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的地砖硌得我脸颊生疼,后背被两个禁军死死按着,像按着一条待宰的狗。
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可我闻到的,只有血腥味。
我挣扎着抬头,看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我的未婚夫,当朝太子墨渊。
他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俊美的脸上却覆着一层寒冰。他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刃上淬了专门用来克制奇经八脉的金汁,在烛火下闪着妖异的光。
墨渊!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嗓子早已沙哑,你看看她!她身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定情蛊,是噬心蛊!能引发瘟疫的噬心蛊!
我的手指死死抠着地砖,拼命想指向他身后那个柔弱的身影。
苏莲心,他捧在心尖上的白月光,此刻正梨花带雨地躲在他身后,一双小鹿般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委屈,仿佛我才是那个要吃人的恶鬼。
晚宁,墨渊终于开口,声音比殿外的风雪还冷,你身为帝都第一神医,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弱女子因爱生妒,竟编出如此恶毒的诅咒!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神农血脉,能辨天下奇毒。我楚晚宁行医十年,救人无数,从未看走眼。可我唯一看错的,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心。
我没有!我几乎是在泣血,她会毁了你,毁了整个京城!
够了!
墨渊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磨殆尽。他不再看我,而是温柔地拍了拍苏莲心的手,随即一步步向我走来。
他蹲下身,冰冷的匕首尖端挑起我的下巴。
楚晚宁,你这颗嫉妒之心,实在太脏了。
话音未落,他眼中杀意一闪,那把淬了金汁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心口!
呃啊——!
剧痛!难以言喻的剧痛!
那匕首仿佛不是刺在肉体上,而是直接搅碎了我的灵魂。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量正顺着伤口被他用秘法强行剥离。那是我生来就引以为傲的,救死扶伤的神农血脉!
我的身体剧烈抽搐,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墨渊面无表情地拔出匕首,任由我的血染红他洁白的手指。他掌心一合,那团从我体内抽出的、带着金色光芒的血脉之力,竟被他硬生生炼化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护心丹。
他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颗丹药,走到苏莲心面前,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莲心,别怕,吃了它,以后再没人能用旁门左道伤害你。
他亲手将那颗用我的血脉炼成的丹药,喂进了苏莲心的嘴里。
那一刻,比心口被刺穿更痛的,是极致的羞辱和绝望。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感觉生命在迅速流逝。失去了神农血脉,我什么都不是了。
墨渊甚至没再多看我一眼,只冷冷地对禁军下令:此女心肠歹毒,已成废人。拖下去,扔进万毒坑,自生自灭。
万毒坑……
那是皇室专门用来处理剧毒废料和失败药人的地方,进去的人,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我被禁军像拖死狗一样拖出大殿,身体在冰冷的石阶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在被扔下深坑的那一瞬间,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头望了一眼。
只见灯火通明的殿内,苏莲心正小鸟依人地靠在墨渊怀里,她抬起头,越过墨渊的肩膀,对我露出了一个得意的、淬了剧毒的微笑。
身体急速下坠,无尽的黑暗将我吞没。
墨渊,你好狠的心。
2
万毒坑底,腥臭和湿冷是唯一的主宰。我重重砸在一堆黏腻的骸骨上,骨头断裂的脆响淹没在无数嘶嘶沙沙的爬行声中。
黑暗里,我看不清东西,但能感觉到,无数滑腻、带刺、长着绒毛的东西正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
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了我的脚踝,尖牙刺入皮肉。紧接着,手臂一麻,一只巴掌大的蜈蚣爬了上来,上百只脚像细密的钢针扎进我的血肉里。
痛,痛得撕心裂肺。
可比这万虫噬体更痛的,是墨渊那双冰冷的眼睛,和他亲手喂给苏莲心的、用我的血脉炼成的丹药。
那股恨意像一团火,在我冰冷的胸膛里烧了起来。
我不能死。
我还没看到墨渊悔恨的眼泪,还没撕下苏莲心那张伪善的脸皮,我怎么能死!
强烈的恨意支撑着我,可身体的痛楚却在不断消磨我的意志。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啃成一堆白骨时,身体里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起初是撕心裂肺的疼,后来,疼到了极致,竟生出一种麻木的痒。我低头看去,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正咬着我的手腕,它的毒液……我竟然能感觉到,正顺着我的经脉,被我残存的血脉根基贪婪地吞噬。
墨渊废了我的神农血脉,却没能斩草除根。这残存的根基在万毒的刺激下,竟像一棵枯死的树,重新抽出了诡异的、漆黑的芽。
不再是救人的神农血,而是……容纳万毒的毒源!
我体内的剧痛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的感觉。我甚至能尝到每一种毒素的味道,辛辣的、腥甜的、麻痹的……它们不再是我的催命符,而是我的补药。
周围的毒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变化,它们骚动着,缓缓退开,原本疯狂的撕咬变成了敬畏的臣服。
我就这么躺在骸骨堆里,任由身体疯狂地吸收着坑中积攒了百年的毒素,成了这万毒坑中,唯一的王。
不知过了多久,坑顶传来一声轻笑,一个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玩味:有趣,真是有趣。万毒淬体,以恨为引……你是我见过最美的艺术品。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见坑边站着一个男人。他身着一袭宽大的黑袍,脸上戴着一张诡异的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夜的眼睛,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是他南疆蛊王,千绝。我曾在一本古籍上见过他的画像,神秘莫测,亦正亦邪。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蹲下身,朝我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想死,还是想成为所有人的噩梦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跟我走,我教你如何驾驭这身力量。
成为所有人的噩梦……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墨渊冰冷的脸,和苏莲心淬了毒的微笑。
复仇的火焰在我眼中熊熊燃起。
我看着那只悬在深坑上方的手,毫不犹豫地,用我这只被鲜血和泥污覆盖的手,紧紧握住了他。
那一天,神医楚晚宁死在了万毒坑。
我随千绝去了南疆,褪去一身救死扶伤的仁心,转而修炼最阴狠的蛊术与毒术。
三年后,南疆再无蛊王千绝,只有一个令整个南疆闻风丧胆的毒主。
而我,在等待一个重返京城的机会。
3
我等待的机会,在我成为南疆毒主的第三年,终于来了。
这一年,京城大旱之后,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恐怖蛊疫。
起初只是城西的乞丐身上出现红疹,几天后,红疹化为脓包,皮肤大块大块地溃烂,最后整个人变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双眼空洞,只会遵循着某种神秘的指引,疯狂攻击活人。
恐慌如瘟疫本身,迅速席卷了整座繁华的帝都。而这场灾难的中心,正是东宫。
太子妃苏莲心,成了第一个病患。只是她的病症格外诡异,她没有皮肤溃烂,而是整个人日渐虚弱,身上开始散发出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所到之处,花草枯萎。墨渊急得焦头烂额,寻遍了天下名医,却无一人能看懂这诡异的病症。
直到须发皆白的老钦天监被抬进东宫,他点燃龟甲,用自己的心头血卜了一卦,随即喷出一大口黑血,指着床榻上柔弱不能自理的苏莲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噬心蛊……她是蛊母!
京城地底的大阵已被激活,完了……全都完了!说完,老头脑袋一歪,当场气绝。
墨渊站在原地,如遭雷击。
蛊母……噬心蛊……三年前,楚晚宁那张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脸猛地撞进他的脑海,她字字泣血的警告在耳边轰然炸响——墨渊!你醒醒!她会毁了你,毁了整个京城!一股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悔恨,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他亲手废了唯一能拯救他的人,还把她扔进了万毒坑。
万毒坑……那个连骨头都剩不下的地方!楚晚宁!他像疯了一样冲出大殿,抓住禁军统领的衣襟,双目赤红地嘶吼,去找她!把楚晚宁给本宫找回来!快去!禁军统领被他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道:殿下……三年前,楚神医她……她已经葬身万毒坑了。
不可能!墨渊一把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宫外,嘴里胡乱地念叨着,她不会死的,她是神医,她怎么会死……悔恨和恐惧将他彻底淹没。
他守护的江山,他爱护的百姓,他珍视的权位,如今都成了一个笑话。就在墨渊被绝望吞噬,几近崩溃之时,一名浑身是伤的探子从南疆九死一生地逃了回来,带来了最后一个消息。
殿下……南疆……南疆新崛起一位神秘‘毒主’,能号令万毒,手段通天……好像……好像是个女人……女人……号令万毒……墨渊空洞的眼神里,瞬间爆出一丝骇人的精光。
是他亲手把她扔进万毒坑的,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解这万毒之蛊,那个人,只能是她!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
墨渊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所有朝臣的反对,毅然决定亲自带队,前往那片瘴气弥漫的蛮荒之地。一路上,官道上随处可见倒毙的活尸,曾经繁华的城镇如今一片死寂。
墨渊骑在马上,风霜刮得他脸颊生疼,可这点疼,远不及他心口的万分之一。楚晚宁清冷的眉眼,她为他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神情,她被他刺穿胸口时绝望的眼神……一幕一幕,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凌迟着他的每一寸神经。
晚宁,我错了。你回来,只要你肯回来,我的命,我的一切,都给你。
4
南疆的瘴气,比京城的蛊疫更让人窒息。墨渊带着一队精锐,折损大半,才终于找到了传说中毒主的宫殿。
那是一座完全由黑玉和活着的毒藤构成的魔宫,在惨绿色的月光下,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宫门无声地打开,一股甜腻又致命的香气扑面而来。大殿空旷,王座高悬。
一个女人身着一袭艳丽的黑色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狰狞的毒蝎与蛇蟒,随着她的动作,仿佛活了过来。她正侧着头,指尖上停着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蝶,蝶翼每一次扇动,都抖落下致命的磷粉。
她身旁,站着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男人,南疆蛊王,千绝。墨渊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张脸上。还是那张脸,却又完全不是了。
曾经的清冷孤傲,如今变成了蚀骨的妖冶;曾经眼里的光,如今是深不见底的寒潭。美得更加摄人心魄,也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三年来日思夜想的脸就在眼前,墨渊再也撑不住那身太子的骨气,噗通一声,他沉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黑玉地板上,黄金打造的护膝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晚宁,我错了……求你,救救京城,救救天下百姓!我,楚晚宁,终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毁了我一切的男人。我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和悔恨,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在大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太子殿下,我慢悠悠地开口,你忘了吗三年前,是你亲手把我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的。
一旁的千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像是看一出好戏:想让我们毒主出手,也不是不行,总得拿出点诚意。
他拍了拍手,一个侍女端着一只玉盘走了上来,盘子里,密密麻麻全是蠕动着的、五颜六色的剧毒蛊虫,看得人头皮发麻。
喏,把这些都吞了,千绝指了指玉盘,语气轻佻,撑过一个时辰不死,我们毒主,或许会考虑一下。
墨渊看着那些狰狞的蛊虫,脸上没有一丝犹豫。他知道这是羞辱,是他该受的。
他伸出手,颤抖着抓起一把黏腻滑溜的蛊虫,闭上眼,猛地就往嘴里塞。
剧痛几乎是瞬间就传遍了四肢百骸。他感觉有无数只爪子在撕咬他的五脏六腑,血液像是被点燃了,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冷汗湿透了衣背。
可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那双赤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充满乞求地望着王座上的我。
一个时辰,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墨渊已经气息奄奄,七窍都渗出了黑血,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却还是固执地望着我。
我的眼神复杂了一瞬,随即挥了挥手,那些在他体内肆虐的蛊虫竟潮水般退去。
我站起身,冷冷地俯视着他:好,我跟你回京。墨渊涣散的瞳孔里,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以为,她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以为,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一线生机。他没有看见,千绝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同命连心蛊’种下了我看着地上那个卑微又充满希望的墨渊,嘴角勾起一抹极致残酷的笑意,用同样轻的声音回道:种下了。他不是想求我的心做解药吗那我就把我的命和他的命连在一起。
当我的心脏化为救世的烟火时,他那颗后悔的心,也该一起陪葬了。这场盛大的死亡,我要他亲身‘品尝’。
没错,我答应回去,不是为了救世。而是为了——拉着他,共赴黄泉!
5
我和千绝的车驾,像一艘黑色的幽灵船,驶入了一座鬼城。曾经车水马龙的京城,如今死气沉沉,街道两旁,门窗紧闭,只有风卷起尘土,带着一股腐烂的腥臭味。
我的归来,没有仪仗,没有宣告,却比任何一场皇室庆典都更轰动。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那个三年前被废去血脉、扔进万毒坑的楚神医,回来了。而且,是太子殿下亲自跪求回来的。
墨渊将我安置在紧邻东宫的揽月阁,那是从前宫中品阶最高的贵妃才能住的地方。
他遣散了所有宫人,亲自为我推开门,那张英武的脸上堆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眼底的红血丝让他看起来憔悴又卑微。
晚宁,你看看这里还缺什么只要你说,我立刻就去办。他像个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
我环顾四周,金丝楠木的桌椅,东海明珠的帘子,上好的沉香在角落里燃着,熏得人发腻。他给了我最好的,想弥补最坏的。可惜,晚了。
缺药材。我冷冷地开口,直接坐到了主位上,千绝则像个影子似的,在我身后的阴影里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下。
我报出了一长串名字,全是皇室宝库里秘不外传的珍品,每一样都足以让杏林中人疯狂,其中几样,更是以毒闻名。
墨渊没有丝毫怀疑,立刻叫来内务府总管,当着我的面下令:听到了吗毒主……楚姑娘需要什么,就算把库房拆了,也得给本宫找齐!
他对我百般讨好,极尽弥补。早膳是南海的燕窝,午膳是天山的雪莲,晚膳是千年的老参。
我冷眼看着他亲手为我布菜,那双曾经执剑、执笔、执掌生杀大权的手,如今笨拙地为我挑着鱼刺。
我面无表情地吃下,然后用他赐予的权力和资源,在揽月阁的地底下,秘密布下一个与城中蛊母大阵遥相呼-应的逆转血祭阵。
我白日里假意勘察蛊疫,从东宫取来苏莲心散发出的黑气样本,关在房里研究。墨渊以为我在为他、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对我越发愧疚和信赖。
他亲手将一道道禁令发出,为我清空了揽月阁周围的所有守卫,给了我绝对的自由。
他不知道,他正亲手为自己,也为我,建起一座华丽的坟墓。
我的归来,像一颗巨石投入死水。
远在东宫深处、已经神志不清的苏莲心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气息,变得异常狂躁。
城中的蛊疫陡然加剧,活尸数量激增,甚至开始冲击城门卫的防线。局势,正在一步步滑向深渊。
一个深夜,千绝闪身进入我的密室。我正对着阵图的最后一角,用指尖的毒血描绘着符文。他倚在门口,银色面具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你这阵法,不是救人的。
我头也没抬:哦
这是南疆失传的血祭阵,以命换命。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戳心,你想跟他同归于尽。
我终于停下笔,抬眼看他。这个男人,总是能一眼看穿我所有的伪装。我扯了扯嘴角:他三年前就亲手斩断了我所有的后路。
我不过是,拉着他一起走到终点罢了。
千绝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不值得。
我没再回答他。值不值得,我自己说了算。
几天后,墨渊体内的蛊毒余毒发作,疼得在床上打滚。他被折磨得形容枯槁,却咬着牙不肯呻吟出声,怕惊扰到我。
我提着药箱走进去时,他正死死抓着床沿,手背青筋暴起。看到我,他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光,挣扎着想坐起来:晚宁,我没事,你别……
躺好。我打断他,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我取出银针,让他趴在床上。
他温顺得像一只大狗,毫不设防地将后背露给我。我修长的手指拂过他的脊背,他身体猛地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能感觉到,他连呼吸都停滞了。
我捻起一根银针,指尖暗暗运起一股至毒的内力,缓缓刺入他的穴位。墨渊闷哼一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暖流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蚀骨的剧痛。他舒服地长出了一口气,声音沙哑地道谢:晚宁,谢谢你……
他以为我在为他疗伤,驱散他被万蛊噬咬的痛苦。
他不知道,我刺入的每一针,都在用我的毒源之力,悄悄滋养着他体内那颗同命连心蛊。那颗蛊虫,在我的精心浇灌下,正贪婪地吸食着他的生命力,将根须深深扎进他的心脏,与我的心跳,彻底连在了一起。
我拔出最后一根针,看着他放松下来的背脊,内心一片冰冷。
墨渊,你不是想求我的心做解药吗
很快了。
当我的心被剖出来时,你那颗后悔的心,也该一起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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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月亮,不对劲。
不是往日的清辉,而是一种惨绿色的、不祥的圆满。
就在那绿光达到最盛的瞬间,一声非人的尖啸划破了京城的死寂,源头,正是东宫深处。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浪从东宫炸开,冲天而起,像一朵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蘑菇云。黑气所过之处,所有紧闭的门窗瞬间腐朽成灰。街道上那些因蛊疫而倒毙的尸体,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空洞的眼眶里燃起幽绿的鬼火。
活尸,不,是傀儡军团!
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皇宫。
守住!守住宫门!
墨渊身披重甲,手持长剑,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他眼前的景象,是真正的人间炼狱。曾经忠心耿耿的禁军、宫人,如今都成了行尸走肉,用牙齿和指甲疯狂地撕扯着防线。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铁锈味和腐烂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娇俏的、银铃般的笑声从他身后传来,那笑声里淬了剧毒,让他浑身冰冷。
他猛地回头,看见苏莲心,那个他曾捧在手心里的白月光,正赤着脚,一步步从东宫的废墟中走来。她还是那张柔弱美丽的脸,但身体周围缭绕着浓郁的黑气,双眼是纯粹的、不含一丝情感的漆黑。
我的好太子,你亲手打造的这支大军,还喜欢吗苏莲心歪着头,天真地问。
墨渊脑中嗡的一声,一个荒谬又致命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子: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现在才想明白太晚了。苏莲心笑得更开心了,你以为我是谁一个柔弱无依、需要你保护的孤女墨渊,我姓姬,前朝的国姓。我爹娘,我全族,都死在你们墨家人的屠刀下。这京城大阵,就是我献给你的新婚贺礼,喜欢吗
前朝余孽!
这四个字像一道天雷,将墨渊彻底劈傻了。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悔恨,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不是被爱情蒙蔽,他是引狼入室,亲手将屠刀递到了仇人的手上。他为了这个女人,废了楚晚宁,那个唯一能看穿这一切的神医。
噗——
一口心血喷出,墨渊踉跄后退,他手中的剑都快握不住了。
皇城失守了。防线被撕开,无数傀儡涌入,惨叫声此起彼伏。墨渊浴血奋战,长剑劈砍到卷刃,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就在他即将被一只傀儡撕碎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了城中最高的地方——祭天台。
那里,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是楚晚宁。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黑色的长裙在猎猎风中狂舞,像一朵盛开在地狱边缘的黑色莲花。在她脚下,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阵法图文被点亮,那光芒冲天而起,竟硬生生将笼罩京城的黑气撕开了一道口子,与之分庭抗礼。
千绝就站在她身后,银色的面具在血光下忽明忽暗。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你真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看着下方那片人间炼狱,看着那个在尸群中崩溃绝望的男人,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我的后路,三年前就被他亲手斩断了。
墨渊也看到了,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嘶吼:晚宁!楚晚宁!救救他们!求你出手!
我终于缓缓地,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里,有对苍生的怜悯,有赴死的决绝,更有对他……无尽的、化不开的悲凉。
7
我站在风口,血红色的阵法光芒将我的黑裙映成了暗紫色。
脚下,整座京城是一锅煮沸的、盛满哀嚎的浓汤。
我的声音,通过阵法的加持,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角落,无论是活人还是活尸的耳中,盖过了所有的厮杀与尖叫。
墨渊。我轻轻地唤他,像从前在东宫书房外,等他批阅完奏折时一样。
下方尸群中,那个浑身浴血、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男人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星辰闪烁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惊恐和乞求。
他看见了我,也听见了我的审判。
你看好了。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当年不要我这颗心,如今,全天下却都要靠它来活命。
说完,我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漆黑,是我用万毒坑底最毒的矿石,花了三年时间亲手打磨而成。在墨渊惊恐欲绝的目光中,我握着匕首,没有半分犹豫,噗嗤一声,将它狠狠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剧痛,像烧红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百丈之外的墨渊,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一口腥甜涌上喉头。同命蛊发作了。
但他顾不上自己,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祭天台上的我,仿佛要将我的身影刻进血肉里。我迎着他撕裂般的目光,凄然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恨,只有一片燃尽后的死灰。
我的心,就是解药。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可满意
话音未落,我松开匕首,将那只曾救死扶伤、也曾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手,探入自己胸前的伤口。
没有惨叫,没有颤抖。
我当着他的面,当着全城生灵的面,亲手剖出了自己那颗心。
那不是一颗鲜红的心。它早已在万毒的淬炼下,变成了一颗跳动着的、闪烁着妖异黑金色光芒的万毒之心。
心脏离体的瞬间,墨渊再也撑不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一股蛮力活生生撕裂、扯出胸膛。
他狂喷出一口鲜血,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哀嚎。
而那颗黑金色的万毒之心,则从我手中缓缓升起,带着我毕生的爱、恨、与不甘,飞向了血色阵法的中央,成为了那座审判大阵最核心的阵眼,准备着,迎接一场最盛大的引爆。
8
下一秒,时间仿佛凝固。
那颗悬浮在半空的黑金色心脏,发出了最后一声沉闷的、不甘的跳动。
轰——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而是一场无声的、吞噬一切的爆炸。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白光,以祭天台为中心,如水银泻地般席卷了整座京城。
那光芒不是温暖的,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净化的凛冽。
凡是被白光触及的黑色蛊气,就像滚油泼了雪,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那些在大街小巷里疯狂撕咬的傀儡军团,动作齐刷刷地僵住,眼眶里幽绿的鬼火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然后像一堆堆被抽掉骨头的烂肉,瘫软在地,恢复了原本尸体的模样。
东宫废墟之上,被黑气笼罩的苏莲心发出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她引以为傲的蛊母之躯,在净世之光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寸寸龟裂,黑气从裂缝中疯狂外泄。她想逃,却被光芒死死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美丽的皮肉干枯、剥落,最后在不甘的尖叫声中,化为了一具焦黑的、蜷缩着的干尸。
瘟疫,平息了。
祭天台上,失去了心脏的我,再也支撑不住。那袭在风中狂舞的黑裙瞬间失去了所有气力,我的身体就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秋叶,无力地向后倒去,从高高的祭天台上坠落。
不——!
墨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感觉不到自己胸膛的疼痛了,因为那里已经空了。一种比凌迟更残酷的、被活生生掏空的虚无感,让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他的心脏,那颗完好无损、曾被他视为冷硬骄傲的太子之心,此刻已经彻底碎裂,不是比喻,而是事实。经脉寸断,五脏六腑都像被那道白光搅成了一团烂泥。
他没有死,但这种活着,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痛苦。
他想冲过去,想接住我,想把我坠落的身体拥进怀里。
可他刚迈出一步,双腿就软得像面条,整个人噗通一声,狼狈地摔倒在血泊与尸骸之中。
就在我的身体即将砸在冰冷石阶上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的残影从祭天台的阴影中闪电般掠出。
是千绝。
他甚至没有看地上的墨渊一眼,银色的面具在白光的余烬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他稳稳地、又无比轻柔地接住了我坠落的身体,将我打横抱在怀里,那动作,像是在呵护一件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他抱着我,没有片刻停留,转身便融入了光芒散去后弥漫的烟尘与灰烬中,几个起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宁……别走……
墨渊挣扎着,用手肘撑着地,像一条被碾断了脊梁的狗,在地上徒劳地向前爬行。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消失的背影,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混合着血腥味的空气。
他追不上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亲手推入深渊,又用生命拯救了他和这个世界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带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京城得救了。
但太子墨渊,彻底废了。
9
蛊疫的黑雾散了,京城的上空却并未迎来晴朗。一层更压抑的、名为死寂的阴霾笼罩着这座劫后余生的皇城。空气里,消毒草药的苦涩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怎么也散不掉。
墨渊活了下来。太医们用尽了天材地宝,总算是把他那条命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可活下来,比死了更像是惩罚。他的心脉,在那场净世之光的引爆中,被同命蛊的力量彻底震碎。如今的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活死人。不能有大喜,不能有大悲,任何一丝剧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引来心口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痛不欲生。
他被送回了东宫。当老皇帝拖着病体,看到自己那个曾经英明神武、被寄予厚望的太子,如今面如金纸,眼神空洞,像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时,这位铁血一生的君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嗬嗬的怪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中风,不起。
国本动摇。太子被废,皇帝瘫痪,这消息像插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朝野。那些平日里安分守己的兄弟们,一个个都闻到了权力的腥味。先是暗流涌动,接着便是明火执仗。比蛊疫更加残酷的战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开始了。
墨渊所求的拯救苍生,成了一句天大的笑话。他救下了一座城,却亲手点燃了整个天下的战火。
他所珍视的江山社稷,在他眼前,以一种比蛊疫蔓延更快的速度,分崩离析。他被软禁在了东宫。
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储君荣耀的宫殿,如今成了他最华丽的囚笼。
他再也听不到前线的战报,也看不到城外的流民。
他的一切,都被隔绝在了高高的宫墙之内。
起初,他只是坐着,从日出到日落,一动不动。后来,他开始在殿内翻找,疯了一样,把所有东西都砸了,最后在一处暗格里,找到了几本被他遗忘多年的医书。
那是楚晚宁刚入东宫时,亲手为他整理的。扉页上,还有她清秀的字迹,写着赠墨渊,愿君康健,天下长安。
他抱着那几本医书,像是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缩在角落里,彻底疯了。
东宫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说太子殿下中了邪。他们总能在深夜里,听到太子寝殿传来低低的、魔怔般的呢喃。
晚宁,疼……
你的手,别碰那些毒,会伤到……
我错了,晚宁,我把心给你,你回来好不好……
他日日夜夜抱着那些冰冷的医书,手指一遍遍抚摸着书页上她留下的注解。
他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她就坐在对面,只是不愿理他。
他的追妻火葬场,不是跪求,不是哀嚎,而是在这无边无际的、死一样的寂静里,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中,清醒地看着自己曾经守护的一切,寸寸成灰。
某个大雨倾盆的午后,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他惨白如鬼的脸。
他怀里抱着一本《神农百草经》,指尖正停在一株毒草的图谱上。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眼泪混着雨水从窗缝里飘进来,打湿了他的脸。
他终于明白了。
楚晚宁的复仇,从来不是要杀了他。
她要的,是毁掉他最珍视、最骄傲的一切。他的江山,他的天下,他的太子之位,他那颗自以为是的救世之心。她将这一切,都变成了他亲手缔造的人间炼狱。
她让他活着,活在这座由他自己铸就的地狱里,日日夜夜,品尝着她当年的绝望。
10
与战火纷飞、尸骸遍野的中原不同,南疆的深处,永远笼罩着一层潮湿而神秘的瘴气。这里是千绝的领地,万毒宫。
在一间由整块黑玉凿空而成的密室里,寒气逼人。
千绝摘下了脸上那张标志性的银色面具,露出一张苍白却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他的眼神,此刻没有了半分平日的慵懒和邪气,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他将楚晚宁的身体,轻轻放入一口散发着幽幽白气的万年寒玉棺中。她的黑裙已经褪去,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长衣,除了胸口那个空洞的窟窿,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剖心之痛,足以让神佛陨灭。可她这具被万毒淬炼过的万毒之体,却硬生生在毁灭的尽头,保留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察的生机。这生机,就是希望。
千绝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忽然低声笑了,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和疯狂。
楚晚宁,你救我一命,我便还你一生。这买卖,划算。
他没有丝毫犹豫,指尖划过腰间别着的金刀,一道血口瞬间裂开。他没有去止血,而是将手腕对准了楚晚宁空洞的胸口,任由自己滚烫的心头血,一滴滴、一股股地灌入那片虚无之中。
这是南疆蛊族最恶毒也最神圣的禁术——以命换命。以他一半的寿元和精纯的心头血为引,为她重塑生机。
鲜血流淌间,他的脸色愈发苍白,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时,他还不是蛊王,只是一个被仇家追杀、身中奇毒、像野狗一样被丢在乱葬岗的南疆少年。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意识模糊间,却看到一个提着药箱的少女,撑着伞,走到了他面前。
是楚晚宁。那时的她,还只是个声名鹊起的天才神医,眉眼清冷,却干净得像山巅的雪。
她蹲下身,看了看他的伤口,又闻了闻他身上的毒气,眉头微蹙:南疆的‘百足绕心’之毒谁下的手这么狠。
少年千绝满眼警惕,嘶哑着嗓子:要杀就杀,别废话。
楚晚宁没理他,自顾自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和药粉,嘴里淡淡地说道:我是大夫,只管救人,不管你是谁。忍着点,会很疼。
那一天,她没有问他的来历,没有嫌弃他南疆人的身份,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病人,用她那双本该悬壶济世的手,为他刮骨疗毒。
从那天起,千绝便成了她身后最隐秘的影子。
他看着她入主东宫,看着她为墨渊洗手作羹汤,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被那个男人磨灭,最后看着她被投入万毒坑。
他对她的感情,早已不是简单的报恩。是敬,是爱,更是深入骨髓、不容任何人染指的执念。墨渊不配,天下人更不配。
心头血渐渐流尽,千绝的身体晃了晃,他用秘法封住伤口,看着楚晚宁胸口的血肉在禁术的作用下开始缓慢地、诡异地蠕动,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以命换命可以重塑生机,但要凭空再造一颗完美的心脏,逆天改命,还需要一味传说中的神药——涅槃草。
传说此草生于至阳至烈之地,能令死骨生肉,枯木逢春。而放眼天下,只有战火最盛、龙气最足的中原皇城附近,才有可能寻到它的踪迹。
千绝重新戴上银色面具,遮住了满脸的疲惫和眼底的疯狂。他最后看了一眼玉棺中的楚晚宁,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立下一个血誓。
晚宁,等我。
我再入中原,为你踏平这片让你绝望的尘世,寻来新生。
11
中原大地,早已没了京城的繁华样。
千绝踏在这片焦土上,鼻尖萦绕的不再是南疆的瘴气,而是尸体腐烂和硝烟混合的恶臭。到处都是残垣断壁,流离失所的难民眼神麻木,像一具具会走路的空壳。
他忽然有点明白,楚晚宁最后为什么会那么疯,那么决绝。
当一个人倾尽所有想要守护的东西,到头来却成了一场笑话,那剩下的,可不就只有毁灭了吗
他顺着古籍中记载的、关于涅槃草的蛛丝马迹,一路向北。这玩意儿邪乎得很,专挑死气最重、龙气又未散尽的地方长。说白了,就是皇城周边那些打得最惨烈的乱葬岗。
在一处被烧成白地的破庙附近,他停下了脚步。
空气里,有一丝极淡的、将死未死的草木气息。
也就在那,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个野鬼。头发乱得像鸡窝,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破烂得看不出原样,只依稀能辨认出曾是上好的绸缎。
他正跪在地上,用一双满是血口子的手,疯狂地刨着地上的焦土,嘴里念念有词。
千绝的脚步一顿,那张银色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是巧了。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迟钝地回过头。当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银色面具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像是饿了十天的狼看到了肉。
是你!墨渊嘶吼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疯了似的朝千绝扑了过来。把她还给我!你把晚宁藏到哪里去了!
他的招式毫无章法,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可如今的他,不过是个心脉尽毁的废人。
千绝甚至没动,只是在墨渊冲到跟前时,轻描淡写地伸出两根手指,精准地点在了他肩膀的麻筋上。
墨渊瞬间半身酸麻,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摔在地上,却还挣扎着想爬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千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墨渊,你搞错了。你连爱她和害她的资格都没有。她活,与你无关;她死,皆因你而起。
不……不是的……墨渊趴在地上,眼泪和鼻涕混着泥土糊了满脸,我找到救她的法子了!古籍上说,有涅槃草,能活死人肉白骨!我找到就能救她了,我能救她的……
他像个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语无伦次地重复着。
涅槃草千绝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墨渊听来,比刀子还尖,就算你找到了,你配用吗
他蹲下身,凑到墨渊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慢悠悠地讲了一个故事。
很多年前,南疆有个被仇家追杀的小子,中了奇毒,被扔在乱葬岗等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有个过路的大夫救了他。
墨渊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个大夫,是个中原人,长得很好看,心也善。她没问那小子是谁,也没嫌他脏,就那么用自己的手,一点点把烂肉里的毒给刮了出来。她说,她是
大夫,只管救人。
千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墨渊的心上。
你知道吗从那天起,那小子就发誓,这条命是她的了。他看着她进京,看着她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千绝站起身,一脚踩在墨渊的手背上,微微用力。
骨头碎裂的轻响和墨渊压抑的闷哼同时响起。
她救我,是因为仁慈。而你毁她,是因为你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爱情。千绝的语气里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墨渊,你连被她记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的墨渊一眼,径直走向那座破庙的残骸。
墨渊趴在地上,彻底不动了。千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把他最后那点可怜的希望,连同他的五脏六腑,搅得粉碎。
原来……原来早就有人,比他更早地认识了她,比他更珍视她的善良。他所以为的全世界,不过是他自己画地为牢的笑话。
不知过了多久,千绝从破庙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多了一株通体赤红、叶片如火、散发着淡淡暖意的小草。
涅槃草。
他看也未看地上那个彻底失去生气的男人,转身离去。
他要回去,救他的神明了。
12
南疆的黑玉密室里,寒气依旧。
千绝风尘仆仆地归来,银色面具下的脸比离开时更加苍白,几乎透明。他没有片刻停歇,径直走到万年寒玉棺前,小心翼翼地捧出那株通体赤红的涅槃草。
草叶如火,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暖流,与密室的阴寒格格不入。
千绝没有犹豫,他再次划破手腕,将自己的心头血滴在涅槃草上。
那株神草像是活了过来,红光大盛,竟慢慢融化成一滩滚烫的、仿佛流淌着火焰的金色液体。
他引着这股液体,缓缓注入楚晚宁胸口那空洞的窟窿。
这是一个比刮骨疗毒痛苦千百倍的过程。
千绝的身体因为精血和寿元的过度损耗而剧烈颤抖,几缕黑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花白。
他却死死盯着楚晚宁,用自己残存的力量和南疆最秘的蛊术,引导着那股生命力在她体内游走,编织,重塑。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丝红光隐入她的胸口,一具全新的、散发着淡淡暖意的心脏,在她体内缓缓地、有力地跳动了一下。
咚。
像是天地初开的第一声心跳。
千绝浑身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却用最后的力气撑住了身体,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
他的神明,回来了。
楚晚宁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千绝坐在棺边,面具已经滑落,那张妖异俊美的脸上满是疲惫,眼角刻上了风霜,鬓边也生出了刺眼的白发。
他看起来,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她记得一切。
记得墨渊的背叛,记得万毒坑的撕咬,记得剖心时的决绝,也记得千绝最后接住她的那个怀抱。
记忆清晰得像是昨日才发生,可胸口那股曾经灼烧着她、支撑着她的滔天恨意,还有那份让她卑微到尘埃里的爱意,却都消失了。
随着那颗被她亲手剖出的万毒之心,一同埋葬了。
如今的心口,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慢慢地、有些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到了千绝鬓边的那一抹白。
千绝的身体猛地一僵,死死地看着她。
千绝。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很平稳。
他为她老了。这个认知,让她那颗新生的、空无一物的心脏,第一次泛起了一丝陌生的、带着暖意的酸涩。
与此同时,中原。
京城郊外那座被战火烧毁的破庙,成了墨渊的归宿。
他到底还是没死成,心脉尽毁地活了下来,也彻底疯了。
他放弃了太子之位,或者说,早就没人把他当太子了。天下大乱,新的皇权正在血腥中建立,没人会在意一个废人。
他在这里出了家,剃了度,法号悔。
他整日不吃不喝,只做一件事——用那双被千绝踩碎又胡乱长好的手,拿着一把破刻刀,对着一块块烂木头,雕刻着楚晚宁的佛像。
他为她诵经,为她祈求来世的宽恕。
他雕出来的像,有时是那个眉眼清冷、救死扶伤的神医楚晚宁;有时又是那个一身黑裙、冷艳决绝的毒主楚晚宁。
两张面孔在他眼前交替出现,把他拖入无边无际的悔恨地狱。
他用他的余生,为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进行着一场永远不会有尽头的、自我折磨式的忏悔。
他亲手毁掉的,何止是楚晚宁,更是他自己曾信誓旦旦要守护的天下,和他自己的人生。
南疆的清晨,云海翻腾,金色的日光冲破薄雾,洒满山巅。
楚晚宁换了一身简单的青衣,和千绝并肩站着,风吹起她的长发,也吹起了他鬓角的银丝。
她已经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千绝看着身旁沐浴在晨光中的她,侧脸的轮廓柔和而宁静,忍不住开口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楚晚宁转过头,迎着刺眼的阳光,忽然笑了。
那是一个三年前,帝都第一神医才有的,温暖而释然的微笑。
去看看这个没有墨渊,也没有仇恨的世界。
她获得了新生,身边站着的是真正爱她、懂她的人。
她的未来,终于只属于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