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起头,把杯子里最后一点琥珀色的液体灌进喉咙,辛辣的滋味一路烧到胃里,像吞了块烧红的炭。这破酒吧的威士忌兑水兑得真够狠的,喝得人嗓子眼发干,直想骂娘。钱难赚,屎难吃,这话真他妈一点儿没错。要不是看在支票后面那一长串零的份上,老娘才懒得搭理对面这女人。
怎么样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长期养尊处优才有的、令人牙根发痒的从容。她细长的手指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指尖涂着冷调的豆沙色甲油,轻轻推过吧台光滑的木质表面,停在我面前。定金。事成之后,翻倍。
我眼皮都没抬,目光黏在那张支票上。数字确实漂亮,足够我逍遥一阵子,或者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岛躺平发霉。
目标我吐出一个烟圈,劣质烟草的辛辣混着酒吧浑浊的空气,呛得我自己都想咳嗽。
江临。女人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一块嚼不烂的骨头。
我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操。
顶流歌手江临。这名字最近几年简直像病毒一样霸占着所有能发声的角落。地铁广告牌、音乐APP首页、微博热搜……他那张脸,帅是帅得人神共愤,但看久了总觉得欠揍。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谁都像隔着一层化不开的雾,疏离又淡漠。哦,除了唱情歌的时候,那眼神能溺死人。狗男人,天生吃这碗饭的。
有点意思。我扯了扯嘴角,把烟摁灭在吧台角落快溢出来的烟灰缸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搞他难度系数可不低。他惹着你了
女人没直接回答,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酒吧深处那个小小的舞台。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酒吧里光线暧昧不明,劣质彩灯旋转着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水、酒精和隐约的汗味混合的浑浊气息。驻唱的乐队刚结束一首吵死人的摇滚,鼓点和贝斯的余震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短暂的间隙里,酒吧的喧嚣稍稍退潮,像浑浊的海水暂时平息。
就在这时,一束孤零零的追光灯,啪地一声打在了舞台中央。
光柱里,浮尘无声地飞舞。一个人影坐在高脚凳上,怀里抱着一把原木色的吉他。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落,在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下颌线利落的弧度,还有握着吉他琴颈的那只手,指骨分明,在灯光下白得有些晃眼。
整个场子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刚才还嗡嗡作响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所有人,吧台边醉醺醺的酒客,角落里腻歪的情侣,连吧台后面那个一直擦杯子的酒保,动作都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粘在那束光里。
他调了调麦克风的高度,动作随意得像在自己家客厅。然后,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叮咚…叮咚…
几个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单音,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砸在寂静的冰面上,清泠泠地荡开。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简单,纯粹,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酒吧里所有浑浊的空气。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在耳朵里轰隆隆地奔流,盖过了那简单的琴音。
是他。
不会错。那把声音,即使被电流和劣质音响过滤过,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即使只哼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也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精准地钩住了我记忆深处最狼狈的那块地方。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指尖却碰到了另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打火机。银色的,外壳有些磨损,边角处刻着几个模糊的字母。指腹无意识地在那粗糙的刻痕上摩挲了一下,冰凉的触感像条小蛇,沿着指尖倏地钻进心里。
就是他。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拉满的弓弦,下个月初八,他和苏冉的婚礼,在滨海大教堂。我要它黄掉。
苏冉那个新晋影后
我猛地扭头看向她,酒吧昏暗摇曳的光线里,她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眼神死死锁着台上的身影,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复杂,嫉妒怨恨不甘或许都有,浓烈得像化不开的墨。
苏冉是他的未婚妻。女人吸了口气,似乎在极力控制某种情绪,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挑剔,一寸寸刮过我的眉眼、鼻梁、嘴唇,而你,林晚,你长得……尤其是侧脸,非常像她。
她顿了顿,唇边浮起一个冰冷的、带着算计的弧度,像淬了毒的刀锋。
像她……十八九岁,还没被这圈子彻底染透时的样子。那种干净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劲儿,简直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我脸上逡巡。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职业化的、无懈可击的假笑,伸手,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支票,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
明白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快,扮演年轻版的‘白月光’,去搅黄‘白月光’本人的婚礼。啧,这活儿够缺德,我喜欢。
支票被我利落地折好,塞进牛仔裤的后袋。冰凉的纸张贴着皮肤,寒意却直往骨头缝里钻。台上,那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正唱到副歌,低沉温柔,像情人间的呢喃。台下,不知是哪个角落,传来几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泣。
真他妈讽刺。
我抓起吧台上剩下的半杯威士忌,仰头,狠狠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裹着灼烧感滚过喉咙,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重重地把空杯砸在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头也不回地挤开人群,朝着那扇通往外面闷热夏夜的后门走去。
身后,那把曾经只为我一个人低吟浅唱的声音,还在深情款款地唱着别人的情歌。
你笑起来像她,但眼神不像。她眼里没你这么重的…防备。这是苏冉的经纪人,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的女人,在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话。她绕着我转了两圈,挑剔的目光像X光,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个通透。
此刻,我站在滨海大教堂那间巨大得能听见回声的化妆间里,巨大的落地镜映出我的样子。镜子里的女人,穿着一身剪裁完美、价格标签能吓死人的定制小礼服,浅米色,衬得皮肤欺霜赛雪。脸上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完美复刻了苏冉在某个经典电影里的少女造型——清纯无辜,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懵懂,眼波流转间,又刻意模仿着她标志性的、那种仿佛随时会破碎的脆弱感。
头发被精心打理过,微卷的弧度都像精心计算过,软软地垂在肩头。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五官的轮廓确实被粉底、眼线和高光修饰得和苏冉年轻时有了六七分相似。但那双眼睛……经纪人没说错。无论化妆师怎么努力地在我眼睑下方扫上柔和的粉色腮红,试图营造那种楚楚可怜的雾气,我的眼底深处,始终像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冰壳。
那里面是空的,是冷的,是职业化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审视。
苏冉本人今天就在隔壁的VIP化妆间。听说她状态不好,从昨晚开始就有些低烧。呵,真是天助我也。我对着镜子,努力调整着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一个符合年轻版苏冉气质的、带着怯意和憧憬的微笑。嘴角的弧度是有了,但镜子里那双眼睛,依旧冷静得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门外隐约传来婚礼进行曲的彩排声,悠扬的管风琴旋律穿过厚重的门板,显得遥远而不真实。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鲜花的甜腻气息。
差不多了。我深吸一口气,最后检查了一下仪容。按照剧本,我需要制造一个意外的偶遇,在江临婚前最后一次单独彩排时。理由都想好了,送一份新娘特别叮嘱的婚前小礼物,顺便表达一下小粉丝对偶像的倾慕。经纪人会确保在那个时间段,通往主厅的走廊恰好只有他一个人。
我拿起梳妆台上一个包装精美的丝绒小盒子,里面是一条价值不菲的领带夹——当然,用的是雇主给的活动经费。指尖捏着盒子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点快,但节奏平稳,完全在可控范围内。干我们这行的,最不需要的就是临场紧张。
推开化妆间厚重的门,外面是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宽阔走廊。彩排的管风琴声更清晰了一些,空气里浮动着教堂特有的、混合了蜡烛、木质长椅和灰尘的古老气味。光线有些暗,走廊两侧高大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斑斓却微弱的光。
我放轻脚步,朝着主厅侧门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走廊很长,也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规律地敲打。
就在我即将走到通往主厅的那扇雕花木门前时,旁边的阴影里,毫无征兆地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隆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冰凉!像铁钳一样!
我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一带,天旋地转!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贴着繁复暗纹壁纸的墙壁,震得我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颤。手里的丝绒盒子脱手飞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
浓烈的、极具侵略性的雪松混合着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将我包围,霸道地挤走了空气里所有其他的味道。这气息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落满灰尘的锁孔。
我惊惶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清他深邃眼窝里此刻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和怒火。那双眼睛,不再是舞台上隔着屏幕看到的疏离和淡漠,也不再是深情歌唱时的温柔缱绻。里面燃烧着的东西,滚烫得几乎能将人灼伤,带着一种被压抑太久后终于爆发的狂躁和……痛楚
江临。
他把我死死地钉在墙上,高大挺拔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我完全吞噬。他另一只手猛地抬起,带着风声,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以为那巴掌会落下来。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那只手,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指腹却异常滚烫,带着薄薄的茧,狠狠地、近乎粗暴地擦过我的脸颊。力道很大,擦得我皮肤生疼,像是要硬生生抹掉一层皮,抹掉我脸上那层精心描绘的、属于苏冉的画皮。
玩够了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齿缝里生生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又像是被地狱的火燎过,嘶哑得不成样子。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额发上,烫得我头皮发麻。林晚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射进我的耳膜。
我猛地睁开眼,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巨大的轰鸣声在脑子里炸开,盖过了教堂里隐约传来的管风琴声。
他认出我了
怎么可能!
这些年,我刻意抹掉过去的一切痕迹,名字、身份、甚至说话的口音都改过。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扎着马尾、素面朝天、眼睛里只有他的林晚了!
你……我喉咙发紧,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巨大的震惊和猝不及防的慌乱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精心准备的台词、完美的伪装,在这一声林晚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让万千粉丝沉溺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仓皇失措的倒影。那里面有愤怒,有质问,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痛苦。
当年,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来,带着血腥气,一声不响,甩了我,跑去追你那狗屁自由。
他的拇指用力地、带着惩罚意味地碾过我的下唇,那里涂着和苏冉一模一样的蜜桃色唇釉,瞬间被揉花了一片,狼狈不堪。
现在呢他猛地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的皮肤,又扮成这副鬼样子,扮成她的替身,跑回来干什么嗯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很有意思林晚,你他妈告诉我,这到底算什么!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压抑的怒火和痛苦像岩浆一样喷薄而出,烫得我心脏狠狠一缩。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骨头像是要被捏碎。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前胸却被他滚烫的气息和身体逼得无处可逃。冰与火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撕扯着我。
教堂彩排的管风琴声还在隐约流淌,庄严而神圣,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做着完美的预演。而在这条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属于过去的审判,正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降临。
空气像是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他滚烫的呼吸,带着雪松和烟草的灼人气息,喷在我的额角,烫得那片皮肤火烧火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像两口燃烧的寒井,死死锁着我,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愤怒、痛苦、还有一丝我根本不敢深究的……别的什么,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脸上。
放开!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尖又利,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狼狈和色厉内荏。
他像是没听见,纹丝不动。攥着我手腕的五指反而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白,骨头被挤压的痛楚尖锐地传来。
屈辱和一种被彻底剥光的难堪瞬间点燃了我。积攒了五年的怨气,那些被刻意深埋的、带着自我欺骗性质的所谓洒脱,在他这一声林晚和这近乎羞辱的逼问下,轰然炸开!
我回来干什么我猛地仰起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撞进他燃烧的目光里,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弧度,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江临,你少他妈在这里跟我装受害者!
当年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又干又涩,像枯枝折断,当年是谁说的‘林晚,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太…太普通了,像杯白开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我要的是能让我燃烧,让我疯狂的东西!’
我模仿着他当年那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既残忍又自以为是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向他,也扎回我自己。
哦,对了,我恶意地停顿了一下,看着他骤然紧缩的瞳孔,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窒息,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张扬刺眼,还有那句更经典的,‘别挡着我的路’!怎么,江大明星,您的路走得又宽又亮,万人追捧,现在倒回过头来质问我为什么走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底翻腾的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浇灭,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攥着我手腕的力道,有那么一刹那的松懈。
就是现在!
我像一条被逼到绝境的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挣!手腕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我顾不上了!身体借着那一瞬间的空隙,狠狠地撞开他,踉跄着朝走廊深处逃去!高跟鞋歪了一下,差点崴到脚踝,但我死死咬住嘴唇,头也不回地往前冲。
背后,没有脚步声追来。
只有一片死寂。冰冷的、沉重的死寂,像无形的潮水,迅速蔓延开来,淹没了刚才所有的激烈碰撞和嘶吼。那死寂比他的质问和钳制更让我心慌。我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直到拐过一个弯,确认他不可能再看到我,才猛地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清晰地留下了一圈红肿的指痕,像一道耻辱的烙印。我抬起手,指尖颤抖着碰了碰自己滚烫的下唇,那里被他粗暴地揉搓过,唇妆早已花得一塌糊涂,唇瓣甚至有点破皮,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镜子里精心描摹的、属于苏冉的脆弱画皮,此刻彻底剥落,只剩下狼狈不堪、眼神惊惶的林晚。
我死死咬住还在颤抖的下唇,尝到更浓的铁锈味。不能停。计划不能停。那张支票,那一长串的零,像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雇主那双冰冷的、带着算计的眼睛仿佛还在暗处盯着。这场戏,必须唱下去,哪怕台下唯一的观众,早已看穿了我所有的把戏。
滨海大教堂的主厅,穹顶高得仿佛能触摸天堂。巨大的管风琴奏响庄严神圣的《婚礼进行曲》,音符在彩绘玻璃窗投射下的斑斓光影中庄严流淌。空气里弥漫着名贵白玫瑰的馥郁芬芳,混合着宾客身上各种高级香水的味道,甜腻得有些发齁。
我坐在靠近过道的位置,手里紧紧攥着一杯香槟。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丝毫无法缓解手心的濡湿和那股从心底不断冒出的寒意。周围衣香鬓影,低语浅笑。所有人,无论真心还是假意,脸上都带着祝福的、期待的、或是看热闹的得体笑容。只有我,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浑身僵硬,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教堂入口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上。
门开了。
所有的喧嚣、低语,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充满仪式感的寂静吞噬。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苏冉挽着她父亲的手臂,出现在门口。她穿着那件价值连城的、缀满碎钻的婚纱,层层叠叠的洁白纱幔如梦似幻。妆容精致,完美地掩饰了她可能存在的憔悴,在柔和的顶光下,美得惊心动魄,脆弱得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琉璃娃娃。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羞涩和幸福的微笑。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充满了惊艳和赞叹。
然而,我的视线,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穿透这华美的表象,越过她,精准地、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落在了她身后几步之遥的那个男人身上。
江临。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教堂里沉默的罗马柱。他站在那里,微微侧着身,目光落在款款走来的新娘身上。
可是……
没有笑容。
那张被无数镜头追逐、被万千粉丝痴迷的俊美脸庞上,没有丝毫笑意。线条冷硬得像大理石雕刻而成。薄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最要命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深情款款唱出无数情歌、在舞台上轻易俘获人心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像两口被遗弃的、干涸的深井,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沉重的疲惫和……一片死寂的荒芜。
那不是看爱人的眼神。
那更像是在看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令人极度厌倦的任务。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沉重地笼罩着他,与这满场的喜庆和期待格格不入,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割裂感。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用力地拧绞。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席卷全身,比刚才在走廊里被他攥住手腕还要疼上千百倍。那空洞的眼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紧绷的神经。五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可此刻,看着他站在那象征幸福的红毯尽头,却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那股深埋心底的、名为林晚的岩浆,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和剧痛,猛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就是现在!
剧本里的动作早已演练过千百遍。时机、角度、力度,都经过精心计算。雇主的要求是让婚礼黄掉,而一杯恰到好处的红酒泼向新郎,足以成为引爆全场的丑闻。
我的身体像上了发条的玩偶,猛地从座位上弹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香槟杯被我随手丢在铺着洁白桌布的桌上,金黄色的液体晃荡着泼洒出来,像打翻的劣质颜料。
在全场宾客惊愕的目光聚焦中,在管风琴庄严的乐声里,我像一道失控的闪电,几步就冲到了江临的面前。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空洞的目光微微转动,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他早已预料到这一幕,或者说,他早已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就是这种该死的、彻底的无动于衷,彻底点燃了我心中那簇毁灭的火焰!
我抄起旁边侍应生托盘里满满一杯深红色的液体——不是香槟,是旁边桌上用来佐餐的、年份不错的波尔多。冰冷的杯壁刺激着我滚烫的掌心。没有丝毫犹豫,手臂高高扬起,带着积攒了五年的怨愤、屈辱、还有此刻被他那眼神勾起的、连我自己都唾弃的心痛,狠狠地将那杯猩红的液体,朝着他那身昂贵的、纤尘不染的黑色礼服泼了过去!
哗——!
深红色的酒液,如同粘稠的、不祥的血,在所有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精准地、大面积地泼溅在江临的胸前、肩头,甚至有几滴溅到了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浓重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玫瑰的芬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管风琴声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满场的祝福和低语瞬间化为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鄙夷和看好戏的兴奋。
苏冉脸上的幸福微笑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煞白和惊惶,她下意识地捂住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身体摇摇欲坠。她身边的伴娘和经纪人立刻围了上去,场面一片混乱。
闪光灯开始疯狂地亮起,如同毒蛇吐信,贪婪地捕捉着这爆炸性的一幕。明天,不,也许今晚,各大娱乐版面的头条就会是:影后婚礼惊现闹场女!神秘女子红酒泼新郎!江临婚礼遭诅咒苏冉当场晕厥
成功了。雇主的要求达到了。这场耗资巨大的、备受瞩目的婚礼,被我这一杯酒,彻底搅成了满城风雨的笑话。
我应该感到快意,应该冷笑,应该像个胜利者一样转身离开。
可是……
我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中,指尖冰凉,残留着红酒的黏腻。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江临的脸上。
深红色的酒液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缓缓滑落,滴落在他雪白的衬衫领口,洇开刺目的污迹。他昂贵的礼服前襟一片狼藉,深色的布料被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然而,自始至终,他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抬手去擦一下脸上的酒渍。
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被红酒亵渎的雕像。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一片混乱,穿透那些闪烁的、令人作呕的闪光灯,穿透我脸上那层强撑的、带着报复意味的假笑,直直地、沉沉地落在我的眼睛里。
那眼神……
不再是空洞,不再是死寂。
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深重的疲惫,像跋涉了万里荒漠;有被当众羞辱的难堪;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像困兽终于挣断了最后一根锁链,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要纵身一跃。
在那片混乱的中心,在无数道惊疑、鄙夷、探究的目光聚焦下,在红酒的刺鼻气味和苏冉压抑的啜泣声中,江临动了。
他没有理会胸前狼藉一片的酒渍,没有去安抚他摇摇欲坠的新娘,甚至没有看周围那些疯狂闪烁的镜头一眼。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不顾一切的凶狠。
那只曾握紧麦克风唱出天籁、也曾粗暴地将我按在墙上质问的手,猛地抬起,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无比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攥住了我还僵在半空中的手腕!
啊!
我猝不及防,痛呼出声。他用的力气极大,和之前在昏暗走廊里如出一辙,甚至更重!腕骨像是要被生生捏碎,尖锐的疼痛瞬间让我从那种报复成功的短暂眩晕中清醒过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尖声叫道,另一只手试图去掰开他的手指,却如同蚍蜉撼树。他的手指像冰冷的铁箍,纹丝不动。
他无视我的挣扎和尖叫,无视周围瞬间掀起的更高分贝的惊呼和议论,无视经纪人冲过来试图阻拦的动作。他的眼睛,只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曾空洞麻木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亮得惊人,也沉得吓人。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无数镜头疯狂闪烁的见证下,他攥着我的手腕,猛地用力一拽!
我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被他扯得向前踉跄,差点扑倒在他身上。紧接着,他拉着我,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拖拽的姿态,转身,朝着教堂侧门的方向,大步走去!
他的步伐又快又急,带着一股摧毁一切的蛮力。我被他拽得跌跌撞撞,高跟鞋几次踩到自己的裙摆,狼狈不堪。身后是炸了锅般的喧嚣:苏冉再也压抑不住的痛哭声、经纪人气急败坏的怒吼、宾客们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议论、还有记者们更加疯狂的快门声和追问……
江先生!请解释一下!
这位小姐是谁
婚礼怎么办苏冉小姐……
所有的声音,都被他高大的背影和决绝的步伐隔绝开来,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只想带着他的猎物,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厚重的侧门被他用肩膀粗暴地撞开,外面不再是教堂内庄严而甜腻的空气,而是滨海城市特有的、带着咸腥水汽和闷热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得我浑身一激灵。
门在我们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疯狂。
但外面,早已是另一片混乱的海洋。
教堂侧门连接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路,但此刻,这条小路早已被闻风而至的媒体和狂热的粉丝堵得水泄不通。长枪短炮的镜头、闪烁着红点的手机、无数双充满窥探欲和震惊的眼睛,如同密密麻麻的蝗虫,瞬间将我们吞噬。
江临!看这边!
那女人是谁!
是之前被拍到过的神秘女友吗
婚礼取消了吗苏冉呢
说句话啊江临!
刺目的闪光灯连成一片白昼,尖锐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过来。人群疯狂地拥挤着,试图冲破安保人员勉力维持的脆弱防线,无数只手伸过来,试图抓住我们。
江临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将我牢牢地护在他身侧,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隔开那些汹涌而来的推搡和镜头。他低着头,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对所有的叫喊和提问置若罔闻,只是用身体强硬地开路,朝着停在路边那辆黑色的、线条冷硬的库里南冲去。
他的司机显然早已得到指令,车门在我们靠近的瞬间弹开。
进去!
他几乎是把我甩进了后座,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重重地跌坐在宽大冰凉的皮质座椅上,还没等我挣扎起身,他已经紧跟着坐了进来,砰地一声甩上了车门。
开车!
他对着前排的司机低吼。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子猛地启动,强大的推背感将我死死按在椅背上。车窗外,那些疯狂的脸孔、闪烁的灯光、伸过来的手臂,如同扭曲的鬼影,被迅速甩开、拉远,最终消失在车后卷起的烟尘和喧嚣里。
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嘶嘶声,以及我和他之间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呼吸声。
浓重的红酒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氛围。
我靠在冰冷的车门上,手腕的剧痛还在持续,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惊魂未定地看向他。
江临就坐在旁边,后背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胸前的礼服被红酒浸染得一片狼藉,深色的酒渍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污秽刺眼。几滴暗红的液体顺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滑落,滴在他紧紧攥成拳、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城市街景。路灯的光线明明灭灭地掠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照亮了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着风暴过后的余烬,是深不见底的疲惫,是毁掉一切的疯狂,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令人心惊的平静。
车子在沉默中疾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将教堂的喧嚣、媒体的追逐、婚礼的闹剧,连同那个名叫苏冉的女人,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窗外的街景越来越陌生,不再是繁华的市中心,而是朝着滨海路的方向驶去。
停车。
江临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司机没有任何迟疑,方向盘一打,车子稳稳地停在了路边。这里已经远离了市中心的热闹,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单调声响隐隐传来。路旁只有一家小小的、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咖啡馆,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座孤岛。
下车。
他命令道,这次是对我说的,没有看我。
我像提线木偶般推开车门,带着一身狼狈的酒气和惊魂未定踏上人行道。咸湿的海风立刻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吹得我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晚礼服单薄,沾了红酒的地方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
江临也下了车,高大的身影沉默地走在前面,径直推开了那家咖啡馆的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咖啡馆很小,暖黄的灯光笼罩着原木色的桌椅,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点的奶香。吧台后站着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男人,看到我们进来,尤其是看到江临胸前那片刺目的狼藉时,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但很快被一种熟稔的、见怪不怪的神情取代。
哟,老板擦了擦手,语气随意得像是老友打招呼,稀客啊。还是老规矩
他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一丝探究,但很识趣地没有多问。
江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径直走向最里面靠窗、最隐蔽的一个卡座。那里灯光更暗,像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深红色的丝绒沙发柔软却冰凉,像蛇皮。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距离很近,却又像隔着万丈深渊。他身上浓烈的红酒味和雪松气息混合在一起,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让我无所适从。
老板很快端来了两杯东西。放在江临面前的,是一个宽口玻璃杯,里面是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苏打水。放在我面前的,则是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纯白的,上面甚至还漂浮着几颗细小的泡沫。
我看着那杯牛奶,愣住了。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攫住了我。在经历了教堂的闹剧、当众的羞辱、疯狂的追逐之后,在这个弥漫着咖啡香气的陌生小馆里,我得到的是一杯温热的牛奶
江临没有碰他的苏打水。他靠在沙发背上,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灯光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和眉宇间深重的倦色。那片红酒污渍在他胸前显得越发刺眼,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地流淌。窗外的海浪声单调地重复着。咖啡馆里放着轻柔的爵士乐,沙哑的女声低吟浅唱,更衬得我们之间的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川。
他忽然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没有了刚才在车上的风暴,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疲惫。
当年……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在砂纸上打磨过,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又像是在积攒力气,苏冉就在旁边。
我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朵里嗡嗡作响。
苏冉当年在旁边
她刚签了那部让她崭露头角的电影,春风得意。江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那平静之下压抑的东西,却让人窒息。她来找我,想复合。我拒绝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锐利得像是要剥开我所有的伪装,直刺入灵魂深处。
那些混账话,是说给她听的。他一字一顿,清晰得如同冰锥砸落,我以为……你就在门外。我以为你能听到。我以为……那样推开你,你就能恨我,然后……走得远远的,别再回头,别再……被我拖进这摊烂泥里。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浓重的自嘲和苦涩。
我没想到……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底翻涌起剧烈的痛楚,你他妈连问都不问一句,就那么走了。林晚,你走得……真他妈干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当年在KTV包厢外听到的那些锥心刺骨的话,那些让我如坠冰窟、落荒而逃的嫌弃和挡路……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演给另一个女人看的戏
而我,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被彻底牺牲掉的道具甚至,连被当面告知的资格都没有他以为我在门外所以他就可以那样肆无忌惮地用最残忍的话,碾碎我的自尊,只为让我走得更干脆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被愚弄的巨大荒谬感和迟来了五年的、铺天盖地的委屈,瞬间冲垮了摇摇欲坠的防线。
哈……我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荒谬感而微微发抖,所以呢江临所以我他妈就该感恩戴德感谢你当年演那么一出大戏,用那种方式‘为我好’把我当个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然后一脚踹开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异常尖锐,引得吧台后的老板都侧目看了过来。
你凭什么!我死死地盯着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知道我……
后面的话,像鱼刺一样死死卡在喉咙里。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在我心里剐了多少年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自己拼凑成现在这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吗
这些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堵住了所有的宣泄口,只剩下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眼眶里无法控制的酸涩。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此刻的狼狈。
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砸在铺着深色格纹桌布的桌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无声无息。
江临放在桌上的手猛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桌布上那迅速扩散的深色水渍,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眼底翻涌的痛楚和悔恨,浓烈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咖啡馆里只剩下爵士女歌手沙哑的吟唱,和窗外永无止息的海浪声。我们之间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沉重,更绝望。那杯早已凉透的牛奶,在桌上静默着,像一个冰冷的讽刺。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但我顾不上了。这地方,这人,这迟来了五年、却比刀子更锋利的真相,都让我窒息。
我该谢谢你当年的‘好意’。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挤出最尖锐的嘲讽,这单生意,算我免费赠送。以后……江湖不见。
说完,我抓起自己那个小小的手包,转身就要往外冲。再多待一秒,我怕自己会彻底崩溃。
等等!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和……恐慌
我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急切地在自己身上摸索着什么。
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一个冰冷坚硬的、小小的东西,被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力道,塞进了我紧握成拳、还沾着泪水的掌心。
我下意识地低头。
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打火机。
外壳磨损得厉害,边角处甚至有些细微的磕碰痕迹,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借着咖啡馆昏黄的光线,我清晰地看到,在机身的侧面,靠近底部的地方,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母——
L.W。
林晚。
是我当年十八岁生日,在街边小店随手买来送他的便宜货。刻字还是我亲手用他的瑞士军刀,笨拙地、一笔一划刻上去的。当时他还嫌弃刻得丑,却一直贴身带着。
我以为……这东西,早就该被他扔进了哪个垃圾堆。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熟悉的金属外壳,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的余温。我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看向他。
江临站在我对面,胸前的红酒污渍依旧刺目,高大的身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他不再看我掌心的打火机,而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另一只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里,躺着几样零碎的小东西。
一个边缘磨损、塑料壳有些发黄的……劣质塑料发圈,上面缀着一颗小小的、早已褪色的草莓装饰。是我高中时最喜欢用的那种。
一张边缘卷曲、颜色泛黄的拍立得照片。照片上,十六七岁的我,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毫无形象地对着镜头做鬼脸,脸颊鼓鼓的,嘴里塞满了东西。背景是学校后门油腻腻的烧烤摊。照片一角,能看到一只属于男生的、修长的手,正拿着一串烤年糕递过来。
还有一颗……薄荷糖。那种最廉价、透明塑料纸包装的,街边小卖部一毛钱两颗的强力薄荷糖。糖纸已经揉得皱巴巴,里面的糖块估计也早已融化又凝固了无数次。
他摊着掌心,任由这些廉价、陈旧、甚至有些可笑的小玩意儿暴露在灯光下,像展示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卑微的罪证。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你走以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布满荆棘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这些东西,就成了我的……止痛药。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对上我的。那双曾让万千粉丝沉溺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浓重的血丝,还有一层无法掩饰的、脆弱的水光。那份深重的疲惫和绝望之下,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痛楚和……乞求。
看着它们……他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句话说完整,骗自己……你还在,只是……闹脾气了。
等我……等我把这摊烂泥收拾干净……你就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窗外,酝酿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在这一刻轰然落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而狂暴地砸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瞬间将窗外的世界冲刷成一片模糊扭曲的水幕。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晕开,支离破碎。
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投下我们模糊的倒影。爵士乐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间,也填满了我脑海中轰鸣的空白。
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带着他体温的旧打火机,冰冷又滚烫。
五年。
整整五年。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在名利场和虚情假意里把自己淬炼得刀枪不入。我以为那些年少时的悸动和疼痛,早就在时光的沙漏里风化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狼藉、红着眼眶、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该如何弥补的大男孩一样的男人,看着他掌心里那些廉价却被他珍藏了五年、当做止痛药的破烂玩意儿……
心底那堵用怨恨、麻木和所谓洒脱筑起的高墙,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他眼底那片破碎的水光中,轰然倒塌!
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钝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算计和伪装。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深埋的、属于林晚的情感,汹涌地冲破了闸门。
江临……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决堤般滚落。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泪水,而是混杂了太多太多无法分辨的东西——委屈、心酸、被时光掩埋的思念、还有那迟来的、灭顶般的心疼。
我猛地扑了过去!
不是拥抱,更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的一次撞击。我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他坚硬而滚烫的胸膛上,那片被红酒浸透、冰冷黏腻的衣料瞬间贴上了我的皮肤。浓重的酒气和属于他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
大混蛋!我死死揪住他背后同样被红酒浸染的、湿冷的礼服布料,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要将他撕碎。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撕心裂肺的委屈和颤抖,在震天的雨声中显得微弱又清晰。你凭什么……凭什么替我做决定!你凭什么……让我恨你五年!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哽咽彻底淹没。
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额头抵着他冰冷濡湿的胸膛,泪水迅速洇湿了他胸前的衣料,混合着那片刺目的酒红。
被我撞得微微踉跄了一下的江临,身体僵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一双坚实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环住了我颤抖的脊背!那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将我揉碎,嵌入他的骨血里。不再是之前的钳制或拖拽,而是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绝望的紧拥。
他滚烫的脸颊用力地埋进我颈窝,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皮肤上,带着同样的颤抖。我清晰地感觉到,颈窝处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湿意。
他也在哭。
无声地,肩膀压抑地耸动着。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有这个在滂沱雨声和咖啡馆暖黄孤灯下,紧得令人窒息的拥抱。两颗在时光和误解中伤痕累累的心,隔着冰冷的红酒污渍和单薄的衣料,在剧烈的颤抖中,笨拙地、绝望地贴近。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喧嚣的雨声,和角落里紧紧相拥、无声哭泣的两个身影。
咖啡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氤氲,吧台后的老板不知何时悄悄关掉了顶灯,只留下我们角落这一盏昏黄的光源,像舞台最后的追光。
他滚烫的眼泪浸透了我颈侧的衣料,烫得那片皮肤一阵阵发麻。我的脸埋在他胸前冰冷的狼藉里,红酒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熟悉的、带着淡淡烟草味的雪松香,还有眼泪的咸涩,形成一种极其混乱又无比真实的气息。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震耳欲聋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盖过了心跳,也冲刷着过去五年积攒的尘埃和荆棘。
我揪着他后背衣料的手指,因为用力太久而微微发麻、僵硬。我尝试着,一点一点,松开那紧握的拳头。掌心被那枚小小的银色打火机硌出了深深的红痕,L.W两个字母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细微的动作似乎惊动了他。环在我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像害怕稍一松懈,怀里的幻影就会消散。
别动……他的声音闷闷地从我颈窝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脆弱的沙哑,热气拂过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让我抱会儿。
那语气,竟带着一丝久违的、少年人般的执拗和依赖。
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酸酸软软的。我没再动,任由他抱着,脸颊贴着他冰冷湿润的衣料,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
又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一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韵。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他慢慢地抬起头,脸颊离开我的颈窝。我下意识地也跟着抬起头。
光线昏暗,他的眼睛依旧红肿得厉害,眼白里布满血丝,像熬了几个通宵。睫毛还是湿漉漉的,粘在一起,几缕黑发被汗水和泪水打湿,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张在镜头前永远完美无瑕的俊脸,此刻狼狈得一塌糊涂,却透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一寸寸地逡巡过我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那眼神,不再是舞台上隔着千万人的疏离,也不是教堂里空洞的死寂,更不是走廊里燃烧的怒火。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东西,失而复得的狂喜、深重的后怕、浓得化不开的疼惜,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晚……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柔和了许多。他抬起一只手,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拂过我同样红肿的眼角,拭去那里残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的指尖滚烫,拂过皮肤时激起一阵细微的电流。我下意识地想偏开头,却被他另一只依旧环在我腰后的手臂固定住。
疼吗他的目光落在我被他攥得红肿了一圈的手腕上,眉头紧紧蹙起,眼底满是懊悔和心疼。他伸出手指,极其轻缓地碰了碰那圈刺目的红痕,像羽毛拂过。
火辣辣的痛感还在,但被他这样看着、这样碰着,那痛感似乎也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温度。我摇了摇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他的目光又移到我被他揉搓得有些破皮的下唇上,眼神暗了暗,指腹极其轻柔地蹭过那处细小的伤口。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对不起……他低声道,声音干涩,像含了砂砾。这三个字沉重无比,包含了太多——为五年前的演戏,为走廊里的粗暴,为教堂的闹剧,为所有迟来的伤害和误解。
我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灼热的目光,视线落在他胸前那片被我泼上去的、已经干涸发暗的红酒污渍上。昂贵的礼服算是彻底毁了。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那硬邦邦的布料。
这衣服……我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破碎得厉害。
不要了。他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甚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片狼藉,嘴角竟然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像是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沾了你的东西,挺好。
这算什么歪理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点孩子气的逻辑弄得一怔,想瞪他,眼眶却又不争气地泛起酸意。
他看着我微红的眼眶,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笨拙的温柔。那只没受伤的手(之前攥我手腕的手)抬起来,试探性地、极其轻柔地揉了揉我散乱在额前的发顶,动作有些生疏,却无比自然,像做过千百遍。
饿不饿他低声问,声音放得很柔,折腾一晚上了。
被他这么一问,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迟来的疲惫感和空荡荡的胃部才后知后觉地苏醒。从下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身体早已透支。我诚实地、带着点委屈地点了点头。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许可。他松开一直环在我腰后的手,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卡座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他动作自然地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牛奶,走向吧台。
老周,他对吧台后的老板说,语气熟稔,热一下牛奶,加点蜂蜜。
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又回头看向我,眼神询问。
……嗯。我应了一声。
两份。他立刻补充道,然后目光在吧台后面的小黑板上扫过,再要一份……嗯,草莓松饼,多放点草莓酱。一份……烤得焦一点的吐司,抹黄油。
他点餐的语气熟稔而随意,像是在自己家。老板老周应了一声,接过牛奶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角落里狼狈的我,没说什么,转身去忙活了。
江临没有立刻回来。他走到咖啡馆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个小小的洗手间。他推门进去,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靠在沙发里,浑身像是散了架。手腕的刺痛,胃里的空虚,还有情绪剧烈宣泄后的那种虚脱感,一股脑儿涌上来。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老周操作咖啡机偶尔发出的声响,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江临走了出来。他脱掉了那件惨不忍睹的礼服外套,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当然,领口和胸前也无可避免地沾染了酒渍。他用水胡乱地洗了把脸,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水珠顺着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进微敞的领口。少了几分精心雕琢的明星气场,却多了几分洗尽铅华的、真实的清俊和……脆弱。
他手里拿着一条干净的、还冒着热气的白色毛巾,径直走回我身边坐下。
擦擦脸。他把毛巾递给我,声音放得很轻。
我接过来,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舒服得让人叹息。毛巾带着干净的皂角味,还有他身上那种淡淡的雪松气息。
他则拿起桌上那杯他一口没动的苏打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杯。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有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落,消失在微敞的领口里。
放下杯子,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放松地靠进沙发里,侧过头,目光安静地落在我身上,看着我笨拙地用热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泪痕和花掉的妆容。那眼神专注而温和,像是找到了漂泊已久后终于停靠的港湾。
老周很快端来了热好的牛奶和食物。两杯温热的牛奶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表面浮着一层细腻的奶泡。烤得金黄的松饼散发着诱人的焦香,淋着厚厚一层鲜红的草莓酱。吐司也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散发着黄油的咸香。
食物的热气在微凉的空气里氤氲开,带着一种熨帖人心的暖意。
江临把那碟淋满草莓酱的松饼推到我面前,又把吐司碟子拉到自己这边。
吃吧。他拿起刀叉,动作自然地切下一小块黄油吐司,却没有立刻放进嘴里,只是看着我。
我拿起叉子,戳了一小块松软香甜、裹满了草莓酱的松饼,送进嘴里。温热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瞬间抚慰了空荡冰冷的胃,也奇异地安抚了翻腾的情绪。
他也低头,开始吃他那份简单得多的吐司。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餐具碰撞声和窗外的雨声。气氛不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或绝望的沉默,而是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宁静。
吃到一半,江临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嗡嗡地震动着,打破了这份宁静。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清晰刺眼——苏冉。
我叉着松饼的手顿了一下。
江临的目光扫过屏幕,脸上刚刚浮现的那一丝柔和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拿起手机,长按侧键。
屏幕熄灭。
震动停止。
整个世界,仿佛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和桌上散发着暖意的食物。窗外的雨声,似乎也变得更温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