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爸妈骗我忘了她 > 第一章

如果说生命的尽头不是死亡,而是是遗忘。
那么他想他的婉婉从未离去。
1
林深是在律师第三次发来需现场核验的消息时,才真正决定动身前往青川的。
手机屏幕映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指尖划过高德地图上青川市,老城区槐安巷7号的字样,心里莫名发空。
这地名他虽是第一次听,可槐安巷三个字落在舌尖,竟像含了颗化不开的糖,甜得发涩。
林先生,那处房产是您父母二十多年前购置的,一直空着,只偶尔托老邻居照看。律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手续有点复杂,您最好亲自去一趟,顺便也看看房子吧,毕竟是老人家留下的念想。
念想。林深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父母走了快半年了。一场突发的车祸,把他最后两个亲人也带离了这世界。葬礼上他没掉多少泪,只是觉得胸口那片常年空着的地方,又塌下去一块。
他总觉得自己该难过,可情绪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哭都哭不真切。
这些年他一直活得像个正常人。在一家设计公司做设计师,业绩中游,不惹事,也没什么朋友。
同事偶尔开玩笑说他禁欲系,因为公司里明里暗里示好的女同事不少,他却从没收过一次花,没赴过一次约。
有次前台小姑娘红着脸递情书,他几乎是本能地后退半步,说抱歉,语气冷得像冰。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每次有异性靠近,心口就像被针扎似的疼,不是尖锐的疼,是钝钝的、密密麻麻的,像忘了件极重要的事,急得慌。
爸妈生前总劝他别太挑,他只说没遇到合适的,可他自己知道,不是没合适的,是他心里好像早就住着个人,占满了,再容不下别人。
可那个人如此重要的人是谁,他也说不清楚。
收拾行李时,他在衣柜最底层翻出个旧盒子。是爸妈留下的,里面除了存折和保单,还有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栋红砖墙的老房,院门口有棵歪脖子槐树,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像是少年和少女,只是脸看不清。
他捏着照片发了会儿愣,总觉得这场景在哪见过,可搜遍二十九年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高铁晃了五个小时,到青川时已是傍晚。
老城区比他想象中荒凉,路边的老楼大多挂着拆迁的红漆,石板路坑坑洼洼,风一吹,卷起满地枯叶。
槐安巷在老城区深处,导航到巷口就断了信号,他只好牵着行李箱,踩着落叶往里走。
越往里走,心口越疼。
巷口的老豆腐脑摊,木勺敲在粗瓷碗上的笃笃声;墙根下晒太阳的老花猫,尾巴扫过青砖的沙沙声;甚至空气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甜香。
这一切都让他头皮发麻。这地方他明明第一次来,却熟得像走了十几年的回家路。
7号他数着门牌号,走到巷尾时,猛地顿住了。
红砖墙,青藤爬满窗,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竟和他在盒子里看到的照片,一模一样。
树比照片里长得更高了,枝桠斜斜探进二楼窗台,风一吹,细碎的白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手背上。
是槐花。那股甜香更浓了,钻进鼻子里,他突然蹲下身,捂住了胸口。
疼。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疼。
像有只手攥着他的心脏,狠狠往死里捏,疼得他喘不过气,眼眶瞬间就红了。
小伙子,你是……林家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深抬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青菜。
老太太眯着眼打量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叹口气:像,真像你爸年轻时候。
您认识我爸妈林深扶着墙站起来,声音发哑。
认识!怎么不认识!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花。
我住隔壁8号,跟你爸妈是老邻居。这房子啊,是你爸妈年轻时给你置办的‘婚房’,说等你娶媳妇了,就来这儿住。
婚房林深不明所以。爸妈从没跟他提过这茬。
当年你爸妈总来,每次都带着个小姑娘。老太太往槐树下瞥了眼,眼神软下来。
那姑娘眼眉弯弯的,一笑有俩梨涡,总蹲在树下看书,你妈总说‘我们家阿深有福气,找了这么个好姑娘’。
小姑娘
林深的心猛地一紧。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是谁,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干涩的一句:我不记得了。
哎这会轮到老太太不解了,你不记得晚晚了
晚晚。
这两个字像道惊雷,劈在林深天灵盖上。他浑身一震,眼前突然闪过一片模糊的光影。
有个女孩的笑声,脆生生的,像风铃撞在风里;有双白皙的手,指尖捏着朵槐花,往他鼻尖凑;有个软软的声音,贴在他的耳畔说:阿深,等我回来。
晚晚她是谁他抓住老太太的胳膊,指尖都在抖,您说的晚晚,叫什么名字
老太太被他吓了一跳,拍了拍他的手:就是苏晚啊,苏老师家的姑娘,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忘了
苏晚。
苏晚!
这两个字落地的瞬间,林深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面鼓被敲碎了。
那些被藏起来的、被刻意掩盖的、被强行压下去的记忆,突然就决了堤。
他想起来了。
那个蹲在槐树下静静看书的姑娘,穿他送的蓝裙子,马尾辫扫过他手背,在他心底带起一阵暖风;
那个站在火车站台,踮脚抱他,同他撒娇的姑娘,说阿深,我去支教一年,很快就回来;
那个趴在他书桌前,用铅笔在桌面上刻字的姑娘,歪歪扭扭刻了个晚,说这是她的地盘
是苏晚。
是他的苏晚。
他怎么会忘了她
他踉跄着冲进院子,掏出律师给的备用钥匙,抖着手插进锁孔。咔哒一声,门开了。
屋里蒙着厚厚的灰,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光柱里全是飞舞的尘埃。
他径直走向里屋的书桌,是他记忆里的样子,旧旧的红木桌,桌角磕掉了块漆。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桌面。
在右下角,他摸到了两道浅浅的刻痕。一道是深,一道是晚,两个字的笔画交缠在一起,像两只牵紧的手。
是他亲手刻的。
十七岁那年,苏晚说我们刻个记号吧,证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刻了这两个字。
刻完后她笑眯眯的说林深,你刻得真丑,却偷偷在他手背上印了个槐花味的吻。
苏晚。他低低叫她的名字,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砸在刻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那些被强行遗忘的思念和痛苦,像潮水似的一股脑把他淹没。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想起来她是怎么离开的,想起来他是怎么疯的,想起来爸妈是怎么哭着把他从医院拉回来的。
十年了。
他竟然把她忘了十年。
林深你怎么忍心啊他在心里质问自己。
2
林深在书桌前蹲了很久,直到腿麻得站不起来。
他扶着桌沿站起来,转身时撞翻了椅子。椅子倒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空荡的屋里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走到床边,掀开蒙尘的床单。床板下藏着个铁盒子,是他当年藏东西的秘密基地。
盒子上了锁,锁早就锈死了。他找来把螺丝刀,撬了半天,才把锁撬开。
里面没什么贵重东西,只有一沓信,一个布香包,还有枚用红绳牢牢系着的素圈戒指。
信是自然苏晚写的。
信封上的寄信人地址,是青川县望月乡小学。
他拿起最上面一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邮票是山里的野花图案。
他拆信时手抖得厉害,信纸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指尖抚过她的字迹,还是那么清秀,带着点孩子气的歪扭。
阿深:
我到望月乡啦!这里的山好高,路好难走,不过孩子们好可爱!今天有个小丫头送了我一束野花,说‘老师,这个给你,比城里的玫瑰好看’,我偷偷把花夹在书里了,等回去勉为其难给你欣赏一下。
山里晚上好冷,我把你给我织的围巾戴上了,上面有你的味道,像你抱着我,好温暖。
你说让我每天按时喝姜茶,我都乖乖记着呢。就是这里的姜好辣,喝一口辣的我眼泪都出来了,你要是在啊,肯定会笑我娇气。
对了,我跟孩子们说,等我回去,就带孩子们来城里看槐花。他们问我‘槐花是什么样的’,我说‘是甜的,像阿深给我买的桂花糕’一样甜。
还有三个月我就回去啦。你别千万忘了我们的约定。
等我回来的那天,你要在槐树下等着我,带着你给我买的戒指,向我求婚。
林深,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晚晚
2015年3月17日
2015年,十年前。
他拿着信,指尖止不住的颤抖。
二十二岁刚毕业的苏晚,一腔热血,说要去望月乡支教一年。
那几年山区还没通路,进山只能走土路。加上山区资源过度开采,水土流失严重,来回很不安全。
吃穿用住条件也极差,他哪里肯让他的婉婉受那个委屈,自然是万般不愿她去。
小姑娘见以往屡试不爽的撒娇都不管用了,心中倔脾气噌就上来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偷偷买了车票,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苏晚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挂在他身上,仰着小脸看他,眼睛亮得像星星。
阿深,那里的孩子没有老师教,我想去试试。就一年,一年后我保证乖乖回来,那时我们就订婚,好不好
这样的诱惑下,他怎么能说不好。
他甚至提前去珠宝店,挑了枚素圈戒指。她不喜欢花哨的,说素圈最好,像我们的日子,安安稳稳的。
他把戒指珍藏在铁盒子里,等着她回来那天,在槐树下单膝跪地,给他心爱的女孩戴上。
他还买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小心翼翼放在保温盒里,这样等她回来,糕还是热的。
可他没等到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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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到最后一封信,日期是2015年5月20日。
信纸边缘被水浸得发皱,字迹晕开了好几处,像是哭着写的。
阿深:
明天我就返程啦!孩子们舍不得我,抱着我的腿哭,说‘老师你还回来吗’,我跟他们说‘肯定回来’。
你要在槐树下乖乖等我,记得把石凳的擦干干净净,不然会弄脏我的新裙子,我还想坐着吃你买的桂花糕。
戒指你带了吗我昨晚梦到你给我戴戒指了,你单膝跪地的样子好傻,我笑醒了,枕头都湿了。
林深,我好像有点怕。今天山里下大雨,老师说可能会有滑坡,不过司机师傅说路没问题,你别担心。
我快回来了。等我。
晚晚
等我。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记得那天。2015年5月21日,是他和苏晚约定订婚的日子。
他一大早就起来了,去老字号买了桂花糕,保温盒装着,揣在怀里怕凉了。
他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槐树花随风飘落,很快在他周围织成金黄色的地毯。
每当她想起苏晚时,他便起身将石凳上的槐花轻轻扫落。他从天亮等到中午,又等到下午。
槐花落在他肩上,他没动;风把保温盒吹凉了,他没动;邻居老太太来问阿深,苏丫头还没到,他只笑,说快了,她肯定在路上。
直到傍晚,天阴得像要塌下来。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深欣喜的站起身。
却见两个穿警服的人走进巷口,身上沾着泥土,表情凝重。他当时还不明所以的站起来,问同志,你们找谁。
直到他们说请问是林深吗我们是青川县公安局的,苏晚老师的支教队,在回程路上遇到山体崩塌,车被埋了。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了。
恍惚间他觉得天真的塌了下来,压的他无法呼吸。
只记得保温盒掉在地上,桂花糕撒了一地,混着泥土,脏得像他的心。只记得他疯了似的往外跑,说我要去找她,被爸妈和警察死死拦住,他们哭,他也哭,哭到嗓子哑了,眼睛肿了,最后像摊烂泥似的倒在地上。
他甚至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铁盒子最底下,还有张被揉皱的诊断书。是他的名字,日期是2017年。
诊断:重度抑郁症,伴随反复自伤行为。
建议:药物治疗配合心理干预,必要时采用记忆阻断疗法。
诊断书背面,有爸妈的签字,还有一行小字,是妈妈的笔迹,歪歪扭扭,带着泪痕:只要他能活下来,忘了就忘了吧,妈对不起他,也对不起晚晚。
林深捏着诊断书,指节泛白。
苏晚走后的那两年,他活得不像个人。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对着苏晚的照片说话,说你怎么不回来,说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去。
后来开始自伤,用刀片划手腕,看血流出来,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疼。有次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被爸妈发现时,已经昏迷了。
医院抢救了三天,他醒过来,看见爸妈头发白了大半,妈妈抱着他的手哭,说阿深,你别吓爸妈,你要是走了,我们也不活了。
他当时一句话没说,只觉得累。
活着太累了,没有苏晚的世界,像口黑漆漆的井,他爬不出来,也坠不下去。
再后来,爸妈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说他的病太严重,常规治疗没用,建议试试记忆阻断。用催眠的方式,把关于苏晚的记忆从他脑子里挖出去。
他不知道爸妈是怎么跟苏晚爸妈商量的。只记得那天苏晚妈妈来医院,红着眼眶摸他的脸,说阿深,忘了吧,忘了晚晚,好好活。
他当时是同意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只记得催眠时,医生让他想最想难忘的事,他脑子里全是苏晚的笑,全是她的脸。
他舍不得,可爸妈的哭声响在耳边,他疼得没办法,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催眠做了三次。每次醒来,关于苏晚的记忆就淡一点。最后一次醒来时,他看着爸妈,问我怎么了,他们说你生病了,现在好了。
他真的好了。
不疯了,不闹了,能吃饭,能睡觉,甚至能去上班。只是胸口总空着块地方,总觉得忘了件极重要的事。
爸妈带着他搬了家,离开青川,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怕老地方的一草一木,会让他想起她。
事实证明他们成功了。
他忘了苏晚,忘了爱,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活了十年。
骗子,全都是骗子。林深低低骂了句,眼泪汹涌而出。
他骂爸妈是骗子,骗他忘了她;骂自己是骗子,竟然真的忘了她;可最恨的,是忘了她的十年。
被偷走的十年里,他活得好好的,她却永远留在了2015年的那座山里,留在了他的回忆里,等着他回来接她,可他却忘了。
他拿起那枚素圈戒指,戴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戒指有点松,凉冰冰的,贴着皮肤,像苏晚的指尖在碰他。
苏晚他摸着戒指,哽咽着说,我回来了。阿深来接你了。
窗外的天黑透了,风刮得槐树沙沙响,像有人在哭。
3
林深在老房子里住了下来。
律师来电话说手续还要等一周,他说不急。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守着这栋房子,守着这些被找回来的回忆。
他把屋里的灰擦干净了。红砖墙擦出原本的颜色,窗玻璃擦得透亮,连槐树下的石凳都用刷子刷了三遍。
那是他当年等苏晚回来的地方,石凳缝里还嵌着片干了的槐花瓣,他小心翼翼抠出来,夹在苏晚的信里。
他开始在老城区晃。
去巷口的豆腐脑摊,点了碗甜口的。苏晚爱吃甜的,以前总拉着他来,说这家的糖桂花最香。
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看他眼熟,问你是林家小子,他点头,老板叹口气,说好久没见你和苏丫头来,她还好吗
林深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低声说她很好。
去街尾的文具店。老板娘还记得他,说你以前总来买钢笔,说要学网上给女朋友写情书。
他走到当年的柜台前,玻璃柜里摆着支银色的钢笔,和他当年想买给苏晚的那支一模一样。
他买了下来,揣在兜里,好像这样就能替当年的自己,把没送出去的礼物,补回来。
去老电影院。门口的海报栏还贴着十年前的电影海报,是苏晚当年想看的《山楂树之恋》。
他买了张票,走进空荡荡的放映厅,电影开始了,他却心不在焉。
他想起当年苏晚拉着他的手,说阿深,我们以后也像他们一样,好不好,他当时笑她傻,却偷偷在心里应了声好。
他走得越久,记忆越清晰。
那些和苏晚有关的碎片,像拼图似的,一块一块凑起来,拼出个完整的、鲜活的她。
他想起三岁那年,他在槐树下摔了跤,哭着不肯起来,是扎羊角辫的小小晚跑过来,把手里的糖塞给他,说不哭,姐姐保护你;
想起十岁那年,他被高年级的孩子欺负,是少年苏晚举着根木棍冲上去,把人赶走,自己胳膊却擦破了皮,还嘴硬说她真不疼;
想起十七岁那年,高考结束,他在槐树下鼓起勇气向她告白,说苏晚,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一辈子。,她红着脸说出了一句令他激动到,差点想给她下跪的话,说林深,我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他们的青春,全是彼此。
没有青梅敌不过天降,只有你在,我就心安。
他甚至想起他们约定订婚那天的细节。
苏晚说我要穿你送我的那条蓝裙子,他说我去买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苏晚说你要单膝跪地,说‘苏晚,嫁给我’,他说还要给你戴戒指,戴一辈子。
可她失约了。
第七天早上,林深决定去望月乡。
他问了老邻居,说去望月乡要先坐长途车到镇上,再转摩的进山。他揣着苏晚的信,揣着那支钢笔,买了最早一班车票。
长途车晃了两个小时,到镇上时,天刚亮。他找了辆摩的,师傅听说他要去望月乡小学,皱着眉说路不好走,昨天下雨,怕有泥坑,他说没事,麻烦您了。
摩的在山路上颠了一个小时。路确实难走,坑坑洼洼,泥水溅了他一身。可他丝毫不在意,苏晚当年就是坐这样的车进山的,她都不怕,他怕什么。
快到小学时,摩的过不去了。师傅说前面塌方过,路堵了,得步行。林深付了钱,自己往里走。
路是土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鞋和裤腿全糊满了泥。
走了半个多小时,他看见远处有栋矮矮的平房,墙上刷着望月乡小学几个字,门口插着面国旗。
这是苏晚待过的地方。
他走过去,门口站着个戴眼镜的男人,四十多岁,看着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试探性的问你是林深吗
林深没料到这里能有人认识他:您认识我
我是这里的校长,十年前见过你。男人叹口气,当年苏晚老师走后,你疯了似的要来,被你爸妈拦住了。
林深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进来坐坐吧。校长带他往里走,孩子们正上课呢。
校园很小,只有一间教室,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床前明月光,是苏晚当年教孩子们背的诗。墙角放着个旧书架,摆满了书,书脊上大多写着苏晚捐赠。
苏晚在这里待了十个月。校长给她倒了杯热水,她是个好老师。山里条件差,她自己掏钱给孩子们买文具,每天走两个小时山路去家访,晚上还在煤油灯下备课。孩子们都黏她,叫她‘晚晚姐’。
林深握着水杯,手指紧紧攥着。他能想象出她的样子。
坐在煤油灯前,眉头微蹙,一笔一划写教案;走在山路上,裤腿沾满露水,却笑着跟路边的孩子打招呼。
她走的那天早上,孩子们都自发前来送她。校长的声音带了些许忧伤,有个孩子把自己攒的糖塞给她,说‘姐姐,你要回来’,她抱着孩子哭,说‘一定还会回来看她们’。谁知道……
谁知道,那竟是最后一面。
林深手抖的放下水杯,水溅在桌面。
良久他站起来:校长,我想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校长犹豫了下,还是点了头:我带你去。
出事的地方在离学校不远的山腰上。十年过去了,崩塌的痕迹还在。
原本的路被埋了,露出大片的黄土,像道狰狞的伤疤。旁边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缅怀五位支教英雄。
林深走到石碑前,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上面苏晚两个字。
石碑上有层薄薄的灰,像是常有人来擦。旁边放着束野花,用草绳捆着,新鲜到还带着露水。
是望乡小学的孩子们放的。
孩子们常来这里。校长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每周他们都来这儿,放束花,说说话。这近乎成了望乡小学的传统。
林深没说话。他从兜里掏出那支新买的钢笔,放在石碑前。又把苏晚的信拿出来,一封一封,念给她听。
晚晚,这是你3月17号写的信,你说山里的孩子送你野花,我看见了,确实比玫瑰好看,也更衬你。
这封是4月2号的,你说想喝我煮的粥,等我回去,我煮给你喝,就煮你最爱吃的南瓜粥吧。
这封是5月20号的,你说明天就回来,我在槐树下乖乖等你了,桂花糕也买了,是热的,你吃着正好。
他念着念着,声音逐渐哽咽。眼泪悄无声息的划过脸颊,掉在信纸上,像朵朵盛开在纸上的墨梅,与她当年写信时,纸上的留下的泪痕相互交叠。
苏晚,对不起。他摸着石碑,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
我忘了你十年。这十年里,我活得像个傻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心里空着的地方是给你的。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阿深回来接你了。你说要我在槐树下向你求婚,我们这就去槐树下。戒指我带来了,你戴上试试,好不好
风刮过山腰,卷起黄土,迷了他的眼。他模糊间听到风中有个软软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阿深,我没生气。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好像看见穿着蓝裙子的婉婉,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笑着对他招手,说阿深,我在这儿。
苏晚!他猛地站起来,想冲过去,可脚步像灌了铅,任凭他怎么努力,也动不了丝毫。
苏晚的身影渐渐淡了,像雾气似的散了。
阿深……好好活。
风里,飘来淡淡的槐花香气。
林深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山坡,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知道,苏晚没回来。可他也知道,她从未离开。
她在槐花香里,在旧信纸上,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他每次想起她时,心口那阵又疼又暖的感觉里。
4
林深在望月乡待了三天。
他给孩子们上了课,教他们画画。画槐花,画青川的老巷,画他记忆里的苏晚。
孩子们围着他,问林老师,你画的是苏老师吗,他点头,说是,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姑娘。
他帮校长修了旧书架,把自己带来的书全摆上去,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了句苏晚老师,我们想你。
临走那天,最小的那个丫头,把自己编的槐花手环戴在他手腕上,说林老师,这个给你,你戴着,就像苏老师在你身边。
林深蹲下身,抱了抱她,真诚的说谢谢。
回到青川老城区时,律师已经把手续办好了。
他看着房产证上自己的名字,说这房子我不卖了,留着。
律师愣了下,对于他突然的转变也没多问,只说好。
他开始翻修房子。
请工人把漏雨的屋顶补好,把开裂的墙面重新刷白,在院里种了许多苏晚喜欢的花。
他把苏晚的信整齐地摆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把那支钢笔妥帖的放进桌斗,把孩子们送的槐花手环挂在床头。
他在槐树下搭了个秋千。是苏晚当年想要的那种,木架子,麻绳座。他坐在秋千上,晃着腿,闻着槐花香,好像苏晚就坐在他旁边,笑着说阿深,推我一把。
有天傍晚,隔壁的老太太来送饺子,看见他在荡秋千,笑着说你这孩子,终于想通了
林深回头,笑了笑:嗯,想通了。
苏丫头要是看见你这样,肯定高兴。老太太叹口气,当年你俩总在这槐树下荡秋千,她笑起来,整条巷都能听见。
林深摸着秋千的麻绳,没说话。
他知道苏晚高兴。因为他不再是那个只想跟着她走的傻子了,他要带着她的爱,好好活。
他在老城区开了家小小的画室,取名深晚画室。画室的正中央挂着他画的苏晚。穿蓝裙子的苏晚,蹲在槐树下看书的苏晚,站在望月乡小学门口笑的苏晚。
有人来画画,他就教,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窗边,画青川的老巷,画山里的星星,画所有苏晚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有次一个小姑娘来画室,看着墙上的画,问老师,这是你女朋友吗
林深点头,满眼温柔的说是,是我未婚妻。
老师你好福气啊,未婚妻这么好看!怎么从来不带给我们看看小姑娘笑着打趣他。
林深望着窗外的槐树: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她会回来的。等槐花开满树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林深的画室渐渐有了名气。有人来学画,有人来买画,还有人来听他讲苏晚的故事。
他不再怕提她,他想让更多人知道,他有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叫苏晚。
他每年都会去望月乡。给孩子们带文具,给苏晚的石碑擦灰,在那里待上三天,跟她说说这一年发生的事。说画室来了个调皮的小徒弟,说隔壁老太太又送了饺子,说院里的花长得很旺。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始终戴着那枚素圈戒指。戒指经过岁月的洗礼,越发光亮,像他和苏晚的爱,从未褪色。
又是一年槐花盛开的季节。
林深坐在槐树下的秋千上,手里拿着本旧相册。
相册是他翻修房子时找到的,里面全是他和苏晚的照片。三岁时的他们学走路的合照,十岁时互相作鬼脸,十七岁时的少年羞涩的告白,还有她去支教前,两人在这棵槐树下相互依偎的合影。
照片上的苏晚,笑靥如花,手里捏着朵槐花,冲他甜甜一笑说阿深,等我回来。
林深轻柔的抚摸照片上她的笑颜,眼眶微湿,却依旧同她笑着:苏晚,我在等你呢。
风拂过槐树枝,簌簌落下一地花瓣,落在相册上,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甜甜的清香。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画室的小徒弟们,在巷口追着跑,喊着林老师,槐花开了,我们做槐花糕吧!
林深合起相册,站起来,朝着巷口走去。
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左手的戒指带起一片光芒,很安心。
他知道,苏晚没有回来。
但他们的爱从未离去。
旧巷深处的槐香,会一直等她。他也会。
等她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