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失踪十年,没人报警。她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老屋顶楼的储物间,抱着一只被割了电线的电饭煲。我是她唯一的女儿,但当拆迁办把印着她签名的协议甩我脸上时,他们叫我闭嘴,说我妈生前同意了。
我说她还活着。他们说那你去找啊。
我真去找了,于是他们开始想把我埋在那栋楼里。
第一章
拆迁协议下的秘密
屋外蝉声躁动,天像是发烧了一样浑浊。老宅门口那块瓷砖江家老宅字迹,被拆迁队的脚印踩成一团糊。
江小姐,这是第三次送协议。带头的是拆迁组副主任,人模人样地套着一身西装,领子上沾着早餐油渍。他把一叠文件摊在我面前,动作麻利得像在推销保险。
你们能不能先把门口的泥脚清一下我没接协议,眼睛盯着那团被踩脏的字。
这是项目流程之一。你不签,影响的不只是你自己,是片区二十七户,五百一十二人。他笑着说,你不觉得对邻居也该有个交代
我靠着门框没动,屋里开着吊扇,摇头晃脑转得慢。墙上钟表停在三点四十七分,是我妈失踪那天的时间。
我妈没签过这个东西。我盯着那张盖了章的协议书。
签了的,您这边不认账,不等于人家当年没签。他翻到最后一页,把协议摊在我眼前,最后一页的签名,是我妈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
可那不是她写的。字对,但不是她的手。
她是失踪人口。我声音发哑,十年了,没立案、没下落,你们用这张纸就当她死了
副主任脸上那副耐心终于裂开,他身后站着的两个社区人员也把手从背后放到前面。
江小姐,老实说,这屋子不是合法产权的,你妈名下没备案,宅基地年限也过了。现在政府给你一个机会把事情体面解决,别让自己走绝。
我抿住嘴,没说话。
他掏出手机,说:我建议你看清楚局势。
屏幕上,是门口挂着的一张横幅照片——红底白字:城市发展,人人有责,别做历史绊脚石。
我笑了一下,不是好笑,是笑不出声那种窒闷。
你们知道我妈最后一次出现在哪儿吗
副主任愣了下:这……我们只负责协调搬迁,不是调查失踪。
她在这栋楼的顶楼,被邻居看见抱着电饭煲走进储藏间,然后就没出来过。你们锁的门,她进去了,从此没出来。我盯着他,你们是不是该负责
他低头冷笑了一下,江小姐,你如果有什么其他意见,可以走司法途径。但今天不签字,我们要按程序执行下一步。
你们想把我也送进储藏间我把门拉上,铁门关的那一瞬间,他身后的脚步声像是要撞进来。
我反锁门,从门后把三个门闩一一拴紧。
整栋楼没水没电,只有电池供着吊扇,还有两个充电宝。墙角那台老冰箱空荡荡的,只有门缝卡着一张泛黄的卡片——是我妈留下的医保卡,背面有一串手写数字,像是银行流水号。
我反复擦着那串数字,最后几位是0412,我妈生日是4月12号。
我拿出笔记本,把所有她留下的数字、证件、信件,全摊开。这是我唯一的证据了。
黄昏时分,我听到后门响了。不是猫,也不是风。
我蹑手蹑脚从阳台绕过去,透过百叶窗看到一个男人影子,在后门口蹲着,正在撬门锁。他戴着帽子,身材高瘦,衣服没有拆迁办的工牌。
我没报警,我直接拿起椅子砸开门。
干什么的!我怒吼。
他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但没跑,而是下意识地伸手从背包里拿出什么东西。
我当场愣住,是一只电饭煲。
那只电饭煲,我认得出来。锅盖上有一道豁口,是我妈当年用来扣压毛巾的,我小时候发烧,她总用那只锅熬粥。
他想跑,我拽住他衣角,他推了我一下。我跌在楼梯口,后脑撞了一下。
他跑了。
我坐在地上,脑袋嗡嗡响。手里还捏着那只电饭煲的盖子,砸在我怀里的时候摔开了,里面有一张泛黄的报纸。
那是十年前的旧报,头条是市政旧改,打造核心新城区。
我坐在楼梯口,抱着锅盖,一直没动。
门外有人敲门,变成了拍门,是副主任的声音。
江小姐,你拒绝协商我们也无能为力。今晚起这栋楼断水断电,保安不再巡逻。请你为自己的安全负责。
我盯着锅盖的金属边缘,摸出背面的划痕,那是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刻字。
江荀,别信他们。
那是我妈的笔迹。
第二章|她不是疯子,是钉子
阳光从木窗缝隙里渗进来,尘埃在空气里悬浮,我坐在地板上,手里那只电饭煲沉得像块铁。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前一夜的,只记得天亮前我梦见我妈回来了,披着雨衣站在储物间门口,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伸手想关门。我喊她,她却只说一句:别信他们。
我睁眼的时候,梦里的那句话还贴在耳边。
我爸在我六岁那年走了,说是出去打工,后来是我妈一手把我拉扯大。她爱干净,却从不丢锅碗;她讨厌欠账,但从不逼我成绩。那天她失踪之前,来学校接我,说冰箱里的鸡蛋我别动,说她晚点回来。
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家。
我靠着墙坐了一会儿,把那张报纸从锅里拿出来,封面除了核心城区改造五个大字,底下还有一行广告:正阳地产将打造北城首个高端文化商圈,回馈城市更新。
正阳两个字我圈了起来。我妈当年就是正阳对口协调组下放到老街片区的人,那年我十一岁,只知道她老是加班,跟一个叫江连奎的项目主任吵得脸红脖子粗。
现在他是街道拆迁组的组长,我姑父。
我翻出母亲医保卡背后的那串数字,在市社保中心官网输入进去,查不到任何记录。像这人从未存在过。
我脑子里开始浮出一个念头:是不是所有人,都在故意让我相信,她是自己走的,是失踪,是抛弃我。
我拨通姑姑的电话,没人接。我发信息给表哥江昊,问他十年前有没有在我家见过我妈。很久没有回复。
中午,有人在门外放了一桶水。我打开一看,桶口压着一张字条:别喝,可能有事。
我愣了下,把水桶搬进屋,用纸巾沾了一滴,涂在金属匙面上,一会儿,金属表层浮起一层淡黄。
我冷笑了一声,把整桶水倒进厕所,关门,拉窗帘。
有人想让我生病,最好生点看不出来的病。
我开始翻老宅所有缝隙。墙角夹缝、地板缝、橱柜后侧。我妈做事严谨,哪怕是买鸡蛋都记账,我不信她会无声无息地失踪。
我在厨房抽屉里找到一个塑料袋,里面有一把开封的小螺丝刀、一张折成四折的纸条,和一张旧照片。
照片是我妈和一个男人,站在早年未拆迁的街巷口,男人脸模糊,但手里拿着一张文件,那张纸的抬头写着征收协议。
我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我拿出放大镜,看照片纸角,印着一个小小的红戳:江城区民意服务备案档。
这意味着这张照片,是某种档案材料的一部分。而它出现在我妈家里,说明她可能私藏了这笔材料。
我把那张折纸打开,是一张转账凭证副本,金额是三十万元,收款方户名模糊,但备注写着协调费。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
我沉了沉,把所有材料拍照,存在云端备份。虽然还拼不出完整的真相,但我知道那三十万,是我妈拒绝签协议后,有人给她的封口费。
也许她收了,也许她没收。但无论哪种,她最后都消失了。
我决定不再等别人来帮我。我打算把所有材料整理成一段内容发出去。
但手机卡不能用了,是前晚被封的。邻居说我扰乱拆迁秩序,有人在举报我。
我翻出那张废弃的老SIM卡,插在小灵通卡槽里,信号微弱。我开了热点,连上电脑,把照片和文字内容整理成了一份PDF,标题写:
如果我出事,这就是原因。
我按下发布,设为延时三小时推送。
刚准备关机,电话突然响了。
是江昊。
你别发了。他声音低,我看到你给我的消息了。
你知道些什么我握紧手机。
不是我想管,是……我妈知道点事儿,那年你妈失踪当天,她回过家,头发是湿的,脚上都是泥。她跟我妈说:‘别站错边。’
我怔住。
你妈可能没死,她那年……怀孕了。江昊顿了下,我只知道这些。
我没说话,心脏砰砰直跳。
江昊说完后挂了电话。
我靠着椅背,浑身发冷。
她失踪那年怀孕我不知道是气还是怕,眼泪没预兆地流下来。十年了,我被人说疯子,说抑郁,说偏执,说神经质。
可原来我不是疯了,我只是记得太清楚了。她没有抛弃我,她可能只是太晚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所有人都不想让她活下去的位置上。
我关掉所有设备,把录音笔从暗格拿出来,按下播放键。
喇叭里传出她的声音,低低的、发虚的,有几句我反复听了三遍才听清:
他们想用钱让我闭嘴,但我看到了东西……江连奎不是一个人……我得留下些东西……要是我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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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是杂音。
我咬着唇,闭上眼。她不是神经病,我也不是。
我们只是活得太清醒。
第三章|她到底藏了什么
下午四点,天闷得像压了锅盖,街口小卖部的老头靠着冰柜打盹,连门口几条野狗都躲在阴影底下喘气。社区广播循环播放着拆迁政策的宣传口号,一遍比一遍空洞。
我坐在屋里,盯着那份转账凭证复印件发呆。三十万元协调费,这在当年算不上巨款,却足以买下一个人的沉默。我妈如果收了,那她为什么没搬她为什么抱着电饭煲、带着怀孕的身体,在储物间里消失
没人给我答案,我只能自己找。
我用热水壶烧了水,泡了一袋过期的方便面,边吃边看着门缝外的影子移动。三点五十二分,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对面街角,下来了三个人,穿便装,但眼神干净利落,像是受过训练。不是物业的人,也不是拆迁办。
他们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抬头看向我家窗户。
我退回屋内,拉上窗帘,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快。我不是胆小的人,可这一刻我意识到,那张转账单不是秘密,是引火线。
我妈留下的,不只是录音和线索。她留下了让某些人害怕的东西。
我翻出那张旧照片,照片角落里有一块背景广告牌,上面印着江城北区试点样板工程欢迎视察,下面日期模糊,但大致是十年前那个冬天。
我仔细盯着那张照片的男人,他脸模糊得厉害,但手上的文件露出一角,那角上印着一枚章:江城市房改局。
我脑子里一下清明。
我查到一则旧闻:十年前北区房改初期,曾有一批档案意外丢失,后来不了了之。那批档案正是涉及征收初期、回迁标准、资金流向等信息。
照片里那个男人,可能是当年档案组的临时协助员。而我妈,作为街道协调人之一,可能拿到过那些档案副本。
我把照片拍照上传到一个匿名图片识别网站,输入标签:江城市、房改局、200X年。等待识别结果期间,我整理屋里所有未被翻动的地方。
在储藏室背面的封板上,我发现一颗生锈的螺丝明显松动。我用小螺丝刀轻轻撬开,板子后面掉出一个密封袋,袋里是一沓影印纸、两张老式磁带和一本破旧的牛皮笔记。
我没立刻翻开。我把窗帘重新拉上,在屋角开着吊扇,确认房门上了锁,然后小心地翻开笔记本第一页。
字迹是我妈的,她写得很密,像是怕被谁看到似的。第一页上写:
如我失踪,请从‘第六页’看起。
我翻到第六页:
201X年11月12日,我被要求替补审阅三份房改档案复印件。编号分别为050、082、107。082为重点材料,包含拆迁住户补偿条款修改记录。我保留副本,但当晚江连奎上门找我,要我把原件交出去。
她在后面写道:我不放心那份082副本。我藏了一份在储藏室封板后,如果我不在了,它会替我说话。
我手里正捏着的,就是那份082副本。
我压下情绪,把副本整齐摊在桌上。第一份是户主补偿标准对照表,第二份是改动痕迹记录表,第三份是一张转账汇总表,表上盖着红章:仅供内部使用。
我看见了几个名字——江连奎、正阳地产、区发改委副主任陈实。
再往下翻,一行字让我的手停住了:
第74号住户,江树兰,补偿转入个人账户,实际未搬迁。
江树兰,是我妈。
我妈收了那三十万,却没搬,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自己是被动签署,她不认那个钱。
这是一份罪证,一份能让拆迁项目彻底翻车的证据。
我刚准备继续看,电话响了。是陌生号。
我犹豫着接起,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只有细微的呼吸。
我正要挂掉,对方突然开口,声音冷静:你妈的东西,不止你一个人在找。
我浑身一僵:你是谁
那人没回答,只留下一句:有人今晚会来。
通话结束。我盯着那沓纸,指尖发冷。
我知道,我得先下手为强。
我打开笔记本,把那份材料拍照成册,发往三个不同的云端信箱,并设置权限分发。如果我出事,文件自动外泄。
做完这一切,我把材料重新藏好,盖上封板。
夜幕降临,屋外虫鸣渐起,风从窗缝里灌进来,带着南城旧巷潮湿的霉味。我坐在老宅中央,仿佛整栋楼都空了,只剩我一人守着一间坟。
她到底藏了什么,让人宁愿动手,也不想真相曝光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踩在他们最不想被揭开的土地上。
第四章|入夜的人不是鬼,是旧账
那天夜里风特别大,连屋顶的瓦片都在咯吱咯吱响,像有人踩着走。我点着一支没电的手电筒,坐在窗台后方的暗角里,手里攥着一根生锈的铁棍,指甲已经扣进掌心。
楼下那辆白面包车还在,车灯熄了,车里的人却始终没下车。凌晨一点三十分,车门突然被拉开,一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下车,拎着一个黑色的箱子,朝我家方向走来。他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我神经上。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猫眼。男人走到我家门口没敲门,只低头看了几眼门缝,又往后退了一步,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她没走,还在屋里。
我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又说了句:今晚不能留尾巴。
我感觉呼吸都被冻住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云端发来的提示:资料已自动加密同步。
我瞬间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一个想法涌上脑海:他们不是第一次来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们需要的不只是证据,他们怕的,是这个老宅里还有人活着,而且活得太清楚。
灰夹克走到屋后,我猫着身从前门悄悄溜出去,钻进邻楼废弃的洗衣间,从木板缝偷看着他在后门埋了什么东西。他带着手套,用铲子把门口的水泥撬开,在地砖下塞进一块黑色装置。
我认得那是定时燃爆装置,因为我妈生前有段时间经常写社区治安稿子,跟我讲过一些防范知识,她提过这种黑盒子。
我头皮一麻,几乎不敢呼吸。
他埋完东西后打了个电话:搞定了,两个小时后引爆。
我踉跄着往街角跑,凌晨街头没有人,垃圾桶翻倒了一地,有只猫被惊动了,蹿出去发出一声尖叫。
我穿过巷子,找了一处公厕躲进最里面的隔间,瑟瑟发抖地开机,拨通了江昊的电话。
出大事了,我妈留下的资料有人要毁掉,他们要把老宅炸掉。
江昊那边明显是刚醒:你在哪
公厕,兴南路这边。
他没多问:你等我。
不到二十分钟,一辆旧捷达停在巷口,他从车上下来,穿着拖鞋、灰T恤,头发乱成一团。
我一开门就冲上去:有人埋了黑盒子,引爆器。我看到他脸了,但我不认识。
江昊把我塞进副驾,车门一关,像一口坟。
你疯了。他猛踩油门,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报了。我喉咙沙哑,他们挂断了。
江昊没说话,只是油门踩到底,车在旧街区飞驰。他绕到后街,从一户人家借了一把撬棍,我们回到老宅附近。他不让我进,自己戴上口罩,从小巷绕过去。
我蹲在车后,听见几声急促的敲击,然后是一声找到了!
他拎着那个黑盒子出来时,脸上的汗都滴到下巴,整个人像从火坑里爬出来。
我冲上去抱住他,你疯了!
我比你疯一点。他喘着气,但你命值钱,我姑不在了,你是家里最后一个清醒的。
我愣住了:她不在了
去年查出脑萎缩,已经送进疗养院。你知道她最怕什么吗不是死,是记得太清楚。
他把我送回自己租的屋子,那是一间不到三十平的单间,有张床和一张写字桌,桌上堆满了旧报纸和文件。
你一直在查
从我知道你妈失踪那天起。江昊说,我查不到结果,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她是自愿离开的,她不会留下你。
我咬着牙,眼泪控制不住地掉。
他摊开一份A4纸,纸上是一个名字:孙建德。
这人你得记住。江昊低声说,你妈消失的那年,他是江城区财政分配科的副组长,负责专项拨款入账。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人。
没人听过。他冷笑,因为第二年他就辞职,带着老婆孩子移民加拿大。你知道他出国那年买了哪家公司股票吗
我摇头。
正阳地产。
我沉默了很久,最后才问:你想干什么
他看着我:我要知道,我妈是不是站错了队。而你,得搞清楚,你妈,是不是被你姑父他们,活埋在那个项目里了。
我缓缓点头,嗓子干得像要冒火。屋子里很静,只有墙角钟表滴答滴答响着,像在倒数什么。
我妈留下的东西,还没完。真正的东西,应该藏在更没人敢查的地方。那地方,他们连炸都不敢炸,因为它牵连的,不止一栋楼,不止几张纸。
而是整个江城的根。
第五章|档案馆下埋着多少尸骨
我们连夜把黑盒送去一位江昊认识的电子维修师傅那儿,那人年近六十,是老城区里最后几个能修老收音机的技术匠。他用刀片剥开盒壳,里面确实装着一块二级触发炸芯,一旦感应热源或压力,就能启动引爆。
师傅抬起头,语气沉重:这是老型号,军企流出的,普通人搞不到。
江昊脸色阴沉不语,直到我们离开,才低声说:那东西装在你家不是警告,是灭口。
我喉咙像被塞住一样,说不出话。十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我能证明她没疯,她就没有白活。但如今我意识到,我妈不仅没疯,她死得可能比任何人都清醒。
第二天一早,我没回老宅,而是直奔市档案局。江昊在前一晚查出,当年江城市房改政策出台时,有一部分审阅样本曾送往市档案馆备案,其中就包括082号副本原件。
我用我妈生前的工作证复印件和一份假造的文件查阅函,申请查看082档案。前台小姑娘看了很久,把文件带到里面去,片刻后出来说:这份材料在2012年之后已移出,存入二级库。
什么是二级库我问。
特殊保存类档案,不接受公众查阅。她语气礼貌。
我装出焦急的样子:我是江城区征收协调组现任文书,急需验证其中一段历史条款的变更情况,请问有无应急阅览机制
她看了我一眼:需要一级审批。
我点头:我要申请。
她递给我一张表格,同时低声说:你别为难我,这种表填了也批不下来。
我没说话,只是接过表格转身离开。走出档案馆时,阳光正好,天像是被烘得透明,周围建筑的玻璃幕墙反射出晃眼的光。
江昊在附近的茶餐厅等我,他听完后只说了一句:走地下。
什么
2010年以前的江城市档案库设有一个封闭地下层,是早年改建前的行政会所地下金库,后来被并入档案馆备用区。那地方没上电子系统,靠人工出入。
我皱眉:你怎么知道
他从包里翻出一本黄旧的书:我妈留下的老城区地图,脚注上标记过它,唯一入口在馆后办公楼B区的废弃楼梯井里。
我回头看着那栋建筑,五层高,外墙贴着浅蓝色瓷砖,显然有些年头了。楼体后侧连着一块老式防空平台,杂草从砖缝里长出来,一直蔓延到楼脚。
你敢进去吗我看着他问。
我不敢让你一个人进去。
我们简单分工,他守在外头放风,我背着小包悄悄钻进后院,一路摸到废弃楼梯间。门已经生锈,锁链锯开过,有人来过。
我轻轻推门,阶梯一阶阶往下沉,空气里满是铁锈、霉味和被压死的老鼠味。我打开随身的手电筒,一步步往下走。台阶尽头是一道金属门,门上贴着脱落的旧标签:避难层。
我推门进去,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里头空间比想象中大,左右两排铁架上摆满了档案盒和旧卷宗,地上满是灰尘。我按着编号找过去——082、082、082……
终于在倒数第三排的最下层,看到一个被胶带缠住的牛皮纸盒,编号清晰:082-江城征收-涉密副本。
我刚要拿出来,身后突然传来咔哒一声。
我猛地回头,门口有个人影,没看清脸,但他站得很直,手里拿着一根铁棍。
我屏住呼吸,迅速抓起盒子,往侧门跑去。身后脚步声响起,那人追了进来。
我心跳快得像撞鼓,死命往黑暗里奔。突然眼前一亮,我撞开一扇半开的铁门,跌进另一个房间。里面全是落灰的家具、箱子,还有一张落满灰尘的办公桌。
我藏在桌下,屏住气息。脚步声停在门口,片刻后离开。
我不敢多等,把档案揣进包里,从另一道逃生梯口爬回地面。
阳光重新刺进眼睛时,我站在建筑外,仿佛整个人刚从地底下爬出来。
江昊见我出来,脸色都变了,他冲上来:你疯了!你知道刚才进来那人是谁吗
我摇头。
我认出来了,正阳地产的副总刘劲鸿,以前你妈开会骂过他,扬言要把他弄下去。
我没说话,手里死死捏着那包档案。纸张边缘压得起了毛,仿佛在提醒我,里面藏的不是协议,是血账。
我问江昊:如果这些文件是真的,他们到底怕什么
他沉声说:怕我们证明,他们当年拿走的不只是钱,还有人命。
第六章|账面干净的,往往最脏
江昊替我挡住追踪的人后,我们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租了一间临时旅馆,藏在城南。那一晚我整宿没睡,摊在床上的档案摞得比我大学毕业时的论文还厚。
082副本不是简单一份账本,它记录的是一整个市政转型阶段的特殊处理样本,内容包括条款修订草案、签字页演变记录、原始住户名单删改表、财务拨付路径示意图,以及最重要的,一份未备案的会议纪要。
会议纪要的时间,是我妈出事前的三天。
会议主持人是时任征收办主任,江连奎,出席人包括财政局、房改办、正阳地产代表,以及一位代号为Z的临时顾问。
会议中提及082样本异动、住户反复、线下协调不顺、建议剥离高风险个体。这几个术语在我读来,就像是行刑令。
我妈的名字在会议笔记页被涂黑,但笔记下角残留的一笔花体签名泄了密:江树兰。
她是高风险个体。
我脑袋里一阵眩晕。
他们不是要说服她,而是要排除她。她见证了一场密谋的全貌,却被逼到选择沉默。可她没服软,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些东西藏了下来。
我一页一页翻到最后,夹在纸堆最底下的是一张手写信,是我妈写的,纸张微微泛黄,字迹有点颤:
如果你看到这里,我已经走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这些年我不是不怕,只是怕你不知道我怕什么。我没疯,我知道谁害了我,也知道,他们还在看着你。我不求你报仇,只求你活下去,知道真相——他们手里干净的账,背后是血和火。我愿用这一生,把它写下来。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滴到信纸上,字迹轻轻化开。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从不离开老宅,不是眷恋,而是坚守。她把那间屋子当成纪念碑,为自己也为所有在项目里被吞掉的名字守灵。
我们得公开这些。我声音沙哑。
江昊看着我,迟疑了几秒:你确定吗
他们都以为她是疯子,是失败者,是多管闲事的老女人。可她不是,她是唯一清醒的人。我得让所有人知道,她是对的。
我们花了整整两天,把资料扫描、整理成文。江昊动用大学同学关系,联系到一家独立公号的编辑,他匿名投稿,把全部档案打包成江城房改样本082泄密文件,配上数据图、纪要解读、证据分析,一篇三万多字的长文。
那天夜里,文章发出不到三小时,阅读量就突破了二十万。
评论区像炸了一样。
我家当年也在北区,现在明白为什么我爸妈突然不说话了。
十年过去,江城的肮脏终于见光。
我妈当时就是协助组成员,说是‘协调’,其实是挡枪的。
江树兰,这个名字,我永远记住。
我们坐在昏暗的出租屋里,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沉默着笑了。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改变什么,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妈的名字,不会再被埋进泥土。
但高潮,来得太早。
第四天晚上,编辑突然联系不上。公号被封,文章被删,原文快照也下架。多个备份链接在五分钟内全被举报失效。
江昊冷笑了一声:他们开始出牌了。
我们呢我问。
他递给我一个手机:你给他打电话。
我低头看,是通讯录里一个陌生的名字——赵照。

你的底牌。你妈生前,唯一敢背后帮她查账的人。
我按下拨号键,电话响了很久,一个慵懒的男声接起:喂
我是……江树兰的女儿。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
你终于来了。
他说的不是见我,而是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来。仿佛命运早就写好,他只是在等我翻页。
第七章|她没有疯,只是说出了真话
赵照住在江城西郊的一处旧厂房改造小院,那地方我妈曾提过,是她写稿时偶尔去的茶馆。可真正的茶从没见过,倒是很多纸,旧的、皱的、写满草字和批注的那种。
我们到时是傍晚,阳光从被锈蚀的铁架子间落下来,像一条条褪色的证词。江昊停好车,我站在门口,隔着木门看那人抽烟的背影。他瘦,头发灰白,坐在小竹椅上,像一块时间里被落下的骨头。
我没敲门,他却开口了:你跟你妈长得不一样。她骨头硬,你眼睛软。
我愣了一下,他回头看我,那双眼睛像是刚从底下熬过来,带着烟火的疲惫和刀子的利。
你妈说过,如果哪天你来,不许我骗你。
他把我带进屋,屋里没几样家具,但整整一面墙是旧报纸、会议通稿、手写记录,贴得密密麻麻。最中间一份,是2009年3月的江城市规划调整草案副页,红笔勾勒着一段:
江城区第三区08号区域因征收户意见不一,暂缓整体开发,待政策再审定。
我看着那段字,眼角泛酸。那是我妈最后一场会议坚持保留的内容,也是她被彻底踢出组委会的理由。
她不傻,也没病。赵照看着我,语气平静,她只是那天晚上回来时,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什么事我紧张追问。
他点起一根烟,像是迟疑,又像是在选择用词。
正阳地产的‘融资池’其实是空的。那些拿去盖楼的钱,一半转去海外,一半用作本地洗账。你妈发现了那笔调拨申请——上面本来写的是‘对口修缮’,但实际走的是‘分红预支’。
我冷笑了一声:所以他们要杀人灭口
不是。他摇头,他们要让她闭嘴,而她不肯。
你为什么没替她说话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才说:我说了,但没人听。你妈一走,我也被调岗了,从纪委内参部转去城建监督科,给一些文书盖章、写报告。你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吗
为什么
因为我签了‘保密协议’。他们觉得我没胆量。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现在还能做什么我问。
赵照走到柜子里,拿出一只密封档案袋,沉甸甸的。
你妈的遗愿,不止是让你知道真相。她希望你能把这个交出去。
我接过袋子,手心发烫。打开,是一套完整的内部审计报告,附带一份原始录音文件转录件。
那是2009年2月26日的一段对话,地点不详,声音模糊却清晰可辨:
你要知道,这钱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我们只是换个口袋装着。
那住户怎么办
我们给了补偿,他们签字了,后面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可有一户没签——江树兰她……
她不是问题,我会处理。
话音一落,我身体一震。那声音,我听过,是我姑父,时任市财政局副局长。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这么多年,我以为她是被逼疯,其实她只是被背叛。而我一直亲近的人,正是那个按下她人生断崖开关的人。
江昊也愣在原地,半晌没说话。他声音低哑地开口:这个……能上法庭。
赵照点头:能,而且他们知道我有。他们没动我,是因为我握着刀柄。
我声音颤抖:那你为什么要给我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因为你不是你妈的复刻,你是她的延续。而我老了,不能再拖。
我抱着那包资料,像抱着一整条埋在泥下的血河。
走出小院时,天已经黑了。我站在马路边,回头望着那一堵墙,那些泛黄的报纸像是亡灵的回声。
江昊没开口,只是拉着我的手,沉默地往前走。
我知道这场仗还远远没完。他们会反扑,会抹黑,会用所有话术和资源来抹除这些证据。但我也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是她一个人。
我会接着写下去,我会让全城听见她的名字。
江树兰。
她没有疯,只是说出了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