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揣着连夜缝好的新衬衫,兴冲冲地跑了三十里地,就为了给我那刚在城里出人头地的男友一个惊喜。可推开那扇气派的朱漆大门,看到的却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男友王建国。
院里,一个穿着白背心,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的男人,正用一块白布,旁若无人地擦拭着一枚枚军功章。他听到动静抬起头,那双眼睛锐利得像鹰,能瞬间穿透人心。他上下打量我,嗓音低沉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就是王建国在外面搞的那个对象
一句话,让我的脸瞬间涨红,羞愤、难堪、还有一丝莫名的心慌,全都涌了上来。我感觉自己像个不知廉耻、上门逼宫的女人。
01
我……我是王建国的未婚妻,林晚。我攥紧了手里的布包,挺直了腰杆。这是我最后的倔强,我跟王建国是过了彩礼,请了全村人吃饭的,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林晚是他王家的人
未婚妻男人,也就是陆峥,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他没再看我,而是冲着东厢房喊了一声,王建国,出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回音,震得整个院子都嗡嗡作响。
很快,王建国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脸上堆着我从未见过的谄媚笑容。陆营长,您找我当他看到我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晚晚,你……你怎么来了
这一刻,我心头猛地一沉。我们明明是未婚夫妻,他的反应却像是我这个乡下丫头打扰了他在城里的体面生活。而他对那个男人的称呼,陆营长,更像一记重锤,砸得我头晕眼花。
王建国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他单位分了房,一个独立的大院子,让我等他安顿好了就接我进城。可眼前的景象,分明是他寄人篱下!
我不能来吗我压下心里的酸涩,故意扬了扬手里的布包,给你做的新衬衫,你不是说单位开大会要穿吗我怕供销社的布料不好,用我妈留下来的的确良给你做的。
这番话,是故意说给那个陆营长听的。我要让他知道,我跟王建国之间有多亲密。
王建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快步走过来想拉我的手,却被我躲开了。他尴尬地搓着手,晚晚,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这位是陆营长,是我的领导,也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领导我装作惊讶的样子,你不是说这是单位分的房吗
是……是单位分的,分给了陆营长,陆营长看我勤快,才让我在这儿……搭住。王建国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快埋到胸口了。
谎言被当面戳穿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气场强大的男人面前,王建国显得格外渺小和可笑。
行了。陆峥站起身,他很高,我需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像刀刻一样分明,特别是那道从眉骨划到眼角的浅色伤疤,非但没有破坏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和压迫感。既然是你未婚妻,就带进屋里去,在院子里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在训斥一个不懂事的兵。
王建国如蒙大赦,连声应着是是是,拉着我的胳膊就往东厢房走。
我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回头时,恰好对上陆峥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带着探究,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我心里一慌,狼狈地收回了视线。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
进了屋,王建国立马关上了门,刚才的卑微一扫而空,转而埋怨起我:你怎么回事啊林晚来之前不知道拍个电报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让陆营长怎么看我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以前在村里,他是全村最有出息的后生,对我百依百顺。可现在,他为了一个外人,竟然在指责我。
王建国,到底是我让你丢脸了,还是你的谎话让你丢脸了我冷冷地回敬他,你说单位分房,就是住在别人的屋檐下你让我以后怎么在村里人面前抬头
你懂什么!王建国烦躁地在屋里踱步,你知道陆营长是什么人吗他可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活英雄!整个军区最年轻的营长!我能住进他的院子,那是天大的福分!多少人挤破头都想巴结他呢!
所以你就打着他的旗号,回村里吹牛我气得发笑。
这叫借势!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王建国提高了音量,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我们以后好等我跟陆营长混熟了,让他帮我提一提,我不就成正式工了到时候接你进城,不是更有面子
他描绘的未来很好,可我心里却堵得慌。我看着这个口口声声为了我的男人,只觉得他满身的算计。
咚咚咚。
敲门声突然响起,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
王建国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马收起脸上的不耐,换上恭敬的表情,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陆峥。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半缸子白糖水。
给女同志喝的。他言简意赅,目光越过王建国,落在我身上,看你嘴唇干裂,应该是走了不少路。
说完,他把搪瓷缸塞到王建国手里,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王建国愣在原地,而我,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这个年代,白糖是精贵东西,他竟然就这么随手给了我。
我看着王建国手里的糖水,再看看陆峥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心里第一次对我和王建国的未来,产生了一丝动摇。
这个院子,似乎不像王建国说的那样,只是一个简单的住处。
而这个陆营长,也绝不像一个普通的房东那么简单。
02
王建国把那杯糖水递给我,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看见没陆营长这人就是面冷心热,对我还是不错的。
他似乎觉得,陆峥的示好,是因为他王建国的面子。
我没说话,接过搪瓷缸,指尖触碰到杯壁上残留的温度,那温度,似乎比王建国的话要真诚得多。我小口喝着糖水,甜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却冲不散那股莫名的烦躁。
午饭是王建国做的。两根玉米面的窝窝头,一盘炒土豆丝,还有一碗清得能看见人影的白菜汤。
吃饭的时候,王建国不停地给我使眼色,让我多吃菜,少吃窝窝头。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他买来的好菜,要留着孝敬陆营长。
我心里觉得可笑又可悲。在村里,他可是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的。到了城里,住在这么气派的院子里,却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正吃着,陆峥从主屋里出来了。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汗的背心,穿上了一件干净的军绿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线条。他手里拎着两个铝制的饭盒,看样子是要去食堂。
陆营长,您还没吃饭呢王建国立刻站起来,殷勤地招呼,要不……就在这儿吃点我让晚晚多炒个鸡蛋。
不用。陆峥的目光扫过我们桌上的饭菜,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看向我,问道:吃得惯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王建国一愣。
我却听懂了。他是在问我,这种忆苦思甜的饭菜,我吃不吃得惯。
我放下筷子,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回答:还行,比在村里吃得好。
在村里,我们可能连炒菜的油都舍不得多放。我说的是实话,但在王建国听来,却像是在帮他圆场。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陆峥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出了院子。
他走后,王建国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陆营长要留下来吃饭呢。就咱们这点东西,可不够他塞牙缝的。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胃口全无。王建国,你每天在陆营长面前,都是这么……小心翼翼的
这不叫小心翼翼,这叫尊重!王建国振振有词,你是没见过陆营长在部队的样子,他往那儿一站,手底下几百号人,大气都不敢喘!我这算什么
我无法反驳。因为陆峥身上,的确有那种让人不自觉就想臣服的气场。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强大,和王建国这种靠吹牛和巴结装点出来的强大,有着云泥之别。
下午,王建国要去单位开会,临走前,千叮万嘱,让我在屋里好好待着,别乱走,别乱碰院子里的东西,尤其不要去主屋那边。
陆营长有洁癖,而且他屋里有很多重要的军事文件,要是出了岔子,咱俩都得完蛋!
我嘴上应着好,心里却生出一股叛逆。他越是不让,我越是好奇。
王建国走后,我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走出了东厢房。
午后的阳光正好,洒在院子里,给青砖地面镀上了一层金色。院子很大,种着一棵槐树,还有几株月季。主屋坐北朝南,看起来比我们住的厢房要气派得多。
我慢慢踱步到主屋的窗下,窗户开着一道缝,能隐约看到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个书架,码放着整整齐齐的书和文件。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就像他的人一样,严谨,利落。
这就是一个军人的家。
我的目光,被书桌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那是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军官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旁边站着一个温婉的女人。那个军官,眉眼间和陆峥有几分相似。
我猜,这应该是他的父母。
你在看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得魂都快飞了,猛地一回头,就撞进一双幽深的眼眸里。陆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就站在我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手里还拎着那两个饭盒,只是饭盒看起来沉甸甸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我没看什么,就是……看这花开得好。我指着旁边的月季,语无伦次地解释。
这种谎言,连我自己都不信。
陆峥的目光落在我泛红的耳根上,没有戳穿我。他把其中一个饭盒递给我,给你的。
啊我愣住了。
拿着。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下意识地接过饭盒,入手很沉,还热乎乎的。我打开一看,瞬间就呆住了。
饭盒里,满满当当地装着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下面是白花花的大米饭。
这……这在1985年,简直是过年才能吃上的伙食!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急忙要把饭盒还给他。
部队食堂的,不花钱。陆峥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但这个解释显然没什么说服力。谁都知道,部队食堂也是按级别打饭的,这种四喜丸子,绝对不是普通战士能吃到的。
他见我还是不肯收,眉头微微一蹙,王建国没跟你说吗他住在这里的条件,就是负责打扫院子,照顾我的起居。你作为他的未婚妻,吃了我一顿饭,不过分。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王建国用谎言编织的最后一层遮羞布。
什么叫看我勤快让我搭住原来不过是个不花钱的保姆!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羞耻感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站不稳。我把饭盒重重地塞回他手里,陆营长,我们虽然穷,但是有骨气。这饭,我们吃不起!
说完,我转身就想跑回屋里。
站住。陆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冷意。
我脚步一顿,却没回头。
你很有骨气。他说,但你的骨气,是用饿肚子换来的吗你中午那半个窝窝头,能走到哪儿
他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别的情绪,照片里是我父母,他们牺牲了。我是烈士遗孤。这个院子,是国家给我的。王建国的父亲,是我父亲的老战友,所以他求到我这里时,我没法拒绝。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帮他,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但这份情,总有用完的一天。
他的话,信息量巨大,让我一时消化不过来。
烈士遗孤,老战友的儿子……
难怪王建国能住进这里。
难怪陆峥会对他多一分容忍。
所以,你是觉得王建国配不上这份情我终于转过身,看着他。
陆峥迎着我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初,配不配得上,不由我说了算,得看他自己怎么做。
他把饭盒重新放到我手里,语气缓和了一些,吃吧,小姑娘家,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那个未婚夫,靠不住。
这是他第二次,当着我的面,说王建国靠不住。
这一次,我没有反驳。
因为我看着手里的红烧肉,再想想王建国让我饿肚子的样子,心里那杆秤,已经开始倾斜了。
03
我最终还是没出息地吃了那盒红烧肉。
没办法,太香了。肥瘦相间的肉块炖得软糯入味,酱色的汤汁拌着白米饭,每一口都是极致的享受。我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骂自己没骨气,可手上的筷子却根本停不下来。
我把肉分了一半出来,留给了王建国。不管怎么说,他现在还是我的未婚夫。
吃完饭,我把饭盒刷得干干净净,准备还给陆峥。
我走到主屋门口,有些犹豫。敲门吧,又怕打扰他。不敲吧,这饭盒总不能一直在我这儿。
正纠结着,门从里面打开了。
陆峥站在门口,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湿气,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旧T恤,露出的手臂上,肌肉贲张,充满了力量感。一股好闻的肥皂味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烟草气息。
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有事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陆营长,饭盒……我还给你。我把饭盒递过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接了过去,却没有立刻关门。他靠在门框上,给自己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有个习惯,抽烟的时候,总会用指关节轻轻敲击烟身,很有节奏感。
王建国回来了他问。
还没。
嗯。他应了一声,似乎在思考什么。
空气一时间有些安静,只有夏日的蝉鸣和他的烟头明明灭灭。我有些手足无措,想走,又觉得不太礼貌。
你认识字吗他突然问。
啊我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在村里上过小学。
那正好。他掐了烟,转身从屋里的书桌上拿了一沓信纸和一支钢笔出来,帮我个忙,替我写封信。
写信我更惊讶了。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让我一个乡下丫头代笔
我手受过伤,写不了太多字。他晃了晃自己的右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从虎口一直延伸到手腕,像一条蜈蚣盘踞在那里。平时他动作利落,我根本没发现。
原来,那句手受过伤,不是借口。
好。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跟着他走进主屋。屋里的陈设和我从窗外看到的一样简单,但一尘不染。空气中,除了烟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墨水香。
书桌上,摊着一张军事地图。
就写给……一个老领导。他拉开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有些拘谨地坐下,握住那支沉甸甸的钢笔。
开头写,尊敬的周政委。
嗯。
正文……就写,我一切都好,勿念。家里的情况也稳定,请他放心。上次提到的那个训练方案,我已经有了初步构想,等归队后,再向他详细汇报。
他的口述,简洁明了,没有一句废话。我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我的字算不上好看,但还算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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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后,我把信纸递给他。
他拿过去,低头仔细看着,目光在信纸上逐行扫过。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他英挺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削弱了几分他身上的凌厉。
你叫林晚他看着信纸末尾的落款,突然问。
嗯。
晚霞的晚
嗯。
字不错。他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比王建国那狗刨的好看多了。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里的紧张感也消散了不少。
谢谢你。他把信封收好,看着我,作为回报,明天我带你去城里转转。
啊不用不用!我连忙摆手,我明天就回去了。
王建国没告诉你他们单位明天组织去西山农场劳动,所有年轻干事都得去。他明天回不来。陆峥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心里又是一沉。
王建国什么都没跟我说。他是不是巴不得我早点走,免得在这里碍他的眼
我的失落,似乎被陆峥尽收眼底。
不想去城里,也可以留在院子里。他补充道,正好我明天要拆洗军被,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他好像总能在我最尴尬、最狼狈的时候,给我一个台阶下。
那我……帮你拆洗被子吧。我说。去城里转悠,显得太暧昧了。留下来帮忙,名正言顺。
好。陆峥点头,嘴角似乎向上扬了一下,但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王建国的声音。
晚晚!晚晚!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要是被王建国看见,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别慌。陆峥却很镇定,他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王建国正站在院子里,看到我从主屋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怀疑。
晚晚,你……你怎么在陆营长屋里
他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射向我。
04
我让她过来,帮我写了封信。陆峥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就将王建国那点可笑的猜忌给压了下去。
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补充道:我的手不方便,王建国,这事你应该知道。
王建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知道知道,我当然知道。陆营长您是为了保卫国家才受的伤,是我们所有人的英雄……晚晚,你也是,能帮陆营长做事,是你的荣幸。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陆峥,又给我俩的行为定了性——一个英雄在请一个思想觉悟高的女同志帮忙。
我看着王建国这副拎得清的模样,心里却一阵反胃。他根本不关心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关心我有没有受委屈,他只关心,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到他巴结陆峥。
行了,信写完了。你们聊。陆峥说完,就关上了主屋的门,将我们隔绝在外。
王建国这才松了口气,他拉着我回到东厢房,一关上门,就迫不及待地问:陆营长……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让我写信。我淡淡地回答。
真的王建国不信,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晚晚,我跟你说,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陆营长这个人,不近女色,身边连个苍蝇都见不着。他今天能让你进屋,说明他对你印象不错。你以后,可得在他面前多表现表现。
表现什么我被他这番话气笑了,表现我有多贤惠,好让他高看你一眼,然后提拔你
你这话说得就难听了!王建国不高兴了,我这不也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吗再说了,你是我未婚妻,你好了,不就是我好了
他这套歪理,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王建国,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西山农场我直接打断他。
王建国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是……单位临时通知的,我这不是怕你担心,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嘛。
又在撒谎。
我的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哦,那正好,我明天也该回去了。我说。
回去好,回去好。王建国想都没想就接话,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又连忙补救,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也不放心。等我从农场回来,给你买了城里最时髦的布料,再风风光光地送你回去。
我看着他拙劣的表演,只觉得疲惫。
不用了,我自己来的,也能自己走。
那一晚,我和王建国分床睡的。他睡床,我打了地铺。他几次三番想过来,都被我冷着脸挡了回去。半夜里,我听到他翻来覆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没良心的之类的混账话。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王建国就跟着单位的车走了。他走的时候,我还在睡(装睡),他也没叫我。
我起来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陆峥也不在。
我洗漱完,正准备收拾东西走人,就看见院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两个白面馒头,一碟咸菜,还有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捂了一下。
我知道这是谁准备的。
我坐下来,慢慢地吃着早饭。这是我来到这个院子后,吃得最舒心的一顿。
吃完早饭,我正准备洗碗,陆峥就从外面回来了。他穿着一身运动短装,额头上全是汗,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看样子是晨练回来了。
醒了他看到我,很自然地打了声招呼。
嗯。谢谢你的早饭。我有些不好意思。
顺手的事。他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水上来,从头到脚浇了下去。冰冷的井水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滑落,勾勒出完美的肌肉线条。
我赶紧别开眼,脸颊烫得厉害。这个男人,身上充满了原始的、野性的荷尔蒙气息,对我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丫头来说,冲击力太强了。
不是说要帮我拆被子吗他擦着头发,声音从毛巾后面传出来,闷闷的。
啊……好!我这才想起昨天的约定。
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陆峥的被子是部队发的军被,厚实,沉重。我们俩一人拽着一头,把被子里的棉花胎扯出来。棉絮纷飞,呛得我直咳嗽。
他递给我一块干净的毛巾,把脸蒙上。
我接过来,发现那是一块全新的毛巾。
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洗被套,阳光下,肥皂泡五颜六色。他洗得很用力,很认真,不像王建国,洗个手帕都嫌累。
我们很少说话,但气氛却很和谐。偶尔,我们的手会在水盆里碰到,我像触电一样缩回来,他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把被子都洗好晾上了。
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捶腿。
陆峥递给我一个苹果,很大很红,散发着诱人的果香。
哪来的我问。这个年代,苹果可是稀罕物。
一个战友送的。他自己也拿了一个,靠在槐树上,咔嚓咔嚓地啃着。他的吃相很豪迈,但并不粗鲁。
陆营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成家了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太冒昧了。
陆峥啃苹果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
没有。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像他这样条件的人,怎么会没成家
以前没时间,现在……没心思。他三两口吃完苹果,把果核准确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筐里。这个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在投弹。
我下午要去一趟军区总院,你要不要一起去他突然说。
去医院
嗯,手上的伤要去复查。他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顺便,送你回村。
05
去军区总院的路上,我们坐的是部队的吉普车。开车的是个很年轻的战士,叫小李,看见陆峥,一个标准的敬礼,喊了声老首长好!
陆峥摆摆手,让他叫营长就行。
小李挠挠头,嘿嘿一笑:您虽然退下来了,但在我们心里,永远是狼牙的头儿!
狼牙我虽然不懂,但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
我坐在后座,陆峥坐在副驾驶。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坚毅的侧脸。他一上车,就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惫。
车子开得很稳。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有些乱。
我本该今天就回村的,可现在,我却坐在他的车上,要去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种感觉,很奇妙。有一点点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期待。
到了总院,小李去停车,陆峥带着我直接去了康复科。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着病号服的军人,看到陆峥,都会停下来,立正敬礼,喊一声陆营长。
他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应,但那股刻在骨子里的威严,却让所有人都对他肃然起敬。
我跟在他身后,像个小跟班,心里第一次对英雄这个词,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王建国口中的活英雄,和眼前这个被所有人尊敬的男人,形象终于重合了。
给陆峥看病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专家,姓张。他看到陆峥,很亲切地让他坐下,然后仔细检查他的右手。
恢复得不错,神经已经基本接上了。但是,以后不能再参加高强度的对抗训练了。张专家惋GAP了口气,可惜了,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兵。
没事,能拿筷子就行。陆峥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一点失落。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那道狰狞的伤疤,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酸。一个最有天分的兵,却因为伤病,不得不离开他热爱的战场。这对他来说,该是多大的打击
可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颓丧。
检查完,张专家又给他开了一些药。等待取药的时候,陆峥让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自己则靠在窗边抽烟。
他抽烟的样子很好看,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锐利。
后悔吗我忍不住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我在问什么。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沧桑和释然:没什么后不后悔的。穿上那身军装,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那一刻,他的形象,在我心里无限拔高。
他不再仅仅是王建国的房东,不再是一个气场强大的男人,他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英雄。
取了药,我们准备离开。刚走到医院门口,就碰到了一个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王建国。
他不是应该在西山农场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那女人穿着一条时髦的连衣裙,烫着大波浪卷发,正亲昵地挽着王建国的胳膊。
两个人有说有笑,看起来亲密无间。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王建国也看到了我们。当他的目光和我对上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恐慌。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就甩开了那个女人的手。
那个女人被他甩得一个踉跄,不满地抱怨:建国,你干什么呀!
别……别乱叫!王建国吓得声音都变了。
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口口声声说爱我、为了我们的未来在努力奋斗的男人。我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什么单位劳动,什么没时间,全都是骗我的。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个院子里,自己却跑出来跟别的女人约会。
她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平静得不像话。
晚晚,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是……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姐!王建国慌不择路地编造着谎言。
表姐那个女人不干了,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王建国,这个土包子是谁啊你不是说你没对象吗
你闭嘴!王建国冲她吼道,脸色惨白。
我笑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我一步一步地走到王建国面前,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
王建国,我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完了。
说完,我从脖子上,把我妈留给我的那块银锁片拽了下来,这是我们订婚时,我给他的信物。我把它狠狠地砸在他脸上。
从今往后,我们两不相欠!
做完这一切,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
刚走没两步,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我回头,对上陆峥深邃的眼眸。
我送你回家。他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瞬间就稳住了我即将崩溃的情绪。
06
吉普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着,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峥坐在我身边,他没有坐在副驾驶。
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小李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好几次,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陆峥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但他身上那股沉稳的气息,却让我混乱的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我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出王建国此刻的下场。在陆峥面前,他那点小聪明和谎言,根本不堪一击。
我以为我会哭得撕心裂肺,但奇怪的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或许是心死了,或许是,那个男人,已经不值得我为他流泪了。
我只是觉得屈辱,和不甘。
我三年的青春,我全部的信任和期盼,都喂了狗。
想哭就哭出来。陆峥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递给我一块手帕,是那种部队发的,干净的,带着皂角的味道。
我接过手帕,攥在手里,摇了摇头。
我没事。
嗯。他不再劝我,只是把车窗摇下来了一些。风灌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散了车里的压抑。
车子开到村口,就停下了。前面的路,车开不进去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下车,把手帕还给他。
拿着吧。他没接,以后……有什么打算
回家,种地。我说的实话。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你读过书,不应该一辈子待在村里。
不待在村里,我能去哪儿我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乡下丫头,没文凭,没背景,城里哪有我的活路
这是现实。八十年代,没有单位的介绍信,想到城里找份工作,难如登天。
陆峥沉默了。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陆营长,今天的事,谢谢你。你是个好人。我说完,转身就想走。
等等。他叫住我。
我回头。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拿着这个。
这是什么
里面是二百块钱,还有一张介绍信。他说,钱算我借给你的。介绍信,可以让你去城里的红星服装厂,找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先干着,稳定下来再说。
我震惊地看着他,手足无措。我……我不能要!
二百块钱!在这个工人月薪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还有那张介绍信,更是千金难求!
为什么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王建国能心安理得地住在我家,吃我的,用我的。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帮助还是说,你觉得接受我的帮助,是件丢人的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急忙解释,我只是……我跟你非亲非故,我不能……
你帮我写过信,还帮我洗过被子。他打断我,这钱,就当是我付给你的工钱。至于介绍信,是我一个战友恰好在服装厂当副厂长,举手之劳而已。
他把一切都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拿着。他把信封强行塞到我手里,语气不容拒绝,林晚,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毁了你的人生。你的路,还长着呢。
我握着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男人,他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伸出了援手。
为什么……要帮我我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他沉默了片刻,移开了视线,看向远方的田野。我妈以前常说,遇到拉一把就能站起来的人,一定要伸手。她说,这是积德。
他又在用他牺牲的母亲当借口。
可这一次,我却不想再戳穿他了。
钱我会还你的。我收下信封,郑重地向他承诺。
好。他点头,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等着。
说完,他转身上了车。吉普车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站在村口,握着手里的信封,感觉像是握着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未来。
回到家,我退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子。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同情的,有惋惜的,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我就说吧,那王建国一进城,肯定看不上她了!
可不是,被人家退了婚,以后还怎么嫁人哦!
我妈气得跟人吵了好几架,我爸则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旱烟,唉声叹气。
我把他们拉进屋里,关上门,把陆峥给我的信封拿了出来。
爸,妈,别担心我。我要去城里了。
07
当我把那二百块钱和介绍信拍在桌子上时,我爸妈都惊呆了。
晚晚,你……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妈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把遇到贵人相助的事情,掐头去尾,简单地说了一遍。我没提陆峥的名字,只说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部队领导。
我爸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既然是贵人相助,那你就要争气。去了城里,好好干,别辜负了人家的期望。
我知道,爸。
就这样,在全村人异样的眼光中,我离开了家,踏上了去城里的路。
根据介绍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红星服装厂。那是一个很大的工厂,光是女工就有几百号人。
陆峥的那个战友,姓刘,是服装厂的副厂长。他看了介绍信,又简单问了我几个问题,就把我安排进了裁剪车间。
小林啊,陆营长特意打过招呼了,让我多照顾你。刘副厂长很热情,你先从学徒工干起,一个月二十五块钱,管一顿午饭。好好干,咱们厂,是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努力的年轻人的。
谢谢刘厂长,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我激动地保证。
裁剪车间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辛苦。每天要跟各种布料打交道,车间里粉尘很大,噪音也很大。一天下来,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鼻子里全是布料的毛絮。
和我一起的,大多是些三四十岁的嫂子大姐。她们看我年轻,又是乡下来的,一开始都有些排挤我。
但我没时间去理会这些。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车间,最后一个走。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我不怕吃苦,我怕的是没有机会。
我把陆峥给我的二百块钱,拿出一百五十块寄回了家,让我爸妈把之前王建国家给的彩礼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剩下的五十块,我在工厂附近租了个小单间,勉强安顿了下来。
我把每一笔开销都记在小本子上,我欠陆峥的,不仅是二百块钱,更是一份天大的人情。这份情,我必须还。
我开始利用下班时间,去夜校读书。我想考个文凭。我不想一辈子当个女工。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建国。听说,他因为作风问题,被单位通报批评,最后灰溜溜地回了老家。而那个表姐,也早就跟他断了联系。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我因为手脚麻利,脑子又灵活,很快就从学徒工转正了。工资也涨到了三十五块。
这天,我刚下班,在工厂门口,看到了一辆熟悉又陌生的吉普车。
车门打开,陆峥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好像瘦了些,也黑了些,但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精神,更加挺拔了。他穿着一身便装,简单的白衬衫和军绿色长裤,站在人群中,依旧是那么的鹤立鸡鸡。
我的心,瞬间就乱了。
他怎么会来
他看到我,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下班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好听。
嗯。我点点头,有些手足无措,陆……陆营长,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他说得理所当然,顺便,告诉你一声,我要归队了。
归队我心里一紧,你的手……
已经好了。他晃了晃右手,那道伤疤在夕阳下,显得不那么狰狞了。上级特批的。让我回去带新兵。
那……那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我知道,部队才是属于他的地方。
走吧,请你吃饭。他说着,很自然地就接过了我手里的布包。
不用了,我……
我明天一早的火车。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就当是,给我践行。
我无法拒绝。
他带我去的,不是什么大饭店,而是街边一家很小的饺子馆。
我们要了两盘饺子,一盘猪肉白菜,一盘三鲜。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在厂里,还习惯吗他问。
习惯,挺好的。刘厂长和同事们都很照顾我。
那就好。他点点头,给我夹了个饺子,钱够用吗
够了。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推到他面前,陆营下,这是我还你的钱。我现在只有五十块,剩下的,我每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你。
陆峥看着那个布包,没有接。
不急。他说,你先顾好自己。
不行!这钱我必须还!我有些急了。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占小便宜的人。
他看着我执拗的样子,突然笑了。他一笑,眼角那道浅色的伤疤也跟着动了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
好,我收下。他把布包收了起来,剩下的,等你以后挣大钱了,再连本带利地还我。
我这才松了口气。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慢。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工作,聊他的部队,聊那些我从未听过的,关于边防,关于雪山的故事。
我像个好奇宝宝,听得入了迷。
我发现,这个男人,不仅有坚硬的外壳,更有一颗柔软的内心。
吃完饭,他送我回宿舍。
在楼下,他把我的布包还给我。
林晚,他突然很认真地看着我,照顾好自己。等我……下次休假回来,我来看你。
好。我点头,眼眶有些发热。
还有,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这个,送给你。
我摊开手心,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用一种很老干部的口吻说道。
我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陆营长,你真可爱。我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他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耳根处,竟然泛起了一丝可疑的红色。
我走了。他有些狼狈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吉普车。
我握着那支钢笔,站在楼下,看着吉普车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久久没有动弹。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发芽。
08
陆峥走了,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开始每天用他送我的那支钢笔练字,写日记。我把每天遇到的开心事,烦心事,都写在纸上,就好像在跟他汇报一样。
服装厂年底的时候,接了个大单子,是给部队做一批冬装。因为工期紧,任务重,厂里号召大家加班加点。
我主动报名留在了最累的生产线上。
刘副厂长看我肯干,又有文化,就把我从裁剪车间,调到了技术组,让我跟着老师傅学习画版样。
画版样是个技术活,不仅要懂裁剪,还要会设计。我学得格外用心。因为我知道,这批衣服,是给部队的。
也许,其中就有一件,会穿在陆峥的身上。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年底,因为我表现突出,厂里给我发了五十块钱的奖金。我拿到钱的第一时间,就跑去邮局,把钱给陆峥寄了过去。
我在信里写:陆营长,见字如面。我又还了你五十块,现在还欠你一百块了。勿念,我一切都好。
我没有写我的思念,也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觉得,女孩子,还是要矜持一点。
寄完信,我心里空落落的。
春节,我没有回家。厂里放假,但我选择留下来值班。因为值班,有三倍的工资。
除夕夜,别的工友都回家团圆了。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包了点饺子,看着窗外的烟花,心里有些孤单。
就在这时,宿舍的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查房的,打开门一看,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军帽,被风雪吹得满身寒气的男人。
是陆峥。
他不是……在部队吗他怎么会回来
陆……陆营长我结结巴巴地,以为自己在做梦。
怎么,不认识了他摘下帽子,露出被冻得通红的脸,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怎么……回来了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回来休假。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心疼,顺便,看看某个小同志,有没有偷懒。
他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拎出一个大大的网兜。里面装着肉,鱼,还有各种蔬菜。
一个人过年,也得吃顿好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我不知道自己是激动,还是委屈。
他有些手足无措,想帮我擦眼泪,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最后,他只能笨拙地把网兜塞给我。
别哭了,再哭,饺子就不好吃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小小的宿舍里,包饺子,过了一个年。
他很会干活,和面,擀皮,样样精通。我们一边包,一边聊天。
我才知道,他这次是作为优秀干部代表,回来探亲的。他假期很短,只有三天。
他本可以回家,但他却在除夕夜,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跳得飞快。
吃完饺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新年礼物。
我打开一看,是一条红色的羊毛围巾。很柔软,很温暖。
你自己织的我开玩笑地问。
他老脸一红,路过供销社,看它打折。
我才不信。这个年代的羊毛围巾,怎么可能打折。
我把围巾围在脖子上,感觉从脖子一直暖到了心里。
陆峥,我鼓起勇气,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陆营长,谢谢你。
他听到我叫他的名字,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神灼热。
林晚,他突然向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肥皂味,和他呼出的热气。
我这次回来,除了看你,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深深地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向上级组织申请,和你处对象。
09
陆峥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我……我没听错吧
他要跟我处对象还要跟组织申请
我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愿意陆峥看到我的反应,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情绪。
不是!我……我愿意!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喊完之后,我的脸瞬间就红透了,像火烧一样。
我怎么这么不矜持!
陆峥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大大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他笑起来,特别好看,像冬日里的暖阳,能融化一切冰雪。
他伸出手,想像上次一样摸摸我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最后只是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你,就是答应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嗯!我重重地点头,生怕他看不见。
那一刻,宿舍里安静极了,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窗外的烟花,一朵接一朵地在夜空中绽放,绚烂得像一场梦。
第二天,大年初一,陆峥一大早就来找我了。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军装,领章帽徽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他整个人,英姿飒爽,挺拔如松。
走,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他带着我,坐上了那辆熟悉的吉普车。这一次,我没有坐后座,而是坐在了副驾驶。
车子没有开往市中心,而是往郊外开去。最后,停在了一处庄严肃穆的烈士陵园前。
我心里一动,瞬间就明白了。
他带我来见他的父母。
陵园里很安静,只有松柏在寒风中飒飒作响。陆峥牵着我的手,走在石板路上。他的手很大,很温暖,充满了力量,让我觉得无比心安。
他带着我,来到一座合葬的墓碑前。墓碑上,镶嵌着两张黑白照片,正是那次我在他家窗外看到的,他的父母。
陆峥松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块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白布,仔仔细细地,将墓碑擦拭了一遍。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他的动作,虔诚而专注。
擦完墓碑,他站直身体,对着墓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回过头,拉着我,走到墓碑前。
爸,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带你们的儿媳妇,来看你们了。
她叫林晚,是个好姑娘。善良,坚强,还很会过日子。
你们放心,以后,我会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
他转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深情。
晚晚,叫人。
爸,妈。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眼眶一热,声音哽咽地叫出了口。
我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从陵园出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我明白,他带我来这里,是在用他最郑重的方式,向我承诺一个未来。
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晚晚,等我这次归队,我就立刻向上级打结婚报告。等报告批下来,我们就结婚。
会不会……太快了我有些犹豫。
不快。他看着我,眼神坚定,我已经等了三十年,一天都不想再多等了。
这个男人,连说情话,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
我的心,彻底被他俘获了。
陆峥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我去车站送他。站台上,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的伤感。
回去吧,外面冷。他帮我紧了紧脖子上的红围巾。
我不冷。我摇摇头,舍不得他走。
听话。他摸了摸我的头,等我回来娶你。
火车鸣笛,即将启动。
他转身上了车,站在车门口,对我挥手。
我站在站台上,也对他挥手,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火车缓缓开动,我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陆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他站在车门口,对我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我擦干眼泪,在心里对自己说:林晚,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光荣的军属了。你要更努力,更坚强,才配得上他。
10
陆峥走后,我的生活重心,除了工作和学习,又多了一项——等他。
等他的信,等他的电话,等他回来。
我把所有的思念,都化作了工作的动力。我设计的几款新式样的服装,得到了厂领导的一致好评,其中一款,还被市里的百货大楼看中,下了大笔订单。
我从一名普通的技术员,被破格提拔为技术组的副组长。工资也翻了一番。
我终于还清了欠陆峥的一百块钱。当我把最后一笔钱,连同一封长长的信寄出去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我和陆峥的婚事,也得到了双方家庭的同意。
我爸妈对他这个活英雄女婿,满意得不得了。陆峥的部队领导,也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对我这个思想进步、支持国防的未来军嫂,表示了高度的赞扬。
一切,都在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
半年后,陆峥的结婚报告,终于批下来了。
他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他,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晚晚,等我,我下个月就回去结婚!
我挂了电话,激动得又哭又笑。
我开始准备我们的婚事。我用自己攒的钱,买了新的床单被褥,还给自己做了一件红色的新嫁衣。
日子一天天临近,我的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就在陆峥回来的前三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是陆峥的部队打来的。
是林晚同志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沉重的男声。
我是。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们是陆峥营长的部队……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陆营长他……在一次抗洪抢险任务中,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失踪了。
轰的一声,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手机从我手里滑落,摔在地上。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脑子里,只有失踪那两个字在回响。
失踪……是什么意思
是生,还是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部队的。等我回过神来,人已经在了陆峥的营地。
接待我的是部队的政委,就是陆峥信里提过的那位周政委。
他是个很和蔼的长辈,看着我,眼睛都红了。
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要去找他!我打断他,声音嘶哑,他还活着,他答应过我,要回来娶我的!他不会食言的!
小林同志,你冷静点!周政委拉住我,洪水太大了,我们已经派出了所有的搜救队,找了三天三夜……生还的希望,很渺茫。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我疯了一样,要去洪水现场。
所有人都拦着我,劝我。
可他们不知道,陆峥是我的天,我的地。天塌了,我怎么活
就在我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一个通讯员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报告政委!找到了!找到陆营长了!
我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那个通讯员。
他还活着!被下游的渔民救了!就是……就是伤得很重,人还在昏迷!
那一刻,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断了。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人已经在部队的医院里。
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让我日思夜想的脸。
陆峥。
他躺在旁边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但呼吸,是平稳的。
他活着。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看到我,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
死……死鬼,他用尽全身力气,对我说出了我们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怎么才来……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床边,嚎啕大哭。
一个月后,陆峥出院了。
我们的婚礼,在部队的礼堂里举行。虽然简单,却很隆重。
周政委亲自给我们当证婚人。全营的战士,都来喝我们的喜酒。
婚礼上,陆峥穿着崭新的军装,虽然因为受伤,身形消瘦了一些,但依旧英挺。
他牵着我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对我说:林晚同志,报告一下,我,陆峥,今天正式成为你的爱人。从今往后,我的命是你的,我的心也是你的。我向组织保证,这辈子,一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军嫂。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起哄声。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看着他眉眼间那道象征着他过去的伤疤,笑着流下了眼泪。
我知道,这个男人,值得我用一生去爱。
婚后,我辞去了服装厂的工作,作为军属,随军来到了陆峥的部队。
我用我的设计特长,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专门为军嫂和孩子们做衣服。生意不好不坏,但生活,充实而快乐。
陆峥因为那次负伤,身体大不如前,不能再待在一线作战部队。他被调到了后勤处,工作清闲了不少。
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我。
他会笨拙地学着给我做饭,会把我设计的每一件衣服都夸上天,会在每一个清晨和傍晚,牵着我的手,在军营里散步。
他用他的行动,践行着他的诺言。
一年后,我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陆峥给他取名,叫陆念晚。
他说,这辈子,他心里,只念着我林晚一个。
我的人生,因为遇见他,从一片泥泞,走向了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