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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师范的云,少年心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空气里还残留着计划经济末期的慵懒和转型期初期的躁动。在鲁西南一个连县城都显得有些寒酸的小地方,有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人们习惯叫它师范。这所学校是周边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窄门,尤其是对于那些分数不够重点高中,又心有不甘的农家子弟来说,三年师范,意味着一份稳定的商品粮工作,意味着从此不再是泥腿子。
沈思和夏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里,他们的故事,就像师范校园里那几排掉漆的梧桐树,平凡,却又在某个季节,枝繁叶茂,摇曳生姿。
沈思来自县城边缘一个破落的工人家庭,父亲在早已倒闭的纺织厂打零工,母亲是家庭妇女,脾气暴躁,眼神里总是带着对生活的不满。他个子不高,瘦削,戴着一副用胶布粘过几次的镜框眼镜,显得文弱,甚至有点酸。但他爱读书,喜欢写点歪诗,手指上常常沾着墨水。在八十年代末的师范校园里,这种略带文艺气质的男生,很容易吸引女生的目光,尤其是在一群以未来园丁自居、普遍穿着朴素、心思单纯的同学中间。
夏虹则不同。她来自县城附近一个还算殷实的农民家庭,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大而亮,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性格开朗,甚至有点疯,在篮球场上奔跑的身影比许多男生还矫健。但她学习也好,尤其是语文,文字里有一种野性的生命力,不像沈思那样忧郁,却同样动人。她和沈思的相遇,平淡无奇,就像两颗原本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小行星,因为一次大扫除时递错的扫帚,或者图书馆里抢同一个座位而有了交集。
爱情,在十几岁的年纪,在那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往往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甜蜜和惶恐。他们开始偷偷说话,借笔记,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无非是对某首诗的感想,对某个老师的吐槽,或是约好在放学路上一起走那段不长的、铺满杨树落叶的小路。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砖墙上,那时的光景,美好得像一张曝光过度的旧照片。
同班同学很快就嗅到了蛛丝马迹。大多数人的反应是起哄,带着善意,也有点看热闹的成分。只有一个人,心里很不爽。那就是赵勇。
赵勇也是县城的,家里条件不错,父亲好像是哪个小厂的领导。他个子高大,皮肤白净,学习成绩中等,但为人嚣张,讲义气,是那种典型的校园混子。他早就对夏虹有意思,觉得夏虹漂亮、大方,是班里公认的班花。他觉得沈思那副穷酸相,配不上夏虹,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于是,嫉妒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喂,沈思,最近跟夏虹走得很近啊一天下课后,赵勇叼着根烟,斜睨着正在收拾书包的沈思。
沈思推了推眼镜,没理他,他一向不喜欢赵勇这种嚣张的气焰。
装什么清高赵勇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我说,夏虹可不是你能玩的起的。她爸是……
她爸是农民,种地的。沈思终于抬起头,平静地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能玩的起的。
赵勇被噎了一下,脸上挂不住,嘿嘿冷笑了两声:行,你有种。走着瞧。
友谊的润滑剂有时就是这么奇怪。就在沈思和夏虹因为赵勇的挑衅而感到一丝压力时,另一个女生李娟悄悄地向沈思伸出了手。李娟长得瘦小,戴着厚厚的眼镜,性格腼腆,平时和夏虹走得比较近,也因此和沈思说过几句话。她看不惯赵勇欺负人,也对沈思和夏虹之间那种朦胧的好感抱着祝福的态度。
沈思,你别理赵勇,他就是那样的人。一次自习课,李娟小声对沈思说。
沈思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谢谢你,李娟。
对了,李娟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崭新的笔记本,这个给你。夏虹说你喜欢写东西,这个本子好,你记笔记、写诗都行。
那本笔记本是淡蓝色的,封面上印着几朵淡淡的白云。沈思接过来,心里暖暖的。他觉得,这个小县城里,除了赵勇的恶意,似乎也还有李娟这样的善意,像淡蓝色的天空,干净而纯粹。
他和夏虹的感情,就在这样一种混杂着青春荷尔蒙、小城八卦、同学间的善意与恶意、以及家长偶尔投来的审视目光中,悄悄地升温。他们会趁着周末,买一张便宜的电影票,去看一场反复放映的老电影;或者在没人的操场角落,分享一包五毛钱的瓜子;或者在夏夜,爬上学校后面那座废弃的小山丘,看远处县城星星点点的灯火。
思,夏虹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繁星,轻声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沈思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太会说甜言蜜语,只能笨拙地表达:我们会毕业,会工作,会……好好生活。
嗯,夏虹转过头,看着他,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沈思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夏虹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眼睛,那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他想说当然,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们会努力的。
那时的他们,对努力的理解还很简单,以为只要相爱,就能对抗全世界。他们不知道,生活这头笨拙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吞噬他们这点微不足道的浪漫。
毕业的日子,在一片喧嚣和不舍中到来。拍毕业照那天,阳光刺眼。沈思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夏虹穿着自己家做的碎花裙子。赵勇站在夏虹的另一边,搂着她的肩膀,脸上是胜利者般的笑容。沈思站在另一侧,看着夏虹的笑脸,心里五味杂陈。李娟站在人群后面,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复杂。
摄影师喊着一、二、三,笑!。相机快门按下的瞬间,沈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但他知道,这张照片定格的,或许只是他们青春的一个剪影,而故事的结局,还远未到来。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伤感,也有一种叫做未来的、充满诱惑却又面目模糊的气息,正悄然逼近。他们像一群即将飞出笼子的小鸟,对天空充满向往,却没意识到,外面的风雨,远比想象中猛烈。
第二章
分飞的劳燕,生活的重锤
毕业分配像一场残酷的抽签游戏。成绩、关系、甚至性别,都成了决定因素。沈思因为几门专业课成绩优秀,加上为人还算老实(至少表面上是),被分到了县城最好的一所小学——县实验小学。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不错的去向了,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县城户口。消息传来,沈思家里稍微松了口气,母亲脸上的褶子似乎都舒展了一些,虽然嘴上还是骂骂咧咧:臭小子,走了也好,省得在家里碍眼。
夏虹的分配却出了问题。她成绩也不错,但因为是农村户口(尽管她家在县城附近),加上她父亲曾经因为邻里纠纷和人打过架,口碑不太好,最终被分到了邻县一个偏远乡镇的小学。这意味着她不仅要离开县城,还要每天长途跋涉,坐两个多小时的班车才能到学校。
这个结果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热恋的沈思和夏虹头上。
为什么凭什么夏虹拿着那张薄薄的分配通知书,手气得发抖,我和沈思成绩差不多,为什么他留在县城,我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她的父亲蹲在门槛上,一声不吭,狠狠地抽着旱烟。母亲在一旁唉声叹气:早就说了,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出去还不如早点找个好人家……
妈!夏虹哭了起来。
沈思的心也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去找了班主任,甚至找到了教务处的领导,低声下气地求情,说自己可以和夏虹换。但领导们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沈思啊,你还年轻,要懂得服从组织安排。夏虹的情况……你也了解,那都是规定。再说,乡镇小学也需要人才嘛。
所谓的规定,所谓的人才,在沈思看来,都像是一堵堵冰冷的墙,把他和夏虹隔开。他第一次尝到了现实的残酷,这种残酷不是电影里的生离死别,而是赤裸裸的、无法反抗的不公。
赵勇因为是县城职工子弟,加上他父亲找了点关系,被分到了县城的一所中学,虽然不是实验小学,但也远比乡镇强得多。他知道了沈思和夏虹的困境后,心里那点因为未能得到夏虹的嫉妒,瞬间转化成了幸灾乐祸。
沈思,怎么样英雄救美,没能成功吧赵勇在学校门口碰到沈思,故意阴阳怪气地说,夏虹要去乡下受苦了,你舍得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县城中学我跟领导说说
沈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用了,谢谢。
别客气嘛,咱可是同学一场。赵勇的笑容充满了嘲讽,不过话说回来,夏虹那么漂亮,去了乡下,不怕被野男人拐跑吗
沈思握紧了拳头,真想一拳打在赵勇那张欠揍的脸上。但他忍住了。他知道,拳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更糟。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挽回夏虹。
他和夏虹通了好几次电话,语气温柔地劝她,说可以先去乡下锻炼两年,等站稳脚跟了,再想办法调回来。他说他会经常去看她,周末坐车去,虽然远一点,但总能见面。
夏虹在电话那头哭得很伤心,但她还是倔强地说:思,我不会放弃的。我跟你,就算隔再远,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然而,现实的压力很快就来了。夏虹要去乡下报到,需要准备很多东西,路费、生活费,还有各种零碎的开销。她家里本来就不宽裕,她父亲更是明确表示,供她读完师范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路要靠她自己走。
沈思每个月只有几十块钱的实习工资(尚未正式转正),还要补贴家用,根本无力承担夏虹额外的开销。他只能从牙缝里省钱,买最便宜的火车票,带去一些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东西。
离别的那天,火车站人潮汹涌。沈思提着沉重的包裹,夏虹眼睛红肿,紧紧抱着一个旧帆布包。他们的父母都来了,沈思的母亲板着脸,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别惹事。夏虹的母亲则拉着女儿的手,一遍遍地叮嘱她要识大体、别犟,甚至隐晦地暗示她,乡下日子苦,能找个当地人嫁了也好。
虹啊,别听你爸的,赵勇那孩子不错,又是县城的,家里条件也好……夏虹的母亲拉着女儿走到一边,小声说。
夏虹猛地甩开母亲的手:妈!你说什么呢!
沈思的父亲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叹息,低下了头。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开动。沈思扒着车窗,看着夏虹的脸在眼前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火车带走了,空落落的。站台上,赵勇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他看着沈思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沈思瘫坐在床上。窗外,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像一块揉皱了的破布。他拿出那本淡蓝色的、印着白云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夏虹娟秀的字迹,夹杂着他自己偶尔写下的几句不成调的诗。
……我们像两棵树,根须在地下缠绕,枝叶却向着不同的天空生长……
多么可笑的比喻。根须还未深深扎下,就要被现实的狂风撕扯,天各一方了。
他和夏虹的联系,从最初的每天一封信,变成了每周一封,又变成了半个月一封。信的内容也从最初的浓情蜜意,渐渐充满了抱怨、无奈和对未来的迷茫。
夏虹在乡下小学的生活远比想象的艰苦。学校条件简陋,师资匮乏,她一个人要代好几个年级的课。晚上没有电灯,只能点着昏暗的煤油灯备课、批改作业,眼睛很快就熬出了红血丝。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语言不通,习俗迥异。她像一只掉进陌生池塘的鱼,拼命挣扎,却找不到方向。
沈思在县城小学的日子也不好过。虽然留在了县城,但县实验小学是全县的窗口单位,竞争激烈,人际关系复杂。他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处处受人排挤。老教师们把最累最差的课交给他,行政人员也对他呼来喝去。他微薄的工资,除了寄一部分给家里,剩下的要攒起来给夏虹买火车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李娟偶尔会来看他,给他带些自己家做的点心,或者陪他说说话。她考上了师范学院的函授班,正在努力自学。
沈思,别太难过了。李娟安慰他,夏虹是个好姑娘,她会理解你的。
沈思苦笑了一下:理解有什么用我现在连让她过得好一点都做不到。
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李娟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沈思看着李娟,心里有些愧疚。他知道李娟对他有好感,但他心里只有夏虹。他只能把这份愧疚埋在心底。
生活的重锤,就这样一下下敲打着这对年轻的恋人。他们被现实的洪流冲散,各自在西东。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在距离、贫困、偏见和琐碎生活的打磨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痕。那本淡蓝色的笔记本,被沈思珍藏在枕下,像一个不愿触碰的梦。梦里,阳光明媚,两个年轻的身影在操场上奔跑,笑声清脆。而醒来时,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枕边潮湿的泪痕。
第三章
尘埃里的尘埃,挣扎求生
时间是最无情的雕刻师,它能在最坚硬的心上刻下痕迹,也能在最柔软的情感上覆盖尘埃。
转眼间,一年过去了。沈思和夏虹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信件也变得简短而客气。沈思依旧在县实验小学教书,他努力工作,认真备课,批改作业,甚至主动承担了额外的辅导任务。他想证明自己,也想多挣一点奖金,好寄给夏虹。但现实是,他的努力并没有带来多少回报。工资条上的数字依然少得可怜,领导的脸色依旧难看,同事们依旧在背后议论他酸腐、不合群。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眼镜片后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疲惫和沧桑。他不再写诗了,那本淡蓝色的笔记本被他束之高阁,落满了灰尘。他开始抽烟,抽最便宜的劣质烟,烟雾缭绕中,他试图麻痹自己,忘记现实的窘迫和对夏虹的思念。
夏虹在乡下的日子更是举步维艰。她最终没能调回来,反而在一次乡镇教师调整中,被调到了更偏远的一个教学点,几乎是在山沟里。学校只有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几个年级的孩子挤在一起上课。她常常要翻山越岭去镇上买教材和生活用品。更糟糕的是,她遇到了当地一个老光棍,姓王,是个退伍军人,在村里有点势力,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王老五虽然人长得粗笨,但出手还算大方,时不时给她送点吃的用的,还帮她挑水、劈柴。在孤独和绝望中,夏虹的心动摇了。她才二十出头,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她渴望爱情,渴望温暖,渴望一个安稳的家。沈思的爱情虽然美好,但太遥远,像天边的云,看得见,摸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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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在信里向沈思抱怨乡下的苦,抱怨自己的无奈。沈思看了信,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只能劝她坚持,说他会想办法。但他所谓的办法,不过是省吃俭用,多寄几十块钱回去,或者写几封空洞的安慰信。
赵勇那边却顺风顺水。他在县城中学教体育,凭着一股子狠劲和父亲的关系,很快就在学校里站稳了脚跟。他娶了县城一个干部的女儿,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他特意给沈思和夏虹都送了请柬。
沈思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衬衫,还是几年前的旧款,洗得有些发白。他看到夏虹挽着王老五的胳膊,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有些麻木的平静。夏虹也看到了他,眼神复杂地闪躲了一下。
赵勇在酒席上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沈思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沈思啊,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夏虹是个好姑娘,可惜她太倔,放不下过去。不过你也别灰心,像李娟那样的姑娘,也不错嘛,踏实,懂事。
沈思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强忍着怒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恭喜你,赵勇。
同喜同喜!赵勇拍了拍沈思的肩膀,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咱哥俩儿谁跟谁!
那一刻,沈思觉得无比讽刺。他和赵勇,早已不是哥俩儿。他们之间隔着的,是阶层,是命运,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婚礼结束后,沈思和夏虹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那是他们毕业一年多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单独见面。
思……夏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还好吗沈思看着她,她瘦了,脸色也有些蜡黄,眼里没有了当初那种明亮的光彩。
我……还好。夏虹低下头,王大哥人挺好的。
那就好。沈思的声音干涩,你……幸福就好。
你呢夏虹抬起头,看着他,县城小学怎么样
还行吧。沈思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每天上课,改作业,挺忙的。
两人就这样站着,相对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远处的鞭炮声还在隐隐约约传来,衬得这角落更加凄凉。
我该回去了。夏虹先开了口。
嗯。
你……多保重。
你也是。
夏虹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仓皇。沈思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碎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夏虹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墙。那堵墙,叫做现实,叫做生存。
回去的路上,沈思又遇到了李娟。李娟一直默默地跟着他。
沈思,李娟轻声说,别难过了。夏虹她……
我知道。沈思打断了她,这不怪她。
可是……
没有可是。沈思摇了摇头,生活就是这样。我们都得活着,都得……往前看。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他开始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不是因为不够努力,而是因为命运的骰子,从一开始就掷出了不公平的结果。
那晚,沈思回到家,翻出了那本淡蓝色的笔记本。他打开,看着里面夏虹的字迹,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曾经以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现在他才知道,在现实的重锤面前,爱情是多么的脆弱,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把笔记本合上,扔进了床底下最深的角落。那里,还藏着一把吉他,是刚入学时省吃俭用买的,现在已经落满了灰。他也曾梦想着成为歌手,或者诗人,但现实告诉他,这些都不值钱,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
从此,沈思更加沉默。他像一粒尘埃,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滚动。他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领导面前唯唯诺诺,在同事面前保持距离。他不再对生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想,活着,就好。至于曾经的爱情,那朵飘逝的云影,那抹浮生燃尽后的残痕,就让它随风而去吧。打捞徒劳。遗憾永恒。生活嘛,总得继续。只是,这继续下去的日子,像一杯浓得化不开的苦茶,需要一点黑色幽默,才能勉强咽下去。
第四章
婚姻的枷锁,温情的微光
时间又过去了两年。沈思二十六岁,夏虹二十五岁。在那个年代的小县城,这个年纪,早已是大龄青年了。催婚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思的母亲急得不行,托遍了所有亲戚朋友,想给沈思介绍一个县城的姑娘。她看不上李娟,觉得李娟家是农村的,而且戴眼镜,太文气,配不上她儿子。她理想中的儿媳妇,是像赵勇媳妇那样的,县城职工家庭出身,能干,会来事,最好还能带点关系。
沈思自己倒无所谓。经历了和夏虹的变故,他对爱情早已心灰意冷。婚姻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生存的需要,一种社会身份的确认。他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他的起居,需要一个家庭来抵御外界的风雨,仅此而已。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纺织厂的一个女工,名叫周梅。周梅个子不高,长相普通,但性格爽朗,手脚麻利,家里条件也还过得去。第一次见面,是在县城一家小饭馆。周梅点了两个便宜的炒菜,一瓶汽水,大大方方地看着沈思:沈老师,听说你人老实,教书也不错。
沈思拘谨地点点头:嗯,还行。
我不图你什么,周梅喝了口汽水,直截了当地说,我就是想找个踏实的人,过安稳日子。你会做饭吗
会……会一点。
会洗衣服吗
会。
那就行。周梅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我看咱们挺合适的。
他们的恋爱过程,简单得近乎乏味。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有的只是一起逛逛公园,看看电影,或者在家帮周梅做点家务。周梅很现实,从不谈什么风花雪月,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转正(她是临时工),什么时候能分到房子。
沈思也觉得很累。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命运之手操控着,一步步走向一个陌生的、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但他没有反抗。他好像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他甚至觉得,这样也许挺好。至少,他不用再一个人面对孤独和生活的压力了。
结婚那天,天气闷热。沈思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周梅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确良衬衫,脸上涂着厚厚的粉,笑得很勉强。赵勇和李娟都来了。赵勇喝了很多酒,拉着新郎官沈思的手,一遍遍地说着祝福的话,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思啊,恭喜恭喜!以后就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好好过日子!赵勇拍着沈思的背,力气大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谢谢,赵勇。沈思勉强笑了笑。
李娟也来了,她送了沈思一个自己织的毛线围巾,颜色是灰色的,很朴素。
沈思,新婚快乐。李娟微笑着说,眼睛里却闪过一丝失落。
沈思接过围巾,低声说:谢谢你,李娟。
婚礼很简陋,也很匆忙。婚后,他们住在学校分给沈思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后来周梅顶替了她父亲的位置,也有了职工宿舍,两人才搬到一起。那是一个大杂院,几十户人家挤在一起,没有隐私,没有安静。日子过得清贫而琐碎。
沈思依旧教书,周梅在纺织厂上班。每天下班,周梅会买些最便宜的菜,笨拙地学着做饭。沈思则负责批改作业,或者备课到深夜。他们很少吵架,但也几乎没有交流。两个人就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沈思偶尔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是他和夏虹年轻时的脸庞,和那句未能说出口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他不敢告诉周梅,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息。
而远在乡下的夏虹,命运似乎并没有因为她嫁给了王老五而变得更好。王老五虽然对她还算不错,但他毕竟没文化,脾气暴躁,而且大男子主义。他希望夏虹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不要再出去抛头露面教书。但夏虹骨子里不是个甘于平庸的女人,她热爱教书,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两人为此经常争吵。
更让夏虹痛苦的是,她发现自己嫁给了一个扶不起的阿斗。王老五好吃懒做,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夏虹不得不重新拿起教鞭,不仅要教孩子们,还要操持家务,应付王老五的烂摊子。她常常在深夜独自流泪,怀念起和沈思在一起的时光,哪怕只是那些清贫却充满希望的日子。
她没有孩子。她不敢生。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够糟糕了,不想让孩子也重复她的悲剧。
赵勇的婚姻也并不幸福。他媳妇虽然是个城里人,但心高气傲,根本看不上赵勇。赵勇仗着父亲的关系,在外面依旧嚣张跋扈,没少惹是生非。两口子三天两头吵架,甚至动手。赵勇把在外的气撒在家里,他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吵起来也毫不示弱。他们的婚姻,充满了火药味和算计。
只有李娟,似乎过得相对平静一些。她通过函授考试,拿到了大专文凭,留在了县城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她依旧戴着厚厚的眼镜,默默地备课,批改作业。有人给她介绍过几次对象,但她都拒绝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和学生身上。沈思偶尔会在学校碰到她,她会主动和他打招呼,问问他的近况。沈思只是点点头,匆匆离去。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过去和现在,已经无法回到从前。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沈思批改完作业,出门去学校的水房打热水。路过李娟的办公室,看到里面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李娟正伏在桌子上,似乎睡着了。桌子上堆满了作业本和参考书。沈思走近一看,发现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李娟沈思轻轻叫了她一声。
李娟猛地惊醒,抹了抹眼睛,看到是沈思,有些慌乱:沈……沈老师,你还没睡
刚改完作业。沈思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你……怎么了
李娟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
沈思看着她疲惫而脆弱的侧脸,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他想起了夏虹,想起了那些逝去的青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
早点休息吧。他最终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嗯,你也是。李娟勉强笑了笑,把桌上的一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沈思瞥了一眼,那似乎是一张合影,背景是师范学校的操场,照片上有两个笑靥如花的少女,其中一个,依稀是年轻时的夏虹。
那一刻,沈思心里明白了什么。原来,有些遗憾,并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生活这出戏,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或悲或喜,或得或失,都在挣扎着,寻找那一丝微弱的光亮。
婚姻,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与其说是温情的港湾,不如说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它锁住了青春的梦想,锁住了曾经的爱情,也锁住了对未来的无限遐想。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从缝隙中透进来的那一丝温情,或者是对往昔不经意的回忆,才能给他们苦涩的生活,带来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慰藉。就像在漫长的黑夜里,看到远处一点微弱的星光,虽然无法照亮前路,却能让人暂时忘却黑暗的恐惧。
第五章
希望的泡沫,现实的耳光
时间来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市场经济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中国,也波及到了这个偏远的小县城。人们的思想观念开始发生转变,下海经商成了新的热潮。曾经被视为铁饭碗的教师职业,吸引力开始下降。
沈思的生活依旧波澜不惊。他和周梅维持着相敬如冰的婚姻。周梅依旧在纺织厂上班,但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经常发不出工资。沈思的工资也依旧微薄,仅仅够维持一家人的基本开销。他们住在学校分配的旧宿舍里,没有像样的家具,生活拮据。
周梅越来越现实,也越来越焦虑。她看着身边一些人南下打工,或者做起了小生意,渐渐富裕起来,心里很不平衡。她开始抱怨沈思没本事,教一辈子书,还不如人家卖点小百货挣得多。
沈思,你就不能有点出息天天捧着那几本书,能当饭吃吗周梅不止一次地在沈思耳边唠叨。
沈思只能默默忍受。他何尝不想改变现状但他一没本钱,二没门路,三没胆量,更没那种八面玲珑的本事。他只会教书,可教书挣不来大钱。
就在这时,一个机会摆在了沈思面前。县城里兴起了一股集资办学的热潮。一些有门路的人,打着办学的旗号,向社会募集资金,承诺高额回报。其中有一个项目,是筹办一所贵族小学,据说有港商投资背景,前景光明。牵头人,竟然是当年对他们冷嘲热讽的赵勇。
此时的赵勇,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打架闹事的校园混子了。他靠着父亲的关系,加上几分狡黠和胆大,已经在县城混得风生水起。他辞去了中学体育老师的工作,下海经商,搞过服装批发,倒腾过建材,赚了一些钱,也欠了不少债。这次筹办贵族小学,是他又一次大胆的尝试。
赵勇找到沈思,递给他一支烟(沈思已经很久不抽烟了),笑着说:沈老师,听说你现在混得不太如意啊
沈思苦笑了一下:还行吧。
别装了。赵勇拍了拍沈思的肩膀,看看你住的这破地方,你老婆那个纺织厂,眼看就要黄了。你还守着那点死工资有什么用
沈思沉默着,听赵勇继续说:我最近搞了个大项目,办小学。前景非常好,政府也有支持。现在正在集资,回报很高。我跟几个朋友商量了,觉得你人老实,又是知识分子,想让你也入点股。钱不多,五万块就行。算你入股,每年分红,比你那点工资强多了。
五万块!这在当时的县城,绝对是一笔巨款。沈思吓了一跳:赵勇,我……我哪有那么多钱
没钱可以想办法嘛。赵勇凑近他,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认识夏虹吗她老公不是在乡下当老师吗听说他们家在县城附近有点地让他想想办法,把地卖了,投资到我的学校里。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思的心猛地一沉。卖地那是夏虹最后的退路啊!而且,他怎么能去做这样的事这不是坑人吗
赵勇,这……这不合适吧沈思有些为难。
有什么不合适的赵勇眼睛一瞪,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究的是抓住机会!夏虹要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就应该支持你!再说了,这也是为了你们以后好!等学校办起来了,你就是元老,说不定还能混个副校长当当呢!
赵勇描绘的前景很美好,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充满了诱惑。沈思的心动摇了。他看着赵勇脸上那副志在必得的表情,又想想自己窘迫的生活,想想周梅日益增多的抱怨,想想夏虹可能正在经历的苦难……他内心的道德防线,开始一点点松动。
我……我考虑考虑。沈思最终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沈思寝食难安。赵勇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卖地,投资,高回报,副校长……这些词不断冲击着他的神经。他也想到了夏虹。他听说夏虹的日子确实过得很艰难,王老五因为赌博欠了不少债,家里经常被人上门逼债。如果这笔钱能救夏虹于水火,又能改善自己的生活……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
终于,他鼓起勇气,给夏虹写了一封信。信里,他隐晦地提到了赵勇的项目,强调了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劝说夏虹说服她公公卖掉那块地,投资入股。他还刻意描绘了未来的美好蓝图,暗示如果成功,他们的生活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信寄出去后,沈思每天都焦急地等待着回信。他既期待,又害怕。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夏虹的回信。信里的字迹歪歪扭扭,似乎是匆忙写下的。夏虹告诉他,她公公坚决不同意卖地,那是他们家最后的根基。而且,她也觉得赵勇这个人不可靠,让他不要参与。
沈思看着信,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挫败感。他不甘心,又写了第二封信,语气更加急切,甚至有些道德绑架,暗示夏虹如果真的爱他,就应该为他牺牲一点。
这一次,夏虹没有回信。
沈思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夏虹的信。他开始感到恐慌。他找到赵勇,问是怎么回事。赵勇嘿嘿一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夏虹那丫头倔得很。不过没关系,沈老师,机会不等人。你要是自己拿不出钱,我可以帮你找找别的门路……
沈思看着赵勇眼中闪烁的精明和算计,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厌恶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被赵勇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在这时,周梅知道了这件事。她没有责备沈思,只是默默地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那是她父母留给她准备应急的钱,一共两万块。
沈思,周梅看着他,眼神复杂,我知道你想改变现状。这是个机会,也许……能让我们过上好日子。
沈思看着周梅,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周梅也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接过那两万块钱,感觉沉甸甸的,像是接过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他再次去找赵勇,把钱交给了他。赵勇收下钱,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沈老师,等着分红吧!
然而,所谓的贵族小学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赵勇所谓的港商背景是虚构的,所谓的政府支持也只是他疏通关系搞来的一纸空文。他利用人们的投机心理和对教育的重视,骗取了大量集资款,然后很快就把钱挥霍一空,逃之夭夭了。
消息传来时,沈思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他不仅失去了那两万块钱(那是他和周梅全部的积蓄),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彻底失去了尊严,失去了未来。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被命运无情嘲弄的小丑。
周梅得知真相后,大哭了一场。她没有过多地责怪沈思,只是默默地收拾起家里的东西,眼神变得异常冰冷。
沈思,我们离婚吧。周梅平静地说。
沈思愣住了:为什么
我不想跟着你一起受苦了。周梅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插进了沈思的心脏,你看看我们现在住的什么地方别人家都盖新房了,我们还在这个破宿舍里。你看看你那个同学赵勇,人家现在住着大房子,开着小汽车。再看看你,教了一辈子书,还是个穷酸样!
我……沈思想辩解什么,却发现无从说起。
不是你的错,周梅苦笑了一下,是我看错人了。我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没想到,你也是个……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离婚的过程很简单。没有争吵,没有指责。他们在民政局办了手续,周梅拿走了一切能拿走的东西,包括那床沈思母亲织的旧棉被。她只留给沈思一句话:好好过日子吧。
沈思看着周梅决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他终于明白了,所谓的希望,有时候只是一碰就破的泡沫。而现实的耳光,总是来得那么准时,那么响亮。
他变回了孤家寡人。住在那个冰冷空荡的宿舍里,每天面对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开始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蜷缩在床上,像一条被抛弃的狗。他不再去想未来,也不愿去回忆过去。他只想把自己灌醉,让所有的痛苦和悔恨,都淹没在酒精的麻痹中。
那个曾经充满理想和憧憬的少年,那个曾经深爱着夏虹的青年,已经在生活的毒打和现实的嘲弄下,彻底死去了。只剩下一个麻木的、颓废的躯壳,在这个小县城里,继续着他的挣扎和沉沦。他就像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最终落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连尘埃自己,都快要忘记了自己曾经在空中漂浮过。
第六章
久别重逢,物是人非
时间是最公正的裁判,也是最残忍的魔术师。它在不经意间,已经悄悄滑入了二十一世纪的门槛。网络开始兴起,手机逐渐普及,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而沈思所在的小县城,依旧保持着它固有的节奏,缓慢而沉重。
沈思依旧在县实验小学教书,只是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形容枯槁。他不再喝酒了,似乎连喝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每天按时上下班,批改作业,上课,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同事们都懒得和他说话,学生们也觉得他是个不好接近的老古董。他就像一棵被遗忘在墙角的老树,孤独地生长着,没有人关注,也没有人在意。
周梅离婚后,很快就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开小货车的男人。据说那男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为人实在,能吃苦,家里条件也还凑合。沈思偶尔会在街上碰到他们,周梅挺着肚子,脸上带着一种世俗的满足感。两人目光相遇,也只是匆匆点头,然后擦肩而过,仿佛从未认识过。沈思心中没有嫉妒,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片麻木的平静。
赵勇则彻底消失了。有人说他欠了巨额债务,跑路了;有人说他在外地搞诈骗,被抓起来了;也有人说他换了身份,隐姓埋名了。总之,这个曾经在他们生活中掀起过波澜的人,最终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了无痕迹。他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李娟依旧在县城的中学当老师。她结了婚,丈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公务员。他们过着平淡而安稳的生活。偶尔在街上碰到沈思,她会主动停下来和他聊几句,问问他的近况。她的关心是真诚的,但沈思总觉得,那关心里带着一丝距离感,一种早已疏离的客气。他知道,他们之间,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就在沈思几乎要对生活彻底绝望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初夏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沈思凌乱的办公桌上。他正趴在桌子上,盯着一份教案发呆。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沈思有气无力地说。
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时尚连衣裙的女人。女人身材微胖,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窈窕。她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卷发,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但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她看着沈思,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思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人,一下子愣住了。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熟悉的眼神,那略带弧度的酒窝,还有那眉宇间无法掩饰的倔强……不是夏虹,又是谁
夏……夏虹沈思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沈老师。夏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久不见。
你……你怎么来了沈思站起身,手足无措。
我……我是县一小的老师,今天来你们学校交流学习。夏虹含糊地解释了一下。她现在在县城最好的第一实验小学任教,这是很多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去的地方。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他们好奇地看向这边。
那个……我去你办公室找你吧。夏虹打破了沉默。
哦,好。沈思定了定神,拿起桌上的备课本,跟着夏虹走出了办公室。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师范学校熟悉的林荫道上。夏天的蝉鸣聒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一切都和二十年前那么像,又那么不一样。
你……过得好吗沈思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还好。夏虹淡淡地回答,你呢
我也……还好。
一阵尴尬的沉默。
你还在写东西吗夏虹突然问。
沈思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早不写了。提笔忘字,也没什么可写的了。
真可惜。夏虹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走到沈思的办公室门口。这是一个狭小而杂乱的房间,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杂物。
随便坐吧。沈思指了指一张破旧的椅子。
夏虹坐下,环顾了一下四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吧夏虹看着沈思,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沈思的心猛地一缩。他不喜欢这种眼神。他挺直了腰板,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都过去了。平平安安就好。
夏虹沉默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思:这个,给你。
沈思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钱,少说也有一两万。
你……这是干什么沈思急忙把钱推回去。
拿着吧。夏虹按住他的手,我知道,当年……我对不起你。
不,不是你的错。沈思摇头,是……是我自己没本事。
不,夏虹坚持道,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
都过去了,夏虹。沈思打断了她,我们现在都这样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夏虹看着沈思故作坚强的样子,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沈思,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太顺利。但是,生活还得继续。别放弃。
我没有放弃。沈思低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总会找到办法的。夏虹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对了,我……我就要调去市里了。
调走沈思有些惊讶。
嗯,市里新建了一所实验小学,待遇更好,发展空间也大。夏虹的语气很平静,我争取到了一个名额。
那……恭喜你。沈思由衷地说。不管怎么说,这对夏虹来说,应该是一个好消息。
我走了以后,你就……好好过日子吧。夏虹站起身,别太累了。
你也是。
夏虹深深地看了沈思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她转身离开了,留下沈思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门口。
沈思看着手里的信封,又看了看夏虹消失的方向,心里五味杂陈。他打开信封,数了数里面的钱,不多不少,正好两万块。这笔钱,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他知道,这是夏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他表达歉意,或者说,是在偿还当年欠他的那笔投资。
他把钱收了起来。这笔钱,他能用来做什么呢修补漏雨的屋顶给年迈的父母买点好吃的还是……开始一段新的、未知的生活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和夏虹,就像两条曾经相交,然后渐行渐远的直线。二十年后,他们再次相遇,却已经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那个充满阳光和梦想的青春年代了。那段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情,如今看来,就像一场褪色的旧电影,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和一丝淡淡的忧伤。
他走出办公室,阳光依旧刺眼。操场上,孩子们在追逐嬉闹,发出清脆的笑声。沈思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无忧无虑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他想起自己,也曾经像他们一样年轻过,充满过理想和激情。可是现在,他只剩下一个疲惫的躯壳,和一颗早已麻木的心。
夏虹的这次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短暂地激起了一丝涟漪,但很快,水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更加沉寂。那笔钱,被他小心翼翼地存进了银行。他没有用它来改变生活,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念想,一个证明——证明他沈思,曾经被深爱过,也曾经……犯过错。
他和夏虹的故事,终究没有像老套的言情剧那样,上演一场破镜重圆的结局。他们就像两片被风吹散的云,最终各自飘向了不同的远方。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们会想起对方,想起那段青涩而短暂的时光,想起那些关于云影和残痕的、略带苦涩的记忆。生活,依旧在继续。只是,这继续下去的日子,对于沈思来说,似乎更加漫长,也更加……无望了。
第七章
残痕永在,云影飘散
夏虹调往市里的事情,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师范学校的小圈子里激起了小小的波澜。人们议论着,羡慕着。有人说夏虹有本事,走了狗屎运;也有人说她肯定是攀上了什么高枝。沈思听到这些议论,只是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
他依旧过着单调而重复的生活。上课,改作业,吃饭,睡觉。偶尔,他会去街角的旧书摊,翻看一些过期的杂志,或者去学校后面的小河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着流水缓缓东去。
李娟偶尔还是会来看他。她的生活看起来很美满,丈夫体贴,孩子聪明。但她看沈思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沈思,要不……你也考虑换个环境一次,李娟试探着说,我看市里的学校也在招老师,以你的资历……
沈思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想去。待惯了。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李娟欲言又止。
我知道。沈思打断了她,谢谢你,李娟。真的。
李娟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沈思感觉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是在机械地完成着每天的任务。他不再对任何事情抱有期待,也不再关心外界的变化。他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小到只剩下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和这所学校里熟悉的一草一木。
直到有一天,一个更大的风波席卷了这个平静的小县城。
起因是当年那个集资诈骗案的主角——赵勇,终于被警方抓获了。据说,他在另一个城市因为诈骗再次锒铛入狱。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小县城里炸开了锅。那些曾经参与集资被骗的人们,纷纷涌向公安局,想要讨回公道。
沈思也被卷入了这场风波。因为他也是受害者之一,而且金额相对较大,他被叫去配合调查。面对警察的询问,沈思表现得异常平静。他如实交代了自己如何认识赵勇,如何被说服投资,以及那笔钱的来源——其中一部分是他和周梅的积蓄,另一部分,则是他后来从夏虹那里收到的两万块钱。
当警察问起他从夏虹那里拿到的钱时,沈思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地说:那笔钱,我已经收下了。算是……我对她当年造成困扰的一点补偿吧。
他没有说出夏虹给他钱的具体原因,也没有提及他和夏虹之间那段尘封的往事。他觉得,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没必要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出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事情的最终处理结果,是赵勇被判了刑,但被骗的钱大部分已经无法追回。像沈思这样损失较大的受害者,得到了一点点象征性的赔偿,杯水车薪。
这场风波过后,县城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对于沈思来说,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更大的浩劫。他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周梅得知他从夏虹那里也拿了钱,非但没有同情,反而更加怨恨他。
你还有脸收她的钱你当初怎么不去找她要现在人家发达了,你就去摇尾乞怜周梅指着沈思的鼻子骂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嫁给你这种没骨气的男人!
沈思没有反驳。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平息周梅的怨恨。他们的婚姻,早已千疮百孔,这场风波,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久之后,周梅提出了离婚。这一次,沈思没有犹豫,平静地同意了。他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手没有抖。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这协议一样,早已写好了结局,只是等待着最后的落款。
离婚后,沈思搬离了那个充满了不愉快回忆的宿舍,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更小、更破旧的平房。房子年久失修,冬天漏风,夏天漏雨。但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终于摆脱了那段让他窒息的婚姻,也摆脱了那个让他感到疲惫不堪的生活。
他依旧教书,但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他开始利用课余时间,做一些零工补贴家用。帮人写春联,替报社写一些豆腐块的小文章,或者在街头发传单。他不再在乎别人异样的眼光,也不再在意生活的艰辛。他像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只为活下去。
在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沈思坐在租来的小屋门口,修补着一双破旧的胶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过了。远处传来孩子们放学归家的嬉闹声,空气中弥漫着炒栗子的香气。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是夏虹。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成熟,也更加憔悴。她的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她走到沈思面前,停下脚步。
沈思。她轻声叫道。
沈思抬起头,看着她。多年的风雨沧桑,让他们的脸上都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他们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年和少女,时间的磨砺,让他们变得沧桑而沉默。
夏虹。沈思点了点头。
我……路过这里,听说你……夏虹欲言又止。
我离婚了。沈思平静地说,住在那边。
我知道。夏虹的目光落在沈思脚边的胶鞋上,你……还好吗
挺好的。沈思笑了笑,勉强糊口吧。
我……要走了。夏虹说,市里的学校,派我去外地学习一段时间,可能……要很久。
哦。沈思应了一声。
这些年……夏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都过去了。沈思打断了她,夏虹,谢谢你……当年给我的那笔钱。
不,夏虹摇了摇头,那是我应该做的。
又是一阵沉默。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保重。夏虹轻声说。
你也是。
夏虹深深地看了沈思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遗憾,歉意,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温情。但最终,她还是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融入了傍晚的暮色中,渐渐远去,消失不见。
沈思坐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拉长了他的影子。那影子,孤单,落寞,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是在这样的黄昏,他和夏虹第一次相遇的场景。那时的阳光,似乎也是这样温暖。那时的他们,以为爱情可以地老天荒。
可是,命运无常,世事难料。曾经的云影,早已飘散在茫茫人海;那浮生燃尽后的残痕,虽然依旧刻在心底,却也只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偶尔记起。
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即使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希望,甚至没有了尊严。只要还活着,就得继续走下去。
沈思站起身,捡起地上的胶鞋,继续低头修补。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对抗这无边无际的、名为现实的虚无和荒凉。
远处的天空,晚霞渐渐褪去,夜幕开始降临。一小片云彩,孤独地飘荡着,像一个无声的叹息,最终,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