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一耳光打在我脸上:下贱东西也配碰本宫
我摸摸火辣的脸颊,转身对屏风后的奶娘大声求婚。
王姨,嫁我吧!
皇帝惊得喷出茶,大臣们筷子掉了一地。
...........
1
左颊上挨的那一下,火辣辣地烧起来。我被人打过很多次巴掌,有时是主子,有时是别的府里的体面人,巴掌印留在我脸上的时间,往往取决于对方用了多大力气。
这次的滋味,格外尖锐鲜明。公主南宫琉璃手指上那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戒指,大概划破了皮肉,有一线温热粘稠的东西,正顺着我耳根子旁边往下淌。腥甜的铁锈味在我嘴里弥漫开来。打我的是公主,所以她戴的首饰也是特制的,打人更疼些我心里头不由得闪过这么一个荒唐的念头。
下贱的东西!她清脆的声音像一块碎冰投进死水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在这宴席间空阔处回荡开来,也配碰本宫一片衣角滚远点!
刚才我那一下趔趄,是右脚绊在了花梨木座椅突出的浮雕兽首上,身体失去平衡,肩膀擦过了她那条价值连城的孔雀翎羽披帛。仅此而已。绸缎冰凉滑腻的触感还没从肩头彻底消失,脸颊上的剧痛就先一步抵达了。
周围丝竹声骤然停了,像是被她的怒气掐断了喉咙。大臣们举杯的手停在半空,觥筹交错的喧哗也凝滞了。无数道视线,或惊愕、或鄙夷、或事不关己的漠然,全都落在我身上,沉甸甸地,压得我脊背向下弯,几乎抬不起头。
这殿里暖热熏香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得令人窒息。公主南宫琉璃站在我面前一步之遥,身上熏的不知是什么异域香料,浓得像化不开的花雾。熏风拂过她额前摇曳的金镶玉步摇,那些珠子碰在赤金簪子上,叮当作响,一下下敲打着我绷紧的神经。她那双描画得十分精致的凤眸微微眯起,俯视我,像是在看一粒碍眼的尘埃。
她身后,描金屏风的丝质屏面上,水墨云山图静静晕染。屏风脚边一点墨青色衣角,不动,却存在着。
脸颊上的血似乎流得更欢了,粘稠温热地淌过下巴尖,一滴,砸进织锦地毯繁复的缠枝牡丹纹里,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污痕。
那一瞬间的屈辱,像是滚烫的牛油浇进了冰水里,猛地炸开。
我低着头,目光直直扎在脚下的御窑金砖上,那上面浮凸的云纹蟠龙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我。一股血往脑袋里冲,顶得我耳朵嗡嗡作响。这满殿珍馐美酒的香气、名贵香料的味道,都他娘的混在了一起,闻着像糊了锅的泔水,让人反胃。公主脸上毫不掩饰的嫌恶,成了压垮我憋着的那口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去他娘的!
就在南宫琉璃扬着下巴,唇角那抹刻薄的弧度正要加深的时候,我猛地挺直了脊背。动作之大,让身后负责警戒的侍卫腰刀柄上的铜环都叮地撞响了一声。
我豁然转向那面巨大的屏风,屏风脚边那点墨青色的衣角,几乎成了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绳索。我吸气,把胸口积压的那些带着血腥气的怨怒,混合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疯狂,狠狠地喊了出来,声音大得把殿内残存的所有声响都盖了过去:
王姨娘!
两个字出口,大殿内彻底死寂,连银勺掉进羹碗里的微末声响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真空般的沉默,比刚才更沉,更闷,仿佛空气都已凝固成铁板一块。
我不管不顾,像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却偏要掀翻赌桌的癫狂赌徒,只顾盯着那片屏风下摆的墨青色:
王姨!嫁了我吧!我豁出去了,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生生撬出来的,我李铁柱指天发誓!从今往后,把您当亲娘一样供在头顶上!我……
噗——!
龙椅方向传来一声喷水似的怪响,异常刺耳,硬生生打断了我后头更离谱的誓言。
皇帝陛下大约是被这旷古未闻的求婚惊得岔了气,一口参汤呛住了喉头。
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紧跟着爆发出来,惊得近侍手忙脚乱地拍抚龙背。
哐啷…啪嚓…
紧接着,周围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碰撞和闷响。那是离皇帝近些的老臣们,惊吓过度,手中玉箸象牙箸噼里啪啦砸落在镶金嵌玉的桌案和冰凉的金砖地上。好几双失了魂的眼睛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混杂着无可救药的震惊和怜悯——这孩子怕是被公主那一耳刮子扇傻了,彻底疯魔了!
一片混乱嘈杂声中,唯独南宫琉璃的笑声穿透而出,尖利得如同夜枭在啼。
哈哈哈……哈!她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珠翠步摇疯狂地甩动着,几乎要从那精心绾好的九鬟仙髻上飞脱出去,那张明艳娇贵的脸上肌肉扭曲,写满了嘲讽,疯……真是疯了!你们听听!听见没一个下贱胚子,竟敢妄想我那——她用力喘了口气,才把最刻薄的字眼砸出来,我那奶娘哈哈哈哈!那个粗手笨脚、人老珠黄的老婆子!
她像是听到了普天下最荒诞不经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甚至扶住了旁边一名侍女的手臂借力。那侍女被她掐得龇牙咧嘴,却不敢稍动。
整个大殿成了她一个人的戏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吸引了过去。屏风角落的那一抹墨青,仿佛被这笑声和那些怜悯鄙夷的眼神淹没得更深了,更微不足道了。
就在这难堪又荒谬的寂静几乎要沉到最底时——
描金屏风背后,那一点点墨青色开始动了。
起初,动得很慢,慢得像一片秋叶在池塘水面上的飘移,无声无息。渐渐地,那色彩有了形状,是一角洗得泛白、边缘却磨损得异常利落的裙裾。最后,一道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瘦削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那繁复的云山屏风后转了出来。
老旧的布鞋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王翠花就那样一步步走了进来,穿过这极尽人间奢华的宴乐之地。她没有看我,目光似乎平直地望着前方,那双总是操劳、布满茧痕的粗糙手掌垂在身侧。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像一座历经岁月侵蚀、只剩下平静的石雕,缓缓穿过一片狼藉的案席和无数惊愕不解的目光。
最终,她停在了我面前。
南宫琉璃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猛地掐住了脖子。她脸上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的嗤笑凝固了,凤眸微眯,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惊疑。
奶娘的动作依旧很慢,没有半分迟疑。她抬起右手,那是一只极其普通的手,指关节粗大,皮肤粗糙,掌心有长年累月做粗活留下的厚茧。就这样一只手,轻轻覆上了我火辣辣灼痛着的左颊。
什么感觉
就在那布满粗茧的手掌与我脸颊皮肤接触的刹那,一股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冰冷滑入肌理之下。那不是寒冬凛冽的刺痛,也不是山泉沁人的凉意。那是一种更本质、更纯粹的寒,如同天地初开时最深沉的寂静。像是被埋进亘古不化的冰层深处冻过,瞬间失去了对热和痛的感知。但那冰冷并不冻伤,它仿佛带着灵性,瞬间抚平了皮肤下灼热的叫嚣。
那血痕,就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迅速地合拢、变淡,最终消失无踪。脸颊上只留下光滑的皮肤。
满殿死寂。
只有老太监总管脚下一个慌乱的小太监,大概是惊吓过度,捧着的盛满冰块的玉盆猛地脱了手。白晃晃的冰块砸在金砖地上,滑溜溜地四散逃开,一个棱角锐利的冰块哗啦一声撞在了御座下的金阶上,竟然弹跳着,连带把角落里一方用于镇纸的羊脂白玉玺也跟着撞了出去!
玉玺沉重地砸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但此刻,无人顾得上它。
南宫琉璃脸上的嘲讽就像被冻住的水墨,骤然僵死。她那对精心描画过的凤眼睁得滚圆,死死盯着奶娘收回的那只平凡无奇的手。尖利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从高亢的嘲笑一路破音跌落,变成了一种极其短促、难以置信的嘶哑:你……!
data-fanqie-type=pay_tag>
就是这只手。
这只布满茧子、关节粗大、仿佛只能拿起笤帚或粗陶碗的手。
在这只手触碰到我脸颊的那一瞬间,我如同被裹进了一场无声的风暴中心。脸颊上那火辣辣的耻辱印记是被抚平了,但同时,一股比抚平伤痕时的冰冷更凛冽、更幽深的寒意,却以无可抗拒的势头,从她粗糙的指尖猛冲进我的血脉里!
那寒意并不伤人,它更像一头沉睡了万载的古老精魂,忽然寻到了最后的契约者。它在我身体里奔腾、呼啸,每一个呼啸都带来一阵轻微的震颤,激得我头皮发麻。它无声地奔流,所过之处,我自身那点可怜得近乎虚无的修为被瞬间碾压、同化、吸收。
无数难以分辨的冰冷符篆,带着冻结灵魂的气息,顺着这寒意的奔流,疯狂地涌向我的脑海深处!
身体彻底脱离了掌控,如同冰雕般僵直。我的右手却像被无形的寒冰丝线操控,猛地抬起,一把攥住了奶娘尚未完全收回的左手腕!
就在肌肤接触的刹那,天地仿佛凝固了一瞬。
奶娘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浑浊眼珠,瞳孔深处猛地一跳,像有什么沉寂万年的东西被惊醒了,裂开一道冰冷的缝隙。
嗡——!
一声低沉得如同来自九幽地底的轰鸣,骤然自她身躯内部震荡开来!
大殿内所有灯烛烛焰,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诡异地齐齐向左剧烈倾斜,却又硬生生定住、凝固,燃烧的焰心在片刻后竟透出一种诡异的幽蓝色!
紧接着——
咔……咔嚓嚓嚓……
令人牙酸的结冰声,如同万头细小的冰蚕在疯狂噬咬殿宇内的一切表面,密集而急促地响成一片。
盘龙金柱上蜿蜒盘旋的金色蟠龙须发上,迅速凝结出一层亮晶晶的白霜。
铺就地面的金砖缝隙里,晶莹的冰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蔓延爬升。
离我们最近的一张御案上,那滚落一旁的金壶口还悬着几滴先前泼洒出的美酒,酒液未及落地便在半空中凝结成了琥珀色的冰棱子,叮地砸在霜覆的地砖上,碎成数瓣。
最刺眼的,是南宫琉璃那一头价值连城、精心梳就的珠翠宝冠!
就在那震荡嗡鸣响起的瞬间,靠近我们这一侧的那支最华丽的赤金点翠嵌珠凤凰步摇,步摇上缀着的鸽血红宝石旁边,肉眼可见的水汽急速凝结,凝成一个微小的白色冰晶。紧接着,这冰晶迅速扩展,瞬息覆盖了那只翠羽金凤!细碎的冰晶瞬间蔓延开来,像是贪婪的冰霜藤蔓,沿着步摇的赤金枝蔓、细珠串成的流苏一路疯狂攀爬!
冰晶爬上她发髻高耸的边缘,爬上她额头两侧插着的累丝点翠花钿!她耳垂上那对剔透的东珠坠子,眨眼间也被包裹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极致的寒气并非仅仅针对她,它无形地扩散着。
一道肉眼可见的淡白色寒气冲击波,猛地从我身边奶娘身上爆发出来,如同投入静水的巨石掀起的冰寒浪涌,轰然卷出!
呼啦——!
正对着宴席尽头的那一扇巨大的七宝琉璃窗,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精美的霜花,将窗外御花园的繁盛景致完全遮蔽。
更令人骇然的是,窗外那条横贯皇城的浩荡御河。就在这冲击波掠过窗棂的瞬间,奔流不息的河水猛地停滞了一下。河面以恐怖的速度变暗、凝结,平滑如镜!方才还随波荡漾的皇家御舟、嬉水的水鸟,尽数冻结在厚厚的冰层之下!
整个帝都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封冻!
殿内死寂到了极致。冰封的声音停止后,只剩下一种可怕的、近乎真空般的凝固。
南宫琉璃僵立在那里,满头满身覆盖着一层晶莹的薄霜,那些冰晶还顽强地攀附在她华丽的发饰、珠宝上。昔日耀眼的光芒被寒冰覆盖,不再璀璨,反而显得凄清可笑,像个用冰雕出来的小丑。她脸上之前那恶毒的嘲讽、高高在上的倨傲,连同那片刻的震惊,一并被彻底冻结,凝固在脸上,扭曲成一个荒谬而丑陋的面具。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眸瞪得极大,眼珠子几乎要夺眶而出,里面翻涌着排山倒海的、足以将她自己淹没啃噬殆尽的惊骇、茫然与难以置信。
我脑子里,像是有一个尘封了无数个轮回的寒冰巨匣,在这一刻轰然炸开。极度的冰冷中,只有几个庞大无比、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古老篆字,在意识的冰原上缓缓显现,占据了我全部的心神。它们像由深藏于亘古玄冰中的精髓凝炼而成,光芒幽冷,气势磅礴:
《冰魄玄经》——
本源寒核缔结。
我的视线掠过南宫琉璃那张冻得僵硬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她满头珠玉上那层越结越厚、晶莹闪耀的寒冰上。
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一点弧度。
殿下,我的声音在这冰封死寂的大殿里响起,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近乎残酷的平静,敲碎了凝固的空气,现在……够格碰您了吗
2
冰冷的气息还未散尽,大殿内时间仿佛被冻住。
凝固的寒气中,那幽蓝色的巨大篆字《冰魄玄经》在我脑海中缓缓旋转、隐没,无数奥妙冰冷的符箓流转,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操控极寒的力量感,无比真实地沉淀下来。
我握紧了王翠花那只粗糙的手。掌心的硬茧磨着我的手指,但这双手,此刻却是我握过的最温暖的东西——那是力量本身残留的温度。
王翠花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舒展开一些,眼底的浑浊褪去,只剩下一片看透万载风霜的平静深潭。她没有看我,目光只是淡漠地扫过这瞬间冰封住的至尊殿堂,扫过那些惊骇欲绝的脸孔,最终,落在了那个几乎被薄冰镀了层琉璃外壳的人影身上。
南宫琉璃。
她僵立着,华丽宫装上的薄霜像一层给她量身定做的可笑甲胄。满头珠翠被冰晶严丝合缝地包裹、冻结,再也看不出丝毫金玉光泽,活脱脱一个满头坠满冰疙瘩的人形架子。那张曾被无数赞颂过的倾世容颜,此刻被霜气覆盖,混杂着冻僵的肌肉、未褪的惊骇与茫然,扭曲变形,只剩下一种被寒冰固定住的丑陋滑稽。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极度恐惧下的本能痉挛。一滴被冻得晶莹剔透的泪珠,挂在她的睫毛上,颤巍巍,如同冰冷的琥珀。
死寂。
大殿如同冰雕的坟墓。大臣们雕塑般僵在各自的席位上,眼珠子艰难地转动着,恐惧像藤蔓缠紧了他们的心脏。侍卫们腰刀出鞘了一半,寒气却沿着冰冷的金属爬上手臂,冻得指节发青,再也不敢寸进。
我牵起奶娘的手,迈步。
脚下冰覆的金砖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嚓声,在这落针可闻的死寂里,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是敲打在众人脆弱神经上的重锤。
我的视线笔直地看向那张被寒冰描摹过的、滑稽又惊惶的脸。
公主殿下,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气,敲碎了一殿冻住的死寂,现在……够格碰您了吗
平淡的声音,没有任何嘲讽或刻意的高亢。就是这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让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南宫琉璃猛地一颤,覆盖在珠翠冰壳下的眼珠剧烈地抖动。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冻住的倒吸气声,像是破掉的风箱,恐惧得无法成言。她想后退,想尖叫,想命令侍卫把这胆敢羞辱她的贱民碎尸万段——但一股源自那苍老妇人、无形却沛然莫御的寒冰气场,将她彻底钉在了原地,剥夺了她所有的反抗意志。
她就像一个被剥夺了所有华丽外壳、只剩下恐慌内核的、任人摆布的冰偶。曾经引以为傲的权势、地位、美貌,在这绝对的寒意面前,比最薄的冰片还要脆弱。
就在我即将真正站定在她面前,那覆盖着薄霜的孔雀翎羽披帛触手可及之时——
咳!咳咳……铁柱……不不……李……李壮士!
一个被冻得直打哆嗦,却强作镇定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和强行装出来的和气。
是皇帝。
他脸色白得像刚刮下来的墙皮,嘴唇冻得青紫,身上裹了好几层太监们慌忙罩上去的狐裘貂氅,却还在抖个不停,手中的金杯早不知掉哪去了。他的眼睛,这个帝国至尊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哀求、恐惧和一种被绝对力量碾碎后的顺服。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仪
李壮士……息怒!息怒啊!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安抚,琉璃她……她年轻不懂事!被宠坏了!千错万错,都是……都是朕的错!朕教女无方!
他语无伦次,目光慌得如同被困在陷阱里的鹿,在我和默立一旁的王翠花身上紧张地来回扫视。
他伸出那只冻得发僵的手,急切地朝着我挥动,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壮士……壮士既与……王……王仙长……情意……情意深重……
他艰难地吐出仙长两个字,看向王翠花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似乎生怕这个词冒犯了这尊突然降临的寒冰女神,那自然是……是良配!良配!朕……朕明日就……不对!现在就下旨!赐婚!大……大力操办!举国同庆!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更加可怕的后果,猛地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哀求:但……但还请高抬贵手!饶……饶过琉璃!也……也别冻坏了她……她还小……不懂事……饶了她这一次吧!
他看着女儿那一身冰疙瘩,心疼得直抽冷气,却也只能对着这无形的寒冰力量徒劳地请求。
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此刻卑微、慌乱得如同集市上乞求施舍的老农,所有的颜面都被寒气冻结、踏碎。他连一句完整体面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求这寒冰和掌控寒冰的人能开恩。
一个威严了半生的皇帝,在自己权势的巅峰殿堂里,对着一个曾经的下贱家丁和一个他眼中的老东西,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这画面本身,就带着一种荒诞到令人窒息的黑色幽默。
王翠花终于抬了抬眼,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扫过龙椅上的九五至尊。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的淡漠。
陛下放心,
她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奇异地抚平了空气中的部分寒意,些许寒气,伤不了公主千金之体。
她顿了顿,平淡无奇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对皇权的绝对漠视,却又维持着最基本的、如同礼节般的表象,老身,不会伤及旁人无辜。
这声老身平静道出,却让皇帝陛下浑身又是一个激灵,差点从冰冷的龙椅上滑下来。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是……是!仙长……王仙长慈悲!慈悲!
哪里还有半分敢纠正称谓的心思。
他慌乱的目光越过我,无比渴望地落在我牵着的王翠花身上,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希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只是……这满殿寒气……还有外面……河……河都冻上了……这……这……
寒气虽因她开口缓和了少许,但殿内的冰霜并未立即消退。窗外被瞬间冰封的护城河如同一块巨大的、惨淡的墓碑,无言地昭示着刚才那毁天灭地的寒冰伟力。皇帝急得快哭出来,这景象要是持续下去,皇家的脸面、皇城的秩序、甚至整个帝都……还剩下什么
王翠花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柱子,
她唤道,那沙哑低沉的声音里,竟含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像寒冰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透出了一点阳光的温度,冷了么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关切。
不是力量熟悉了么,不是功法感觉如何,而是问他——冷么
仿佛他依旧是那个被她看着长大的、需要她操心冷暖的少年。
仿佛这周围冻住的江山王权、这冻结的滔天气势、这高高在上被冰成小丑的公主与匍匐乞怜的皇帝,都不过是尘土幻影,入不得她的眼。
她关心的,只是这孩子在这样的大场面里,会不会……感到冷。
整个冰封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句话面前,融掉了一丝冰冷的、坚硬的外壳。
我低头看着她布满皱纹、写满操劳,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无限力量的面容。那双浑浊褪去后清澈深冷的眼瞳里,映出我一个略显模糊的影子。心头翻涌的不是骤然暴富的权力狂喜,不是血脉喷张的复仇快意。
而是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在童年尘埃里的……安心。
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历经风霜狼狈,终于一脚踏进了一间燃着炉火的、虽然简陋却绝对安全的柴房。
冰冷的世界瞬间与我隔离开来。
不冷了,王姨。
我低声回答,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放松,像小时候弄湿了衣服被她牵回家时的语调。我握紧了她的手,暖和了。
话音刚落。
殿内那原本坚硬如铁的寒气,那覆盖蟠龙金柱的金砖地面上的厚厚冰霜,窗棂上精美却致命的冰纹,空气中冻得人血液凝滞的寒冷……这一切,开始无声地消融。
不是雪融成水那样的流淌。
而是……瓦解。
像被一只无形巨手轻轻拂过,严酷的冰霜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露出底下原本的颜色——光洁的金砖,鲜艳的彩绘梁柱,温润的窗棂。坚冰化为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汽,袅袅升起,转瞬便蒸发弥散于无形。
窗外,那横贯皇城、仿佛被永恒冻结的护城河也发出了低沉的、冰面断裂的巨大声响。厚厚的冰层从中央迅速碎裂、崩解、融化,哗啦啦的水流声重新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汹涌。冰封的御舟和水鸟重获自由,在水面上颠簸漂浮,发出混乱的惊叫和划水声。
整个被冰封禁锢的皇权中心,像一个解冻的巨大冰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归到它本来的模样——冰冷,华丽,带着世俗权力的算计。只是那上面,永久地烙印下了一道无形的、源于极寒力量的敬畏之痕。
刺骨的寒意消失无踪,大殿的温度瞬间恢复了初秋的温和。
然而,南宫琉璃满头珠翠上覆盖的薄冰却消失得极慢。那些晶莹的冰晶还顽固地附在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上,嵌在累丝花钿的缝隙里,沾满东珠坠子光滑的表面,不肯完全退去。让她那头华丽的金珠玉翠,依旧像个半融未融、狼狈滑稽的冰饰架子,在温暖的空气中反着湿漉漉的光。
她脸上的冰霜化去,留下冻出的红痕和残余的恐惧狼狈。身体的禁锢消失,双腿一软,她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头上的步摇因这踉跄猛地一晃,那些未化的冰晶发出哗啦的轻响。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后知后觉的巨大羞耻和无边无际的恐惧,终于冲破那点冻僵的神经,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如同开了闸,却不再是晶莹的冰珠,而是汹涌狼狈的泪流,混杂着残存霜雪的湿痕,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是恐惧,更是绝望的抽泣——她所有的骄傲,所有高人一等的资本,在刚才那覆顶的寒意面前,被碾碎成尘,踩进了最深的泥里。那个她唾弃的男人,牵着她眼中粗鄙无能的老婆子,用最冰冷的现实,将她从云端彻底打落,连一点点残存幻想的余地都没留给她。
王翠花连眼角的余光都没分给她一丝。她只是抬头,平静地望向那张依旧写满慌乱和祈求的龙颜。
陛下,
那沙哑的声音响起,如同拂过冰面的一缕轻风,婚嫁俗务,不敢劳烦天家费心。老身与柱子,自有归处。
轻描淡写一句话,彻底堵死了皇帝那点借着赐婚、操办试图攀附拉拢、甚至是想把这位恐怖存在纳入皇家体系管控的可笑幻想。
皇帝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了。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什么挽留的、笼络的虚词都再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无边的苦涩和彻骨的寒意。巨大的失落感和更强的恐惧感淹没了他。他看着那个牵着手站在殿中、连背影都透着一种平静力量的苍老妇人,再看看她身边那个从家丁蝼蚁一步登天的年轻男子……
帝国权力的根基,仿佛被投入了这刚刚解冻的冰冷河水中,沉浮,不知去向何方。
王翠花不再多言。
她轻轻拉了拉我的手:柱子,走吧。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唤他归家吃饭。
我点点头:好。
没有再看一眼地上哭得狼狈不堪的南宫琉璃,也没有看一眼龙椅上失魂落魄的皇帝。
我和她牵着手,迈开步子。步伐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悠闲。
光洁如初、水迹未干的金砖地面倒映着我们不算高大、甚至有些寻常的影子。
没有任何阻拦。
侍卫们紧紧贴着冰冷的蟠龙金柱,像一尊尊镀金的冰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将头埋进御案底下,连偷瞄的勇气都没有。有些人甚至死死闭着眼,假装自己从未看见过刚才那颠覆认知、惊心动魄的一幕。
那条通往殿门的路,铺着猩红的地毯,在我们脚下延展,无比空旷,又无比安静。
沉重的殿门在我们面前自动无声滑开,门外夕阳的金辉泼洒进来,暖洋洋的,驱散了殿内最后残留的那丝不真实的冰冷气息。
我们走出那道象征无上权力的门槛,将一殿凝固住的惊惶失措、绝望哭泣与失魂落魄的背影,将那被瞬间改写又冻结再解冻的皇权威严,以及那头依旧未能彻底摆脱薄冰装饰、狼狈抽泣的南宫琉璃,永远地留在了身后那片冰冷肃杀、却再也困不住我们的朱红宫墙之内。
夕阳的光将殿门内长长的影子切割变形。
在跨出门槛,金辉彻底笼罩我们前的一瞬,殿内,隐约传来皇帝捂着脸、终于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低声哀叹:
……祖宗基业……朕……朕这是找了个什么‘驸马’回来啊……
暖风吹拂面颊。
我和王翠花并肩站在高高的玉阶上,俯瞰着下方被冰封又解冻的皇城。御河重新流淌,夕阳在粼粼波光中碎成金片。人声、车马声、寻常市井的喧闹声,裹挟着真实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王姨,我转头看向她布满风霜的侧脸,轻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王翠花抬眼看着远处沉入宫墙的落日,沙哑的嗓音在暖风中奇异地平缓:
回家,柱子。她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向尘世更广阔的某处,回我们自己……真正的家。
她粗糙的手紧了紧,没有惊天的寒意,只有无比沉稳的力量感顺着掌心传来。
夕阳无限好。
我踏出第一步。
前方再无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