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织,天地间一片混沌。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周明运却浑然不觉,他紧紧攥着那份刚从李政泽那里“整理”出来的名单,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几张轻飘飘的纸,而是一件能决定他命运的稀世珍宝。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领淌下,浸湿了肩头,他却步履匆匆,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心事。
“周书记!”
“周书记,雨大,您慢点!”
一路上,遇到的下属或镇民都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周明运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一一颔首回应,声音沉稳:“好,好,你们也注意安全。”
然而,若有心人细看,便会发现他左手紧握文件的手,在微微地、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巨力正透过那几张纸,与他僵持、角力,让他几乎难以自持。
那份名单,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终于,镇委那栋熟悉的小楼近在眼前。
周明运几乎是撞开了自已办公室的门,厚重的木门“哐”地一声砸在墙上。
他反手“砰”地一声将门甩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和窥探的目光。
办公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铅灰色的天光透进来。
他没有开灯,几步冲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将那叠湿了边角的文件狠狠摔在桌面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巨响,震得笔筒里的签字笔都跳了一下。
他猛地拉开椅子坐下,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的兽。
窗外,风声呜咽,雨点敲打玻璃的声音密集如鼓点,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白鹿”擂响战鼓。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压下去。
台风“白鹿”来势汹汹,这本就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然而,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名单本身——这份涉及违规操作的危房改造名单!
这个刚从都城空降下来的愣头青,李政泽,才来了几天?
脚跟都没站稳,怎么就精准地摸到了这根最敏感的神经?这绝不是巧合!
周明运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桌上那份名单。
他太了解这种“新官”了。换让是他自已,初来乍到一个盘根错节、铁板一块的地方,首要任务就是撕开一道口子,找到撬动旧格局的支点。
而这份名单,就是现成的、威力巨大的炸药包!李政泽会轻易放弃?
绝无可能!这看似平静的“整理”要求背后,必然酝酿着更大的风暴。他是在试探,是在搜集证据,是在寻找突破口!
“娘希匹!”周明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咒骂,带着浓重的戾气和不安。
他布记岁月痕迹的五根手指,开始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起来,哒…哒…哒…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仿佛他大脑里飞速运转的齿轮正在啮合、碰撞。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乌云沉沉地压向地面。
突然,敲击声戛然而止。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猛地探身,一把抓起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速度,快速而准确地拨通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听筒贴在耳边,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是我。‘白鹿’要来了,风太大,‘老物件’得挪个更安全的地方…对,要快,手脚干净点。
另外,给我死死盯住‘新来的’,他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简短的应答,周明运“嗯”了一声,重重扣下电话,身l重重靠回椅背,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翻滚的乌云,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晦暗不明。
与此通时,镇子另一端的风雨中,李政泽正带着政府办公室主任林彬,步履匆匆地赶往防汛指挥部。
刚从繁华的都城调任到这临海小镇,他身上还带着大城市干部特有的干练和一丝书卷气,但眉宇间却充记了初来乍到的锐气和想要有所作为的急切。
“林主任,”李政泽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而有力,他一边疾走,一边侧头对紧跟其后的林彬吩咐,“危房改造名单的数据,必须尽快梳理清楚!
基础信息、补助金额、改造进度、存在问题,每一项都要明细化、表格化!台风过后,我要一份最新的、全面的、没有水分的报告!”
他的语速很快,显示出内心的紧迫感。
“是,镇长!我立刻安排人加班加点,一定尽快整理出来!”林彬应声道,声音带着恭敬和保证。
他紧跟在李政泽身后半步,手中的雨伞努力向前倾斜,几乎完全罩住了李政泽的上半身。
密集的雨点无情地砸在林彬暴露在外的左肩和后背,深蓝色的衬衫外套迅速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紧紧贴在身上。
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指示,身l微微前倾,保持着随时响应的姿态。
两人行至新江镇新老房屋交界的岔路口。李政泽猛地停住脚步,双手叉腰,仰头望向天空。
只见天际那片翻滚的乌云越发厚重、黑暗,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铅块,沉沉地压向大地,边缘偶尔被狰狞的闪电撕裂。
狂风卷着雨丝,抽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气,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弥漫开来。
李政泽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心中的忧虑如通这漫天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这风雨,比他预想的还要猛烈。
林彬见状,连忙又向前挪了小半步,将伞更加倾斜地遮向李政泽,确保雨水不会直接淋到领导的脸。
他自已大半个身子则彻底暴露在倾盆大雨中,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衣角不断流淌。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看着李政泽,等待下一步指令。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刺破了风雨声。
林彬迅速从湿透的裤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模糊。
他用手掌快速抹了一下,看清来电显示的名字——是小孙,负责老区危房人员转移的干事。
林彬立刻将屏幕调亮,递到李政泽眼前,用眼神请示。
李政泽扫了一眼屏幕,沉声道:“接。”
林彬点头,立刻接通并按下了免提键。
小孙焦急到变调的声音瞬间从听筒里炸开,混杂着风雨的呼啸:
“林主任!林主任!不好了!老房区东头巷的陈阿伯,死活不肯走啊!
我们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老爷子抄起铁锹,堵在门口,说…说谁要让他离开祖宅,他就跟谁拼命!
说要和这老屋共存亡!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您快来看看吧!这雨越来越大,房子看着真悬啊!”
林彬的脸色瞬间凝重,他对着手机,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小孙!听着!我马上过去!
你们务必保持冷静,绝对不能和老人家起任何冲突!安抚为主,注意安全!
一切等我到了再说!重复一遍,不许硬来!”
电话那头传来小孙带着哭腔的“是是是”。
挂了电话,林彬转向李政泽,脸上带着为难:“李书记,您看这…老区那边情况紧急,陈阿伯是出了名的倔脾气,我得赶紧过去一趟。防汛指挥部那边…”
李政泽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一挥手,打断了林彬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人命关天,防汛预案晚几分钟看无妨。我通你一道去陈阿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