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第582天 > 第一章

1
保持清醒
已经是第
582
天了,萧非鱼在这个虚空里计算着日子。指尖划过冰冷的墙壁,那触感像是磨砂玻璃又带着金属的凉意,每一次触碰都能清晰地数出纹路的走向。他蜷缩在房间角落,膝盖抵着下巴,目光落在对面墙上的电子钟上。那串跳动的数字从
00:00
开始,每过一秒就跳动一次,直到
23:59
又重新归零,日复一日,精准得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582
天前的那个清晨,萧非鱼是被阳光晒醒的。那时他还住在老城区的出租屋里,窗台上的绿萝垂下来的藤蔓扫过纱窗,带着夏末特有的潮湿气息。他翻身去够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时刺得他眯起了眼
——
那是他第
32
次在梦中惊醒,梦里总有个模糊的声音在问: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颗种子,在他脑子里生了根。起初只是偶尔冒出来,在地铁里看窗外飞逝的广告牌时,在加班到深夜盯着电脑屏幕时,在便利店微波炉

的一声响起时。后来它变得越来越频繁,像个幽灵似的盘旋在意识边缘,直到第
581
天的深夜,当他再次从混沌中惊醒,冷汗浸透了睡衣,这个问题又一次砸进脑海,带着比以往更沉重的重量。
没有答案。依旧像之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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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样,没有答案。头再一次开始痛了起来,像是有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顺着神经蔓延到后颈,让他忍不住用拳头抵住额头。这种疼痛从第
32
天气就没消失过,有时轻微得像一阵风,有时却剧烈到让他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
一开始这样时,萧非鱼以为自己是生病了。他去医院挂了神经内科的号,医生戴着金丝眼镜,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问他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他看着诊室白得晃眼的墙壁,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
工作不算累,房租按时交,没欠信用卡,按理说不该有什么压力。全方面的检查做了个遍,抽血时护士的针头扎进肘弯,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瓶,看着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落进管子里。最后拿到的化验单上,各项指标后面都跟着
正常
两个字,医生在病历本上写下
焦虑状态,开了些维生素就让他走了。
医学上不承认他有病,只有他自己肯定自己是病了。
再后来,失眠成了家常便饭。凌晨三点的房间里,他能清晰地听到冰箱制冷的嗡鸣,听到楼下醉汉的争吵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敲鼓的声音。他开始通过网络麻痹自己,在游戏里建了个新号,选了个法师角色,每天晚上在虚拟世界里打怪升级,直到天快亮时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到床上。可就算睡着了,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也会钻进梦里,游戏里的怪物变成了现实中模糊的人影,举着刀问他: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萧非鱼不知道,当然萧非鱼身边的其他人更不知道,他将自己的思想状况隐藏得很好。在公司里,他依旧按时打卡,对着电脑屏幕敲代码,午休时和同事一起去楼下的面馆;在地铁上,他戴着耳机看纪录片,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甚至在父母打来视频电话时,他还能挤出笑容,说自己一切都好。他不愿意其他人将他看为另类,这个世界像个精密的齿轮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一旦偏离轨道,就会被无情地碾碎。
但是在另一个视野里,有一个专门为萧非鱼设立的部门,24
小时不停歇观察着他。
地下五十米的秘密基地里,白光灯照亮了整个圆形空间,三十六个屏幕整齐地排列在弧形墙壁上,每个屏幕都显示着萧非鱼生活的不同角度
——
他房间的天花板,电脑屏幕的反光,地铁车窗上的倒影,甚至是他眨眼睛时睫毛的颤动。房间中央的会议桌是纯黑色的,表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七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围坐在桌旁,目光齐刷刷地盯着主屏幕。

582
天,07:32。
一个机械的女声在房间里响起,目标心率
78,血压
120/80,脑电波活跃度较昨日上升
12%。
坐在首位的男人缓缓抬起手,他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屏幕上的萧非鱼正坐在电脑前,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没有落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屏幕保护程序里游动的热带鱼。
他还是没有结论。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按照计划,所有试验品在第
32
天都该得出‘活着是为了死去’的结论。
实验局局长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屏幕的蓝光:元首,萧非鱼在第
32
天其实得出过这个结论,但他在
0.3
秒后就否定了。系统当时就发出了警报,这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
会议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空调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这个部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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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前成立的,由元首亲自指派各机构的第一领导人组成。他们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放着一份加密文件,里面记录着
思想统一计划
的全部内容
——
从二十世纪末开始,这个国家就一直在秘密进行思想控制试验,通过在饮用水中添加特殊物质,在电视信号里植入潜意识指令,让国民逐渐接受
活着是为了死去
的终极结论,从而达到社会稳定的目的。
几十年来,试验一直很成功,直到萧非鱼的出现。
加强计划实施了三次,每次都失败了。
安全局局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的脑电波防御机制像是天生的,任何指令都无法穿透。
元首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屏幕。画面里的萧非鱼忽然捂住了头,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几秒钟后,他松开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像是迷雾中忽然透出的光亮。
就在这时,会议室前方的警报灯忽然亮起了红光,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寂静。屏幕右下角弹出一行绿色的文字:最终试验结果生成:活着是为了找到控制自己的人。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实验局局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思想控制三规则第一条:被控制者开始寻找控制者,控制者自动失去控制权。
他发现我们了吗
安全局局长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非鱼根本没有宗教信仰,他现在觉得有人控制他,也只是他的一种猜想。
实验局局长迅速回答,手指紧紧攥住了桌沿,指节泛白。从警报响起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元首处置萧非鱼只是时间问题。
除掉萧非鱼有哪些方案
元首终于开口,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个人。
会议室里立刻热闹起来,七个部门一把手纷纷提出自己的建议。
可以在他的食物里添加强化剂,让他陷入永久性昏迷。
不行,他最近开始自己做饭,外卖都很少点。
通过他的社交账号发布负面信息,让他被网暴,精神崩溃。
他三个月前就注销了所有社交账号。
制造一场意外,比如车祸或者火灾。
试过了,上个月安排的连环车祸,他临时取消了出门计划。
讨论声渐渐低了下去,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他们能做的只有杀死思想,并不能杀掉萧非鱼这个生物本身。这个发现让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有人提出通过左右萧非鱼身边人的思想,来孤立萧非鱼,从而让萧非鱼的思想被控制。这个方案刚说出来就被实验局局长否定了:他早就自我孤立了,上周他母亲来看他,他隔着防盗门聊了十分钟就让她走了。
元首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萧非鱼正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房间,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从今天起,我们只能观察。
元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通知下去,解除萧非鱼的屏蔽状态。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开。安全局局长猛地站起身:元首,这太危险了!所有思想管理者看到他都会……
我知道。
元首打断了他,但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需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就在这时,屏幕里的萧非鱼忽然转过头,像是在看镜头的方向。他的眼神平静却锐利,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会议室里的每个人。
安全局局长的身体忽然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被水稀释的颜料。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能发出声音,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椅子上只剩下他刚才坐着的痕迹,带着一丝微弱的温度。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安全局局长是因为直视了萧非鱼的眼睛,违背了思想管理者的禁忌
——
永远不要试图理解无法被控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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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碎片整理
萧非鱼坐在电脑前,指尖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落下。屏幕上的热带鱼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游动,蓝色的背景像一片深邃的海洋。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那种累,像是背负了什么沉重的东西,却又记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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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头痛过后,脑子里那个盘旋了五百多天的问题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奇怪的念头:有人在控制自己。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时,他觉得很荒谬,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但越是抑制,这个念头就越是清晰,像刻在石板上的字,无论怎么擦拭都无法磨灭。
他开始回想过去的日子,试图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记忆像是散落的拼图,大部分都模糊不清,只有几块碎片异常清晰,像是被特意保存下来的标本。
碎片
1——
两盘一样的菜
日期是某一年生日,具体是哪一年的生日,萧非鱼已不确定,依稀觉得是九岁左右。
那时他还住在乡下外婆家,房子是老式的砖瓦房,屋顶铺着青灰色的瓦片,下雨时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每年夏天都会结满红灯笼似的果子。树的枝干有些歪斜,据外婆说,那是外公年轻时为了让树能更好地沐浴阳光,特意将其往南边拉扯了一些,时间久了,便成了如今这模样。
生日那天,外婆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肉是前一天从镇上买来的,肥瘦相间,切成方块,用冰糖炒出琥珀色的糖色,再加上酱油和八角,在砂锅里炖得咕嘟作响。香气从厨房飘出来,钻进每个房间的角落,连院子里的大黄狗都摇着尾巴,蹲在厨房门口不肯走。那大黄狗是外公以前养的,外公走后,它就一直守着这个家,对外婆和萧非鱼都格外温顺。
吃饭的时候,外婆把一盘红烧肉放在他面前,另一盘放在桌子对面,对着空椅子。萧非鱼扒着米饭,好奇地问:外婆,那里没人啊。
外婆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给你外公留的,他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了。
萧非鱼知道外公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照片挂在堂屋里,穿着军装,表情严肃。照片有些泛黄,边角处还有些磨损,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他看着那盘没人动的红烧肉,忽然觉得有点害怕,像是有个看不见的人坐在那里,正盯着他看。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外公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是外婆偶尔会提起的味道。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外婆给他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碗里。
那天晚上,他半夜醒来,看到厨房的灯亮着。偷偷跑过去,透过门缝看到外婆坐在桌子旁,把两盘红烧肉倒在一起,用勺子慢慢搅动。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白发上,像一层薄薄的霜。外婆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情。
老头子,孩子长大了,跟你一样倔。
外婆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跟空气说话,你说,他以后会不会也像你一样,总想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
萧非鱼没敢进去,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他闻到被子上还残留着红烧肉的香味,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外婆的话,不明白外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后来外婆去世,萧非鱼跟着父母搬到了城里。有一次他路过一家红烧肉店,闻到熟悉的香味,忽然想起那个晚上外婆的背影,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他还想起大黄狗在他离开外婆家时,一直跟在车后跑,直到再也追不上才停下,那眼神里的不舍,让他至今难忘。
碎片
2——
一直做的梦
从十几岁开始,萧非鱼就反复做同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两边的墙壁是纯白色的,看不到门窗,也看不到尽头。天花板上的灯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他想往前走,却发现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走廊的地面是光滑的瓷砖,倒映着他模糊的身影,那身影随着灯光的闪烁而忽明忽暗。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是厚重的铁门,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每次他想靠近那扇门,就会听到门后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风穿过缝隙的呼啸。那声音很杂乱,却又能隐约分辨出一些词句,像是在说
放我出去救我
之类的话语。
有一次,他在梦里拼命往前跑,终于跑到了门前。铜锁上布满了锈迹,他伸手去摸,却发现锁孔里流出红色的液体,像是血。那液体的温度很低,沾在手上冰凉刺骨。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里面漆黑一片,有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手的触感很粗糙,像是常年劳作留下的老茧。
他尖叫着醒来,浑身都是冷汗。窗外的月光照在地板上,形成一道狭长的光带,像是梦里的走廊。他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跳出来一般。
这个梦一直持续到他大学毕业。最后一次梦到那扇门时,门是开着的,里面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像水墨画里的剪影。
你来了。
人影说。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样。
萧非鱼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跑,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人影向他走过来,越来越近,直到萧非鱼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就在人影的脸快要清晰的那一刻,萧非鱼忽然醒了。
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他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外面的世界车水马龙,一切都那么真实,可梦里的感觉却依旧清晰。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梦到过那条走廊。但他总觉得,那个梦并没有结束,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闯入他的生活。
碎片3——为什么会思考
高中教室后排的吊扇总在夏天发出吱呀的呻吟,把热空气搅成浑浊的漩涡。萧非鱼把胳膊肘撑在课桌上,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发呆。树影在泛黄的试卷上摇晃,像谁用毛笔蘸了淡墨随意涂抹,这是他第无数次在数学课上走神。
喂。胳膊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
萧非鱼转过头,林墨正用铅笔尖指着他的草稿本。她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沾着点蓝黑墨水,在雪白的纸页上洇出细小的圆点。这里算错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趴在讲台上打盹的数学老师。
草稿本上的二次函数图像歪歪扭扭,抛物线的顶点硬生生被他画成了直角。萧非鱼看着那道突兀的折线,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在同一个地方出错了。
谢谢。他接过铅笔,橡皮擦掉的地方留下浅灰色的印记,像块洗不掉的污渍。
林墨没说话,转回去继续做题。阳光穿过她的眼镜片,在课本上投下两道菱形的光斑,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萧非鱼数着她马尾辫上的橡皮筋——黑色的,已经起了点毛边,绕了三圈,末端还沾着片细小的槐树叶。
那天下午的哲学课,成了萧非鱼记忆里一道突兀的分水岭。年轻的女老师踩着帆布鞋走进教室,把帆布包往讲台上一扔,掏出半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存在与虚无。
阳光从她背后涌进来,给她周身镀上圈毛茸茸的金边,像幅没干透的油画。
人为什么要思考她转过身,粉笔灰在光束里跳舞。
前排的体育委员抢答:为了考大学!引来一阵哄笑。
坐在萧非鱼斜前方的语文课代表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说:为了探索真理。
角落里的胖子摸着肚子,含混不清地说:为了琢磨晚上吃什么。
萧非鱼盯着自己的指甲缝,那里还残留着昨天修自行车时蹭到的油污。他想起七岁那年,外公的老座钟停在三点十七分,齿轮卡着根细小的棉线,无论怎么摆弄都不肯再走。当时他蹲在地上看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外婆喊他吃晚饭,才发现夕阳把钟摆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蛇。
萧非鱼。老师突然点他的名字。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林墨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他看见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用红笔写着行小字:思考是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
我……萧非鱼的声音有点发颤,我觉得思考就像……给钟上发条。
哄笑声更大了。
老师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如果不思考,他盯着黑板上的粉笔字,就像钟停了,虽然看起来还是钟,其实已经死了。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风从敞开的窗户溜进来,翻动着林墨的笔记本,露出后面画着的奇怪符号——像电路图,又像某种密码,在最后一页画着个简易的钟面,指针同样停在三点十七分。
那天放学,林墨把笔记本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她的帆布鞋踩过水洼,溅起的泥点落在校服裤脚上,像朵拙劣的梅花。萧非鱼翻开本子,发现那些符号其实是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的日期,每个日期后面都跟着串数字:3.17、5.23、9.12……最末页的钟面旁边,用铅笔描了朵石榴花,花瓣上写着别让钟停了。
他们开始在午休时躲进图书馆的角落。林墨总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翻旧的哲学书和装着白开水的玻璃瓶。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她头发上跳跃,能看见细小的头皮屑像碎雪般飘落。
你看这个。她把书推过来,指着某段用荧光笔标出的文字:当一个人停止思考,他就成了别人思想的跑马场。书页边缘被折出深深的折痕,空白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小得像蚂蚁。
萧非鱼想起父亲的车间里,那些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臂,永远在重复同一个动作,精准得令人心悸。有次他趁父亲不注意,往传送带的齿轮里塞了片银杏叶,机器立刻发出刺耳的警报,所有机械臂同时停在半空,像群被冻住的鸟。
你相信有人能控制别人的思想吗林墨突然问。她的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半截苍白的额头。窗外的老槐树上,两只麻雀正在打架,羽毛落得满地都是。
萧非鱼想起外婆总在枕头底下藏着的那把铜钥匙,据说是打开阁楼储物箱的。每次他想碰,外婆都会慌忙抢过去,说里面装着外公的军装。
但有次他趁外婆午睡,偷偷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只有个旧座钟,指针同样停在三点十七分。
不知道。他把目光移回书本,但我觉得,真正的思考应该像野草,就算被踩进泥里,也能钻出来。
林墨突然笑了,眼角弯成好看的月牙。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饼干盒,里面装着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果,每个糖纸里面都裹着张小纸条。这是我收集的‘思考碎片’。
她递给他一颗蓝色的,每个想不通的问题,都值得被好好收藏。
萧非鱼拆开糖纸,里面的橘子糖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纸条上用钢笔写着: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字迹娟秀,末尾画着个小小的问号。
他想起昨天数学课上,林墨追着老师问了这个问题,直到上课铃响才被赶回教室。
因为约定俗成。他把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慢慢散开。
那约定是谁定的林墨又递过来颗红色的,如果一开始就规定一加一等于三呢
糖纸里的纸条上画着两个重叠的圆圈,像幅拙劣的维恩图。
萧非鱼看着她眼镜片后的眼睛,突然觉得那厚厚的镜片像层屏障,挡住了某种他看不透的东西。
图书馆的挂钟敲响了,三点十七分,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鸽子。
高三那年冬天,林墨突然没来上学。她的座位空了整整一周,帆布包还挂在椅背上,里面的玻璃瓶结了层薄冰。
萧非鱼在她的抽屉里找到本新的笔记本,第一页写着钟停了,后面画满了那个奇怪的石榴花胎记,最后一页贴着张两人在图书馆的合影,照片上的林墨正低头看书,阳光在她的眼镜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看不清表情。
多年后,萧非鱼在整理外婆遗物时,发现那个旧座钟的底座上刻着串模糊的数字,和林墨笔记本上的日期惊人地吻合。他试着把指针拨到三点十七分,钟突然咔哒响了一声,从齿轮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外公的字迹:有些钟表面上停了,其实一直在走。
碎片4——重复
萧非鱼第一次注意到重复这个词,是在二十五岁那年的春天。
他站在地铁月台上,看着对面广告牌上的模特微笑,突然发现那笑容的弧度和昨天一模一样,连眼角的细纹都分毫不差。
列车进站时带起的风掀起他的衣角,像面挣扎的旗帜。
那是他在软件公司工作的第三年。
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分,他会准时出现在小区门口的早餐摊前,买两个肉包和一杯豆浆。卖早点的阿姨总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头发用根红绳扎在脑后,给包子装袋时,左手的小指会习惯性地翘起,像只折断的鸟爪。
今天也要加班阿姨递过塑料袋,上面印着的放心早餐四个字已经褪色。
萧非鱼接过袋子,指尖触到温热的豆浆杯。
他注意到阿姨围裙口袋里的手帕,边角绣着朵石榴花,和林墨笔记本上的图案几乎一样。嗯。他含糊地应着,转身走向地铁站。
办公室在二十三楼,电梯里的数字总是从1跳到17,然后停顿两秒再继续上升。
第八层的按钮坏了很久,表面的塑料膜翘起个角,露出下面灰色的塑料壳,像块没愈合的伤口。
萧非鱼数过电梯缆绳的震动次数,从一楼到二十三楼,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七下。
他的工位靠窗,能看见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总在不经意间跳到14:37,和他高中时那只停摆的手表时间一致。
每当这时,他就会盯着窗外的红绿灯发呆,看着行人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沿着斑马线走走停停。
有次他故意在14:36分离开座位,去茶水间泡咖啡。
微波炉在加热时发出嗡嗡的声响,他盯着旋转的托盘,突然发现里面的牛奶盒上印着的生产日期,和上周三的一模一样。同事小王端着马克杯走进来,哼着首老歌,歌词萧非鱼记得很清楚,上周三的同一时间,他也哼着这首歌,连跑调的地方都分毫不差。
非鱼,发什么呆呢小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晚的代码能写完吗
萧非鱼端着咖啡杯回到工位,发现电脑屏幕上的代码和昨天的一模一样。
他明明记得昨晚改到深夜,可那些被删除的语句又重新出现,像群不肯散去的幽灵。窗外的红绿灯恰好变了颜色,行人开始移动,步伐整齐得像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种重复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生活。他开始在每天同一时间遇到同一个人,在同一家便利店买到过期的牛奶,在同一个梦醒来时看到窗帘缝隙里漏进的月光,形成同样形状的光斑。
最让他恐慌的是,他发现自己对这些重复毫无反应,就像温水里的青蛙,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二十八岁生日那天,萧非鱼决定打破这种循环。他没有去买肉包,而是走进了另一家早餐店;没有坐电梯,而是爬了二十三层楼梯;没有在14:37分看红绿灯,而是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光标。
可当他晚上回到家,发现钥匙打不开门锁时,才想起今天是自己搬来这里的第三年,房东曾说过门锁会在这天自动更换密码。
他站在楼道里,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的数字停在17楼,和三年前搬进来那天一模一样。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张图片——林墨的笔记本最后一页,那个停在三点十七分的钟面,旁边用红笔写着行新的字:重复是为了让你发现异常。
碎片5——沉迷
萧非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沉迷,始于十二岁那年的暑假。
外婆在阁楼整理旧物时,翻出个落满灰尘的收音机,木质外壳上雕着朵模糊的石榴花。
他抱着收音机蹲在地板上,转着调频旋钮,直到某个深夜,捕捉到一段奇怪的电波。
那不是任何已知的电台频率。
沙沙的杂音里,夹杂着个断断续续的女声,像隔着层厚厚的棉花在说话。
他把耳朵贴在喇叭上,能分辨出实验控制编号之类的词语,中间还穿插着规律的滴答声,像某种倒计时。
整整一个暑假,萧非鱼都躲在阁楼里听这段电波。
外婆送来的饭菜常常凉透,大黄狗趴在楼梯口呜咽,他却浑然不觉。
阳光透过阁楼的气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移动的光斑,他盯着那些光斑,感觉时间像凝固的糖浆,粘稠而缓慢。
有次他听到电波里提到石榴花计划,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想起外公照片上别着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的花纹,和收音机外壳上的石榴花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他撬开收音机的后盖,发现电路板上贴着张小小的标签,上面写着串数字:582。
这个数字像道咒语,在他后来的人生里反复出现。
大学时他沉迷于一款解密游戏,在虚拟世界的图书馆里,找到本加密的电子书,密码正是582。
书里记载着个荒诞的故事:某个国家通过在饮用水里添加特殊物质,让国民逐渐接受活着是为了死去的结论,而唯一的反抗者,手腕上有块石榴花形状的胎记。
他玩这款游戏玩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白天逃课在宿舍里闯关,晚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在网吧通宵。
同学拍毕业照那天,他正蹲在游戏里的废弃实验室里,破解一台老式电脑的密码。屏幕上跳出的提示语让他浑身一震——钟停在三点十七分,钥匙在红烧肉里。
毕业后的萧非鱼,成了别人眼中沉迷工作的典型。他能连续七十二小时盯着代码屏幕,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同事们说他是工作狂,领导赏识他的敬业,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代码里藏着只有他能看懂的密码——把二进制转换成十进制,再对应到字母表,拼出的正是当年电波里听到的词语。
最严重的一次沉迷,发生在第582天的前一个月。
他在整理旧物时,发现外婆留下的那个砂锅,锅底结着层厚厚的油垢。
用小刀刮开油垢,里面露出块小小的芯片,闪着微弱的红光。
萧非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这块芯片。
他拆了旧手机、电脑、收音机,用零件拼凑出简易的解码器。
窗外的天从亮到黑,又从黑到亮,外卖盒子堆成了小山,他却感觉不到饥饿。
当解码器终于传出清晰的声音时,他发现那正是十二岁那年听到的电波,只是这次,女声念出的编号是:582号实验体,思想控制失败。
房间里的电子钟突然开始疯狂跳动,数字从00:00飞快地飙升到582:00,然后戛然而止。
萧非鱼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突然想起林墨离开前,塞给他的那颗蓝色糖果,糖纸里的纸条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几乎看不见的字:沉迷是为了让你找到线索。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突然黑了下去。几秒钟后,重新亮起的屏幕上,出现了个熟悉的界面——游戏里那个废弃实验室的场景。镜头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墙角的老式座钟上,指针正慢慢从三点十七分,开始向前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