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圣旨下来那天,京城炸了锅。
高岭之花首辅和刁蛮公主被捆上婚床。
谁知第二天婢女推门:龙凤喜烛倒插在夜壶里,合卺酒泼了御赐丹青一脸。
公主顶着鸡窝头咆哮:狗驸马!敢偷吃我的糯米鸡!
屏风后首辅慢条斯理系腰带:殿下昨天踹我下床十八次。
直到某天,皇后突击查房。
两人正滚在地上互薅头发,门外突然传来:皇上驾到——
公主秒变娇羞状把首辅按进怀里:夫君,臣妾喂您吃葡萄~
首辅反手扣住她后脑勺深吻,喘着气对门外道:烦请陛下稍候...臣正与公主切磋武艺。
1
赐婚圣旨砸下来的那天,整个京城就像被人在滚油锅里泼了一大瓢凉水,滋啦一声炸开了花。
碎嘴婆子、茶楼说书人、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无不惊掉了下巴——那可是当朝首辅顾衍,清冷似九天月、孤傲如雪山顶一株万年寒松的顾大人!居然被配给了全京城头号混世魔王——刁蛮任性的嘉宁公主萧玉!
金銮殿上,新登基的小皇帝拿着老皇帝临终前亲自批下、盖着血玉玺的赐婚诏书,憋笑憋得十分辛苦,看向殿下面无表情的首辅和他身边那位气得脸蛋鼓成河豚的亲姐姐嘉宁公主,清了清嗓子,努力正经道:咳,顾爱卿,皇姐啊,你们看……这可是父皇他老人家最后的心愿……
他话没说完,嘉宁公主萧玉直接原地炸了毛,纤纤玉指几乎戳到旁边顾衍那张冰块脸的鼻子上:父皇定是老糊涂了!把我嫁给这个连笑都不会的……她词穷了一下,憋出个自以为杀伤力十足的词:木头人!本公主不干!
顾衍眼皮都没抬一下,长长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绪,只对着龙椅上的小皇帝一拱手,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念枯燥的奏章:陛下,臣,遵旨。那姿态,仿佛接的不是姻缘而是去菜市场批发的十斤咸菜。
萧玉气得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倒仰归西。
三个月后,首辅府挂满了扎眼的大红绸缎。
洞房花烛夜,那扇雕花的紫檀木新房门外,竖着耳朵听壁角的嬷嬷和侍女们脸上的笑容从期待,到迷惑,再到惊恐,最后完全麻木,只听得门内:
顾木头!这床是本公主的!你滚地上去!
殿下,龙床尚分东西,此乃臣府邸。声音倒还算平和。
啊啊啊!我管你分不分东西!下去!
咚!一声闷响,像是重物落地。
接着是顾衍冰冷、压抑着恼火的吸气声:殿下,这是第六次。
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混杂着两人压低的、毫不斯文的争执和碰撞声。外头的老嬷嬷捂着心口直念阿弥陀佛,造孽啊造孽。
天刚蒙蒙亮,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小环端着水盆,小心翼翼地推开婚房虚掩的门。刚一踏进去,哐当一声,铜盆差点失手砸脚面上。身后跟着进来的几个仆役也僵在了门口,一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鸭蛋。
眼前的景象,饶是知道这两位主子不是什么善茬,也委实过于别开生面了些——
那象征洞房花烛、雕着龙凤呈祥的巨大红烛,赫然被倒插进了角落里一个镶嵌着螺钿的描金夜壶嘴里!凝固的红色蜡油糊了夜壶满身。案几上倾倒的琉璃合卺杯,残留的酒液顺着桌沿流淌而下,将墙上挂着的御赐《早春山居图》泼了个透心凉,原本清雅的山色糊成一团诡异的赭石汤。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撕碎的绫罗(疑似某人中衣的残片)、碎裂的瓷片(某套价值连城的冰裂纹花瓶的残骸)、凌乱的糕点渣滓(昨晚进贡的宫点结局)、还有无数从床榻锦被里飞出的、洁白无辜的鹅毛……整个洞房活像刚被一队彪悍的野猪精集体糟蹋过。
新房中央,主角登场。
嘉宁公主萧玉顶着一头不知打了多少死结、堪比鸟窝的凌乱青丝,穿着几乎被撕出个大口子的石榴红寝衣,叉着腰,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胭脂虎,正对着一扇巨大的云母屏风暴吼:顾衍!你个天字第一号馋狗!敢偷吃我的桂花糯米鸡!还藏在袖子里!赃物都在!你给本公主滚出来!那是我昨晚特意留的!
屏风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整理衣料的声音。紧接着,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浑身上下除了唇角一道极细小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抓痕外,清冷如玉一尘不染的顾首辅转了出来。他慢条斯理地系好最后一根丝绦,抬眼对上萧玉喷火的双眸,语速平稳,带着一丝丝奇异的、熬夜后的疲惫理直气壮:
殿下息怒。您昨夜连环踹臣下床一十八次,臣腹中甚是空乏,不得已权充些许干粮。况且,他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点心渣,殿下您打斗之时,踩踏浪费的,恐怕比臣吃掉的还多些。
萧玉被他这倒打一耙、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差点撅过去,一句硬邦邦的那你也该打在舌尖上滚了滚,正要不管不顾扑上去再战三百回合——
一个温和含笑的女声伴随着环佩叮当响,春风般地飘进了这修罗场:玉儿,衍之昨夜睡得可还好母后特来瞧瞧你们小两口……话音未落,珠帘被随行的宫人撩起。
身着明黄凤袍、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脸上还带着慈爱宽和的笑意,脚步轻盈地迈了进来。
她的笑,在目光触碰到满室狼藉、以及女儿那副炸毛公鸡般狼狈模样和她那新晋清冷无双好驸马唇角伤痕的瞬间,彻底凝固在了脸上。那笑意像被寒风冻结的薄冰,下一秒就要寸寸碎裂。
整个房间的空气霎时间凝固成了冬天最硬的水沟冰坨子,让人喘不过气。顾衍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都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
萧玉眼角余光扫过门口那抹尊贵的明黄色身影,脑子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一股源自皇室生存本能的巨大求生欲早已操控了她的四肢百骸!
——不能被打包退货关回宫里去!
电光石火间,前一秒还龇牙咧嘴似要择人而噬的悍匪公主猛地倒吸一口气,脸上的凶悍怒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刷子瞬间刷成了蜜糖般的柔媚。她几乎是以一种饿虎扑食(但目标是顾衍)的姿态,疾风般卷到顾衍身边,纤细但力量奇大的臂膀猛地一下箍住了他的腰,将他狠狠按倒在自己胸口那片尚有些凌乱的衣襟上!
顾衍被她这一抱勒得倒抽一口凉气,感觉肋骨都发出了哀鸣,胸腔里的空气瞬间被挤出去大半,眼前差点一黑。萧玉身上那股混合了鸡毛、点心屑和一点点她自己特有暖融融香气的味道猛地灌入他的鼻腔,呛得他只想咳嗽。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衫狠狠砸在他的胸膛上——那绝对不是因为什么旖旎情意!
夫君~~萧玉捏着嗓子,发出的甜腻声调能让御膳房的糖稀都黯然失色,整个人像没有骨头一样,将顾衍那张平日里高冷不可侵犯的脸死死闷在自己怀里,早起辛苦了吧臣妾喂您吃颗‘葡·萄’好不好呀啊——快张嘴嘛~
她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捻了一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回来的、不知是昨晚哪道点心上的装饰葡萄干,就要往顾衍嘴里塞。
这温柔乡几乎让顾衍窒息!
他这辈子在朝堂上面对再凶险的局面都没此刻这般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物理上的窒息和他那位名义妻子那副随时准备掐死他灭口的凶悍眼神双重夹击!大脑深处某个从未被激发的角落像是熔岩炸开,一股邪火裹挟着荒谬感和破罐子破摔的狂浪猛地冲上头顶。
几乎是在被萧玉蛮力按倒的同时,顾衍骨节分明、平日只握笔阅卷的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骤然抬起,带着玉石般的冷冽决绝,狠狠扣住萧玉那试图给他温柔喂食葡萄干的手腕!下一秒,他那只手猛地一用力向后勾,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汗涔涔、黏着几缕乱发的后颈,迫使她还带着惊愕的脸庞瞬间向他压近!
动作之快、之猛、之准,完全不像一个终日埋首文牍的文臣!
萧玉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在她眼前陡然放大的阴影,以及顾衍眼中那转瞬即逝的、如同深渊般危险的灼灼暗芒。嘴唇上便传来一阵堪称凶狠的碾压!
唔——!她剩下的话全被堵了回去。
那不是温柔的吻,简直是一场攻城略地的突袭。混合着他压抑已久的狠戾和一丝她从未体验过的、属于陌生男子的滚烫气息。顾衍另一只紧箍着她后腰的手简直要勒断她的脊椎,力道大得像要将她和自己彻底熔铸成一体。混乱的肢体纠缠中,萧玉被迫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感觉肺里的空气要被全部掠夺干净,耳中嗡嗡作响,连脚趾都无意识地紧紧蜷了起来。
呼……唇舌交缠的间隙,顾衍终于稍稍分开一丝距离,胸膛剧烈起伏,气息灼烫而凌乱,那双素来平静无波的凤眸此刻被一层激荡的水光覆盖,锐利得惊人。他微微侧头,对着门外因过于震惊而鸦雀无声的方向,声音低哑粗粝,带着某种奇异的、运动过后的疲惫喘息和一种斩钉截铁的强硬:
有劳陛下、娘娘稍候——臣,正与公主,切磋武艺!
2
殿内凝固的空气仿佛成了实质的琉璃,下一秒就要被那惊天动地的吻撑爆。
皇后娘娘手里捻着的那串通透碧玉珠串,前一秒还在指间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此刻却像失魂的鸟,啪嗒一声,直直坠落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地上,几颗珠子滴溜溜滚出去老远,恰好卡进一块碎裂的瓷片缝隙里。
立在门口那位九五之尊——萧玉的亲弟弟、新登基的小皇帝,脸色精彩纷呈。他那张尚有几分稚气的龙颜,从最初的愕然,到看见姐姐被摁住强吻时的瞬间涨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再到现在拼命咬住下唇、腮帮子像鼓起的河豚、肩膀如同风里筛糠般剧烈抽搐。他似乎想说话,想斥责这太过伤风败俗的场面,想表达一下皇家的威严不容亵渎,结果一开口,泄露出来的却不是龙吟,而是强行压制后变了调的、像是被呛住了的尖细气音:噗…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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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紧握拳抵在嘴边,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硬是把那不合时宜的笑声伪装了过去,咳得脸红脖子粗:姐……咳咳咳,两位爱卿武艺…精进…可喜可贺,着实令朕大开眼界……小皇帝喘匀一口气,努力板着脸,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狡黠的光芒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他故意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拖长调子,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精准地钉在萧玉脚边那摊被踩得稀烂还沾了鞋印的、可怜的桂花糯米鸡残骸上,——就是这陪练的道具,尤其满地这江南进贡的糯米鸡,未免…也忒惨烈了些。国库紧张啊,二位。
这话简直就是在萧玉那根名为糯米鸡的敏感神经上又狠狠踩了一脚!她整个人还被顾衍死死箍在怀里,脸颊被迫紧紧贴着他微汗的颈侧。那阵凶猛粗暴的掠夺终于稍稍分开,新鲜空气涌入几欲炸裂的肺腑,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窒息羞窘和怒火!偏偏她弟这混账还火上浇油!萧玉感觉自己就像一锅滚开的沸油,随时准备掀开盖子把顾衍这混蛋连骨带皮一起炸熟了!她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唔唔——!
顾衍手臂收得更紧!那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更胜千军万马冲杀的混乱唇舌切磋,饶是定力超群,此刻呼吸也远不如平日里平稳,低低沉沉地拂过萧玉耳畔,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他那张万年冰山脸在松开萧玉嘴唇的那一刻,几乎就恢复了大半平日的冷静自持,除了微微泛红的下唇和明显比平时剧烈起伏的胸膛泄露了一丝不平静。他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残渣,再抬眼看向门口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帝后二人组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光芒——像是千尺寒潭里投入石子激起的一圈细澜,旋即便沉入更深的、不动声色的算计。
陛下明鉴。顾衍的声音已基本恢复清冷,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饱受蹂躏后的沙哑,听起来格外诚恳,此物…亦是切磋所用。臣与殿下……精力过旺,需以‘重物’发泄。惊扰圣驾,臣…惶恐。他把重物二字咬得微妙,像是无意,又像在陈述某种离奇的事实。说话间,他箍在萧玉腰间的手极其隐蔽地、用只有她能感觉到的力道,重重一捏!
这一捏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闭嘴!配合!
萧玉气得浑身发抖,那股邪火简直要从天灵盖冲出来!什么精力过旺!什么重物!还惶恐!狗驸马嘴里说惶恐,勒着她的胳膊稳得像铁箍!这分明是把她往死里编排啊!偏偏在他这铁掌和帝后灼灼目光的双重压制下,她一个字也吼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扭动着,徒劳地用杀人的目光试图在那张可恶的侧脸上烧出两个洞!唯一能出口的动静,就是急促得不成调的喘息和被强行压制下的、小兽般的呜咽。
门口帝后二人的视线在那几乎要融为一体的两人身上来回逡巡,从地上惨不忍睹的现场到两人堪称生死相搏的姿势。皇后的脸色由最初的震惊冰封,渐渐转变成一种意味深长、仿佛洞察了什么的了然,甚至还带上了点难以言说的欣慰她瞥了身边还在憋笑的小皇帝一眼,轻轻颔首。
小皇帝心领神会,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嗯……驸马,所言…咳,也是实情。只是如此切磋,损耗委实巨大。这样吧——他拉长了调子,朕念在公主驸马一片拳拳切磋……呃,拳拳爱武之心,特赏赐些用得着的物件!黄公公,传旨!赏——西域精工‘金丝软甲’一件,以防切磋时伤及根本!江南新贡极品‘鹅绒枕’一对,要百斤重的!务必厚实!另赐……他顿了顿,目光狡黠地瞟过那倒插在夜壶里的喜烛和糊了的御赐图,……赐‘隔火’琉璃罩一对,特供点烛用!免得……又糟蹋了好东西!
旨意飞快传出,像是生怕反悔似的。
当晚,那些特供的赏赐就浩浩荡荡地堆在了这对新婚冤家的卧房一角。刺目的龙凤喜烛被强行点燃,罩在两个流光溢彩、据说是专门隔火的巨大琉璃罩内,明晃晃地照亮了屋中央那堆金光闪闪、柔软雪白的庞然大物——一件轻薄却坚韧得匪夷所思的金丝软甲随意搭在雕花椅上,而那两个尺寸夸张、宛如两座小山的雪白鹅绒枕,如同定制的嘲讽,软绵绵地堆在地上,几乎占了小半间屋子的面积。
满室的狼狈早已被一群低眉顺眼的宫人飞快收拾干净,连一片碎瓷都没留下,整洁得像个巨大的讽刺。屋子里只剩下那诡异的赏赐,和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浑身僵硬的两个人。
空气静得能听见烛火在琉璃罩里噼啪微爆的声响。顾衍已经松开了对萧玉的钳制,但他指腹摩擦过她手腕的力度和那掌心异于常人的温度,仿佛还在皮肤上烙着。他独自走到窗边,月光勾勒出他颀长孤直的背影,像一柄被强行收回鞘中的冷刃,周身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他甚至没有回头看那堆赏赐一眼,只是在审视窗外浓重的夜色。
萧玉则直接跌坐在其中一个巨大鹅绒枕上,柔软的陷落感非但没让她舒服半分,反倒像坐在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炭火上!她脸颊火烧火燎,嘴唇还残留着被狠狠碾过的麻胀刺痛感——那是属于顾衍的触感和印记!更让她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是刚才那混账在门外对她说的那句混账话!什么精力过旺!什么重物!还当着皇祖母和那个小混蛋的面!
这简直是倾尽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还有那张画!御赐的!值钱得要死!现在好了,被她踩烂的糯米鸡糊了一脸,画肯定废了!这笔账……
羞窘、屈辱、愤怒、铺天盖地的追债压力,以及刚刚被强行压制的、如同火山般亟待喷发的力量,在萧玉体内疯狂冲撞!她的理智线在这一刻啪地彻底断了!什么装模作样!什么共同御敌!顾衍这个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顾——衍——!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萧玉猛地从柔软似云的鹅绒枕上弹射而起,像一个被点燃的火药桶!她一把抄起那个差点把她埋了、起码真有几十斤的硕大鹅绒枕,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窗边那个清冷孤绝的背影!
都怪你这个馋狗木头!偷我糯米鸡!要不然我的鸡能飞地上糊了御赐图吗!一尺千金的画啊!!赔钱!卖了你这个混蛋首辅也赔不起!!
那巨大的枕头裹挟着风声和满腔怒火呼啸而至!
顾衍的反应快得像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那鹅绒炮弹距离他后脑勺不足一尺的刹那,他身形如鬼魅般向左一侧!没有半点花哨,动作精准简洁到了极致,甚至带着一种被刻意训练过千百次的、刻入骨髓的避险本能。
砰!
重物狠狠砸在雕花窗棂上的闷响。雪白的鹅毛像被惊扰的群鸟,在烛光下四散炸开,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有几根甚至飘飘悠悠地落在了顾衍如墨的发间和笔挺的肩线上。
他缓缓转过身,俊美的面容在月光与烛火的交织中晦暗不明,唯有一双寒潭似的眸子,冷锐得如同淬了冰的剑锋。他没有看散落的鹅毛,也没有看砸坏窗棂的枕头,目光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落在那堆赏赐物中安静躺着的一柄羊脂白玉如意上——那是黄公公传旨时,额外被塞进来、象征着吉祥如意的附加赏赐。
顾衍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近乎戾气的光芒。他长腿一迈,几步上前,极其干脆利落地一抄手,将那柄温润沉手的玉如意牢牢握在掌中。入手微凉沉重,刚好够一手盈握。他手腕一翻,玉如意尖锐的柄端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光弧,竟被他稳稳当当地平端在身前!
姿势优雅而隐含锋芒,仿佛握着的不是玉器,而是一柄上战场饮血的精钢利剑!
他抬眼,精准地对上萧玉因错愕而微微瞪圆的杏眼,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近乎残酷的弧度,清冷的声音在漫天飘落的雪白鹅毛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嘲讽:
殿下这砸枕头的功夫……倒是比砸臣的头……准上许多。
话音未落,他手腕微微一震,那平端的玉如意似乎真的发出了一声轻吟!战意凛冽!室内的空气刚刚凝聚起硝烟味!
唰啦——!
紧闭的雕花木窗毫无征兆地被齐刷刷推开!
刺骨的夜风猛地灌入温暖的寝殿!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墙上顾衍的身影也随之扭曲变形。
窗外,没有星光,只有一张张密密麻麻、在暗夜中绽放的、菊花般的笑脸!十个!整整十个!穿着同一制式的深褐色宫服,梳着一丝不苟圆髻的老嬷嬷们!她们肩并着肩,如同训练有素的兵马俑方阵,将整扇窗户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张脸都刻着沧桑的皱纹,却又绽放着如沐春风、和蔼可亲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十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扫视着屋内的两人,从地上散落的鹅毛,到萧玉紧攥的拳头,再到顾衍手中那柄杀气腾腾的玉如意!
为首那个脸圆得像弥勒佛、皱纹都挤成一朵菊花的嬷嬷笑得尤其灿烂,声音洪亮如同晨钟:驸马爷!公主殿下!万福金安哪!老奴们奉陛下和皇后娘娘懿旨!特来侍奉驸马、公主安歇——
她刻意拖长了安歇二字的尾音,浑浊的老眼死死黏在顾衍手中的玉如意上,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尤其是这……防身的器物啊,累了一天,拿久了对胳膊不好!还是让老奴们替您……收着收着说话间,已经有两只布满老人斑、动作却异常麻利干枯的手,从窗外探进来,目标直指那柄玉如意!
饶是顾衍心志如铁,骤然面对这十张笑得诡异的老脸、十双虎视眈眈的眼睛,握着玉如意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眼角余光几乎是立刻扫向身边的萧玉。
萧玉显然也懵了!满腔的怒火在这群老嬷嬷慈祥的笑容里瞬间凝固成了冰块!她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想张嘴骂人:你们——!
刚蹦出两个字!
一道快如鬼魅的身影瞬间逼近!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和属于顾衍身上独特的压迫感!萧玉只觉得眼前一暗,一只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道的手掌,猛地从身后绕过来,严丝合缝地捂住了她刚张开的嘴!动作之快,让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她整个人瞬间僵住!温热的呼吸猝不及防地喷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不受控制的细微战栗。
顾衍低沉到近乎耳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冰冷果决的声音,直接钻进她耳朵里:
殿下!
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臣建议……今晚,休战。
他微顿,捂着她嘴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另一只手臂却极其自然地、以一种强硬的姿态绕过她的肩膀,看起来就像是揽住了她的身体,将她半圈入自己的范围。然后,那寒冰般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撞击着她嗡嗡作响的耳膜:
……共同御敌。
最后一个敌字,被他咬得清晰无比,冰冷彻骨,带着毫不掩饰的、指向窗外那十个慈祥老人的锋芒。
窗外,十双老眼瞬间亮得吓人,精光四射,笑得更加灿烂了。
3
顾衍共同御敌的宣言还在空中激荡,窗外那十张笑得如同绽放菊花的苍老面孔,明显齐齐一顿。
为首那张最圆润、最喜庆的脸庞上的褶子僵住了半息,但旋即以更饱满的热情呼啦一下重新绽放开来:哎哟哟!瞧咱们驸马爷说的!一家人哪能叫‘敌’呢她粗砺的手指笃笃敲着窗棂,像在打拍子,陛下娘娘可是把心都操碎了,就盼着二位能‘和和美美’,这良辰美景啊……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钉子般落在顾衍依旧揽着萧玉肩头和捂着她嘴的手臂上,满意地点点头,您二位这不就…在互相‘照顾’嘛老奴瞧着甚是欣慰!甚欣慰哪!快快快!
她一声令下,另外几扇紧闭的窗户也被哗啦推开!同样探出几张布满深刻笑纹的脸,像一张张晾在窗口的陈皮!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张宽阔得足以跑马的雕花紫檀木拔步床上。
时候不早啦!请驸马、公主——上·榻·安·歇!
安歇二字再次被拖得又长又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决心。
顾衍只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被某人啃咬过而隐隐作痛的唇角。捂在萧玉嘴上的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呼出的灼热气流、以及那细微却愤怒如小兽的挣扎震颤。窗外十道如同实质的目光,像是十根浸透了冷水又瞬间冻结的丝线,将他全身缠绕捆缚,勒得几乎喘不过气。生平第一次,这位算无遗策、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首辅大人,体会到一种名为束手无策的沉重窒息感。
目光所及之处——那对赏赐而来、如同两座巨大白色坟茔般的百斤鹅绒枕正大喇喇地横亘在床边地上;那件金灿灿、刀枪不入的西域金丝软甲随意搭在衣桁上,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坚硬的嘲弄光芒。退无处可退。战窗外的不是十个敌人,是十双紧盯着猎物、绝不容许猎物脱离视线的皇家鹰眼!
一丝极其微弱的、玉石摩擦的脆响从顾衍紧握的指缝间传出——那是他攥在另一只手中的玉如意发出的濒死呻吟。他缓缓地、极慢极慢地松开了紧握玉如意的手指,那份锐利的杀气被强行压回深不见底的寒潭。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圈在萧玉肩膀上的手臂猛地收紧,另一只捂住她嘴的手,无比自然地顺势下滑,极其迅速地掠过她的耳畔,最终,那只微凉宽大的手掌,严严实实地、牢牢地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瞬间的黑暗!萧玉还未来得及挣脱上一个禁锢,眼前已被彻底蒙蔽,只剩下他掌心略低的温度!
殿下,顾衍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依旧低沉,但这一次,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萧玉从未听过的、混杂着强制与某种隐晦的保护意味,……闭眼。
两个字,如同冰凌撞击。根本不给萧玉任何思考或反抗的余地!
下一瞬,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从覆盖她眼睛的手掌和箍着她肩膀的手臂上同时传来!她被这股力量带着,像个毫无抵抗能力的提线木偶,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是被顾衍挟持着、生拖硬拽地,朝着那张此刻显得无比庞大的婚床跌去!
咚!一声沉闷的撞击——是萧玉的小腿猛地磕在了床沿上。顾衍脚下似乎也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衡前倾。两个人像两截失了控制的撞城木,无比狼狈又势不可挡地,带着巨大的声响,狠狠砸进了那堆云锦堆绣的被褥深处!
柔软的床垫剧烈震荡下沉,无数雪白的鹅毛受到二次冲击,如同受到惊吓的玉蝶,更加疯狂地自枕边被压迫的空气中爆飞开来,在琉璃烛灯的光芒下卷起一场小小的白色风暴。
窗外十双眼睛刹那间精光大盛!满意!太满意了!
瞧见没!这才对路嘛!弥勒脸嬷嬷一拍大腿,声如洪钟,驸马爷多会疼人!这抱得叫一个结实!这床响得这叫一个有劲道!不愧是咱们陛下钦点的一对璧人哪!她转过头,对着另外几扇窗户的老姐妹们高声道,听好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此寝殿从今日起,十二时辰不得落闩!十二时辰不得熄灯!十二时辰!咱们十位姐妹,分三班,轮番值守于殿外——寸·步·不·离!务必确保驸马与公主——
她咧开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字一顿,仿佛在宣告一个惊世骇俗的皇家真理:
安·寝·安·稳!
喏——!窗外爆发出十道洪亮整齐、带着奇异亢奋的应和声。
寝殿内,那场短暂的白色风暴渐渐平息。
萧玉感觉自己肺部的空气在刚刚那一砸中彻底被挤空了,眼前是顾衍紧捂带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耳中是震天响的、十位嬷嬷轮岗看守的通牒。整个世界都是混乱而憋闷的!窒息感让她本能地挣扎,试图扯开覆盖眼睛的手,试图从这个压在她身上的、清冷又沉郁的囚笼里脱身!
顾……唔!
才吐出一个字,覆盖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猛地又加了一分力,压得她眼眶生疼!与此同时,顾衍的身体几乎完全覆盖住了她,另一只手臂撑在她身侧,强有力地压制住她扭动的肩膀。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气场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强硬,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其紧绷的、如猎豹潜伏于荆棘丛林般的蛰伏感,每一块肌肉都蓄势待发,等待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可能引发的致命攻击。
别·动。顾衍的声音如同寒冰从她头顶的阴影里砸落,每一个字都冻得空气都要结冰,别·睁·眼。别·出·声。命令简洁到极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甚至有一丝……因过度紧张而生的微颤
萧玉被这突如其来的、低语却凶狠的禁口令彻底镇住了片刻。紧接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屈辱感和荒谬感如同沸油般席卷全身!她凭什么被他这样压着!凭什么被他捂着眼睛!凭什么在这个混蛋身下装死!
愤怒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
突然——
一股极其微弱的、非天然的、带着腐朽和陈年香灰气味的凉风,轻轻拂过她暴露在外的额角和耳廓。萧玉浑身寒毛瞬间倒竖!那不是穿堂的风!那是……窗外有人在缓缓移动!有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凉小蛇,正阴恻恻地、一寸寸地在她未被覆盖的皮肤上爬过!试图从那微小的缝隙里窥探入内!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脸颊流连时带来的冰冷黏腻感!
恐惧!尖锐而冰冷的恐惧,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所有的怒气被这阴森的窥视感冻结,身体彻底僵住了,连睫毛都不敢颤动一下!覆盖在她眼睛上的顾衍的手掌似乎察觉到这瞬间的变化,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手掌和身体的阴影之下,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他的身体纹丝未动,连呼吸都屏住,像一座沉默的山峦,挡住了窗外所有可能的窥探。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窥视感,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覆盖在萧玉眼睛上的那只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了一点点。昏暗的光线带着重影重新涌入她的视野。顾衍依旧保持着那个禁锢般的姿态撑在她上方,近在咫尺,他额角有极其细密的一层薄汗,脸色在灯下白得有些透明,紧抿的唇线绷得像一把拉满的弓弦。那双凤眸不再是全然的冰冷,深处翻涌着一种锐利如鹰隼的警惕和一种近乎疲倦的紧绷,如同刚刚从一场无声的绞杀中短暂抽离。
他垂着眼睫,目光沉沉地落在萧玉因惊吓和愤怒而潮红的脸上。四目相对。
看见了吗顾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殿下所谓的……自由。每一个字都带着冷冰冰的、无情的重量,沉甸甸地砸在萧玉的心坎上,从这道门……到那道墙,包括这张床——他的指尖几乎是弹动般,带着压抑的戾气,重重地点了点身下奢华柔软的床榻,都是……笼·子!
你……!萧玉心头剧震,张口欲驳斥他故弄玄虚,可那双冰冷又藏着风暴的眼睛,还有窗外无声无息的十道窥伺阴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瞬间失语。
窗外寂静无声。寝殿内的琉璃灯罩在密闭的空间里噼啪轻响着燃烧。厚重的金丝绒帷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留下无尽的光明和铺天盖地的窒息。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那两座雪白的巨大鹅绒枕散发着蓬松柔软的体量感,沉默地见证着这荒诞绝伦的洞房。
那一夜,萧玉几乎是僵死在顾衍身下那片有限的阴影里,瞪着眼睛直到琉璃灯里的红烛燃到尽头,窗外守夜的老嬷嬷换了三班。而那件金光闪闪、象征着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不知何时被顾衍顺手捞起,如同最坚固的堡垒,严严实实地隔在了两人身体中间最容易被窥视的关键部位。
……
翌日清晨。
安寝安稳的首辅大人顾衍依旧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朝房准备早朝。只是当值的几位大臣都惊愕地发现,素来一尘不染的首辅大人,那件紫袍官服的领口内侧,极其突兀地、如同勋章般别着一根醒目的、雪白鹅毛!
同一天下午,昭阳公主府后花园的几株老梅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坚硬无比、被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铁桦木木桩!传闻公主殿下每日午后都会在此赏木,而木桩上不时会留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一个月后的元宵夜宴。
宫灯璀璨,丝竹悦耳。帝后端坐高位,皇子公主、后宫妃嫔、宗室勋贵、文武重臣济济一堂。经过首辅顾衍与嘉宁公主萧玉的席前时,皇后娘娘眼尖地发现,她那宝贝公主女儿葱白似的手腕上,似乎多了个什么物事。
玉儿,你这腕子上戴的是何物本宫瞧着怪别致的。皇后笑着问道。
嘉宁公主萧玉正在试图用银签子扎起一颗酒酿元宵,闻言动作一顿,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僵硬,紧接着又立刻被她用夸张的笑容和甩手的动作掩饰过去:母后,这个呀她晃了晃手腕,露出一个明晃晃沉甸甸的、几乎有碗口大的圆形钢制护腕,那玩意儿厚实得像一截小型攻城锤,上面甚至还点缀性地刻了几朵歪歪扭扭的牡丹纹样,最近京城不是流行腕力镯嘛!女儿瞧着这个厚实!戴着有劲!正配我这练拳劈木的手!
话音未落,旁边的驸马爷顾衍恰到好处地放下酒盏,一丝不苟地朝皇后拱了拱手,声音平稳无波:回禀娘娘,此物……确由江南巧匠按殿下心意特制,其内嵌三棱玄钢刺一十九道,于…近身防御之上,颇有奇效。
皇后:……
坐在上首正和丞相说话的小皇帝,恰在此时爆发出被酒呛到的惊天动地的一连串咳嗽。
一年后。
首辅府邸那扇常年紧闭的主卧大门上,多了两行龙飞凤舞、相互呼应的题字:
上联:拳打鸳鸯枕
下联:脚踢金缕衣
横批:承·蒙·圣·恩
字迹遒劲,墨色透骨。往来官员仆人无不低头快步绕行,生怕多看两眼就卷入那对联字里行间弥漫的、实质般的森然杀伐之气。
至于江湖之中,驸马爷掌劈金丝甲、公主锤碎铁桦木的传说更是越传越离谱,最终演变成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奇谈:
《首辅公主枕戈天下秘录·后记》
……自帝后赐甲枕以固情,首辅大人携公主殿下每于锦帐之中砥砺武艺。西域软甲终难承其掌风之裂玉,百斤鹅绒尽碎于内劲之鼓荡。有暗卫窥曰:‘榻动如惊雷,枕裂似飘雪!首辅每出掌必言国策之要害,公主每横锤必斥田亩之重赋。三载后,二人拳掌交加,内力共振,竟破门穿墙而去,直入九天!唯余金甲残片如蝶舞,鹅羽纷纷若雪崩,蔽空三日而不绝!自此,驸马公主拳掌定天下之传说,四海广布!’
传闻真假参半,然京城各权贵府邸内库中金丝软甲与鹅绒重枕之销量,竟在之后数十年间居高不下,成为闺房雅趣与强身健体之必备秘器。史官提笔,思及当年那夜壶倒插的龙凤烛与糊满御赐名画的糯米鸡,终也只能在起居注后幽幽一叹,批下八字评语: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枕戈待旦,家国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