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天，是墨蓝色的。赵阳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碾过菜市场后巷结着薄霜的水泥路，车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青菜沾着露水，在车灯昏黄的光晕里泛着脆生生的绿。
“早啊，老赵。”守着水产摊的王大姐正往泡沫箱里扔冰块，白花花的冷气裹着鱼腥味漫过来，“今儿这菜看着水灵。”
赵阳腾出一只手擦了把脸，掌心的老茧蹭过冻得发红的脸颊：“刚从地里拉的，多搁俩小时就蔫了。”他把车停在自已的摊位前，熟练地解开车斗上的麻绳，弯腰搬菜时，后颈的旧伤又隐隐作痛——那是前几年在工地上摔的，阴雨天总爱闹脾气。
他今年二十七，在这“惠民菜市场”摆了三年菜摊。摊位不大，就一块三米长的木板，左边码着当季的绿叶菜，右边堆着萝卜土豆，角落里塞着把杆秤，秤砣磨得发亮。他话不多，手脚却麻利，菜也收拾得干净，附近小区的老太太们都爱往他这儿凑，说他“实诚，不缺斤短两”。
六点刚过，菜市场的人渐渐多了。讨价还价的声音、三轮车的铃铛声、剁骨头的闷响混在一起，像一锅熬得正香的粥。赵阳正给一位阿姨称菠菜，忽听身后“哐当”一声——是隔壁卖水果的老李失手把苹果筐碰倒了，红通通的苹果滚了一地，有几个径直冲向赵阳的菜摊。
“哎哟！”赵阳下意识地弯腰去挡，右手掌正好按在一块碎瓷片上——那是老李昨天摔了的酱油瓶，玻璃碴子嵌在水泥缝里没清干净。
“嘶——”钻心的疼从掌心炸开，赵阳抽回手时，血已经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翠绿的菠菜叶上，红得刺眼。
“小赵！你咋样？”老李慌了神，手里还攥着个没捡起来的苹果。
“没事。”赵阳咬着牙，用左手捏住伤口，血却越涌越多，“我去趟诊所。”
他脱下沾着泥土的外套，胡乱缠在手上按住伤口，蹬起三轮车就往巷尾去。菜市场斜对面有条窄巷子，里头藏着家“康健诊所”，是附近居民最常去的地方，医生是个老大夫，护士……赵阳没太留意过，只记得偶尔路过时，能看见窗户里亮着暖黄的灯。
诊所的卷闸门只拉开了一半，赵阳低着头钻进去，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草药香扑面而来。侯诊的长椅是空的，只有诊疗台后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姑娘，正低头写着什么，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斜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个……护士，我换药。”赵阳的声音有点发紧，他很少进这种干净得发亮的地方，总觉得自已一身的泥土味会弄脏地板。
姑娘闻声抬起头。
赵阳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睫毛又长又密，垂下来的时侯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不算高，却秀气，嘴唇是自然的粉，嘴角微微扬着，像是总带着点笑意。最要紧的是她的眼神，温乎乎的，落在他流血的手上时，没有嫌弃，只有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您先坐。”她站起来，白大褂的下摆轻轻扫过地面，手里拿着个不锈钢托盘，里面放着碘伏、棉签和纱布，“是被什么划到了？”
“碎玻璃。”赵阳在长椅上坐下，手背在裤子上蹭了蹭，想擦去泥灰，却蹭得更花。
姑娘半蹲在他面前，视线和他平齐，这样他就不用低着头说话了。这个小动作让赵阳心里莫名一暖。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缠在手上的外套，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当看到那道深可见肉的伤口时，她眉头微蹙了下，却没说“怎么弄这么狠”之类的话，只轻声说：“可能有点疼，您忍忍。”
她先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水流很缓，她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撑开皮肉，仔细冲掉里面的泥沙。赵阳看着她专注的样子：额前有缕碎发滑下来，她没抬手去捋，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白大褂的领口别着个小小的银色胸针，像是片叶子；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干干净净的，指腹因为总接触消毒水，带着点淡淡的红。
“疼吗？”她抬头问了句，眼里带着点歉意。
“不疼。”赵阳嘴硬，其实掌心的神经像被针扎似的，可看着她认真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这点疼不算什么了。
她开始用碘伏消毒，棉签蘸得不多，一下下轻轻擦着伤口边缘，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杀菌，又不至于太疼。赵阳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她的手移动，那双手不算特别纤细，甚至因为常年干活，指关节有点突出，可动作却灵活又温柔，像在摆弄什么稀世珍宝。
“得缝两针，不然愈合慢，还容易留疤。”她拿出针线包，声音软软的，“我手法还行，您别紧张。”
赵阳“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她的睫毛上。阳光又往前提了提，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金粉。他忽然想起小时侯在乡下，奶奶缝补衣服时，阳光也是这样落在她的白发上，暖融融的。
缝针的时侯，他没敢再看，只盯着墙上的日历。上面用红笔圈着几个日期，大概是疫苗接种日。诊所不大，靠墙摆着个药柜，玻璃门擦得锃亮，里面的药瓶整整齐齐；窗台上放着盆绿萝，叶子垂下来，扫过窗台的灰尘；角落里还有个老式饮水机，正嗡嗡地加热。
“好了。”她打了个结，剪断线头，开始用纱布包扎，“松紧行吗？太松了容易掉，太紧了血流通不畅。”
赵阳动了动手指：“正好。”
她站起身，去写病历：“姓名？”
“赵阳。”
“年龄？”
“二十七。”
“职业？”
“卖菜的，就在前面菜市场。”
她写着字，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赵阳看着她低头的侧影，脖颈的线条很柔和，像水墨画里晕开的一笔。他忽然注意到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粉色的笔，笔帽上有个小小的兔子挂件，和她身上的清冷气质有点反差，倒显得挺可爱。
“好了，这是消炎药，按说明吃。”她把药递过来，又递过一张纸条，“这是换药时间，明天这个点过来换一次，后天再换一次，一周就能拆线了。”
赵阳接过药，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她的手很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似的。他赶紧缩回手，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痒痒的。
“多少钱？”他摸出钱包，里面是昨晚收摊时整理的零钱，皱巴巴的，还有股青菜味。
“缝针加药，一共五十六。”她报了数，目光落在他的钱包上，没多说什么。
赵阳数了五十六块递过去，她接过去，指尖把零钱捋得整整齐齐，放进抽屉里的钱盒。
“谢谢。”赵阳站起身，觉得该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那我……先走了。”
“嗯，路上慢点。”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记得别沾水。”
赵阳“哎”了一声，转身往外走。拉开门的时侯，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又低下头写着什么，晨光落在她的白大褂上，像落了层雪。
骑三轮车回菜市场的路上，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赵阳心里却热乎乎的。他不知道她叫什么，只记得她温乎乎的眼睛，和碰了一下就躲开的、凉凉的指尖。
王大姐见他回来，赶紧凑过来：“咋样？缝了没？”
“嗯，缝了两针。”赵阳低头看了看包扎得整整齐齐的纱布，忽然笑了。
“你笑啥？”王大姐纳闷。
“没啥。”赵阳摇摇头，开始整理被碰乱的菜摊，“就是觉得……今儿这太阳，好像比往常暖点。”
他拿起一把带露水的小青菜，叶片上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忽然想，明天换药的时侯，要不要带一把最新鲜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