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中的复仇者
雨,像是从墨黑的天幕上被人粗暴撕开的口子里倾倒下来,砸在车顶、路面上,发出沉闷而连绵的轰鸣。冰凉的雨丝被风裹挟着,狠狠抽打在程薇脸上,生疼。
她站在铂宫酒店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旋转门前,脚下昂贵的羊绒地毯吸饱了雨水,显出一种深沉的、不祥的暗红。巨大的玻璃门内,是另一个世界。水晶吊灯倾泻下无数道璀璨的光流,将空气都染成了蜂蜜般的金色。衣香鬓影的男女穿梭其间,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水、雪茄和精致食物的混合气息,低沉的爵士乐如同无形的绸缎,滑过每一个角落。那是权力与财富精心编织的伊甸园。
而她,浑身湿透,廉价的白色连衣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不堪的轮廓,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沿着下巴不断滴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像一个被海浪抛弃、误闯天堂的孤魂野鬼。
保安皱着眉,像驱赶流浪猫狗一样朝她挥手,动作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走走走!看清楚地方!这里不是你能来的!
程薇没动。她甚至没看那个保安一眼。她的目光穿透旋转门内浮华的光影,像淬了冰的探针,牢牢钉在宴会厅深处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上。
傅沉舟。
他就站在那里,如同这片浮华世界的中心。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如松。他微微侧着头,手里随意地晃着一杯香槟,正与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气度不凡的老者低声交谈着什么。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深邃的阴影里,更显出一种迫人的冷峻与疏离。他唇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扫过周围谄媚的人群时,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洞悉一切的漠然。
就是这个人。程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上一世,他亲手打断她的腿,将她像只金丝雀一样囚禁在那座黄金打造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汲取她身上那点可怜的温暖,最终又将她弃如敝履。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流遍四肢百骸,激得她身体微微发颤。然而,在这汹涌的恨意之下,一种奇异的、冰冷的亢奋感却破土而出,牢牢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回来了。带着前世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计划。
保安的手已经不耐烦地伸过来,试图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搡出去。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湿冷皮肤的刹那——
程薇动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冲!身体像一道决绝的白色闪电,撞开沉重的旋转门,一头扎进那片温暖、干燥、弥漫着奢华香气的空气里。
巨大的惯性让她脚步踉跄,几乎是直直地朝着那个被众人环绕的焦点扑去!
啊——!
天哪!
拦住她!
惊呼声四起,周围衣冠楚楚的宾客们像受惊的鸟雀般下意识地向后退开,脸上写满了惊愕和鄙夷。
傅沉舟似有所觉,几乎在程薇撞开门的瞬间,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就精准地扫了过来。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仿佛在观察一件突然闯入视野的、微不足道的物品。
下一秒,程薇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和孤注一掷的绝望,重重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砰!
沉闷的撞击声。香槟杯从傅沉舟手中滑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摔得粉碎,金色的酒液四溅开来,如同瞬间绽放又凋零的花。
程薇的脸颊重重磕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冰冷昂贵的西装面料贴着她湿透的皮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紧紧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巨大的冲击力让傅沉舟的身体也微微晃了一下,但他依旧站得笔直,稳如山岳。
整个宴会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惊疑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都聚焦在这突然相撞的两人身上。
保镖的反应快如闪电,两个穿着黑西装、体型彪悍的男人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傅沉舟身侧,眼神凌厉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一左一右探出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抓向程薇纤细的胳膊!
傅总!
拖出去!
保镖的低喝带着森冷的怒意。
程薇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拽得向后一仰,几乎要脱离傅沉舟的怀抱。她甚至能感觉到保镖粗糙的手指像烙铁一样嵌进她湿冷的皮肤里,带来尖锐的疼痛。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傅沉舟垂在身侧的手,极其突兀地抬了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向下一压。
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的权威。
那两只即将把程薇撕扯出去的铁钳般的手,瞬间僵在了半空。两个保镖脸上的凶狠表情凝固了,随即化为深深的困惑和绝对的服从,硬生生止住了所有动作,像两尊突然被按了暂停键的雕塑,垂手肃立在他身后,只是眼神依旧死死锁在程薇身上,充满了警惕。
死寂重新降临,比刚才更加沉重。无数道目光在傅沉舟和程薇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程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微微喘息着,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视线有些模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傅沉舟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隔着湿透的衣衫和冰冷的西装面料,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来了。就是现在。
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刘海黏在额角,露出一双被雨水洗过的眼睛。那双眼瞳漆黑,深处却像燃着两簇幽幽的鬼火。她没有看傅沉舟那近在咫尺的、足以让任何女人心颤的俊美面容,目光越过他线条冷硬的下颌,直直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看向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傅沉舟的瞳孔,在她抬头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他那张万年冰封、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能够撼动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不是惊讶于她的狼狈闯入,也不是恼怒于她的冒犯。
那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惊悸的……困惑。
程薇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淬毒的弧度。
【傅沉舟,感觉怎么样】
【你不是能听见所有人的心思吗那些肮脏的、龌龊的、贪婪的、恐惧的念头……像苍蝇一样在你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滋味,好受吗】
【现在呢】
【我的脑子,安静吗】
【上辈子你打断我的腿,像锁一条狗一样锁着我……这一次,轮到我来玩这场游戏了。】
【看我怎么……一点一点,玩死你。】
她心底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狠狠地、无声地砸向眼前这个男人。
傅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地锁着她。里面翻涌着程薇从未见过的风暴。困惑、震惊、一丝被冒犯的暴戾,还有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他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
他听不见。
他真的听不见!
这个认知像一股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程薇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堤坝,带来一种近乎毁灭性的狂喜和解脱。她的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揪着他衣襟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傅沉舟的唇,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愉悦的笑,更像是猛兽终于发现了值得撕咬的猎物时,露出的那种充满血腥味的、极端危险的兴味。
他垂眸,视线落在程薇因为湿透而紧贴在精致锁骨上的衣料。然后,他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轻易折断她腿骨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缓缓地、用温热的指腹,极其暧昧地、用力地擦过程薇冰冷的锁骨皮肤。
力道不轻,像是在擦拭一件物品上的污渍,又像是在确认某种触感。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如同大提琴在寂静中奏响,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落入每一个竖着耳朵偷听的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玩味:
有意思。
2
密室对峙
顶层套房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星河倒悬,无声地流淌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冰冷的水痕,模糊了那片繁华盛景。
程薇被粗暴地推进来,踉跄几步才站稳。身后沉重的雕花木门咔哒一声轻响,被牢牢锁死。隔绝了外面那个世界,也隔绝了她所有的退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的、如同雪松混合着硝烟般的独特气息——那是傅沉舟身上独有的味道,曾无数次充斥在她前世的噩梦里。
她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门,身体微微绷紧。湿透的白色连衣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冰冷的水滴顺着裙摆,在地毯上无声地洇开一小片深色。
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经上。傅沉舟越过她,径直走向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线条冷硬的真皮沙发。
他脱下被雨水和她弄皱的昂贵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一旁。里面是质地精良的黑色衬衫,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劲瘦的腰身。他解开袖口的两颗纽扣,随意地将袖子挽到小臂,露出麦色皮肤下虬结有力的肌肉线条。动作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仿佛刚才宴会厅那场小小的风波,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他坐进沙发里,身体微微后靠,长腿交叠。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在阴影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探照灯,穿透空气,牢牢锁在程薇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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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如同冰锥,刺破房间的寂静。
程薇缓缓转过身。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平静。
程薇。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
程薇。傅沉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似乎在那两个音节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品味。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脸上寸寸刮过,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破绽。谁让你来的
程薇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心底的声音却在无声地咆哮:【谁让我来的傅沉舟,是你自己!是你前世欠下的血债,把我从地狱里拉回来找你索命的!】
面上,她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凄凉的弧度:没有人。我只是……走投无路了。她微微侧过脸,看向窗外迷离的雨夜灯火,眼神空洞,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破碎感,外面在下雨,很大。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倒也不算完全的谎言。重生归来,除了复仇,她确实无处可去。
傅沉舟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她话语的表层,深入那无法被窥视的思维核心。整个空间只剩下窗外隐约的雨声,和他自己沉稳的心跳。
他听不到。
一丝一毫都听不到。
那种绝对的、诡异的寂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包裹。他习惯了被无数嘈杂、阴暗的心声包围,那是他掌控一切的信息源,也是他无法摆脱的诅咒。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突然闯入他世界的狼狈女人,她的思维区域却是一片彻底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潜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
这种空白,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让他烦躁,也更……着迷。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下巴搁在手背上,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更加专注,带着一种审视实验品的冷酷。
走投无路他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玩味,所以,你就选择撞进我的怀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湿透的、曲线毕露的身体,眼神里没有情欲,只有冰冷的评估,用这种方式嗯
那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向程薇。
程薇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她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恨意和算计。再抬眼时,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脆弱和倔强。
是。她承认得干脆,声音微微发颤,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因为我听说……傅先生您,不喜欢被人打扰。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直视着他深渊般的眼睛,但我更想知道……一个像我这样,一无所有、连心都死掉的人,站在您面前……您还能听见什么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轻声呢喃出来的,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傅沉舟死寂的思维壁垒上,撞出了无声的、巨大的涟漪!
傅沉舟的瞳孔,骤然紧缩!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瞬间泛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被戳中隐秘的暴怒和更加强烈探究欲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心都死掉的人他缓缓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程薇。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程薇的心尖上。
阴影笼罩下来,程薇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她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退无可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亢奋——猎人终于把猛兽,引到了陷阱的边缘!
傅沉舟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锁住程薇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直接看进她大脑的最深处。
你到底是谁他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杀意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求,你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程薇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他的逼近,而是因为体内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她仰着脸,被迫迎视着他压迫性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带着破碎感的笑容。
我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又清晰地钻进傅沉舟的耳膜,带着一种奇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我只是一个……来找您讨债的……死人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傅沉舟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审视,而是某种被彻底激怒的、狂暴的占有欲。他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程薇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很好。他盯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兴奋的弧度,死人那你就留在这里,让我好好看看,一个‘死人’……到底能‘安静’多久!
他粗暴地拽着她,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径直走向套房深处那间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卧室。
3
寂静的陷阱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也将城市的喧嚣彻底屏蔽。卧室里只亮着一盏床头壁灯,散发出幽微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巨大空间里昂贵家具的轮廓。空气里,傅沉舟身上那种冷冽的雪松与硝烟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如同无形的枷锁。
程薇被粗暴地推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掉她身上的冰冷雨水和狼狈,却冲不散心底那刻骨的寒意和翻腾的恨意。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湿漉漉的黑发贴在颊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锋,冰冷锐利。
她换上佣人放在门口的昂贵丝质睡袍,柔软的布料触碰到皮肤,却让她感觉像裹着一层冰冷的蛇皮。推开门,傅沉舟高大的身影就倚在卧室通往客厅的门框上,如同一尊沉默的、散发着寒气的门神。
他换了身深色的家居服,少了几分西装革履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更显危险的慵懒。指间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只有那双眼睛,在烟雾后亮得惊人,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一瞬不瞬地钉在她身上。
进去。他抬了抬下巴,声音没什么温度,指向那张巨大得如同小型岛屿的床。
程薇垂下眼睫,顺从地走向那张床。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带着审视、探究,还有一丝……无法理解的焦躁。她掀开丝滑冰冷的被角,躺了进去。柔软的床垫瞬间将她包裹,却带不来丝毫安全感,只让她觉得自己像躺在祭坛上的祭品。
傅沉舟没有离开。他掐灭了烟,走到床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下。长腿交叠,身体放松地陷进柔软的皮质中。然后,他拿起放在旁边小几上的平板电脑。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格外冷硬。屏幕上清晰地分割出几个监控画面——正是这间卧室的不同角度。其中一个特写镜头,正对着床上程薇的脸,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他靠在那里,像个掌控一切的帝王,隔着冰冷的电子屏幕,无声地监控着她的睡眠。昏黄的灯光下,他专注的侧脸线条绷紧,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试图从那毫无动静的屏幕上,挖掘出她思维世界的一丝涟漪。
程薇闭着眼,身体放松地平躺着,呼吸刻意调整得平稳悠长,仿佛真的陷入了沉睡。只有她自己知道,被被子掩盖下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仇恨和报复的冲动。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彻底停歇。沙发那边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程薇闭着眼,全身的感官却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她听到傅沉舟极其缓慢地起身,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走,只有细微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他停在了床边。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他身上独有的冷冽气息。程薇甚至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脸上、颈间、裸露在被子外的锁骨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困惑,更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想要穿透皮囊直达灵魂深处的渴求。
他在研究她。像一个科学家在研究一个无法解析的奇异标本。
【看吧,傅沉舟。好好看看这张脸。记住它。记住这张被你亲手摧毁又爬回来找你的脸!】
【你听不见我的声音没关系。我会让你用其他的方式……‘听’得清清楚楚!】
【监控呵……你猜,在你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睛’,又在哪里看着你呢】
程薇的心底无声地翻涌着冰冷的嘲讽。她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一动不动,如同陷入最深沉的梦魇。
傅沉舟在床边站了很久。久到程薇几乎要以为他变成了一尊雕像。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温热的、带着淡淡烟草气息的呼吸,轻轻拂过程薇的额角。
然后,他伸出手。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珍视感,拂开了她脸颊上一缕散落的湿发。
动作温柔得……如同情人。
程薇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不是因为悸动,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恶心和极致恨意的战栗。前世,他每一次施暴前的温情,都是这样令人作呕的前奏!
他的指尖没有离开,反而顺着她脸颊柔和的线条,极其缓慢地向下滑去,带着一种描摹的意味,最终停留在她脆弱的颈侧动脉处。指尖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平稳跳动的生命力。
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接着,程薇感觉到他的气息再次靠近。这一次,是她的耳边。
傅沉舟低沉醇厚、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声音,裹挟着温热的气息,清晰地钻进她的耳蜗,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困惑与……奇异的满足感:
为什么……这么安静
4
阳光下的阴谋
阳光,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明亮,穿透巨大的落地窗,将奢华卧室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的浓郁香气,混合着新鲜烘焙面包的甜腻。
程薇坐在临窗的小圆桌旁,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羊绒衫,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几乎有些透明。她小口地啜饮着杯中温热的牛奶,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看起来温顺、无害,像一只被精心豢养的金丝雀。
傅沉舟坐在她对面,姿态闲适地翻看着一份财经报纸。他穿着质地柔软的灰色高领毛衣,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居家的气息。然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时不时地从报纸边缘抬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不动声色地扫过程薇的脸,捕捉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端起杯子的迟疑,咀嚼面包时腮帮微小的起伏,看向窗外时眼神瞬间的放空……
他在观察,无时无刻不在观察。试图从这具温顺的躯壳下,找到一丝一毫思维波动的证据,破解那困扰他、折磨他、也深深吸引他的寂静之谜。
程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份量。她放下牛奶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杯壁,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记。她抬起头,迎上傅沉舟探究的视线,眼神纯净得像初生的幼鹿,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和依赖。
傅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今天……天气真好。
傅沉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秒,似乎在评估这句毫无意义的寒暄背后是否藏着什么密码。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视线又重新落回报纸上,但那份专注显然已经不在铅字上。
程薇垂下眼,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她拿起一片烤得金黄的吐司,慢条斯理地涂抹着黄油。
【天气好是啊,适合……翻翻旧账。】
【比如,看看你藏在书房暗格里,那个装着儿童病历的盒子‘听觉通感综合征伴情感识别障碍’……多有意思的诊断。原来你的‘天赋’,是这么来的难怪像个怪物一样,只能靠吸食别人的情绪活着。】
傅沉舟翻动报纸的手指,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他依旧盯着报纸,但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被某个晦涩难懂的金融术语困扰住了。
程薇咬了一口吐司,细嚼慢咽。心底的声音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继续无声地吐着信子:
【再比如,你办公桌左边最底下的抽屉,那把擦得锃亮的伯莱塔……枪柄上刻着一个小小的‘Z’。是纪念你第一次用它解决掉的那个叫‘张晟’的叛徒吗血溅在你定制的白衬衫上,那颜色,一定很‘好看’吧】
这一次,傅沉舟捏着报纸边缘的手指,指关节微微泛白。他端起手边的黑咖啡,抿了一口。动作依旧优雅,但程薇清晰地捕捉到他喉结滚动时,那一瞬间不自然的僵硬。
【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忠心耿耿的管家,陈伯。】程薇端起牛奶杯,又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冷,【他最近是不是总向你汇报,说我的饮食作息都很‘正常’他大概没告诉你,昨天下午,他试图在给我的那杯‘安神’的花茶里加料时,被我‘不小心’碰翻了吧那药粉……和他上次帮你‘安抚’那个不听话的小明星用的,是同一款吗】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是傅沉舟手中的银质咖啡勺,不小心碰到了骨瓷杯碟的边缘。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射向程薇!
程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了,手一抖,杯中的牛奶晃出来少许,溅在米白色的羊绒衫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有些慌乱地放下杯子,拿起餐巾去擦拭,脸上带着一丝被抓包的窘迫和无措,眼神无辜地看向傅沉舟:对、对不起,傅先生……我……
傅沉舟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他盯着程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风暴正在疯狂酝酿。困惑、被窥破隐秘的暴怒、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耻辱感……种种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碰撞、撕扯,几乎要冲破那层冰封的伪装。他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
最终,他眼底的风暴被强行压下,只留下更加深沉的、冻彻骨髓的寒意。他缓缓放下咖啡杯,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却依旧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在程薇身上,带着一种全新的、更加危险的审视。
没关系。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比怒吼更让人心头发冷,一件衣服而已。
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依旧,眼神却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将程薇整个人一层层剥开。
程薇,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紧绷的空气上,你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适应得很快
程薇擦拭袖口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自己小小的、清晰的倒影,也看到了那深藏眼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疯狂与毁灭欲。
她缓缓放下餐巾,被牛奶弄脏的袖口就那么坦然地暴露着,像一个小小的、挑衅的勋章。她微微歪了歪头,苍白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极其纯净、甚至带着点天真的笑容,如同在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因为这里很好啊,傅先生。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很安静。就像……她的笑容加深,眼底却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就像一个……早就该躺进去的坟墓。躺在里面,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听,多好。
坟墓傅沉舟咀嚼着这个词,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危险。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几步就跨到了程薇面前。
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程薇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和怒火。她被迫仰起头,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傅沉舟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她座椅的扶手上,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迫使她完全仰起脸,对上他那双此刻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被愚弄的耻辱,还有一种……濒临失控的、想要将她彻底撕碎的暴戾!
坟墓他盯着她,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抑到极致的嘶哑,程薇,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的脑子里……他攫着她下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指腹深深陷进她柔嫩的皮肤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程薇的下颚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骨头都要被他捏碎。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但在那层水光之后,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猎物终于被彻底激怒了!
她被迫仰着脸,艰难地呼吸着,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低笑。
我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钻进傅沉舟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我是谁……傅总,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她看着他那双被狂怒和困惑占据的、深渊般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前世被他亲手刻进她骨髓里的名字,连同滔天的恨意,狠狠地砸向他:
或者……你该叫我……‘阿阮’
轰——!
傅沉舟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炸开了!
阿阮!
这个名字!这个被他亲手埋葬在记忆最深处、沾满血污和悔恨的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开了他所有的认知壁垒!
攫着她下巴的手,猛地僵住!所有的暴怒、困惑、探究欲,在这一刻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年轻苍白的脸,试图将它与记忆中那张模糊褪色、最终被血色覆盖的面孔重叠……
不可能的!她早就死了!死在他面前!是他亲眼看着断气的!
就在他心神剧震、意志出现短暂空白的这一刹那——
程薇眼底的脆弱和无助瞬间褪尽,如同冰雪消融后露出的锋利寒刃!被束缚的猎豹终于亮出了爪牙!她一直垂在身侧、被桌子挡住的右手,如同蓄力已久的毒蛇,闪电般抬起!
一道冰冷的金属反光,在她指间一闪而逝!
不是刀,也不是枪。
那是一支小巧的、黑色的录音笔!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录音笔冰冷的顶端,狠狠抵在了傅沉舟太阳穴上!另一只手同时抬起,死死抓住了他攫着自己下巴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掰开!
别动!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与刚才的温顺柔弱判若两人!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此刻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亮得惊人,死死锁住傅沉舟惊骇的脸!
傅沉舟!仔细听听!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掌控一切的疯狂,听听你自己的声音!听听你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听听你昨晚……是怎么像个疯子一样,对着‘沉睡’的我,一遍遍问着‘为什么这么安静’的!
录音笔的播放键,被她用拇指狠狠地按了下去!
沙沙……
短暂的电流杂音后,傅沉舟自己那低沉、压抑、充满困惑和某种病态迷恋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这间阳光明媚的奢华餐厅里响了起来:
为什么……这么安静
你的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一个死人……呵……那就永远留在这里……
程薇……你到底是谁……
一句句,一声声,都是他昨晚在床边,对着沉睡的她,如同梦呓般吐露的、最真实、最不堪、最无法对外人言说的低语!是他理智失控的铁证!
傅沉舟的身体,在听到自己声音的瞬间,彻底僵直了!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冻结在原地!他攫着程薇下巴的手,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松开。那张俊美绝伦却总是冰封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光、暴露在阳光下的、巨大的空白和震骇!
他猛地后退一步,高大的身躯竟然踉跄了一下,撞在身后的餐椅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程薇,瞪着那支小小的、此刻却如同致命武器的录音笔,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悸、被彻底背叛的狂怒,以及一种……大厦将倾般的崩塌感!
你……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只艰难地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程薇缓缓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那支如同胜利权杖般的录音笔。她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露出那双冰冷、锐利、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近乎神性的、冰冷的光晕。
她看着眼前这个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狼狈和脆弱的男人,那个前世将她打入地狱的魔鬼,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致冰冷、也极致畅快的弧度。
很意外吗,傅总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开凝滞的空气,你以为只有你能‘听’你以为把我关在这里,就掌控了一切
她向前逼近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如同战鼓般的声响。
现在,游戏规则……由我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