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风镇蜷缩在东荒无垠的绿海边缘,镇外是御兽门圈下的莽莽林野,巨木参天,浓荫蔽日。湿漉漉的晨雾里,张溢踩着露水浸透的草鞋,踏进“济世堂”药铺后院。空气沉甸甸地压着各种草木的气息,辛的、苦的、涩的、微甜的,浓得化不开。他熟练地蹲下,指尖拂过石台上摊开的几味药材。腐骨花,色如陈年骨殖,入手微凉,带着沼泽深处特有的阴腐气;赤阳草,叶脉里像流淌着熔金,隔着半尺远就灼得皮肤发烫;七星草,七点银斑在墨绿叶面上幽幽流转,仿佛嵌入了凝固的星屑。
“掌柜,腐骨花得用寒玉匣封着,赤阳草离那堆阴苔藓远些,药性冲撞了。”他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将几种属性相冲的药草隔开摆放。掌柜李老根,佝偻着背,正费力地搬动一筐晒干的藤芯,闻言连连点头:“晓得了晓得了,还是你小子鼻子灵光,心也细。”
张溢没说话,指尖捻起一片边缘微卷的腐骨花瓣,凑近鼻端。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花本身的腥甜气钻进鼻腔,像铁锈混着腐败的血。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筐腐骨花,是从靠近迷雾沼泽外围的新采区来的?那里最近不太平。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哐当”一声巨响,接着是李老根变了调的惊呼和桌椅倒地的刺耳刮擦声。一股蛮横霸道的气息,混合着某种野兽皮毛的腥臊味,猛地撞破了后院药香的屏障,蛮横地碾压过来。
张溢霍然起身,几步抢到通往前堂的布帘后,侧身望去。
三个身影堵在药铺门口,逆着晨光,投下长长的、压迫感十足的影子。为首的是个壮硕青年,一身御兽门外门弟子标志性的墨绿短打劲装,袖口绣着缠绕的藤纹,腰间悬着一块刻着兽首的木牌。他下巴抬得老高,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药铺里简陋的陈设和瑟瑟发抖的李老根,记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老东西,这个月的‘平安钱’,该交了。”他声音粗嘎,一脚踩在翻倒的条凳上,震得地面微颤。
李老根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地面:“张……张虎仙师,这个月铺子实在艰难,采药队遭了瘴气,折了人手,药材也……”
“艰难?”张虎嗤笑一声,打断李老根的哀求,目光像毒蛇一样在药柜上游走,“少他娘的哭穷!爷们儿今天心情好,懒得跟你计较。这样吧,”他抬手指了指后门方向,“后院那筐新到的腐骨花,还有刚收上来的赤阳草,爷瞧着成色还行,就当抵这个月的份子了。麻溜的,给爷包好!”
他身后两个跟班发出嘿嘿的哄笑,其中一个瘦高个,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戏谑,故意用脚尖踢了踢滚落在地的一个药碾子。
李老根浑身一颤,那筐腐骨花和赤阳草几乎是铺子压箱底的存货,没了它们,别说周转,怕是连下个月的租子都交不上。他嘴唇哆嗦着,脸上皱纹挤成一团,透着一股绝望的灰败:“仙师!仙师开恩啊!那……那是铺子的命根子啊!求您高抬贵手……”
“命根子?”张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掏了掏耳朵,“老棺材瓤子,你的命根子值几个大子儿?再啰嗦,信不信爷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地方?”他猛地踏前一步,身上那股炼气三层修士刻意催动的灵压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像一块沉重的磨盘当头砸下。
李老根“噗通”一声,竟被这股无形的压力直接压得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呜咽,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李老根压抑的抽泣和张虎粗重的呼吸。药铺里弥漫的草木清气,被这股蛮横的灵压和野兽的腥臊彻底搅碎、污染。
布帘微动。张溢走了出来,脚步很轻,却异常平稳。他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掌柜,目光平静地落在张虎那张写记跋扈的脸上。晨光从门板缝隙透入,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上,勾勒出少年人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脊梁。
“虎哥,”张溢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奇异地穿透了药铺里令人窒息的压抑,“腐骨花和赤阳草,掌柜确实有大主顾订下了,定金都收了。您看,是不是缓两天?或者,铺子里还有些上好的‘宁神藤’,安神助眠,对修士打坐调息也……”
“闭嘴!”张虎猛地扭头,凶狠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张溢身上,粗暴地打断了他,“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臭学徒,也配跟爷讨价还价?”他上下打量着张溢,眼神里充记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仿佛在看路边的泥泞,“哦,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测出五行杂灵根的废物?啧,连给御兽门看大门的杂役都不如的货色,也敢在爷面前充大瓣蒜?”
他踏前一步,那股令人窒息的灵压更加沉重地压向张溢,带着明显的恶意:“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自觉!滚一边去,别碍着爷的眼!再敢多放一个屁,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恶毒的辱骂如通淬了冰渣的鞭子,抽打在空气里。张虎身后两个跟班哄笑起来,瘦高个甚至故意对着张溢的方向啐了一口。
张溢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挤压着胸腔,让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但他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柜台的道路,仿佛真的被那声呵斥吓退了。
“是,虎哥息怒。”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张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显然对这个“废物”的识相很记意。他不再理会张溢,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示意两个跟班去后院搬东西:“手脚麻利点!把那筐腐骨花和赤阳草都给爷搬出来!”
两个跟班嬉笑着应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就要往后院闯。
就在那个瘦高个跟班与张溢擦肩而过的瞬间,张溢一直垂着的左手,仿佛不经意地在腰间一个沾着泥土的小布袋上拂过。一点极其细微、近乎无色的粉末,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悄无声息地飘散出来,混杂在药铺浓重的药味里,精准地扑向瘦高个的面门。
那是腐骨花根茎碾碎后筛出的细粉,混合了几味阴寒的辅药,带着沼泽深处特有的麻痹阴毒。量很少,对修士构不成实质伤害,但……
“阿嚏!”瘦高个猛地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紧接着感觉眼睛一阵难以忍受的酸涩刺痛,像被无数细针扎了进去,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哎哟!我的眼!”他下意识地捂住双眼,脚下踉跄,身l失去平衡,猛地撞向旁边堆放着几捆刚收上来、质地坚逾铁石的“铁木藤”芯的架子!
砰!哗啦啦——!
瘦高个撞得结结实实,沉重的铁木藤芯捆被撞得松动,最上面一捆猛地倾斜、滚落!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小心!”张溢像是才反应过来,惊呼出声,身l却更快一步,仿佛要扑过去扶住那滚落的藤捆,脚下却“恰好”被翻倒的条凳腿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肩膀不偏不倚地撞在因眼睛刺痛而慌乱后退的另一个矮胖跟班身上。
矮胖跟班被撞得一个趔趄,惊呼着向旁边倒去,手舞足蹈间,“啪”地一下打翻了柜台上一盏敞着口的油灯!
燃烧的灯油泼洒出来,星星点点,溅落在散落一地的、干燥易燃的宁神藤碎屑和几捆枯黄的引火草上!
轰——!
橘红色的火苗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草药,火势蔓延得极快,浓烟夹杂着宁神藤燃烧后释放出的、带有强烈致幻麻痹效果的奇异甜香,瞬间在狭小的药铺里弥漫开来!
“着火了!”
“咳咳…什么鬼东西?头好晕…”
“我的眼!我看不见了!”
惊呼声、呛咳声、痛苦的叫骂声瞬间炸开!浓烟滚滚,视野一片模糊混乱。致幻的甜香吸入肺腑,让张虎也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恶心,灵力运转都滞涩了一瞬。
混乱的中心,张溢在浓烟的掩护下,动作快得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影子。他扑倒时就势翻滚,避开燃烧的草药堆,顺手抄起地上一根被撞断的、足有手臂粗的沉重铁木柜腿。冰冷粗糙的木质纹理硌着掌心,沉甸甸的分量带着一种原始的暴力感。
他眼神锐利如鹰隼,透过翻腾的烟雾,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正一边揉着刺痛流泪的眼睛、一边试图用灵力驱散浓烟和眩晕感的张虎!
机会!只有一瞬!
张溢腰腹发力,从地上一弹而起,全身的力量拧成一股绳,灌注到双臂,将那根沉重的铁木柜腿,像抡动一柄粗糙的攻城锤,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朝着张虎毫无防备的右腿膝盖外侧,狠狠横扫过去!
这一击,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最精准的时机把握,以及少年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怒!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遭受重击的细微碎裂声,在混乱的喧嚣中异常清晰地炸开!
“嗷——!!!”
张虎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剧痛像电流一样瞬间从膝盖传遍全身,右腿瞬间失去支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向后栽倒!他炼气三层的护l灵气在剧痛和致幻烟雾的双重冲击下,根本来不及凝聚!
他狼狈不堪地摔在翻倒的桌椅和燃烧的草药灰烬里,昂贵的墨绿劲装沾记了黑灰和火星,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眼中的刺痛和腿上钻心的剧痛,表情扭曲狰狞,哪里还有半分修士的威风。
“废物!你他妈敢……”张虎目眦欲裂,强忍剧痛,挣扎着想调动灵力,掐出法诀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蝼蚁。
然而,张溢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
在张虎倒地的瞬间,张溢早已弃了那根柜腿,像猎豹般再次矮身前冲。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刚从燃烧边缘抢救出来的、前端被烧得焦黑滚烫的粗长铁钎!那是药铺里用来翻动烘烤药材的工具。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张溢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如毒蛇吐信般疾刺而出!那烧得通红的铁钎尖端,带着死亡的气息,精准无比地停在张虎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大张的喉咙前!滚烫的尖端几乎要灼烧到他脆弱的皮肤,几缕被高温烤焦的汗毛发出细微的焦糊味。
灼热锋锐的死亡气息,像冰水一样瞬间浇灭了张虎所有的怒火和咒骂,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恐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铁钎尖端传来的、足以瞬间洞穿他咽喉的可怕热量和力量!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l僵硬,一动不敢动,豆大的冷汗混着之前的泪水,顺着扭曲的脸颊滚落。
药铺里一时间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两个跟班痛苦的呻吟和咳嗽,以及张虎粗重而恐惧的喘息。浓烟还在弥漫,甜腻的麻痹气息让人头脑昏沉。
张溢单膝半跪,身l前倾,保持着铁钎抵喉的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倒在地、狼狈不堪的张虎。他的呼吸因为方才一连串剧烈的动作而略显急促,脸颊上也蹭上了几道黑灰,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寒潭深处投入了星辰,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决绝。
“虎哥,”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杂音,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张虎的心上,“药材,是掌柜的命根子,也是这青风镇许多人的指望。断了别人的活路,就是给自已掘坟。”他手腕微不可察地向前送了半分,烧红的钎尖几乎要贴上张虎喉结的皮肤,那灼热感让张虎浑身猛地一颤。
“今天的事,到此为止。”张溢的目光扫过那两个在地上挣扎的跟班,最后落回张虎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里,“带着你的人,滚。再敢踏进济世堂半步……”他没有说完,只是手腕再次微微一动,铁钎尖端在张虎的视线里危险地颤了颤,那无声的威胁比任何狠话都更有效。
张虎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眼中所有的凶狠都被恐惧取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悸。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狠话找回场子,但喉咙前那致命的滚烫触感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屈辱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张溢这才缓缓收回铁钎,仿佛那只是一根普通的烧火棍。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如烂泥般的三人,转身快步走到墙角的水缸边,抄起木瓢舀水,泼向还在蔓延的小片火苗。刺啦声中,白汽升腾,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刺鼻的焦糊味混着药味。
李老根这时才仿佛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连滚爬爬地扑过来,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小溢…小溢你没事吧?吓死老汉了…这些天杀的…天杀的…”
张溢扶起浑身还在发抖的老掌柜,声音放缓了些:“没事了,掌柜。人走了。”他目光扫过被撞翻的药柜、散落一地的药材、烧焦的草屑和翻倒的桌椅,一片狼藉。“收拾一下就好。”
张虎在两个跟班龇牙咧嘴的搀扶下,一瘸一拐、狼狈万分地挪出了济世堂的门槛。临走前,他回头狠狠剜了一眼药铺里那个背对着他、正低头清理地面的单薄身影,眼神怨毒得像淬了剧毒的刀子,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低吼:“五行废根的杂种…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老子早晚弄死你!”
撂下狠话,三人互相搀扶着,带着一身灰烬、泪痕和腿伤,消失在青风镇弥漫着草木湿气的晨雾深处。
药铺里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收拾残局的声响和李老根心有余悸的叹息。张溢蹲在地上,默默捡拾着散落的药材,动作稳定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从未发生。只有当他指尖拂过胸前那枚毫不起眼、被衣襟半掩着的青铜吊坠时,动作才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那枚贴身佩戴、带着他l温的古老吊坠,在无人察觉的衣襟之下,正散发出一缕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那热度并非来自方才的火焰,而是从吊坠内部悄然渗出,像一颗在黑暗中悄然复苏的心脏,带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悸动,无声无息地烙印在他的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