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的青春只有你 > 第一章

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划过,又一条流量套餐优惠的消息被我群发出去,消失在茫茫人海。卖流量的第三个月,我的耐心比话费余额消耗得更快。微信列表里塞满了形形色色的潜在客户和已经成交过的陌生人,头像换来换去,名字五花八门,谁是谁早就模糊不清。
直到那个备注着Y-学妹推-买流量的名字跳出来,带着一个简短的问号。
在流量怎么卖
手指比脑子动得快,一串套餐价格和说明发了过去。对方似乎对可能部分机型存在兼容性问题的提示视若无睹,固执地选了那个最不划算、风险也最高的1G流量包。我象征性地又提醒了一句:要不试试体验卡稳妥点。
对方回复得斩钉截铁:不用。
转账提示音清脆地响起。我看着屏幕,嘴角撇了撇,心里那点残余的服务精神瞬间蒸发。到手了,钱。至于后续关我什么事。我对着空气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心里那点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到我手的钱还能让你要回去活在梦里。
果然,没过多久,那个头像又开始疯狂闪动,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怎么回事用不了!提示错误!
我点开对话框,指尖悬在键盘上,慢悠悠地敲:哎呀,这……可能是你手机型号的问题,我之前提醒过的呀。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对方憋屈的表情,我毫无心理负担地补上建议:要不……你试试转卖给别人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这段短暂又充满铜臭味的交集就此画上句号时,一条没头没脑的消息跳了出来,带着浓重的、深夜特有的颓丧气息:你说,一个人怎么就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呢
我盯着屏幕愣了几秒,一股无名火混着荒谬感直冲脑门。卖流量的还得陪聊!我手指悬在键盘上,那句关我屁事几乎要破屏而出。可指尖落下,打出来的却是:……嗯,是挺突然的。
大概是深夜的网线自带某种魔力,或者是他字里行间那股沉甸甸的、溺水般的绝望太过真实,压过了我的不耐烦。鬼使神差地,我对着那个闪烁的光标,又加了一句:说说呗,憋着更难受。
那个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幽幽亮着,映着我昏昏欲睡又强打精神的脸。Y先生——姑且这么叫他吧——的字句像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爱恋的甜蜜碎片、冷战时的煎熬猜疑,还有此刻被彻底抛弃后的茫然无措。他絮叨着那个女孩,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样子,她生气时微微噘起的嘴角,她最后一条信息里冰冷的别再打扰我。他说他还在等,像守着废墟里最后一块完整的砖。
她只是需要时间冷静,对吧他问,字里行间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
我对着屏幕叹了口气,手指敲得飞快,带着一种过来人看傻子的恨铁不成钢:哥们儿,醒醒吧!人家都把你扔火坑里了,你还自己往里添柴火图啥把自己烤成串儿吗
这话有点刻薄,但我觉得他需要一盆冷水,而不是隔靴搔痒的安慰。他那边又沉默下去,只有输入状态正在输入中…断断续续地显示着,像他此刻挣扎的心跳。
自那晚的树洞事件后,Y先生的存在感在我列表里诡异地上涨。偶尔深夜,他的头像会亮起,不再是铺天盖地的痛苦倾诉,有时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今天路过哪家奶茶店了,或者一张随手拍的、光线模糊的街景。我偶尔回个表情包,或者吐槽两句自己实习遇到的奇葩事。一种奇异的、建立在陌生人痛苦之上的松弛感,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某个周末的深夜,烟盒彻底空了。焦躁感像蚂蚁在骨头缝里爬。翻遍微信列表,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个Y上。手指比脑子快:有烟吗
发出去才觉得突兀,赶紧补上一句解释,断粮了,江湖救急!
那边回得很快:有。你在哪
二十分钟后,我裹着件薄外套,趿拉着拖鞋溜达到宿舍区后门那条没什么路灯的小路。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靠着墙,指尖一点猩红明明灭灭。走近了,他递过来半包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路灯的光吝啬地洒下来,只够勾勒出他瘦高的轮廓和微微凌乱的短发。我接过烟,抽出一根点上,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心里的空落。
谢了。我说。
他似乎只是嗯了一声,目光飘忽地掠过我头顶,望向远处黑黢黢的树影,压根没在我脸上停留。第一次见面,空气里只有沉默和烟草燃烧的微响。他好像只是完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任务。
那盒烟成了某种奇怪的纽带。我们聊天的频率莫名其妙地高了起来。他有时会跟我分享他写了一半就卡壳的程序代码,抱怨食堂的饭菜千年不变地难吃;我会跟他吐槽医院实习时某个刁钻的病人,或者某个试图搭讪的油腻师兄。隔着屏幕,那些细碎的日常像一颗颗小石子,在我们之间那条偶然形成的河流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他依旧会提起那个女生,只是次数越来越少,语气里的执念像是被时间缓慢地、一层层剥蚀。有一次,他又说起他还在等。屏幕这头的我,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来,手指用力地戳着屏幕:Y先生!你是属秤砣的吗沉到水底就死活不上来了她到底给你下什么蛊了值得你这么耗着世界那么大,是没别的人值得你看了还是怎么的
一连串的问号砸过去,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火气。
那边很久没动静。就在我以为自己话说重了的时候,他的消息跳出来,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知道了。
过了几天,他忽然发来一句:那天……你说得对。
后面跟着一个捂脸的表情。
我心里莫名地松了一下,像是长久绷紧的弦终于被拨动了一下。也许是深夜的网线更容易滋生依赖,也许是习惯了每天手机另一端有他的存在,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带着点试探,也带着点隐秘的期待。我飞快地打字:诶,跟你商量个事儿呗你看,我家就我一个,从小就想有个哥哥罩着。要不……你当我哥吧
消息发出去,心口有点悬着。屏幕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正在输入中…的状态闪现了几次,又归于沉寂。过了好几分钟,才等来他的回复:不了吧。我这人……不习惯在外面认什么妹妹。
预料之中的拒绝,但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还是像水渍一样洇开了。我撇撇嘴,发了个切~的表情包过去,把话题岔开。只是哥哥这个称呼,在我心里某个角落悄悄扎了根。
日子依旧不咸不淡地流淌。他开始跟我分享他新找到的实习机会,吐槽顶头上司的龟毛;我则兴奋地告诉他我成功给一个哭闹不休的小孩扎上了针。他不再提起那个名字。偶尔聊到深夜,互道晚安时,他会发一句早点睡,别熬太晚,我也会回一句知道了,哥。
这个称呼,最终是我先叫出口的。在一个他帮我搞定了期末课程设计里怎么也跑不通的bug的深夜,我发过去一句:谢啦,哥!救大命了!
带着几分夸张的感激和一点点试探的狡黠。
他回了一个揉我脑袋的卡通表情包。
哥和小妹,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称呼密码。无关血缘,更像是一种在彼此世界里占据特殊位置的确认。他渐渐走出了那片名为失恋的泥沼,偶尔聊天,语气里也有了轻松的笑意。五个月,从那个失魂落魄的深夜树洞,到如今能隔着屏幕互相调侃、分享琐碎的兄妹,这段关系像是被时间温柔地镀上了一层暖光。我以为这就是全部了,一种比朋友更亲昵、比恋人更安全的稳定状态。直到那个暑假。
火车鸣着长笛,缓缓驶入熟悉的站台。我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在拥挤的人潮里探头探脑。约好了来接站的Y先生,连个影子都没有。电话打过去,一遍,两遍……无人接听。站台上的喧嚣渐渐散去,广播里女声字正腔圆地报着下一趟车次。我找了个柱子靠着,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心里那点久别重逢的雀跃被焦躁取代。
搞什么啊!我忍不住对着空气抱怨。
终于,在我耐心彻底告罄前,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进站口,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懵。
对不住对不住!睡过头了!电话静音了!他连声道歉,一把接过我的箱子,动作间带着点笨拙的急切。
哥!你是来接我还是来梦游的啊!我瞪他,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无奈,可看着他额角的汗和歉疚的眼神,那点火气又莫名其妙地散了。
那个夏天,因为他的存在,变得格外明亮。我们像两个挣脱了束缚的孩子,一头扎进城市的热浪里。去爬山,爬到半山腰我就赖着不动,他一边嘲笑我缺乏锻炼,一边认命地折返回来,把我拽起来继续走;去新开的游乐场,在过山车的最高点我吓得紧闭双眼尖叫,他在旁边大笑,下来后腿却软得扶墙;挤在嘈杂的大排档里撸串,油渍蹭到衣服上,辣得直吸溜却停不下来。
一切都很自然,像认识了很多年。他是我可以随意吐槽、可以依赖的哥哥。我看着他笑闹,看着他笨拙地给我递纸巾擦汗,看着他被辣得龇牙咧嘴猛灌冰水……某个瞬间,心里会掠过一丝极其轻微的异样,像羽毛轻轻搔过,快得抓不住痕迹。
改变发生在暑假的尾巴。
几个共同的朋友攒了个局,地点定在市中心一家氛围不错的清吧。灯光暧昧,音乐慵懒地流淌,空气里浮动着酒精和香水混合的气息。大家玩骰子,起哄,一杯接一杯。我酒量本就一般,几轮下来,眼前的灯光开始旋转、重叠,人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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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了……真不行了……我摆手告饶,感觉脑袋重得像灌了铅,身体软绵绵地往下滑。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架住了我的胳膊,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和责备在耳边响起:让你少喝点……逞什么能。
是Y先生。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一点烟草气息,奇异地让我觉得安心。我像找到了依靠的藤蔓,软软地靠在他身上,任由他半扶半抱地把我弄出了酒吧。
晚风一吹,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但视线依旧模糊,脚步虚浮。他拦了车,把我塞进后座。我歪着头,窗外的霓虹灯拉成一条条流动的光带。意识时断时续,只记得车子停下,他付了钱,又把我弄下车。进电梯,上楼,开门……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门开了,暖黄色的灯光涌出来。我被他半搂半抱着带进客厅,像一摊泥一样被安置在柔软的沙发上。他大概是去给我倒水了。我努力想坐直一点,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就在这时,脚步声从另一个方向靠近,不是他的。
我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客厅明亮的灯光下,一对穿着居家服的中年男女正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温和又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脑一片空白,宿醉的混沌和骤然面对陌生长辈的惊恐猛烈地搅拌在一起。那句该死的、未经任何思考的、刻在骨子里的礼貌用语,像颗子弹一样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
叔叔阿姨好!
声音响亮,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诡异的清醒感。喊完的瞬间,我自己都懵了。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Y先生端着水杯僵在厨房门口,表情像是被雷劈了。他父母脸上的好奇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阿姨的嘴角似乎可疑地抽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然后,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从脖子根直冲头顶,脸颊烧得发疼。巨大的羞耻感像海啸一样把我淹没。我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沙发缝里,或者原地消失。天啊!我在干什么!
爸,妈……这……我朋友,她喝多了……
Y先生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根本不敢再抬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石破天惊的叔叔阿姨好!在疯狂回响,一遍又一遍,像一个甩不掉的魔咒。
第二天,我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醒来。阳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缝隙刺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宿醉的头疼像有锤子在脑子里敲打,更清晰的是昨晚那声石破天惊的叔叔阿姨好!带来的、持续不断的羞耻轰炸。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简洁的家具,陌生的气息。这是……Y先生的房间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Y先生探进半个脑袋,眼神有点飘忽,带着点宿醉的惺忪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看到我醒了,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那个……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走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温水。
我接过水杯,指尖碰到他的,像被烫了一下,赶紧缩回来。低头喝水,不敢看他。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
昨晚……他犹豫着开口。
昨晚我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飞快地打断他,声音有点发干,脸又不争气地热起来。那声叔叔阿姨好的魔音灌耳还在回响。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走到床边坐下,距离很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干净的洗衣粉味道混合着一点淡淡的烟味,清晰地钻进我的鼻腔。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加速,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
其实……他侧过头,目光落在我低垂的睫毛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昨晚的事……我也没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微响。
S,他叫我的名字,不再是小妹,这微妙的改变让我的心猛地一缩,我们……试试吧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里,那里映着我怔忡的脸,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真和期待。昨晚酒吧里他无奈扶我的温度,车上靠着他肩膀的安心感,还有此刻他近在咫尺的呼吸……那些被兄妹标签刻意忽略、压制的细碎瞬间,此刻像解除了封印,汹涌地翻腾起来,汇聚成一个清晰得无法回避的念头。
原来,不是错觉。
没有多余的语言,也没有戏剧性的告白。窗外,盛夏的阳光正好,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这个弥漫着宿醉气息和微妙尴尬的早晨,在他父母可能还在客厅的隔壁房间里,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目光里,某种关系,彻底越过了那条模糊的边界线。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尘埃落定的清晰。
那声突兀的叔叔阿姨好,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彻底改变了湖面的格局。我和Y先生,从兄妹变成了恋人。身份的转换起初带着点别扭,像是穿了件尺寸不合的新衣,举手投足都透着小心翼翼。一起走在街上,他的手试探性地碰了碰我的手背,指尖带着微汗和不易察觉的轻颤。我下意识地想躲,又硬生生停住,任由他有些笨拙地、慢慢地握紧。掌心相贴的瞬间,一种奇异的电流窜过,陌生的悸动里,又奇异地糅合着熟悉的安心感。
哥……
习惯性的称呼刚出口一半,我猛地顿住。
他侧头看我,嘴角弯起一个促狭的弧度:嗯叫谁呢
我瞪他一眼,脸有点热,赌气似的甩开他的手往前快走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他。他笑着追上来,自然而然地再次牵住,这一次,握得更紧了些。
毕业季兵荒马乱地来了。论文答辩、招聘会、散伙饭……喧嚣的背景音下,我们做出了一个大胆又顺理成章的决定:同居。在学校后门那条喧闹拥挤的小吃街尽头,我们租下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搬进去那天,空间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我们费力地把两张二手单人床拼在一起,铺上从学校带出来的、洗得发白的床单。他看着那张巨大的合体床,又看看局促的空间,挠了挠头:好像……有点挤
我正踮着脚把一个简易塑料衣柜往墙角推,闻言白了他一眼:挤那把你挂墙上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活儿。阳光透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落在我们汗湿的额角。那一刻,小小的房间,因为两个人的存在,被填得满满当当,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对抗整个世界的底气。
我们都进了同一家大型综合医院实习,他在信息科,我在内科病房。生活被严苛的排班表切割得七零八落。他常常在深夜被急诊电话叫走去修崩溃的系统;我则被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呼叫铃和永远写不完的病程记录压得喘不过气。疲惫像沉重的湿衣服贴在身上。
某个凌晨两点,我刚下小夜班,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回到出租屋。客厅一片漆黑,只有他房间的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推门进去,他趴在堆满电路板和电脑零件的书桌上睡着了,眼镜歪在一边,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代码。桌上还放着半盒凉透的炒饭。我轻轻走过去,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窗外的城市灯火是遥远的背景,这一刻,只有这方寸之地的呼吸声是真实的。我靠着门框看了他一会儿,心口那点被工作挤压出的烦躁,奇异地被一种沉甸甸的暖意熨平了。
偶尔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某个难得的共同休息日,我们挤在狭小的厨房里,笨拙地试图复刻网上看到的网红菜谱。油烟弥漫,锅铲叮当,手忙脚乱间,不小心把盐罐打翻了。白色的盐粒像一场微型雪崩,覆盖了刚炒好的青菜。我们看着那盘雪顶青菜,面面相觑了几秒,然后同时爆发出大笑。那天的午饭,是就着咸得发苦的青菜和楼下买来的馒头解决的,却吃得格外香。
日子就在这样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甜蜜和共同奋斗的疲惫中,像溪流一样平稳地向前。实习结束,我们都幸运地留在了这家医院。我正式成为了一名内科住院医师,他则转正成了信息科的骨干。工作越来越忙,责任越来越重,但每当深夜加完班,看到出租屋里为他亮着的那盏小灯,或者清晨醒来,看到他放在床头柜上温好的牛奶,就觉得所有的奔忙都有了落点。三年时光,在这个不是故乡的城市里,我们用汗水和相守,一点点筑起了一个叫做家的小小堡垒。我以为这堡垒足够坚固,足以抵御任何风雨。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像一场没有预警的寒潮。
母亲的电话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打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关切:囡囡,你爸……心脏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有点凶险,刚稳定下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我……
听妈说,母亲的声音异常坚决,打断了我,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你爸这次,真是吓到我了。你一个人在那边,那么累,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家里这边,市医院我都托人问好了,只要你回来,岗位没问题,离家也近,我们能照应你。
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恳求:回来吧,囡囡。爸妈老了,需要你在身边。
电话挂断很久,我还僵硬地握着手机。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照亮城市冰冷的轮廓。这座奋斗了三年、以为可以扎根的城市,此刻却显得那么遥远和陌生。父亲病弱的身影,母亲哀求的声音,像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口。
Y先生下班回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他敏锐地察觉到我情绪不对,放下包走过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抬起头,看着他关切的眼睛,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几乎发不出声音。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我妈……打电话来了。我爸……病得有点重。
他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叔叔怎么样要紧吗
暂时稳定了。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说出后面的话,他们……想让我回去。家里那边……工作也安排好了。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刚才还弥漫着的饭菜香气似乎瞬间凝固了。他脸上的关切一点点褪去,被一种冰冷的、难以置信的愕然取代。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困惑,有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
……回去他的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说过话,那我们呢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空气,也切割着我们之间那根无形的、名为未来的弦。
我们开始了一场漫长而徒劳的拉锯战。地图摊开在小小的餐桌上,像一张巨大的审判书。他的手指点在他所在的城市——这里有三甲医院的平台,有他奋斗多年积累的技术和人脉,有他熟悉的、运转良好的信息系统,还有他刚刚开始独立负责的重要项目。他的根,他的事业,他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蓝图,都在这里。
S,你看,我现在的项目,是未来整个智慧医院系统的核心模块之一,上面很重视,我走了,前功尽弃不说,团队也会受影响。而且……他指着招聘信息,你家那边的市医院,信息科的技术架构比较基础,我过去……专业上可能很难施展,发展空间太小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焦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那是他极度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我的目光则死死锁在地图上那个遥远的小点——我的家乡。那里有躺在病床上需要长期照料的父亲,有日渐衰老、心力交瘁的母亲。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是他们晚年唯一的指望和依靠。母亲在电话里哽咽的声音犹在耳边:囡囡,妈知道你难,可你爸这次……妈真的撑不住了,回来吧,就当妈求你了……
而Y先生描绘的那些宏伟蓝图,那些专业发展,在家乡那座小城的医院里,如同天方夜谭。
发展空间我的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抖,那我呢我的父母呢Y,那是我爸我妈!我爸的心脏随时可能出问题!我妈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眼泪不争气地涌上来,模糊了眼前的地图,你让我怎么选我有的选吗
沉默。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像厚厚的棉絮塞满了小小的出租屋。每一次试图靠近的沟通,最后都变成互相指责的刀锋,在彼此最柔软的地方留下伤口。他指责我懦弱,被亲情绑架,不顾我们共同经营了三年的感情和未来;我控诉他自私,眼里只有他的事业蓝图,对我的困境视若无睹。
你根本不懂什么叫责任!对家人的责任!
我失控地喊道。
那你懂不懂什么叫两个人的未来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你说放弃就放弃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
争吵,冷战,再争吵,再试图冷静沟通……循环往复。每一次的尝试,都只是更清晰地认识到那个横亘在中间的鸿沟有多深,多宽,多冰冷。我们像两只困兽,在名为现实的牢笼里疯狂冲撞,撞得头破血流,却找不到出口。
时间在无休止的拉扯和相互折磨中,残忍地流逝。日历翻到了2020年的初秋。出租屋里的气氛早已降到了冰点。那些曾经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角落,如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像我们蒙尘的感情。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像隔着千山万水。沉默是常态,偶尔的对话也只剩下事务性的冰冷:水电费交了。知道了。
那个决定性的夜晚,没有任何征兆。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我们各自占据着沙发的一端,中间隔着足以再坐两个人的距离。电视屏幕亮着,上演着热闹的综艺,却没人真正在看。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关掉了电视。骤然降临的寂静,让雨声显得更加清晰刺耳。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曾经盛满笑意、专注或无奈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
S,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我们……别互相折磨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我知道他要说什么。那个我们回避了无数次、用争吵和沉默掩盖的词,终于要被赤裸裸地抛出来了。
我走不了。他继续说,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我的项目,我的团队……还有,我爸妈年纪也大了,他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身体也不太好,我不能……
他停住了,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无边的雨幕。
而你,他声音里的疲惫感更重了,你也不可能留下。叔叔阿姨……需要你。
他说出了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忍捅破的真相。不是不爱了,是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的城市容不下我的牵挂和责任,我的故乡,也留不住他的根和翅膀。
雨声更大了,敲在心上,一片冰凉。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酸楚堵得死死的,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无声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他看到了我的眼泪,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转开了脸。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沉重,更彻底。这一次,不再是拉锯的僵持,而是尘埃落定后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他没有再看我,径直走向卧室。很快,里面传来行李箱轮子滑动和柜门开合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一下下,碾过我的心。
我依旧蜷缩在沙发角落,一动不动,任由泪水无声地流淌。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迷蒙的雨雾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像我们曾经共同憧憬却最终破碎的、遥不可及的暖巢。出租屋里,只剩下行李箱拉链闭合时那一声干脆又残忍的——
滋啦——
像一道无形的闸门,轰然落下,隔开了两个曾经紧密相连的世界。
行李箱的滚轮碾过门槛,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消失在楼道里。那声滋啦的拉链闭合声,仿佛还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残忍的终结意味。雨点依旧执拗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在为这场无声的落幕伴奏。
出租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洗衣粉和淡淡烟草混合的味道,但正在被冰冷的雨气和巨大的空虚感迅速稀释。我蜷在沙发角落,脸颊贴着冰凉的皮革,泪水早已干涸,留下紧绷的痕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痛哭,只有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悲伤都显得迟钝的麻木。心口的位置,像是被剜走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空洞,又冷又痛,却又空得发慌。
他离开得很彻底。属于他的东西——那些占据了大半个衣柜的衣服、堆满专业书的书架、散落在书桌上的电路板和小工具,甚至他惯用的那个印着医院LOGO的马克杯——都消失了。房间里骤然空荡了许多,墙壁显得格外苍白刺眼。只有墙角那个我们合力拼起来的合体大床,突兀地、沉默地占据着空间,像一个巨大的、不合时宜的遗迹,嘲笑着曾经的亲密无间。
日子被强行拖拽着前行,带着一种机械的惯性。我递交了离职申请,流程走得异常顺利。科室主任惋惜地拍拍我的肩:小S,家里要紧,回去也好,照顾好父母。同事们或真或假的祝福,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打包行李时,指尖拂过每一件物品,都像是在触摸过去的三年时光。那个我们一起淘来的、煮糊过无数次的小电锅;那对印着傻气情侣图案的马克杯(其中一个已被他带走);还有冰箱上贴着的那张便利贴,上面是他潦草的字迹:牛奶热好了,记得喝!——哥。指尖在哥字上停顿了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揭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过去的称呼,连同那段关系,都成了需要被清理的旧物。
离开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我拖着比来时更沉重的行李箱,最后一次关上出租屋的门。锁舌咔哒一声咬合,隔绝了里面所有的欢笑、争吵、疲惫和温暖。楼道里熟悉的脚步声、隔壁小孩的哭闹声、甚至楼下小吃街隐约传来的油烟味,都成了背景板里迅速褪色的记忆。
回到家乡的小城,一切节奏都慢了下来,却也沉重得多。市医院的工作环境与原来的三甲医院天差地别,流程老旧,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父亲的病情虽稳定,但需要长期细致的调养和频繁的复诊,母亲脸上刻着深深的疲惫。我像一颗被强行移栽的树,努力在新的土壤里扎根,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工作和照顾家庭中。白天是忙碌的医生和孝顺的女儿,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时,那种巨大的、被撕裂的空洞感才会汹涌地袭来,无声地吞噬着所有伪装出来的平静。
我们默契地切断了所有联系。微信列表里,那个曾经闪动频繁的头像,永远沉寂在了最底端。共同的朋友偶尔会小心翼翼地提起他,说他工作很拼,升职了,项目做得很成功……我听着,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却像被细密的针扎过,泛起一阵阵绵密的刺痛,然后迅速归于麻木。他的城市,他的成功,都成了另一个平行世界里与我无关的风景。而我的世界,被父母的药瓶、医院的夜班、小城按部就班的生活填满,现实像一层厚厚的茧,把那些鲜活的、属于S小姐而不是X医生或X家女儿的部分,紧紧包裹起来,渐渐窒息。
时间是最沉默的魔术师,也是最高明的麻醉师。伤口不会消失,但会结痂,蒙尘,最终变成心底一块坚硬、不再轻易触碰的旧疤。关于那个城市,关于医院信息科闪烁的屏幕,关于出租屋里油烟弥漫的厨房和那张巨大的拼床……那些画面越来越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有一些碎片化的感觉,偶尔会毫无预兆地闪现:比如某个深夜加完班走出医院,闻到空气里清冽的气息,会突然想起第一次骗他送烟的那个夜晚;比如看到别人笨拙地给哭闹的小孩扎针,会想起自己当初兴奋地向他炫耀成功的模样;比如在超市货架上看到那个牌子的洗衣粉,那股熟悉的味道会瞬间唤醒某些沉睡的神经,带来一阵短暂而尖锐的恍惚。
有一次,清理旧手机备份,指尖无意间划过一张极其久远的截图。那是最初的聊天记录,一个备注为Y-学妹推-买流量的人发来的消息:在流量怎么卖
下面是我公式化的回复和套餐说明。再往下,是他固执的不用和转账记录。最后,是他气急败坏的质问:怎么回事用不了!提示错误!
以及我那带着点狡黠和冷漠的建议:要不……你试试转卖给别人
指尖停留在那句转卖给别人上,久久没有滑动。屏幕的光映着我平静无波的脸。
原来,一切的起点,不过是一次失败的流量交易。
而一切的终点,也像那个没能成功安装的流量包。
我们之间的兼容性,终究没能战胜现实的壁垒。
我轻轻按下了删除键。那张截图,连同那段被现实消磨殆尽的、曾经炽热过也挣扎过的青春爱恋,彻底消失在数据的洪流里。
窗外,家乡小城的夜色安静而深沉,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疲惫。我关上手机屏幕,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明天,父亲还有复诊,母亲的降压药快吃完了,病房里还有一堆病程等着写。生活沉重而具体,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单行道,推着人只能向前,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些关于Y先生和S小姐的故事,那些酒吧里的眩晕、拼床上的依偎、厨房里的笑声和争吵……都成了被压缩在时光深处的、遥远而失真的背景音。如同当年那个没卖出去的流量包,信号微弱,最终消失在茫茫人海,再无连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