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的紫檀木椅前,青砖缝里渗着暗红色的水迹,像条细小的蛇往门槛方向爬。陆衍盯着母亲腕间新缠的纱布,那圈月白色的棉线已经被浸得半透,隐约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淤痕,形状很像被什么东西攥出来的指印。
“父亲走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衍的声音在空旷的正厅里发飘,梁上悬着的宫灯被穿堂风拂得轻轻晃动,灯影在母亲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有无数只手在她皮肤上爬。
沈氏端起盖碗的手顿了顿,茶盖碰到碗沿发出
“叮”
的脆响,惊得供桌上的铜香炉都颤了颤。“说过多少次了,民国十四年的血月夜,”
她掀开茶盖撇去浮沫,动作慢得像在演戏,“他说去契约堂查点东西,就再没回来。”
陆衍注意到她小指的指甲缺了半块,断口处沾着些黑色的粉末,和留声机里抖落的页岩渣一模一样。他忽然想起昨夜从东厢房窗缝里瞥见的
——
母亲跪在西跨院门口,手里举着的黄纸在风里卷成筒状,烧到一半的纸灰里,露出半截蓝布带子,上面用白棉线绣着个歪歪扭扭的
“赵”
字。
“您烧的是什么?”
陆衍往前凑了半步,宫灯的光晕里,母亲鬓角的白发突然变得很显眼,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那布带,是赵家的东西?”
沈氏的肩膀猛地一缩,茶盏
“哐当”
砸在桌上,褐色的茶水溅出来,在紫檀木桌面上漫开,竟顺着木纹凝成个
“7”
字。“小孩子家家别乱问,”
她用袖口去擦,却越擦越糊,“陆家的事,哪轮得到你揣度。”
袖口掀起的瞬间,陆衍看见她小臂内侧有片青灰色的印记,形状像块被水泡涨的青苔
——
那颜色让他想起煤矿老矿工的指甲,想起周先生算盘上的齿印,想起留声机喇叭里缠的黑色丝线。
正厅的挂钟突然
“当”
地响了一声,指针指向下午三点。这声音像道开关,陆衍左耳突然钻进阵熟悉的硫磺味,浓得像是有人把整袋煤矿的硫磺粉倒在了契约堂门口。他转头望向西侧门,那扇通往西跨院的朱漆门,门缝里不知何时渗出了些粘稠的液体,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们往契约堂走。
“您闻见了吗?”
陆衍的喉头发紧,“煤矿的味道。”
沈氏的脸色
“唰”
地白了,抓起桌上的镇纸就往西侧门扔去。黄铜镇纸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水洼里的人影应声倒下,像块被推倒的石碑。等陆衍冲过去时,地上只剩摊发黑的水渍,用手指一捻,竟拉出细细的银丝,和唱盘纹路里嵌着的黑色丝线是同一种东西。
“邪门东西!”
沈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层层打开后露出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这是你父亲留的,说要是……
要是家里出了怪事,就让你去账房找周先生。”
铜钥匙的齿痕里嵌着些暗红色的渣子,陆衍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铁锈味,混着点血腥气。他想起留声机底座下的半截镐头,铁刃上的锈迹也是这个味道,也是这种红得发黑的颜色。
“周先生知道什么?”
“他是你太爷爷那会儿就在账房的,”
沈氏把钥匙塞进他手里,指尖凉得像块冰,“1905
年透水事故的账,都在他那儿记着。”
陆衍攥紧钥匙,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往骨头缝里钻。他忽然意识到,母亲从始至终都在绕圈子
——
父亲的去向,布带上的
“赵”
字,西跨院的硫磺味,还有她身上那些青灰色的印记,像串被刻意打散的珠子,明明该串成一条线,却被她藏得严严实实。
当天夜里,陆衍被一阵奇怪的响动弄醒了。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他的窗纸,又像是潮湿的布帛拖过地面。他摸出枕头下的半截镐头,铁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刃口的暗红锈迹像是活了,在金属表面慢慢流动。
窗纸被捅开个小洞,一只眼睛贴在外面往里看。那只眼睛的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白雾,瞳孔却黑得发亮,正死死盯着陆衍左胸的位置。陆衍举起镐头就要砸过去,窗外的人突然
“嘶”
地吸了口气,那声音尖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
他冲到窗边拉开木栓,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棵石榴树在风里摇晃,七个青果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七个低头弯腰的人影。树下的青砖上,有串新鲜的脚印,鞋印很小,像是双女人的绣花鞋,每个脚印的中心,都沾着点青灰色的粉末。
陆衍顺着脚印往西侧门走,越靠近西跨院,硫磺味就越浓。走到契约堂门口时,他听见里面传来
“窸窸窣窣”
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推开门缝往里看,月光从椽子缝里漏下来,照亮了母亲的背影
——
她正跪在供桌前,手里拿着把小银刀,在自己手腕上划着什么。
血珠顺着她的指尖滴在供桌布上,晕开的红痕里,慢慢浮出些模糊的字迹。陆衍眯起眼睛辨认,那些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用鲜血写的:“1875,陆松年,赵老四,三百命……”
沈氏突然回过头,月光照在她脸上,陆衍才发现她嘴角挂着丝诡异的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是很久没合过眼。“你来了,”
她举起流血的手腕往供桌上按,血印在暗红色的桌布上显出煤矿巷道的形状,“这契约,总得有人认。”
陆衍的目光落在供桌下的阴影里,那里堆着些烧剩的纸灰,灰堆里露出个眼熟的东西
——
是父亲书房里那本《商业通论》,第
7
页被撕了下来,边缘还沾着点没烧尽的黑布,和昨夜母亲火堆里的布带是同一种料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衍的声音在发抖,镐头的铁柄被他攥得发烫,“赵家跟陆家,到底有什么恩怨?”
沈氏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契约堂里打着转,惊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恩怨?”
她指着供桌布上的血印,“1875
年,你太爷爷和赵老四在这堂里杀了三百个矿工,用他们的血换了煤矿的地脉;1905
年透水,是地脉第一次讨债;现在轮到你妹妹了……”
她的话没说完,供桌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桌布下的木板发出
“咯吱”
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底下钻出来。陆衍掀开桌布,只见八块青石板拼成的地面上,第七块石板的缝隙里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顺着纹路往他脚边流,在青砖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映出的不是他的脸,是个穿着矿工服的男人,缺了半只左耳,帽檐下的眼睛黑洞洞的,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快跑!”
沈氏突然拽住他的胳膊往外冲,手腕上的血滴在地上,连成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地脉醒了,它知道你在查……”
跑出契约堂的瞬间,陆衍回头看了眼,供桌布上的血印突然活了过来,无数个矿工的影子从布纹里钻出来,手里举着镐头往门口涌。最前面那个缺耳的矿工,手里攥着半截蓝布带,上面的
“赵”
字在血光里闪闪发亮。
西跨院的月亮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像只巨大的眼睛悬在天上。陆衍攥着那枚铜钥匙,金属的凉意里突然混进点温热的东西
——
是母亲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在青砖上积成个小小的
“7”
字。
他忽然明白,母亲隐瞒的不只是父亲的去向。那个
“赵”
字,那些青灰色的印记,契约堂的硫磺味,还有
1905
年的旧账,都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关于陆赵两家,关于三百条人命,关于这五十四年血债的秘密。
风里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近。陆衍握紧镐头,看着母亲渗血的手腕,看着西跨院暗红色的月光,突然觉得左胸的青斑烫得厉害,像是有团火要从皮肤里烧出来。
他知道,明天去账房找周先生,只是另一个开始。那些被母亲藏起来的珠子,终究要被他一颗一颗找出来,串成一条完整的锁链
——
不管那锁链的尽头,拴着的是真相,还是更深的诅咒。
契约堂的门在身后
“吱呀”
一声关上了,门轴转动的声音里,陆衍仿佛听见无数个声音在低语,像
1905
年的矿工们在井底哼着号子,像留声机里走调的《夜来香》,像母亲烧纸时的呜咽,最终都汇成一个字:赵。
赵家的后人,到底在哪里?陆衍望着暗红色的月亮,手里的铜钥匙硌得掌心生疼,齿痕里的血渍慢慢渗进皮肤,像是要在他掌心里,刻下一个永远擦不掉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