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银杏叶下的约定
高中时顾屿总用银杏叶砸我课桌:黎落同学,交作业了。
大学他跑遍全城找我最爱的糖炒栗子,雪地里摔得满身淤青。
工作后我们买了房,他却在签合同那天倒下了。
医生说是脑胶质瘤晚期。
我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笑:顾屿,这次换我等你交作业。
葬礼上所有人夸我坚强,没人看见我深夜对着监控录像一遍遍练习他求婚的表情。
十年后邻居报警说总听见女人哭声,警察破门时——
电视循环播放着我们的婚礼录像,而我的骨灰盒静静挨着他的,落满同样的尘。
冷雨如织,细细密密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沉沉地罩在墓园上空。新翻开的泥土泛着湿润的黑褐色,散发出一种生硬而刺鼻的腥气,固执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顾屿的新家就在这里,一块簇新的黑色花岗岩墓碑冰冷地伫立着,上面刻着的名字和日期,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反复剜着黎落的心口。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好的黑色羊毛大衣,衬得脸孔愈发苍白,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雨水悄无声息地落在她鸦羽般的长发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周围是公司里前来吊唁的同事,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背景里挥之不去的杂音,嗡嗡地钻进她的耳朵。
…真没想到顾屿这么年轻就…
谁说不是呢,唉,多好的两个人…
黎总监看着…唉,一滴泪都没掉,真是坚强。
是啊,这种时候还能撑住,太不容易了。
坚强黎落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得如同墓碑的棱角。她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自己脚边那一束沾满泥水的白色马蹄莲上。雨滴砸在花瓣上,脆弱的花瓣不堪重负地颤抖着,很快便折断了茎,委顿在湿冷的泥土里。
她缓缓蹲下身,动作有些凝滞。指尖触碰到冰凉泥泞的花瓣时,一个硬硬的小东西从她大衣的口袋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响,掉在泥水洼里。是一张边缘已经磨损得发毛的旧电影票根。
纸片被浑浊的泥水迅速洇湿,上面模糊的字迹却像烙铁一样烫进她的眼底——《情书》。放映日期,赫然是十年前。
雨水顺着她的额发滑下,滴落在票根上,与泥水混在一起。周围的嘈杂人声,墓园里的肃杀,新翻泥土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猛地退潮,被一种遥远而嘈杂的声浪粗暴地覆盖、淹没。
黎落同学,交作业了!
一个清朗又带着点促狭的少年嗓音,毫无预兆地在她记忆深处轰然炸响,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那是十一年前,空气里永远漂浮着粉笔灰和少年人特有汗味的盛夏午后。教室窗外的老银杏树正郁郁葱葱,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缝隙,在堆满书本的课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黎落正埋头和一道解析几何题死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啪嗒一声轻响,一个东西精准地砸在她摊开的习题册上。
她吓了一跳,抬眼望去。
一片心形的、脉络清晰的银杏叶,边缘还带着点新鲜的嫩绿,静静地躺在她的草稿纸上。紧接着,又是几片叶子,像小小的降落伞,接二连三地飘落下来。
她顺着叶子飞来的方向扭头。
隔着一个过道,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衬衫的男生正趴在桌上,侧着脸看她。他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又狡黠的笑意,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温柔的阴影。他手里还捻着一片刚摘下的银杏叶,指尖修长干净。
喂,黎落同学,顾屿拖着调子,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教室里嗡嗡的背书声和风扇的转动声,清晰地落在她耳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数学作业,就差你那份了。再不交,老班可要亲自来请你了。
周围有几个同学闻声看了过来,发出心照不宣的轻笑。黎落的脸颊瞬间像被点着了似的,腾地烧了起来。她飞快地低下头,胡乱抓起桌上的几张卷子,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顾屿伸过来的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
给…给你!她声音细若蚊蚋,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桌洞里。她能感觉到顾屿的目光还停留在她发烫的耳根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
2
雪夜栗香
那些青翠的银杏叶,后来被她小心地夹进了厚厚的英汉词典里。每一片叶脉都成了那个喧嚣夏日里,只属于她和顾屿的、带着阳光温度的密码。
时光像被风推动的流云,倏忽间便卷走了高中的蝉鸣与试卷。他们考入了同一座北方城市的大学。这里的冬天来得凛冽而迅猛,仿佛一夜之间,天地就被泼上了厚重的灰白颜料。十一月底,第一场大雪便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黎落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一只笨拙的企鹅,艰难地在宿舍楼下厚厚的积雪中跋涉。寒风卷着雪粒子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她刚从图书馆出来,准备去食堂吃饭,胃里却空空荡荡,翻搅着一阵强烈的、不合时宜的渴望——想吃学校后门那家老字号、炒得又香又糯的糖炒栗子。那暖暖的甜香,是这冰冷季节里唯一的慰藉。
就在这时,宿舍楼前那片被积雪覆盖的空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野。
是顾屿。
他站在雪地里,身上那件深色的羽绒服沾满了雪痕,裤腿膝盖处更是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湿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用旧报纸严严实实裹了好几层的纸袋,纸袋口还顽强地冒着一缕稀薄却温暖的白气。
看到黎落出来,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个终于等到大人回家的孩子,咧开嘴笑了。他试图朝她跑过来,却在厚厚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落落!他稳住身形,扬了扬手里的纸袋,声音在寒风里冻得有点发颤,却带着十足的兴奋,看!热乎的!排了好长的队呢!
黎落的心猛地一沉,快步冲过去。她顾不上漫天飞雪,一把抓住他冻得通红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她急切地掀开他湿透的裤腿,果然,膝盖处一片刺目的青紫淤痕,在周围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顾屿!你是不是疯了!黎落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气,下这么大的雪,路那么滑!就为了这个她指着那袋栗子,指尖都在发抖。
顾屿却浑不在意,只是笨拙地想把怀里温热的纸袋塞进她手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你不是说想吃吗后门那家,你说过就他家炒得最好吃…快尝尝,还烫着呢!
纸袋入手,沉甸甸的,隔着厚厚的报纸依然能感受到里面栗子滚烫的温度。那热意顺着指尖,一路烫进了黎落冰凉的心里,又酸又胀,瞬间融化了所有责备的话语。她低头,默默剥开一颗栗子,金黄油亮的栗仁露出来,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她踮起脚尖,把栗仁塞进顾屿冻得发白的唇间。
他愣了一下,随即顺从地张嘴含住,一边嚼着,一边看着她傻笑,眉眼弯弯,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里氤氲开。
甜吗黎落问,声音闷闷的。
嗯!顾屿用力点头,像只餍足的大狗,你给的,都甜。
大雪无声地落在他们身上,落在顾屿沾满雪屑的头发和肩膀,也落在黎落濡湿的眼睫上。天地苍茫,只有彼此呼出的白气和那袋糖炒栗子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在这个冰冷的冬天里,构筑起一个小小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3
梦碎签合同
时间再次展现出它既残酷又仁慈的双重面孔。毕业,求职,社会的熔炉将青涩淬炼成干练。黎落凭借过人的专业能力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在竞争激烈的金融圈崭露头角。顾屿则一头扎进了他热爱的智能算法领域,在顶尖的科技公司里如鱼得水。他们的世界,如同精心绘制的蓝图,正一步步从梦想变成坚实的现实。
又一个明媚得晃眼的春日周末,阳光慷慨地洒满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售楼处的沙盘模型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黎落穿着合身的米白色西装套裙,顾屿则是一身挺括的深灰色休闲西装。两人并肩站在沙盘前,手指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模型中央偏东的那一栋楼,一个高层的户型。
就它了,落落!顾屿侧过头,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光芒,像盛满了碎钻,视野无敌,早上第一缕阳光就能照进客厅!等装修好了,阳台给你种满你喜欢的绣球花,书房靠窗的位置放我的电脑…
售楼小姐在一旁笑容满面地附和:两位真有眼光!这户型是我们楼王,南北通透,采光特别好!顾先生黎小姐感情这么好,将来有了小宝宝,空间也绝对够用!
宝宝黎落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嗔怪地瞥了顾屿一眼,心里却像被蜜糖浸润过,甜丝丝地化开。她仿佛已经看到阳光满室的客厅,看到阳台上盛放的蓝色绣球花,看到书房里顾屿专注工作的侧影,甚至…看到一个有着顾屿眉眼的小小身影在地毯上蹒跚学步。
顾屿笑着,大大方方地揽住她的肩膀,手指在她肩头轻轻捏了捏,带着安抚和承诺的力度。他对售楼小姐点头:就这套,麻烦准备合同吧。
签字的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黎落深吸一口气,笔尖即将触碰到那决定命运的纸张——
顾屿!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呼唤,像冰锥般刺破了售楼处温馨的暖意。
黎落猛地转头,心脏骤然停止跳动。
前一秒还神采飞扬、规划着美好未来的顾屿,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他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膏像。他的身体沉重地、毫无缓冲地砸在光洁如镜的米白色大理石地砖上,发出沉闷而骇人的巨响。
砰——!
那声音在黎落耳中无限放大,震碎了所有关于阳光、阳台、绣球花和宝宝的幻梦。
顾屿!黎落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扑跪下去。周围响起一片惊慌的抽气和呼喊声,售楼小姐的尖叫刺耳地响起。黎落颤抖的手捧住顾屿的脸,他的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嘴唇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白色。
时间凝固了,世界只剩下身下冰凉坚硬的地砖和怀里爱人迅速流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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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刺鼻,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将长长的、空旷的走廊映照得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通道。黎落独自坐在走廊冰凉的蓝色塑料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遗忘在极寒之地的石像。她双手紧紧交握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皮肉里,留下几道弯月形的深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急救室门上那盏代表手术中的红灯,像一个冷酷的独眼巨人,用它猩红、恒定不变的光芒,无声地灼烧着她的神经。
终于,那扇沉重的门向内滑开。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步履显得有些沉重。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而肃然的脸,眼神在接触到黎落那双死死盯着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时,流露出深切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黎落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扯了一下,倏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瞬间一片发黑,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站稳。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死死地锁住医生。
医生走到她面前,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黎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黎小姐…我们尽力了。初步诊断…是脑部占位性病变,高度怀疑是…恶性胶质瘤。位置非常深,而且…是晚期。
胶质瘤…晚期…黎落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血肉模糊。眼前医生开合的嘴唇似乎在扭曲变形,走廊惨白的光线开始旋转、模糊。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瞬间涌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僵硬,连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听不清医生后面还说了什么关于预后、积极治疗、生存期之类的话。那些词语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漂浮、碰撞,却无法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句子。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无边的、死寂的、吞噬一切光亮的纯白噪音。
那盏猩红的手术灯,无声地熄灭了。随之熄灭的,仿佛是她和他刚刚才触手可及、色彩斑斓的未来。
4
最后的作业
病房里的灯光被刻意调得很暗,惨白中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重夜色,只有远处城市零星的灯火,像沉船后漂浮在海上的微弱磷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种生命缓慢流逝所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顾屿躺在病床上,整个人陷在雪白的被褥里,瘦削得几乎脱了形。曾经轮廓分明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紧贴着骨骼,仿佛一尊正在迅速风干的泥塑。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依然固执地睁着,像两簇在风中顽强摇曳、却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弱烛火。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插着留置针、布满青紫色瘀斑的手,一点一点,颤抖着,终于握住了黎落一直放在床边的手。
黎落的手冰凉,而他的手,却带着一种异常灼人的热度,干燥得如同枯叶。
落落…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是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他仅存不多的力气,…对不起啊…他喘息着,胸腔发出破风箱般吃力的嗬嗬声,…说好的…新房子…阳台上的花…还有…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投向黎落平坦的小腹,那里曾是他们无数次憧憬过、描绘过的未来图景的一角,…都没了…
黎落猛地反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他那只枯瘦的手。她倾身靠近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喉咙里翻涌的酸楚和哽咽,强迫自己扯出一个弧度。那笑容绽放在她同样苍白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傻瓜,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努力模仿着他年少时那促狭又带着点小无赖的语调,急什么顾屿同学,你忘了
她感觉到掌心里他的手指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她深吸一口气,将脸贴近他枯槁的颊边,让自己的声音稳稳地、一字一句地落进他逐渐涣散的耳中:
这次…换我等你交作业。
顾屿的瞳孔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里面倒映着黎落强撑的笑容,像水波里破碎的月亮。他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想再次呼唤她的名字,或者想再扯出一个他惯有的、安抚她的笑容。
然而,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两簇微弱的烛火,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黎落脸上那抹强撑的、破碎的笑容,如同冰封的湖面,彻底凝固在那里。她依旧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紧紧握着那只刚刚失去所有温度、正在迅速变冷变硬的手。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按下了暂停键。唯有身体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一阵阵沉闷而剧烈的崩裂声,像是冰川在无声地、彻底地坍塌。
5
十年孤影
墓园那场湿冷的葬礼,像一部被强行按下了快进键的黑白默片,在黎落的感知里只剩下模糊晃动的轮廓和令人窒息的低语。同事和亲友们那些节哀、坚强、保重身体的安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空洞而遥远。她机械地点头,回应,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麻木的得体。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坚强,一个在巨大悲痛面前依旧能挺直脊梁的、令人钦佩又心疼的女人。
没有人知道,当深夜降临,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当那扇厚重的、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的公寓门在她身后关上,黎落才真正活了过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海,将冰冷的蓝绿色光影投射进空旷得可怕的客厅。黎落没有开灯,她像一个幽灵,径直走向客厅一角那个巨大的电视屏幕。
按下遥控器,屏幕亮起,发出幽幽的冷光。
画面跳了出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不是葬礼的肃穆,而是铺天盖地的、浓烈到几乎灼伤眼睛的红色。那是他们的婚礼录像。
屏幕里,阳光透过巨大的教堂彩绘玻璃窗,将斑斓的色彩泼洒在红毯上。穿着洁白婚纱的黎落,美得惊心动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到极致的幸福笑容。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盛满了全世界的星辰。而穿着笔挺黑色礼服的顾屿,站在红毯的另一端,正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穿过宾客,精准地捕捉到缓缓向他走来的黎落时,他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怎样复杂的表情啊!
黎落像着了魔一样,在屏幕前席地坐下,蜷起腿,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锁住屏幕上顾屿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肌肉牵动。
那表情里有毫不掩饰的惊艳,像第一次在银杏树下看到她脸红时的悸动被无限放大;有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像炽热的岩浆在眼底流淌;有尘埃落定般的巨大满足,仿佛跋涉千山万水终于抵达了应许之地;还有一丝丝…一丝丝难以置信的惶恐和小心翼翼,仿佛不敢相信如此盛大的幸福真的降临在了自己头上。
黎落对着屏幕,开始无声地模仿。她努力牵动自己僵硬的嘴角,试图弯出顾屿当时那惊艳的弧度;她睁大眼睛,试图让空洞的眼底也燃起那样炽热的光;她努力让脸上的肌肉组合出那种混合着狂喜与惶恐的复杂神情…
一遍,又一遍。
寂静的深夜里,只有录像带运转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屏幕上反复播放的、遥远而喧闹的婚礼进行曲。黎落像个最虔诚也最笨拙的学生,对着唯一的老师,一遍遍练习着那个早已消逝在风中的表情。冰冷的屏幕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努力模仿出的表情,在巨大的空洞和悲伤面前,显得如此怪异而绝望。
她不是在回忆,她是在试图抓住一缕早已消散的魂魄。
十年。
窗外的银杏树绿了又黄,黄了又落,循环了整整十次。城市的天际线不断拔高,霓虹灯的色彩也悄然变换。黎落的世界,却仿佛被永远定格在了顾屿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凝固在了那个只有屏幕光亮的客厅里。
她依旧准时出现在那座摩天大楼顶层、视野绝佳的办公室里。她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决策果断、被业界称为铁娘子的黎总监。她依旧穿着剪裁完美的套装,化着无可挑剔的妆容,在会议桌上条理清晰地分析数据,在觥筹交错的酒会上与人得体地寒暄。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失去了效力,又或者说,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精密运转的、没有温度的符号。只有她自己知道,支撑着这副精致躯壳的,是深夜里那永不熄灭的屏幕幽光,是抽屉深处那些无人知晓的、冰冷的金属圆环。
又一个深秋的傍晚,寒风卷着枯黄的落叶拍打着玻璃窗。黎落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被暮色吞噬的城市。她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停顿了一下。然后,她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
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设计简约的铂金戒指,内圈刻着两个细小的字母:L&G。这是今年的。她面无表情地取出戒指,动作熟练地将它套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纤细苍白的手指上,从指根到指节,已经密密麻麻地套着九枚款式相似、只是新旧程度不同的戒指。冰冷的金属环层层叠叠,像沉重的镣铐,也像某种病态的勋章。
十枚戒指,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下,泛着冰冷而沉默的光泽。
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显示一个陌生号码。黎落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几秒钟后,座机刺耳地响了起来。她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起。
喂,黎总监吗我是物业的老王。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安和急切,您…您还好吧是这样的,您隔壁新搬来的邻居,连着好几天了,一到后半夜就听见您那边…呃…有女人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着怪瘆人的…他们实在有点害怕,就…就报了警。警察这会儿可能快到您家门口了,您看…
女人的哭声
黎落握着话筒,指尖冰凉。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办公室墙上悬挂的一幅装裱精致的银杏叶标本,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少年隔着课桌丢给她的那片。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让他们进来吧。
她挂断电话,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窗外沉沉的暮色,没有再看桌上堆积的文件,也没有再看那十枚禁锢着她手指的戒指。她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套装衣领,像一个即将出席重要场合的演员,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仪容。然后,她拿起椅背上的驼色羊绒大衣,步伐平稳地走向电梯。
电梯平稳下行,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像生命倒数的读秒。黎落走出公寓楼,深秋傍晚的冷风立刻卷着枯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萧瑟的穿透力。她裹紧大衣,没有叫车,只是沿着人行道,慢慢地朝着城市边缘的方向走去。步履很稳,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是每一步都踏在回忆的碎片上。
暮色四合,天光彻底沉入墨蓝。当她终于踏进墓园那扇熟悉的、爬满藤蔓的铁门时,夜色已浓得化不开。高大的松柏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无数沉默的守夜人。惨淡的路灯光勉强勾勒出纵横交错的石板小径,也照亮了那些冰冷石碑上模糊的名字。
她不需要寻找,脚步自动将她带到了那个熟悉的位置。
顾屿的墓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十年风雨的洗刷,让碑上的刻字边缘变得柔和了些许,却依旧清晰地刺痛着她的眼睛。墓碑顶端和周围的地面上,零星散落着几片枯黄的银杏叶,在夜风里打着旋。
黎落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那块石头,看了很久。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眷恋,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伸出双手,像是要去拥抱一个无形的幻影,又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无声无息地、彻底地委顿下去。她侧躺在冰冷的、带着夜露湿气的墓碑前,脸颊轻轻贴住了那粗糙冰凉的石面。左手上,十枚冰冷的金属戒指相互磕碰,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
视野开始模糊,黑暗温柔地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在意识彻底沉入那片无边黑暗之前,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清朗的少年嗓音,带着熟悉的促狭笑意,穿过十一年漫长的时光尘埃,清晰地响起在耳边:
黎落同学,交作业了…
6
尘埃落定
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墓园死一般的沉寂。两道雪亮的车灯粗暴地撕开浓重的夜色,最终在顾屿墓碑所在的小径入口戛然熄灭。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迅速下车,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的墓园里乱晃。
就是那边!刚才有人打电话说看到有人倒在那儿!一个警察指着前方,声音带着职业性的紧绷。
几道光柱瞬间聚焦,齐齐打向顾屿墓碑的方向。
惨白的光圈下,清晰地映照出黎落蜷缩在墓碑前的侧影。她穿着驼色的大衣,身体微微蜷曲,脸颊贴在冰冷的石碑上,姿态安静得如同沉睡。一头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沾满夜露的枯草和落叶上。左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惨白的光束清晰地照亮了那只手——从纤细的无名指根部开始,一枚又一枚,整整十枚款式相似的铂金戒指,冰冷地、沉默地、层层叠叠地禁锢着那根手指,一直戴到了指节处。它们在手电筒的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像一串凝固的、沉重的泪滴。
黎小姐一个警察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过松林的呜咽。
为首的警察心头一沉,快步上前,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黎落颈侧的脉搏。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一片,如同她身下的泥土。他屏住呼吸,仔细感受着,几秒钟后,他的脸色彻底变了,凝重地收回手,对着同伴摇了摇头。
通知法医吧。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另一个警察下意识地将手电光移开黎落的脸,似乎不忍再看。光束上抬,无意间扫过顾屿墓碑上方一个小小的、嵌入式的壁龛——那是专门用来放置骨灰盒的。壁龛里,原本只静静地立着一个深色的骨灰盒,那是顾屿的。
然而此刻,在那个陪伴了顾屿十年的骨灰盒旁边,竟紧挨着另一个崭新的、样式完全相同的骨灰盒。两个盒子肩并着肩,亲密无间,像是依偎在一起。它们的表面,都均匀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在光线下微微反光的尘埃。
那尘埃,像岁月落下的、同样温柔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