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无用之功 > 第一章

1
渊默之怒
清晨的山林,被一层薄纱般的淡青雾气温柔地笼罩着。露珠沉甸甸地挂在草叶尖上,折射着微弱的晨光,如同一颗颗细小的水晶。空气清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草木特有的湿润芬芳和泥土深处逸散出的微凉气息,沁入肺腑。李青山沿着那条被他磨得光滑发亮的小径缓缓走着,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安的碎裂声,像山林在对他絮语。
他的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那棵被村民们敬畏地称为渊默的老槐树。它庞大的树冠几乎自成一片小天地,浓密的枝叶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细碎的蓝宝石,只有几缕格外顽强的阳光才能穿透这绿色的穹顶,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树干粗壮得惊人,树皮是历经沧桑的深褐色,沟壑纵横,深深刻入岁月的痕迹。树皮触手粗糙而温厚,仿佛抚摸着一位沉默千年的巨人的皮肤。
李青山走到树下,习惯性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在嶙峋的树皮上。掌心传来一种熟悉的、沉静而坚韧的脉动感,如同大地深处稳健的心跳透过这古老的木质传递上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的气息混杂着老树特有的、略带苦涩的清香,将他心中那份沉重暂时压下。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裤袋里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锋利的纸片戳破了。那是昨天那个西装笔挺、说话带着不容置疑腔调的开发商代表强行塞给他的林地开发项目停工通知书。纸上的铅字冰冷刺目,条款里关于低效林地、资源浪费、经济价值匮乏的字句,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纸片的棱角硌着手指,带来一种尖锐的提醒。渊默,这棵在他父亲口中就已是老神仙的树,在那些人的评估报告里,不过是木材储量约XX立方米、树龄过高,材质疏松,经济价值低下的几行干瘪数字。他父亲临终前枯槁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眼睛浑浊却异常执拗地盯着他:青山……守着它……树懂得的,比人多……
懂得多李青山喃喃自语,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无意识地摩挲,渊默啊渊默,你懂得什么呢除了站着,看着,沉默着……一丝苦涩的笑浮现在他嘴角。他绕着巨大的树干走了半圈,停在那个熟悉的树洞前。
树洞开口不大,刚好能容下一个成年人的头颅探入,内里却意外地深阔,像大地在树干中悄悄掘开的一个倾听的耳朵。山风掠过洞口,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是大树在无人时独自吟唱的古调。这几乎是渊默唯一的、也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用处——它那奇特的内部结构,据说能将低语传递到山脚下。村里孩子玩捉迷藏,常把脸埋进树洞,小声喊伙伴的名字,山脚溪边洗衣服的妇人有时会惊讶地抬头,听见细碎的童音在风里飘荡。村中若有老人弥留之际,家人也会悄悄来到树洞前,絮絮叨叨地说些最后的心事与嘱托,深信那声音能穿透山峦,被山下亲人感知。李青山弯下腰,对着那幽深的洞口,像往常一样,轻轻说了一句:又一天了,老伙计。声音被树洞吞没,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他直起身,仿佛完成了一个仪式。
青山哥!一声清脆的喊叫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李青山回过头,看见村里的赤脚医生王明生正沿着小路匆匆走来,肩上挎着那个磨得发白的药箱。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崭新冲锋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人,是开发商的代表,姓赵。赵代表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在渊默那巨大的树干和遮天蔽日的树冠上反复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旧家具。
明生这么早上山李青山迎上去。
带赵代表实地看看,就是这棵树,王明生指了指渊默,语气有些无奈,人家想再确认确认。他转向赵代表,赵工,这位就是负责这片林区的护林员,李青山。
哦,李师傅,久仰。赵代表伸出手,动作利落。他的手保养得极好,白皙、干燥,与李青山粗糙黝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两人礼节性地握了握。
赵代表,李青山收回手,声音低沉但清晰,停工通知我收到了。但砍这棵树,不行。
赵代表的笑容纹丝不动,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耐心:李师傅,我理解您对这片林子的感情。但咱们得讲科学,讲发展,讲实际效益,对吧他走近几步,伸出手指敲了敲渊默粗粝的树干,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您看,这棵树,树龄太大,内部很可能已经中空腐朽。材质疏松,别说做高档家具,就是劈柴烧火,怕也出不了多少好料。评估报告写得很清楚,经济价值非常有限。留着它,占着这么大一片向阳的好坡地,本身就是一种资源浪费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茂密的林子,语气带上几分不容置疑的优越感:我们规划的高端度假别墅区一旦建成,能带来多少就业机会多少税收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有用’!李师傅,时代变了,您这护林员的眼光,也得跟着变一变,不能总守着些……嗯……老物件,对吧他瞥了一眼那个黑黢黢的树洞,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仿佛在说:看,除了这个唬人的小把戏,它还有什么
李青山的脸绷紧了,像山岩一般冷硬。他感到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父亲临终前紧攥他手腕的枯瘦指节,那浑浊眼底深沉的嘱托,瞬间清晰地刺入脑海。他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粗糙的厚茧里,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远不及心头被反复撕扯的憋闷。
变他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清晨湿润的空气里,震得周遭细碎的鸟鸣都似乎停顿了一瞬,赵代表,有些东西,不是用你那几个数字就能算明白的!它站在这里多少年了它见过多少风霜雨雪它养活着多少飞鸟走兽它的根扎下去多深你们……你们懂什么!
他猛地指向那个幽深的树洞,胸膛剧烈起伏:是,它‘有用’的地方不多!就这一个树洞!可你知道山下的老人,有多少最后的心事,是对着它说的你知道村里的孩子,有多少笑声,是借着它传到山脚的这些在你们眼里,大概连个屁都不算吧
王明生一看气氛不对,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打着圆场:好了好了,都消消气。青山哥,赵代表也是职责所在。赵工,您别介意,青山哥守着这片林子,守着这棵树,大半辈子了,感情深得很……要不,咱先去别处再看看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对李青山使眼色,示意他冷静。
赵代表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精致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了下来,透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不耐烦:感情李师傅,感情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经济发展指标!我们项目是经过正规审批的,具有法律效力。这棵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该伐掉。您的个人情绪,不能阻碍地方发展大局!他刻意加重了大局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口吻。
李青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来,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看着对方那张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刻薄的脸,看着王明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神情,看着渊默那沉默而巨大的躯干,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被整个庞大世界抛弃的孤独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湿透的棉絮,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他只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粗糙的手掌再次狠狠按在老槐树冰凉粗糙的树皮上,仿佛要从这沉默的巨人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他挺直了脊背,像渊默一样,沉默地伫立着,用整个背影宣告着无声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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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神树觉醒
赵代表冷哼一声,在王明生的低声劝慰下,转身沿着来路下山了。林间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李青山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他独自在树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日头升高,雾气散尽,露水蒸干。那份停工通知书在裤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气异常闷热。天空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山峦和林梢之上,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蝉鸣声嘶力竭,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李青山坐在小屋前的石墩上,心不在焉地磨着那把用了多年的柴刀,目光却不时投向东南方那片越来越浓重的乌云。那云团翻滚着,边缘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污浊的蓝黑色,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在积蓄力量。
怕是要憋场大的……他心头掠过一丝隐隐的不安。这种闷热,这种死寂,他太熟悉了,是山洪爆发前惯有的征兆。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青山抬头,看见山脚下开小卖部的张嫂正慌慌张张地爬上山坡,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青……青山!张嫂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看到李青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都在发颤,快!快帮俺跟渊默说说!
李青山一愣,放下手里的活计:张嫂怎么了慢慢说。
俺家那口子……老张!张嫂眼圈瞬间红了,带着哭腔,他……他昨天进城拉货,刚打电话回来说……说是半道上……心口绞着疼!脸都青了!车停在路边动不了了!这可咋办啊!她越说越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他兜里那救心丸……早吃完了!俺打了120,可这天……这路……救护车啥时候能到啊!她绝望地看着东南方那翻滚的、蓄势待发的乌云,身体因为恐惧和担忧而微微发抖,青山,俺……俺实在没法子了!俺记得你爹说过……渊默灵性!能传话!求你……求你让俺跟老张说句话!就一句!让他撑住!千万撑住啊!
张嫂几乎是扑到渊默的树洞前,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也顾不得地上的尘土。她双手扒着树洞边缘,把脸深深埋进去,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塞进那幽暗的通道。她的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和走投无路的祈求,在树洞深处猛烈地撞击、回荡:
老张!张建国!你听见没是我!你千万撑住!别睡!千万别睡啊!药……药在路上了!你听见没撑住啊!想想咱娃!想想咱家!你听见没回我一声啊!老张——!
那凄厉的呼喊,饱含着一个女人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全部的爱与恐惧,被树洞奇特的构造放大、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穿透力,嗡嗡作响,震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微微颤抖。李青山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窜起。他从未听过如此悲怆的声音透过树洞传出。渊默巨大的树冠似乎也在这悲鸣中轻轻摇晃了一下,几片叶子无声地飘落。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天幕,像天神愤怒的鞭痕,瞬间将昏暗的山林照得一片骇人的青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轰隆——!巨大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冲击着大地,连脚下的地面都剧烈地颤抖起来。
雷声未歇,李青山惊恐地看到,渊默那幽深的树洞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极其低沉而浑厚的轰鸣!那声音起初如同无数巨石在深渊中滚动碰撞,沉闷得令人窒息,瞬间便汇聚、膨胀,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咆哮!
呜——嗡——!!!
这咆哮并非空气的震动,而是大地本身在怒吼!它穿透了连绵不绝的暴雨前奏般的雷声,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原始力量,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从渊默的树洞中悍然喷发,席卷了整个山林,然后以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狂暴地冲向山下!
李青山和张嫂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大地的咆哮震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死死捂住耳朵,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那声音灌入耳中,带来一种灵魂都在颤栗的恐惧。咆哮声持续了大约十几秒,才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化作树洞深处一阵悠长的、仿佛叹息般的嗡鸣,余韵不绝。
就在这咆哮余音袅袅、尚未完全消散之际,山下,原本死寂的村庄骤然炸开了锅!尖锐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喊叫声像无数根针,瞬间刺破了暴雨将至前令人窒息的闷热:
跑啊——!山洪——!山洪下来啦——!
快起来——!山塌了——!
老天爷啊——!快跑——!
呼喊声、哭嚎声、杂乱的奔跑声、狗疯狂的吠叫声……所有的声音都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恐怖喧嚣!这喧嚣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漫过田野,逆着山坡,清晰无比地涌入了李青山和张嫂的耳朵里。
3
光幕护村
李青山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然的苍白。他瞬间明白了!那声源自渊默树洞的、撼天动地的咆哮,根本不是什么回应张嫂的祈求!那是渊默,这株被斥为无用的古树,用它深扎于大地的根系,感知到了地壳深处岩石断裂、山体即将崩塌的恐怖前兆!那咆哮,是它对山下万千生灵发出的、拼尽全力的、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死亡警报!
张嫂也反应过来了,她瘫软在地,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眼神空洞地望着山下那片混乱的声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雨,终于狂暴地倾泻而下。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箭矢,带着千军万马奔腾的气势,狠狠地砸向大地、山林和那座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村庄。雨帘瞬间遮蔽了一切,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喧嚣和冰冷之中。
李青山猛地惊醒,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挣脱出来。他一把拉起瘫软的张嫂,声音在滂沱雨声中嘶吼:快下山!去你店里!那儿地势高点!快走!他用力推了张嫂一把。
张嫂如梦初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连滚带爬地朝山下冲去。
李青山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渊默巨大的树冠下,这天然的屏障暂时隔绝了部分如注的暴雨。他仰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疯狂流淌。透过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摆的枝叶缝隙,他看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远处原本青翠的山脊,此刻像被无形的巨斧劈开,大块大块的山体裹挟着泥土、巨石和折断的树木,如同一条条污浊粘稠的、翻滚咆哮的土黄色巨龙,正沿着陡峭的山坡疯狂地向下俯冲!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吞噬、碾碎、掩埋。山林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如同脆弱的火柴棍般卷入洪流。
更可怕的是,从那些崩塌的山体后方,更高更远的山峦深处,数道浑浊的、翻滚着白沫的洪峰已经形成!它们像挣脱了锁链的远古凶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以毁灭一切的气势,紧随着泥石流,向着山下那个灯火稀疏、在暴雨中显得无比渺小脆弱的村庄,狂涌而去!
那几道洪峰如同几堵接天连地的、污浊的巨墙,翻滚着、咆哮着,裹挟着山石、断木和一切被它们摧毁的残骸,以无可阻挡的势头碾压下来。它们汇聚、融合,形成一片更为广阔的、死亡的黑黄色浪潮,距离村庄的边缘,只剩下最后几百米的距离!村口那几栋孤零零的房屋,在如此庞大的自然伟力面前,渺小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下一秒就会被彻底抹平!
李青山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他的心脏。完了……一切都完了……人力在这种天灾面前,渺小如尘埃。他仿佛已经听到了房屋被冲垮的巨响,看到了生命在洪流中瞬间消逝的惨象。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渊默冰凉粗糙的树干上,冰冷的触感穿透湿透的衣服,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那毁灭的洪峰距离村口第一座房屋只剩下不到百米、死亡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连李青山都绝望地闭上双眼的瞬间——
嗡!
一声奇异的、极其低沉的嗡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仿佛直接在他紧贴树干的脊背骨骼中震荡开来!那感觉,如同沉睡千年的巨钟在灵魂深处被猛然敲响!
李青山猛地睁开眼!
他看到了永生难忘的神迹。
渊默那庞大到遮蔽了半个山坡的古老树冠,每一片叶子,每一根细小的枝条尖端,都毫无征兆地、同时迸发出柔和而圣洁的乳白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纯净得如同凝聚的月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抚慰人心的安宁力量。无数光点汇聚、流淌,顷刻间,一道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弧形光幕,如同神祇的手掌,从渊默的树冠中心骤然向上、向外张开!
这光幕是如此巨大,它稳稳地笼罩在村庄正前方的斜坡之上,边缘柔和地融入雨幕,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壁垒!
轰隆隆——!!!
第一道最凶猛的洪峰,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撞在了这道乳白色的光幕之上!
没有预想中的惊天巨响和摧枯拉朽的毁灭。那浑浊狂暴、如同巨兽般的洪流,在接触到光幕的刹那,仿佛撞上了一片凝固的、充满弹性的深海!水浪被无形地、柔和地阻挡、挤压、向上托举!滔天的浊浪在光幕前疯狂地翻滚、堆叠,试图突破,却只能徒劳地卷起更高的浪头,然后无可奈何地沿着光幕那柔韧的弧面向两侧分流、滑落!
光幕微微向内凹陷,如同呼吸般起伏波动,却始终坚韧地屹立着,将毁灭性的冲击力不可思议地化解、分散。它像一道温柔而绝对的天堑,将狂暴的死亡洪流死死挡在了村庄之外!被光幕阻挡的洪水沿着两侧倾泻而下,冲刷着早已被泥石流蹂躏过的山坡,发出沉闷的轰鸣,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威胁不到光幕守护下的那片土地。
4
月下神迹
整个天地仿佛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洪水撞击光幕发出的闷响,以及雨水冲刷树叶的沙沙声。李青山站在渊默树下,被那柔和而神圣的光芒笼罩着,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他张大着嘴,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只能呆呆地望着眼前这超越一切认知的景象,望着那道由无数树叶光芒汇聚而成的、守护着数百条性命的奇迹之壁。
山下村庄的混乱哭喊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死里逃生的人们,男女老少,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泥塑木雕般站在自家门口、院墙上、地势稍高的地方,忘记了暴雨,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恐惧,只是瞠目结舌地、失魂落魄地仰望着山坡上那道在雨夜中散发出柔和圣光、如同神迹降临的巨大光幕,以及光幕源头那棵他们熟悉又陌生的、此刻正散发着神性光辉的古老槐树——渊默。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暴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厚重的乌云裂开缝隙,漏下一缕缕清冷的月光,洒在被洪水肆虐过的、泥泞不堪的山坡上。那道由渊默树冠发出的、柔和而坚韧的乳白色光幕,在抵挡住最初也是最狂暴的几波洪峰后,如同完成了使命般,光芒开始缓缓内敛、消散。无数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虫,悄然隐没回每一片树叶之中。巨大的光幕最终化作一片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渊默庞大的树冠,在月下流转,然后彻底归于平静。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如同雨后新叶般的清新气息,证明着方才那神迹的存在。
劫后余生的村庄,死一般寂静。被泥石流和洪水冲刷过的山坡一片狼藉,到处是倒伏的树木、裸露的巨石和厚厚的淤泥。几栋靠近山脚的房屋被泥石流部分掩埋或冲垮,但奇迹般地,没有一座位于那道神奇光幕保护范围内的房屋被洪水直接摧毁。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未被淹没的高处,或者自家残破的屋檐下,脸上交织着惊魂未定的恐惧、难以置信的恍惚,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茫然。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山坡上那棵在月光下静静矗立的巨大黑影——渊默。
李青山依旧背靠着渊默冰凉粗糙的树干,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幕抽空了。他的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浑然不觉。他只是仰着头,望着头顶那片在月光下缓缓摇曳的、重新变得墨绿的巨大树冠,树叶上残留的雨滴偶尔坠落,砸在他脸上,冰冷。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包裹着他。
就在这时,一阵深一脚浅一脚踩踏泥泞的声音,伴随着粗重而急促的喘息,从下方传来。李青山疲惫地转过头。
是赵代表。他昨天并未离开村子,被暴雨困在了简陋的村招待所里。此刻的他,狼狈到了极点。那身昂贵的冲锋衣沾满了泥浆,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毫无血色,只剩下极度的惊恐和一种认知被彻底粉碎后的呆滞。他那双曾经锐利、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渊默庞大的树干,瞳孔深处残留着方才目睹光幕神迹的骇然。他的双腿在泥泞中打着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挣扎到了距离渊默树根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
赵代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渊默那沉默而庄严的树干上,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这棵树。他看到了树皮上深刻的岁月沟壑,看到了它庞大根系如同虬龙般部分裸露在泥水中的力量感。然后,他的目光上移,触及到那片在月光下流转着淡淡微光、刚刚平息了神迹的树冠。他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赵代表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泥水的落叶之上。膝盖深深陷入泥泞,他也毫不在意。他仰着头,望着那棵他不久前还轻蔑地斥为无用、该伐掉的古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最终,所有的恐惧、震撼、悔恨和一种面对超然存在时本能的卑微,化作了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神树……神树啊——!!!
喊声在寂静的山坡上传开,带着绝望般的敬畏。
这一声喊,仿佛打破了某种魔咒。山下,那些惊魂未定、茫然无措的村民们,像是被唤醒了。他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沉默而坚定地开始向山坡上攀爬,朝着渊默的方向聚集。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雨后的山林间回荡。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混合着感激与敬畏的复杂神情。
人群默默地围拢在渊默巨大的树冠阴影之下,保持着一段敬畏的距离。王明生搀扶着依旧有些虚弱的张嫂(她的丈夫老张最终被冒险赶到的救护车救下,已脱离危险),站在人群前面。王明生的妻子,一个平时话不多的妇人,不知何时已从家里取来了一束保存完好的、晒干的艾草和几根细细的土制线香。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打火机,手因为激动和敬畏而微微颤抖,几次才将线香点燃。
三缕细细的青烟,在雨后湿润清冽的空气中袅袅升起,带着艾草特有的、有些辛辣的苦香。妇人双手捧着香,无比虔诚地对着渊默那沉默的树干,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几乎将额头触碰到泥泞的地面。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有起身。
她的动作像一个无声的信号。周围的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一个接一个,默默地、自发地,朝着渊默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没有喧哗,没有颂词,只有一片沉甸甸的、饱含着后怕、感激和新生般敬畏的寂静。月光如水,流淌在众人低垂的脊背上,流淌在渊默那巨大的、沉默的躯干上。
李青山依旧靠在树干上,身体疲惫得几乎站立不住。他缓缓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连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虔诚和困惑,轻轻抚摸着渊默那历经千年风霜的树皮。沟壑深深,粗糙而冰凉。他的目光越过眼前跪拜的人群,越过跪在泥泞中失魂落魄的赵代表,投向远方。
月光下,渊默那无比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摇曳着。每一片叶子,无论新绿还是老成,此刻都浸润在清冷的月华之中。叶片的边缘,竟真的流转着一层极淡、极柔和的、如同最上等翡翠般的莹莹微光。那光芒并非恒定,而是如同呼吸般,随着枝叶的轻轻摇曳,时隐时现,时明时暗,灵动而神秘。
李青山的手指感受着树皮沟壑中传递出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深邃的脉动。那不再是单纯的木质纹理,更像一种无声的、宏大的语言。他的视线久久地停驻在那些流转着微光的叶片上。
这光,究竟是什么是树在呼吸天地间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是它千年沉淀的生命在月下的显现还是……某种更古老、更沉默的智慧,一种人类尚未触及的、关于存在本身的深邃回响
无人能解。
渊默静立,叶片在月下流转着无人能解的微光,它的根,深扎于黑暗的土壤,连接着这片土地所有生与死的秘密。月光流过叶脉,像无声的潮汐,起伏着无人听闻的古老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