突然笑了。旁边打游戏的少年瞥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网吧音箱里放着歌：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邝志伟掏出酒瓶,灌了一口。
5
邝志伟在网吧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脖子疼得转不动。屏幕还亮着,游戏登录界面循环播放着新装备广告,金光闪闪的大刀标价888。
网管过来敲桌子：到点了,续费吗
邝志伟摸出手机,电量只剩5%。他摇摇头,站起来时眼前发黑,差点栽倒。网管扶了他一把：哥们儿,你脸色跟死人似的。
网吧厕所的镜子前,邝志伟看见自己眼球发黄,嘴唇干裂出血。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锈味,他捧起来喝了两口,喉咙火烧一样疼。
出门时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睛摸出兜里的药盒——降压药,上周就该吃的,现在还剩半板。吞了两片,药卡在喉咙里,苦得他干呕。
路边早餐摊正在收摊,老板娘把剩下的油条装袋扔进垃圾桶。邝志伟走过去：能给我两根吗
老板娘斜眼看他：五毛一根。
他摸出最后一个硬币,换来两根冷硬的油条。咬第一口时,后槽牙钻心地疼——那颗蛀牙已经晃了半个月。
手机自动关机了。邝志伟站在公交站台,不知道该去哪。民政局离婚证还在兜里,医院躺着母亲,学校有小凯,但都跟他没关系了。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车窗摇下,是健身教练。副驾驶坐着周丽,新烫的卷发,涂着口红。
哟,这么巧。教练咧嘴笑,露出一口烤瓷牙,吃午饭没我们要去必胜客。
周丽低头玩手机,假装没看见他。
邝志伟盯着教练手腕上的劳力士：车不错。
还行吧,教练拍拍方向盘,全款买的,不像有些人房贷都还不起。
绿灯亮了,教练踩油门前冲他挥挥手：对了,下周小凯生日,我给他买了台PS5。
尾气喷在邝志伟裤腿上,车开走了。
他走到路边小超市,用最后五块钱买了瓶最便宜的白酒。塑料瓶装的,56度,标签上印着纯粮酿造,生产日期已经模糊。
公园长椅上,邝志伟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酒精像硫酸一样烧过食道,胃里立刻翻江倒海。他弯腰吐在草地上,呕吐物里带着血丝。
要死滚远点死！环卫工远远地吼他。
第二口酒下去,世界开始旋转。邝志伟摸出药盒,把剩下的降压药全倒进嘴里,就着酒咽下去。
手机突然震动一下,自动开机了。是催债公司的短信：今日下午三点上门,准备好现金。
现在几点他抬头看太阳,估计已经下午了。
第三口酒喝到一半,两个纹身青年走过来。平头那个踢了踢他鞋子：邝志伟
邝志伟眯着眼点头。
欠王哥的钱该还了。平头蹲下来,拍拍他的脸,躲这儿喝酒呢
邝志伟举起酒瓶：来一口
平头一巴掌把酒瓶打飞：操你妈的,装傻是吧玻璃瓶砸在石头上碎了,酒液渗进泥土里。
另一个黄毛拽起他衣领：王哥说了,今天见不到钱,卸你一条腿。
邝志伟笑了：我他妈早想死了。
平头皱眉,掏出手机打电话：王哥,这逼喝多了……对,在中山公园……他说想死……
电话那头吼声很大,连邝志伟都听见了：让他死！录视频！
平头挂掉电话,踹了邝志伟一脚：听见没王哥让你死一个看看。
邝志伟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向人工湖。湖水发绿,漂着塑料袋。他回头问：真要我跳
黄毛掏出手机开始录像：跳啊,不跳是孙子。
邝志伟转身,一个猛子扎进湖里。冰凉的湖水灌进鼻腔,耳朵嗡嗡响。他睁开眼,看见水底沉着生锈的自行车架。
肺要炸了,但他没挣扎。
突然有人拽住他头发往上拉。平头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着水传来：操你妈真跳啊死了我们找谁要钱
他被拖上岸,黄毛对着手机说：王哥,没死成,捞上来了。
邝志伟趴在地上咳水,咳着咳着笑了：我……我还能再跳一次……
平头踢了他一脚：滚去医院,别死我们手上。
两个混混骂咧咧走了。邝志伟躺在湖边,衣服湿透,太阳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路过的大妈指指点点：又一个醉鬼。
他慢慢爬起来,水从裤管里哗啦啦流出来。公园门口有家社区诊所,白大褂医生正在锁门。
大夫,邝志伟拦住他,我难受。
医生皱眉：喝酒了
嗯。
喝了多少
邝志伟指指远处的湖：还喝了不少水。
医生骂了句脏话,重新打开门：进来吧,80挂号费。
没钱。
那滚蛋。
邝志伟转身要走,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最后听见的是医生的喊声：操！黄疸都到脖子了！
再醒来是在医院急诊室,手背上插着点滴。护士正在换药瓶：酒精中毒加肝损伤,算你命大。
多少钱他嘶哑着问。
押金3000,你朋友垫的。
邝志伟愣住：什么朋友
护士指了指门外。健身教练靠在走廊墙上玩手机,见他醒了,走进来笑笑：周丽让我来的。
邝志伟盯着点滴管不说话。
医生说你再喝就肝硬化了,教练掏出烟又塞回去,当然,关我屁事。
钱我会还你。
教练摆摆手：不用,就当给小凯积德了。他凑近一点,不过你要是再骚扰周丽……
邝志伟突然拔掉针头,血珠溅到教练衬衫上。教练后退一步：你他妈疯了
滚。邝志伟扯掉胶布,告诉周丽,我死了都不用她收尸。
他摇摇晃晃走出急诊室,护士在后面喊：先生！你的检查报告！
走廊长椅上坐着个戴口罩的男孩,正在玩Switch。邝志伟停下脚步：小凯
男孩抬头,眼神陌生：医生让我给你送住院费。他递过来一个信封,三千,我妈说算抚养费结清。
邝志伟没接信封：你不上课
下午体育课,小凯把信封塞进他口袋,老师说你有传染病,让我戴手套。男孩掏出一副医用手套,认真戴上才敢碰他。
邝志伟看着儿子手套上的卡通图案：新买的
教练叔叔送的。小凯低头继续打游戏,他说比你有出息。
护士追过来：家属去办下出院手续！
小凯头也不抬：我不是他家属。
邝志伟走出医院时,太阳已经西斜。信封里的钱崭新,连号,可能是刚从ATM取的。
他站在十字路口,红灯亮着,车流呼啸。
口袋里还有半板降压药。
6
邝志伟站在十字路口,把降压药抠出来,摊在手心里。白色的药片,很小,边缘有点发黄。他数了数,还剩四颗。
红灯变绿,人群从他身边挤过去。有个穿校服的男孩撞了他一下,书包上挂着凯凯天下第一的游戏周边钥匙扣。
邝志伟攥紧药片,拐进一家网吧。
前台小妹正在涂指甲油,头也不抬：身份证。
邝志伟摸出湿漉漉的钱包,身份证已经被水泡得发胀,照片模糊成一团。小妹皱眉：这能用
能。
她撇撇嘴,刷了一下居然通过了。邝志伟交了二十块钱押金,找了个角落的机子坐下。
开机,登录游戏,输入账号密码。
弹窗跳出来：您的账号因欠费已被冻结,请充值后解封。
邝志伟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游戏商城界面弹出,最便宜的续费套餐三十块。他摸出周丽给的信封,抽出一张一百的。
充值成功,账号解封了。
好友列表里,凯凯天下第一正在线,状态显示组队中。邝志伟点开私聊,打了几个字又删掉。
公会频道有人聊天：
听说凯凯他爸是个酒鬼
何止,昨天家长会都没去,他妈带了个新男人。
牛逼,新爹给凯凯买了套限定皮肤。
邝志伟关掉聊天框,点开装备栏。他的角色还穿着半年前的破烂装备,武器耐久度已经红了。
突然有人私聊他：还玩呢
是杀烂酒鬼,小凯的同学。
邝志伟没回。
对方又发：凯凯说你这号早该删了,占服务器资源。
接着是一张截图,小凯在游戏里发的喇叭：谁杀了『东北虎1983』,我送一套传说装备。
邝志伟盯着截图,手指发抖。他点开商城,把信封里剩下的钱全充了进去,买了一套顶级装备穿上。
系统公告：玩家『东北虎1983』霸气归来,一身神装震撼全服！
公会频道炸了：
卧槽,这傻逼哪来的钱
肯定是偷的,听说他连儿子压岁钱都拿。
邝志伟操纵角色走到主城广场,小凯的角色正站在喷泉旁边,金光闪闪的新皮肤,头顶VIP10标志。
他走过去,点了决斗申请。
小凯的角色一动不动,公屏上跳出一行字：你也配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开始刷喇叭：酒鬼爹在线丢人凯凯别理这废物大家举报他开挂。
邝志伟站在原地,看着小凯的角色传送走了。
十分钟后,系统提示：您的账号因涉嫌违规交易已被封停,请联系客服解封。
他点开客服窗口,自动回复：请提供充值记录和身份证明。
邝志伟把湿漉漉的身份证拍下来发过去。
五分钟后,客服回复：经核实,您的账号存在异常交易,永久封停。
他打字：凭什么
客服：穷逼别玩。
邝志伟盯着那四个字,突然笑了。旁边打游戏的小伙子瞥了他一眼,往远处挪了个位置。
手机震动,是周丽的短信：钱收到了吧以后别联系小凯了,他不想见你。
邝志伟没回,打开浏览器搜索如何自杀不痛苦。
弹出一堆防自杀热线,他往下翻了翻,有个匿名论坛的帖子：吃安眠药加白酒,睡过去就没事了。
网吧厕所的镜子上贴着通下水道的小广告。邝志伟用手机拨了那个号码,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喂
能开锁吗
能,地址发我。
新华小区3栋502。
现在去,两百。
邝志伟挂掉电话,回到座位上。电脑屏幕还停在客服对话框,穷逼别玩四个字格外刺眼。
他关机,下机,走出网吧。
天已经黑了,路边摊开始出摊。烤冷面的小贩吆喝着,油烟味飘过来,邝志伟胃里一阵绞痛。
新华小区是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他爬到五楼,开锁的已经在等了,是个戴鸭舌帽的瘦子：身份证看一下。
邝志伟掏出那张泡烂的身份证。
瘦子皱眉：这啥玩意
水泡的。
得加钱,三百。
邝志伟抽出三张红票子递过去。瘦子接过钱,从兜里掏出一套工具,三两下就把门撬开了。
谢了。邝志伟走进去。
瘦子站在门口：哥们儿,这你家吗
嗯。
那为啥要撬锁
邝志伟没回答,把门关上了。
屋里一股霉味,家具都蒙着白布。他掀开沙发罩,灰尘飞起来,呛得他咳嗽。
卧室床头柜上摆着相框,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小凯那时候才五岁,骑在他脖子上,笑得眼睛眯成缝。
邝志伟拿起相框,玻璃已经裂了。
厨房的水龙头还能用,他接了一杯自来水,把兜里的四颗降压药全吞了下去。
药片卡在喉咙里,苦得他干呕。
客厅的旧电视还能开,他按了几下遥控器,停在本地新闻频道。女主播正在播报：我市一男子因债务问题跳楼自杀,疑似高利贷纠纷……
邝志伟坐在沙发上,等着药效发作。
电视突然跳出一条微信通知,是周丽的头像：小凯下个月中考,你别去学校闹。
他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回了个好。
电视里的新闻换成了天气预报：明天晴转多云,北风三级……
邝志伟的眼皮越来越重。
他想起小凯小时候,第一次带他去游乐场。小男孩坐在旋转木马上,冲他挥手：爸爸！看我！
那时候周丽还会笑,站在栏杆外面给他们拍照。
电视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7
邝志伟被电话铃声吵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他躺在沙发上,嘴里一股铁锈味,舌头底下还粘着半片没化开的药。手机在地上震动,屏幕裂了,来电显示是弟弟。
他伸手去够,胳膊像灌了铅,碰倒了一个空酒瓶。瓶子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喂他嗓子哑得不像人声。
妈没了。弟弟的声音冷得像块冰,昨晚走的。
邝志伟坐起来,眼前一阵发黑。降压药的副作用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耳朵里嗡嗡响。
怎么……
脑溢血。弟弟打断他,医生说跟上次摔跤有关系。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声音,葬礼明天上午,火葬场。
邝志伟盯着地上的酒瓶：爸呢
你说呢弟弟冷笑,他让我告诉你,敢来就打断你的腿。
电话挂断了。
窗外开始下雨,水滴打在玻璃上,像有人用指甲轻轻敲。邝志伟站起来,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到酒瓶碎片,血渗进牛仔裤里。
他摸出兜里的信封,周丽给的三千还剩一千二。
楼下的早餐摊刚支起来,炸油条的香味飘上来。邝志伟穿上外套,发现袖口有血渍,可能是昨晚吐的。
雨不大,但很密。他没打伞,走到公交站时衣服已经湿透了。早班车上挤满了上班族,有个穿校服的女孩看了他一眼,往妈妈身后躲了躲。
火葬场在郊区,要转两趟车。第二趟车上人很少,邝志伟坐在最后一排,雨水顺着头发滴到座位上。
售票员走过来：终点站火葬场,六块。
邝志伟掏出湿漉漉的钞票递过去。
有零钱吗售票员皱眉。
没有。
售票员撇撇嘴,找给他四个硬币。
火葬场大门很气派,黑底金字的招牌,门口停着几辆殡仪馆的车。邝志伟站在雨里,看着一群穿黑衣服的人从车上下来,捧着骨灰盒往里走。
他跟着人群进了大厅,问工作人员：邝家的灵堂在哪
工作人员翻了翻登记表：302厅。
走廊很长,两边是鲜花和挽联。302厅门口摆着花圈,落款都是弟弟的名字,一个写邝志伟的都没有。
灵堂里人不多,父亲坐在第一排,背挺得笔直。弟弟在接待客人,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色一下子变了。
谁让你来的弟弟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
邝志伟看着灵堂正中的照片,母亲笑得慈祥,是五年前拍的,那时候她还能自己走路。
我来看看妈。
看个屁！弟弟拽住他胳膊往外拖,爸说了,见你一次打一次！
邝志伟甩开他的手：我就上一炷香。
弟弟还想说什么,父亲突然站起来：让他上。
灵堂一下子安静了。亲戚们都看过来,眼神里有好奇,有嫌弃,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兴奋。
邝志伟走到供桌前,拿起三炷香。打火机怎么也点不着,弟弟在旁边冷笑：连香都不会点
终于点着了,他插进香炉里,跪下磕头。
额头碰到冰凉的地砖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小声说：就是他把老太太气死的。
听说老婆也跟人跑了。
儿子都不认他。
邝志伟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父亲突然叫住他：站住。
他停下。
父亲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你妈留给你的。
信封很薄,摸着像一张纸。邝志伟接过来,没拆。
滚吧。父亲转身走回灵堂,以后别姓邝了。
雨下得更大了。邝志伟站在火葬场门口,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余额五千,开户日期是上个月。
存折背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字：给志伟买件新衣服。
字迹歪歪扭扭的,母亲最后几年手抖得厉害。
邝志伟把存折塞回兜里,走进雨里。
公交站台有个避雨的小棚子,下面已经挤满了人。他站在雨里等车,衣服湿透,贴在身上像层皮。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面前,车窗摇下来,是周丽。副驾驶坐着小凯,戴着耳机玩手机。
你怎么在这周丽皱眉。
邝志伟没说话,看着小凯。男孩抬头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玩手机,像看一个陌生人。
问你话呢！周丽声音提高。
我妈没了。邝志伟说。
周丽愣了一下,表情有点复杂：哦。
车里沉默了几秒,小凯突然开口：妈,走吧,我补习班要迟到了。
周丽发动车子,临走前摇下车窗：那个……节哀。
车开走了,溅起的水花打在邝志伟裤腿上。
回到市区已经中午了,雨停了,太阳出来,照得地面发亮。邝志伟走进一家小饭馆,点了碗牛肉面。
面端上来,汤上漂着层油花。他吃了一口,咸得发苦。
老板,他喊,能加点汤吗
老板拎着大勺过来：加汤两块。
邝志伟掏出湿漉漉的钱包,老板瞥了一眼：算了,送你吧。
热汤冲淡了咸味,他埋头吃面,汗从额头滴进碗里。
旁边桌两个工人模样的男人在聊天：
听说老刘家那小子自杀了
是啊,喝农药,才二十多。
为啥啊
欠了一屁股债,老婆跟人跑了。
邝志伟放下筷子,面还剩半碗。
他走进一家五金店,买了卷胶带和一把美工刀。老板找钱时多看了他两眼：装修啊
嗯。
自己干还是包出去
自己干。
老板点点头：那得买副手套,我这有。
邝志伟又加了五块钱,买了副粗线手套。
天快黑的时候,他回到新华小区的老房子。屋里很安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
他坐在沙发上,把胶带一圈圈缠在手腕上,缠得很厚,像戴了副白色手铐。
美工刀很锋利,轻轻一划就出血了。他看着血渗出来,染红胶带,滴在地上。
电视还开着,静音状态,本地新闻在播一起车祸。
手机突然响了,是催债公司的短信：最后通知,明日将采取法律手段。
邝志伟笑了笑,把美工刀扔进垃圾桶。
血越流越多,地上积了一小滩。他有点冷,把母亲的存折拿出来,放在胸口。
存折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了：给志伟买件新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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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睛,听见楼下小孩的嬉闹声。
8
邝志伟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躺在地上,手腕上的胶带被血浸透,变成了暗红色。伤口不深,血已经凝固了,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趴在手腕上。
冰箱还在嗡嗡响,电视里早间新闻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天气。
他慢慢爬起来,头晕得厉害,差点又栽倒。茶几上的手机亮着,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全是催债公司的。
浴室镜子里的男人像个鬼,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邝志伟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在手腕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胶带粘得太紧,撕下来的时候带下一层皮。伤口又开始渗血,他扯了条毛巾随便包上,打了个死结。
肚子饿得发疼,冰箱里只有半瓶矿泉水和一盒过期三个月的酸奶。他喝了两口水,酸臭味从胃里翻上来,又吐在了洗手池里。
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邝志伟接起来,对方是个女的：邝先生您好,这里是平安保险,请问您最近有买保险的打算吗
没有。
我们新推出了一款意外险,很适合您这样的……
邝志伟挂了电话,打开钱包。里面只有一张二十块的纸币和几个硬币,加起来不到三十。
楼下小卖部的老板正在卸货,看见邝志伟走过来,皱了皱眉：又来赊账
拿包烟。
什么烟
最便宜的。
老板从柜台底下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八块。
邝志伟递过去二十,老板找给他十二个硬币。他拆开烟盒,发现里面少了两根。
少了。
老板头也不抬：爱要不要。
邝志伟没说话,点了一根。劣质烟草的味道呛得他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街上人不多,几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从早市回来。他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凯学校门口。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悄悄的。邝志伟站在栅栏外面,看着操场上的学生做广播体操。
他眯着眼睛找了半天,没看见小凯。
干什么的保安从门卫室探出头。
邝志伟摇摇头,转身走了。
路过一家网吧,门口贴着会员充100送50的广告。他摸了摸兜里的十二块钱,推门进去。
网管是个染黄毛的小伙子,正在打游戏：身份证。
邝志伟掏出那张泡烂的身份证。
这啥玩意网管拿起来看了看,还能用
能用。
网管刷了一下,居然通过了。邝志伟交了十块钱押金,找了个角落的机子坐下。
开机,登录游戏,账号还是封停状态。客服窗口自动弹出：您的账号因违规操作已被永久封停。
他点开申诉按钮,打了几个字：我儿子把我号举报了。
发出去才觉得自己可笑。
旁边座位的小年轻正在直播,耳机挂在脖子上,大声嚷嚷：老铁们刷个火箭,我给你们表演个一命通关！
邝志伟退出游戏,打开网页搜索如何快速赚钱。
弹出来一堆招聘广告,他点开一个：日结兼职,200一天。
电话打过去,对方是个男的：送外卖,干不干
干。
电动车有吗
没有。
那不行。对方挂了电话。
下一个是快递分拣：夜班,一晚上150,包一顿饭。
地址在哪
江北物流园。
邝志伟算了算车费,来回要二十多,不划算。
网页最底下有个小广告：急用钱身份证贷款,当天放款！
他盯着那个广告看了半天,拨了电话。
喂是个女人的声音。
贷款。
要多少
五千。
有工作吗
没有。
有房吗
没有。
有车吗
没有。
女人笑了：那贷不了。
邝志伟挂了电话,继续翻网页。突然弹出一条游戏新闻：《战神》全球总决赛今日开赛,冠军奖金500万！
他点开新闻,看到比赛规则里写着年满18岁即可报名。
网管走过来：到点了,续费吗
邝志伟摇摇头,下机退押金。网管递给他两块钱硬币：下次别拿泡烂的身份证了,晦气。
走出网吧,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照得马路发黄。邝志伟站在路边,看着对面的彩票店。
他摸了摸兜里的两块钱,走了进去。
彩票店里烟雾缭绕,几个中年男人盯着墙上的开奖号码图,嘴里骂骂咧咧。老板是个秃顶,正在看电视剧。
刮刮乐,两块的。邝志伟把硬币放在柜台上。
老板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张：这种,中了奖当场兑。
邝志伟接过刮刮乐,用硬币刮开涂层。第一个数字没中,第二个也没中,第三个刮出来是个谢字。
老板笑了：再来一张
邝志伟摇摇头,走出彩票店。
夜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他站在公交站台,看着对面的酒店。门口停着几辆豪车,穿西装的男人和穿裙子的女人进进出出。
手机震动,是催债公司的短信：最后警告,明早不还款将上门催收。
邝志伟关了手机,沿着马路继续走。路过一家24小时自助银行,他走进去,坐在ATM机旁边的椅子上。
空调很足,比外面暖和。他从兜里掏出母亲的存折,看了看又放回去。
玻璃门外,一个流浪汉正在翻垃圾桶,找出半个汉堡,狼吞虎咽地吃了。
邝志伟看着那个流浪汉,突然觉得他们没什么区别。
他掏出手机,开机,登录游戏论坛。比赛报名截止时间是今晚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
论坛里有人在卖账号：全英雄全皮肤,段位王者,便宜出。
标价五千。
邝志伟点开私聊：能便宜吗
对方秒回：最低四千八。
四千行吗
你有多少
四千。
成交。
邝志伟看着ATM机,母亲的五千块,还差一千。
他打开通讯录,翻到弟弟的号码,犹豫了半天,拨了过去。
喂弟弟的声音很冷。
能借我一千吗
干什么
急用。
没有。弟弟挂了电话。
邝志伟又打给周丽,响了很久没人接。
最后他打给父亲,刚响一声就被挂断了。
玻璃门被推开,流浪汉走进来,坐在他对面。
有烟吗流浪汉问。
邝志伟掏出那包红梅,递过去一根。
流浪汉接过烟,凑过来借火。邝志伟闻到一股酸臭味,比他还重。
谢了。流浪汉吸了一口,你也欠钱了
邝志伟没说话。
我欠了十几万,老婆跑了,房子卖了。流浪汉笑了笑,现在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邝志伟看着他：怎么熬过来的
熬流浪汉吐了个烟圈,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ATM机的屏幕暗了下去,显示请插入银行卡。
邝志伟站起来,走出自助银行。
9
邝志伟在24小时便利店买了瓶最便宜的白酒,塑料瓶装的,六块钱。收银员是个小姑娘,找零时手指头冻得通红。
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酒精像刀子一样划进胃里。便利店玻璃上结着霜,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脸。
手机还剩百分之五的电,他打开游戏论坛,那个卖账号的又发来消息：还买不买了马上十二点。
邝志伟回复：买。
对方发来银行卡号：转账后发你账号密码。
他站在ATM机前,插进母亲的存折。机器嗡嗡响了几声,吐出五千块钱。新钞,带着油墨味。
四千转给卖家,剩下一千揣进兜里。
卖家发来账号密码,还附赠一句：这号值八千,算你捡便宜了。
邝志伟没回,登录游戏。全英雄全皮肤,段位王者,ID叫死神来了。
比赛报名还剩十分钟截止。他填了资料,上传身份证照片,泡烂的那张居然通过了审核。
系统提示：报名成功,请于明早九点准时上线。
便利店门口的长椅上积了层雪,邝志伟用袖子擦了擦,坐下。白酒喝了一半,身上暖和了点。
手机震动,是周丽的短信：小凯保送重点高中了,教练帮忙找的关系。你别再联系我们了。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动锁屏。
街对面网吧的灯牌忽明忽暗,有个穿校服的男孩蹲在门口抽烟,看背影很像小凯。邝志伟站起来想过去,腿麻了,差点摔倒。
男孩听见动静回头,不是小凯。
看啥看男孩瞪他。
邝志伟摇摇头,坐回长椅。白酒喝完了,塑料瓶捏在手里咔咔响。
凌晨三点,街上只剩环卫工在扫雪。邝志伟走到河边,冰面上积了层新雪,白得刺眼。
他掏出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一。游戏论坛有条新消息：兄弟,那号是我盗的,原主人正在找,你小心点。
手机自动关机了。
邝志伟把空酒瓶扔进河里,冰面太厚,瓶子砸在上面弹了一下,滚出去老远。
天快亮的时候,他走到一栋烂尾楼。水泥架子裸露在外,像具被剥了皮的尸体。顶楼没封,风呼呼地灌进来。
邝志伟坐在水泥板上,掏出兜里剩下的钱。九百多,够买瓶好农药了。
楼下五金店还没开门,他在门口等了半小时,老板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么早
买农药。
啥
敌敌畏。
老板打量他：杀蟑螂
嗯。
没有,现在不让卖了。老板掏出钥匙开门,有蟑螂药,十块一包。
邝志伟摇摇头,走了。
农贸市场刚出摊,卖农药的摊位前围着几个农民。邝志伟挑了瓶百草枯,三十块。
兑水喷,别沾手上。摊主找给他七十,这玩意沾上就烂。
邝志伟揣着药瓶,回到烂尾楼。顶楼风大,吹得农药袋子哗哗响。
他掏出手机,按了半天开机键,没反应。
太阳出来了,照在水泥地上,像铺了层金粉。邝志伟拧开农药瓶,味道刺鼻,像臭鸡蛋混着酒精。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煮鸡蛋,剥好了蘸酱油。那时候父亲还没退休,每天下班会给他带根冰棍。
楼下传来小孩的笑声,可能是上学路过。邝志伟放下药瓶,走到边缘往下看。
几个小学生追打着跑过去,书包上挂着小玩偶。
他回到水泥板前,药瓶被风吹倒了,洒了一些。邝志伟捡起来,还剩大半瓶。
手机突然震动一下,自动开机了。电量显示百分之一,信号时有时无。
一条微信弹出来,是小凯班主任：邝先生,小凯被保送的事需要您签字确认,方便来趟学校吗
邝志伟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
电量又红了,他赶紧回复：好。
消息刚发出去,手机又关机了。
农药的味道熏得眼睛疼,邝志伟拧上盖子,把瓶子放在一边。
他躺下来,水泥板冰凉,硌得背疼。阳光照在脸上,像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