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水手的余响 > 第一章

台风夜吞下安眠药时,办公室音响突然播放《水手》。
七岁那年我在海边遇见独臂老人,他教会我搏浪时说:这点痛算什么
后来我成了地产大亨,推平渔村建起豪宅区。
直到破产那夜,我醉醺醺回到童年海滩,发现老人早已葬身风暴。
而我的左臂,正渐渐失去知觉。
暴雨不是落下来的,是整片天幕狠狠砸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外面混沌一片,霓虹招牌被撕扯成模糊溃烂的光斑,鬼魅般在狂舞的水流中明灭闪烁。台风海燕正用它千万吨的蛮力,捶打着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
办公室内,死寂得只剩下中央空调苟延残喘的低鸣。陈海陷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皮囊。深色胡桃木办公桌光可鉴人,冰冷地映着他灰败的脸。桌上摊开的文件是催命的符咒——资产评估报告、银行最后通牒函、法院传票……白纸黑字,字字如刀,切割着他曾经不可一世的世界。角落里,那座造价不菲的帆船模型,船桅断裂,歪斜地躺在碎玻璃渣里,是几个小时前他盛怒之下的牺牲品。
他缓缓拉开左手边的抽屉。丝绒衬底上,一个白色小药瓶安静地躺着,旁边是一只切割考究的水晶杯,残留着琥珀色的酒液。他拧开瓶盖,倒药片。白色的小圆片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脆响,落在杯底,积起一小堆。他拎起还剩半瓶的威士忌,金黄的液体带着辛辣的气息,粗暴地冲入杯中,瞬间淹没了那些白色的小东西。药片在烈酒里挣扎着,迅速溶解、膨胀,变成一团浑浊的、不祥的絮状物。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雨幕,短暂地照亮了他眼中彻底熄灭的光。几乎是同时,轰隆的雷声如同巨兽在楼顶咆哮,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他端起那杯致命的混合物,手指冰凉,杯壁却传来威士忌灼人的热度。浑浊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就在他要把杯子送到唇边的刹那——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一个略显沙哑却异常高亢的男声,毫无征兆地、穿透了空调的嗡鸣和窗外的风雨,猛地灌满了整个空旷的办公室!
陈海的手剧烈一抖,杯子差点脱手。浑浊的药酒泼溅出来,刺鼻的气味直冲鼻腔。他猛地抬头,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向声音的来源——角落那套昂贵的顶级音响。幽蓝的指示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黑胶唱盘在柔和的灯光下无声转动,唱针划过密纹,郑智化那带着时代烙印和生命韧劲的歌声,正无比清晰、无比固执地流淌出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歌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带着蛮横的力量,猛地捅进他记忆深处最幽暗、也最疼痛的锁孔。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那杯浑浊的药酒在他手中剧烈地颤抖,杯中倒映着的,不再是此刻绝望的中年人,而是一个瘦小、苍白、总是瑟缩着肩膀的小男孩。
七岁那年的夏天,海风裹挟着浓重的咸腥味,吹拂着那个叫白沙湾的小渔村。阳光炽烈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空气烫得灼人。
小海!陈海!你个没用的孬种!又跑哪去了家里柴火没了!父亲粗粝的吼声带着酒气,像鞭子一样抽打着闷热的午后,穿透薄薄的木板墙,狠狠砸在蜷缩在屋后礁石阴影里的陈海耳膜上。他下意识地缩紧了脖子,把瘦小的身体更深地埋进礁石的缝隙里,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脸上被海风刮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像被砂纸磨过。父亲喝醉后的责骂和母亲压抑的、低低的啜泣,是童年记忆里永远无法驱散的背景噪音。
只有海边是他的避难所。他踢掉那双破旧的塑料凉鞋,卷起打满补丁的裤管,赤着脚,踩在午后被晒得滚烫的沙滩上。细沙钻进脚趾缝,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又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触感。他一步步走向海浪拍打的地方,冰凉的海水漫过脚踝,瞬间带走了那份灼热。他喜欢一个人在这里,望着海天相接处那条模糊的线,幻想那里存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没有父亲的吼叫,没有母亲的眼泪,只有像小人书里那些扬帆破浪的水手一样,真正无畏的男人。
喂!小崽子!发什么愣呢不怕浪把你卷了去
一个粗嘎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了陈海一跳。他猛地回头。
一个老头不知何时坐在不远处的礁石上。他瘦得惊人,像海边那些被风浪侵蚀了千百年的枯木,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布满深刻的褶皱。最刺眼的是他右边空荡荡的袖管,被海风吹得紧贴在身侧,晃荡着。他嘴里叼着一个用海柳根磨成的烟斗,正眯着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陈海。那目光锐利得像海鸥的喙,又似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
陈海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又看看自己瘦弱的胳膊,一种混合着好奇和同病相怜的感觉涌了上来。我……我在看海那边。他小声回答。
海那边老头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看不着!能看见的,就是眼前这口浪!敢不敢过来,小子他下巴朝脚边一处浪花翻卷的礁石凹槽努了努。
陈海犹豫了一下。那地方浪头很大,白色的泡沫翻涌着冲上来,又嘶嘶叫着退下去,留下湿滑的石面。他有点怕,但老头那带着挑衅的眼神,还有那空袖管,让他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倔强。他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站这儿!老头用仅剩的左手指了指凹槽里一块凸起的、被海水冲刷得光溜溜的石头,脚趾抠紧了!腰杆挺直咯!像根钉子!浪来了,别躲!跟它硬顶!
陈海刚笨拙地在那块滑溜溜的石头上站稳,还没完全领会硬顶的意思,一个比他预想中凶猛得多的浪头已经咆哮着扑了过来!冰冷咸涩的海水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砸在他瘦小的胸膛上,像被一只巨大的湿透的麻袋迎面击中!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向后仰倒,眼看就要被卷进翻腾的白沫里。
顶住!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在耳边响起。几乎同时,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细瘦的胳膊!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感,硬生生把他向后倒的身体又拽了回来,重新按在了那块礁石上!
冰冷的海水呛进他的鼻子和嘴巴,咸得发苦。胸口被撞得生疼,眼泪瞬间就飙了出来,混杂着海水往下淌。他剧烈地咳嗽着,狼狈不堪。
老头却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和他粗嘎的嗓音一样,带着一种豁达的力量,甚至盖过了海浪的喧嚣。哈哈哈!小崽子,滋味如何他那只独臂依旧稳稳地抓着陈海的胳膊,这点水沫子,这点撞,就叫痛了眼泪鼻子糊一脸,像什么样子!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抹了一把陈海脸上的泪水和海水,动作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记住咯!老头的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下一波涌来的涛声,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楔进陈海被海水泡得发懵的脑子里,这点痛算什么啊擦干它!不许怕!大海就这操行,你越躲,它越凶!顶上去!用尽吃奶的力气顶住它!站稳了,它就服了!
老头那只独臂猛地一用力,陈海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脚底升起,硬是帮他在下一波海浪涌来时,牢牢地钉在了礁石上。虽然依旧被冰冷的海水拍打得摇摇晃晃,胸口闷痛,但他真的没有倒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疼痛和奇异兴奋的暖流,第一次在这个瘦弱孩子的身体里奔涌起来。
水……水手爷爷,陈海喘着粗气,抹着脸上的水,声音还带着呛咳后的嘶哑,眼睛却亮得惊人,你……你以前真的是水手吗你胳膊……是不是被大风浪……
老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海柳烟斗,辛辣的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喷出,目光投向远处喧嚣的大海,变得悠远而复杂。半晌,他才用一种平淡得近乎冷漠的语气说:一条胳膊,换回三条命,值了。他转过头,那只独眼里的锐光又回来了,直直刺向陈海,小子,记住,大海吃人,可人也得活!怕没用,哭也没用!‘这点痛算什么’——这是咱水手的话!
他解下挂在脖子上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铜哨子,不由分说地塞进陈海手里。拿着!吹不响没关系,心里憋屈的时候,攥着它,想想爷爷的话!哨子沉甸甸的,带着老人的体温。
从那天起,那个被陈海唤作水手爷爷的独臂老人,成了他童年灰暗底色里一道粗犷而温暖的光。放学后,他总是一溜烟跑到那片礁石滩。老人教他辨识风向,教他看涌浪的节奏,教他在湿滑的礁石间跳跃攀爬。更多的时候,是训练他如何在那处凹槽里站稳,迎接一波又一波海浪的冲击。
顶住!腰!腰是根!别软!
脚跟吃住劲!脚趾抠地!你是石头!
浪头来了!别闭眼!瞪大眼睛看着它!它就是个纸老虎!
每一次被冰冷的海水拍倒,每一次被浪头撞得胸口生疼,每一次呛得涕泪横流,那只铁钳般的独臂总会及时出现,把他重新拽起来。老人粗嘎的吼声像鞭子,抽打着他骨子里的怯懦:这点痛算什么擦干!顶上去!怕个球!
陈海身上添了许多青紫的磕碰伤,回家免不了被醉醺醺的父亲责骂,甚至挨上几下。但他攥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铜哨子,一声不吭,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滋长,像礁石缝隙里顽强钻出的海草。
这种变化,很快在村里那群惯于欺负他的野孩子面前显露出来。一次放学路上,以黑鱼头为首的几个大孩子又把他堵在村口的榕树下。
哟,这不是小孬种陈海吗今天又没带‘孝敬钱’黑鱼头抱着胳膊,一脸痞笑,伸手就朝他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抓来。
过去,陈海会立刻缩起脖子,抖得像风中的叶子,任由他们翻抢书包里那点可怜的零碎。但这一次,一股滚烫的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眼前晃过的是滔天的巨浪和水手爷爷那双锐利得能刺穿风浪的眼睛,耳边炸响的是那句这点痛算什么擦干!顶上去!。
在黑鱼头的手即将碰到书包带的刹那,陈海猛地一矮身,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头撞在黑鱼头的小腹上!
嗷!黑鱼头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踉跄后退,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剧痛。
旁边几个孩子也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海。他喘着粗气,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苍白,但胸膛却剧烈起伏着,那双曾经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竟死死地瞪着他们,里面燃烧着一种陌生的、近乎凶狠的光芒。
你们……再来试试!他嘶哑着嗓子喊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铜哨子,冰凉的金属硌得手心发疼,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支撑。
黑鱼头缓过劲,恼羞成怒:妈的!反了你了!给我揍他!几个孩子嗷嗷叫着扑上来。
陈海没有跑。他像在礁石上面对海浪一样,双脚死死钉在地上,身体微弓,用胳膊护着头脸,不管不顾地迎向拳脚。拳头砸在胳膊上、背上,火辣辣地疼,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拼命地挥动自己细瘦的胳膊反击,像在搏击汹涌的浪涛。混乱中,他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惨叫声和混乱的咒骂声引来了路过的村民。大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拉开。陈海脸上挂了彩,嘴角渗血,衣服被撕破,浑身沾满尘土,狼狈不堪。但当他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眼神扫过那几个同样挂了彩、却明显带着惧意的孩子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炸开——不是胜利的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疼痛的踏实感。
原来,顶上去,真的不会死。这点痛,真的可以不算什么。
郑智化的歌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持续回荡,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陈海摇摇欲坠的意识。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那沙哑而高亢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把他沉沦的灵魂从药酒浑浊的深渊里,一点点、血淋淋地往上拽。
他握着杯子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药酒不断泼洒出来,在昂贵的真皮座椅和光洁的地板上留下难堪的污渍。那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威士忌的浓烈和药片的苦涩,钻进鼻腔,却再也无法麻痹他此刻汹涌的痛苦。
水手爷爷……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近乎呜咽的低语,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那个独臂的身影,那粗嘎的吼声,那磨得发亮的铜哨子……尘封的记忆碎片带着海水的咸腥和礁石的冰冷,呼啸着将他淹没。
他猛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挣脱那歌声的魔咒,又像是被记忆的潮水冲得无法呼吸。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只沉重的水晶杯狠狠砸向正流淌着歌声的顶级音响!
哗啦——!
水晶杯撞在音响坚固的金属外壳上,瞬间爆裂开来!碎片四溅,浑浊的药酒泼溅在昂贵的音响表面,顺着光滑的箱体往下流淌,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但讽刺的是,那歌声,只是短暂地扭曲、爆裂了一下,发出刺耳的电流噪音,随即竟又顽强地、甚至更清晰地响了起来!黑胶唱盘依旧固执地旋转着,仿佛在嘲弄他此刻的狼狈。
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歌声钻进耳朵,像冰冷的针。
啊——!陈海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指甲深深抠进发根。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一切——狼藉的办公桌、断裂的帆船模型、流淌着药液的音响——都开始旋转、扭曲、变形。窗外的台风咆哮声、刺耳的歌声、心脏狂跳的轰鸣……所有的声音都搅在一起,变成一片混沌的噪音。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沌漩涡中心,一个清晰的点猛地炸开——一片蔚蓝得刺眼的海,阳光下滚烫的沙滩,还有那处浪花翻涌的礁石凹槽……
意识彻底沉沦下去,跌入记忆深海更幽暗的底层。时光的碎片被无形的洋流裹挟着,飞速倒转、重组。
……
海哥!成了!白沙湾那片地,拿下了!助理阿峰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一把推开总裁办公室厚重的红木门,手里挥舞着一份文件,脸上是狂喜的红光。
宽大的办公桌后,陈海缓缓抬起眼。窗外是繁华都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雾袅袅。曾经瘦弱怯懦的少年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被权力和财富精心雕琢过的沉稳与锐利,眼神深处是掌控一切的淡漠。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波澜,目光扫过那份标注着白沙湾海滨地块开发权确认书的文件。那纸文件,像一块沉重的界碑,彻底隔断了他与那个渔村的最后一丝温情脉脉的联系。
拆迁补偿方案,他吸了一口雪茄,缓缓吐出烟雾,按最低标准执行。三个月内,我要看到那片海滩清场。
阿峰脸上的狂喜微微凝固了一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海哥……那毕竟是老家……有些老人,像村东头的王伯、李婶他们,祖祖辈辈……
陈海的目光倏地扫过来,冰冷如刀锋,瞬间切断了阿峰后面的话。阿峰,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生意就是生意。情怀填不饱肚子,更盖不起摩天大楼。按我说的做。
阿峰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下头:是,陈总。
巨大的推土机像钢铁怪兽,轰鸣着开进了昔日宁静的白沙湾。它们履带碾过晒着渔网的沙滩,撞倒低矮的院墙,推平那些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灰瓦木屋。尘土漫天飞扬,机器的嘶吼压过了海浪的呜咽。
造孽啊!陈海!你这个忘本的畜生!你爹妈的坟还在后山看着呢!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渔民拄着拐杖,站在自家被推倒了一半的院门前,老泪纵横,嘶哑地咒骂着。
陈老板!求求您!再宽限几天!我孙子还在城里住院,我们……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孩子,跪在尘土里,对着远处一个被保镖簇拥着的身影哭喊。那是陈海。他戴着墨镜,站在临时搭建的工程指挥部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这片正在被彻底改造的土地。巨大的广告牌已经立起,上面是碧海蓝天和奢华别墅的效果图,一行醒目的金色大字——海神湾·尊邸,您的世界级滨海梦想家园。
保镖们面无表情地隔开了情绪激动的人群。陈海的目光掠过那片废墟,掠过那些或愤怒或哀求的熟悉面孔,没有一丝停留。墨镜遮住了他的眼神,只留下一个冷硬如礁石的侧脸轮廓。他仿佛听不到那些咒骂和哭喊,机器的轰鸣和海风的呜咽都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插在西裤口袋里,指腹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冰冷坚硬的东西——那枚早已磨得光滑的旧铜哨子。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拿出最新款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林董的名字。他接通电话,脸上瞬间切换成一种圆熟而热情的笑容,声音洪亮而自信:林董!您好您好!……对对对!‘海神湾’项目绝对没问题!黄金海岸线,顶级规划!您那笔投资放心,回报率包您满意!……哈哈,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改天一起打高尔夫!
他谈笑风生地走下高台,钻入等候在旁的黑色迈巴赫。引擎低吼,轿车平稳地驶离这片正在死去的故土,将漫天的尘土和绝望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内只剩下皮革和香氛的味道。他靠在柔软的后座上,闭着眼,指间依旧捻着那枚铜哨子,光滑的表面此刻却传来一丝冰冷的刺痛感,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什么。
……总是拿着微不足道的成就来骗自己,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
办公室里,音响的歌声不知疲倦地循环着,唱针划过黑胶密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时间流逝的叹息。水晶杯的碎片散落一地,折射着窗外台风混乱的光影。陈海蜷缩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药酒泼洒的浓烈气味混合着威士忌的余味,弥漫在空气中,却再也无法压制他灵魂深处翻腾上来的、冰冷刺骨的虚无。
空的……全是空的……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布满血丝的眼睛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水晶吊灯,那璀璨的光芒此刻像无数把碎玻璃,扎进他的瞳孔。眼前晃过的,是无数觥筹交错的晚宴,是拍卖行举牌时周围艳羡的目光,是财经杂志封面上意气风发的自己……可这些画面如同泡影,瞬间就破碎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意义。
他猛地拉开右手边的抽屉,动作粗暴。里面没有文件,只有几瓶喝掉大半的各色洋酒。他随手抓起一瓶琥珀色的威士忌,瓶口对着嘴,仰头就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烧进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和灼热,但随即,那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又像涨潮的海水,更汹涌地反扑回来。
总是靠一点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歌声精准地戳破他自欺欺人的外壳。
他颓然瘫在椅子上,酒瓶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昂贵的波斯地毯贪婪地吸收着泼洒出的酒液。窗外,台风海燕的咆哮似乎更猛烈了,狂风卷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幕墙,发出令人心悸的砰砰声。整个城市在风雨中飘摇,如同他此刻溃散的内心。
他摸索着,手指颤抖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他划开通讯录,手指悬停在家那个字眼上。屏幕上显示着上次通话记录——两个月前,母亲小心翼翼询问他中秋是否回家吃饭,被他以重要项目走不开为由生硬地挂断。
他盯着那个号码,指尖微微发颤,仿佛那是一个滚烫的烙印。最终,那根手指颓然落下,没有按下去。他转而点开一个加密的邮箱,里面躺着一份几小时前律师发来的文件附件——《个人破产申请确认书》。他麻木地滑动着屏幕,看着那些冰冷的条款和天文数字的债务。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
歌声像幽灵,缠绕着他。他猛地关掉手机屏幕,办公室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音响幽蓝的指示灯和窗外台风混乱的光影在跳动。他摸索到地上那半瓶威士忌,再次灌了一大口。酒精像火油,短暂地烧灼着神经,却让那空虚的寒冰更加刺骨。
就在这半醉半醒的恍惚边缘,意识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下沉,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时——
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那沙哑的歌声陡然拔高,仿佛带着电流,猛地刺入他混沌的脑海!
幻觉出现了。
不再是回忆的碎片,而是无比真实的感官体验!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包裹了他,仿佛整个人被猛地摁进了隆冬的海水里!咸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海水咸腥味粗暴地灌满了他的鼻腔和口腔!耳边不再是空调的嗡鸣和风雨的呼啸,而是震耳欲聋的、纯粹的、狂暴的惊涛骇浪的咆哮!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模糊晃动,仿佛隔着一层动荡的海水。他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片漆黑的海滩上!脚下不是办公室光滑的地板,而是冰冷、湿滑、带着粗粝沙粒的礁石!狂风卷着暴雨和咸腥的海沫,像无数冰冷的鞭子,疯狂地抽打在他身上、脸上,几乎让他窒息。滔天的巨浪在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如同一堵堵移动的黑色山峦,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咆哮着、怒吼着,狠狠砸在嶙峋的礁石群上,发出天崩地裂般的轰鸣!每一次撞击,脚下的大地都在剧烈颤抖,飞溅起的冰冷浪花碎沫像冰雹一样砸落。
这里……是白沙湾!是他童年那片礁石滩!只是此刻,它不再是记忆里阳光明媚的嬉戏场,而是化作了地狱般的风暴角!
陈海浑身湿透,昂贵的西装吸饱了海水,沉重冰冷地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冷的裹尸布。他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被狂暴的海风吹得东倒西歪,随时可能被脚下的乱石绊倒,卷入那吞噬一切的黑浪之中。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粗嘎得像砂纸摩擦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风浪声,清晰地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小子,又怂了
陈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暴雨如注,模糊了视线。但就在离他几步远的一块最高的黑色礁石上,一个瘦削如铁的身影清晰地矗立在那里!
破旧发硬的油布雨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在狂风中疯狂地舞动、抽打着。古铜色的脸上刻满刀劈斧凿般的皱纹,雨水在上面肆意横流。嘴里叼着的,依旧是那支磨得发亮的海柳根烟斗,只是这一次,烟锅在暴雨中早已熄灭。
是水手爷爷!和七岁那年初见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那眼神,不再有当年的锐利和偶尔闪现的温和,只剩下一种穿透风雨、穿透时光、穿透他灵魂的冰冷!像深海之下万年不化的寒冰,直直地刺向他!
水……水手爷爷陈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在风里。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踉跄着,下意识地想要朝那块礁石靠近。
站住!老人一声断喝,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风浪的咆哮。那只独臂猛地抬起,指向陈海身后那片正掀起恐怖巨浪的黑色海面。看看!看看你弄出来的这片海!
陈海被这声暴喝钉在原地,茫然地顺着那只独臂指的方向望去。
巨浪滔天,在闪电惨白光芒的瞬间照耀下,他看到了!
浑浊的海水里,翻滚、沉浮着的,不再是海水,而是无数扭曲的、痛苦的碎片!他看到了海神湾·尊邸那巨大奢华广告牌的残骸,在浪尖上翻滚;看到了推土机巨大的钢铁履带,像死去的巨兽骸骨,被浪涛抛起又砸下;更看到了无数张脸——王伯愤怒而绝望的脸,李婶抱着孩子哭泣的脸,黑鱼头长大了却同样在废墟中茫然的脸……那些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乡亲的脸孔,在冰冷的海水中沉浮、扭曲、无声地呐喊着!海浪不再是水,而是由他一手炮制的、粘稠的、充满怨念和毁灭的黑色石油与建筑垃圾的混合物!
我的海呢!老人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带着撕裂心肺的愤怒和痛苦,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海的耳膜上、心脏上!我守了一辈子的这片海呢!小子!你告诉我!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啊!
我……陈海浑身筛糠般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和迟来的、排山倒海的悔恨瞬间将他淹没。他想辩解,想求饶,喉咙里却像塞满了粗粝的砂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口袋,想掏出那枚铜哨子,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哨子老人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冰冷的嗤笑,那笑声比凛冽的海风更刺骨。它早就不响了!就像你那颗心!臭了!烂透了!
就在这时,一道前所未有的、如同连接了天与海的巨大惨白闪电猛地劈落!瞬间将整个狂暴的海天照得亮如白昼!刺目的白光中,陈海清晰地看到,老人那只空荡荡的右边袖管,在狂风中剧烈地飘荡着。而就在那袖管根部,在那本应是血肉相连的肩膀位置——露出的,根本不是断裂的骨骼或血肉,而是冰冷、坚硬、泛着金属幽光的、粗糙的机械结构!那是……一个极其简陋、锈迹斑斑的金属关节!
不是血肉之躯!水手爷爷……他……
就在陈海惊骇欲绝的念头闪过的瞬间,那道连接天海的恐怖闪电,不偏不倚,带着上苍的震怒,狠狠劈在了老人屹立的那块最高的黑色礁石上!
轰咔——!!!
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巨响!比之前任何雷声都要狂暴百倍!耀眼的电光如同巨斧,将那块巨大的礁石瞬间劈得粉碎!碎石裹挟着刺目的电火,如同炮弹般向四周激射!
水手爷爷——!!!陈海发出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他眼睁睁看着那道耀眼的电光吞噬了礁石上那个瘦削的身影!那顶破旧的雨帽被狂暴的气流掀起,瞬间被电火化为灰烬!那件油布雨衣在炽白的光中碎裂、燃烧!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如同幻觉。刺目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巨响过后,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耳朵里尖锐的蜂鸣声在持续尖叫。
几秒钟后,视觉才艰难地从灼伤般的白斑中恢复。借着天际残余的、微弱的电光残影,陈海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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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最高的礁石,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冒着青烟的断茬。
礁石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片被烧焦的、边缘卷曲的油布碎片,在狂风中打着旋儿,如同黑色的枯叶,被一个浪头猛地卷起,瞬间消失在漆黑汹涌的怒涛深处,再无痕迹。
水手爷爷……被闪电……劈没了
这个认知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陈海的天灵盖上!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湿滑的乱石滩上!膝盖被尖锐的石头硌破,鲜血瞬间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呃……啊……喉咙深处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巨大的、灭顶的悲伤和悔恨像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双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粗粝的砂石里,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淋漓。他想哭,想喊,想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大海嘶吼,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胸腔里,变成无声的、剧烈的痉挛。
水手爷爷……那个教会他在风雨中挺直腰杆的人,那个在他最懦弱时拽他一把的人……那个他以为永远会在礁石上等着他的人……竟然……早就……被大海……被风暴……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那片依旧在狂怒咆哮的黑色海洋。闪电撕裂天幕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不是幻觉!在那翻滚着黑色石油和建筑垃圾的浑浊巨浪深处,在那吞噬一切的漩涡中心,一个瘦削、残破、被海草缠绕的身影正随着浪涛沉浮!
是水手爷爷!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只独眼空洞地睁着,直直地穿透狂暴的风雨和海浪,穿透时空的阻隔,冰冷地、无声地凝视着跪在岸边的陈海!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一种永恒的、被大海吞噬后的冰冷质问!
啊——!!!陈海终于发出了声音,那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绝望到极致的惨嚎!他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哇地一声,胃里翻江倒海,混合着浓烈的酒液、苦涩的胆汁和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一股脑地呕吐在冰冷的礁石和污浊的海水里!秽物迅速被海浪卷走,只留下刺鼻的酸腐气味。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诡异的麻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毫无征兆地、凶猛地从左肩胛骨的位置窜起!迅速向下蔓延,席卷了整个左臂!
呃!他闷哼一声,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条手臂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僵硬!仿佛里面的血液和生机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飞速抽离!他试图抬起它,用尽全身力气,那条手臂却像一根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枯木,纹丝不动!只有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抽搐,证明它还连接着身体。
左臂……废了
这个念头带着绝对的冰冷,像一把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最后的意识壁垒。
水手爷爷的幻影在浊浪中沉浮,冰冷的目光如影随形。左臂彻底失去知觉,像一截腐朽的木头沉重地挂在身侧。巨大的恐惧、灭顶的悔恨、以及这突如其来的身体失控,彻底击溃了陈海最后一丝支撑。
他眼前一黑,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脸重重砸在冰冷湿滑、布满尖锐碎石的礁石滩上。咸腥冰冷的海水混合着泥沙和呕吐物的秽物,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咽喉。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与窒息的痛苦中飞速下沉、溃散。耳边只剩下风暴永无止境的咆哮和内心深处一个绝望的嘶喊:完了……
……
滴…滴…滴…
单调而规律的电子音,像一根细针,一下下刺穿着浓稠的黑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取代了记忆里咸腥的海风和呕吐物的酸腐。
陈海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输液架。透明的软管连接着他青筋微凸的手背。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包裹着他。这里是……医院他茫然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珠。
窗外,天色是暴雨过后的灰白,湿漉漉的,但肆虐的台风已然停歇,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城市在晨光熹微中显露出疲惫的轮廓。
记忆如同退潮后狼藉的沙滩,碎片凌乱而冰冷:破碎的水晶杯、流淌的药酒、固执的《水手》歌声、风暴中的礁石滩、被闪电吞噬的独臂身影、冰冷沉浮的幻影……还有左臂那瞬间蔓延的、令人绝望的麻痹……
左臂!
这个念头像电流般击中他混沌的大脑!他猛地想转头去看自己的左臂,脖颈却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让他忍不住闷哼出声。他用尽力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动僵硬的脖子。
左臂……还在。
它被安置在洁白的被单外面,盖着薄毯。但陈海的心却沉了下去。那手臂……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截失去生机的石膏模型,静静地瘫在那里。他试着集中意念,用尽所有的力气去驱动它——抬起来,哪怕动一下手指!
没有反应。
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仿佛那根本就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一段毫无知觉的、沉重的异物。只有肩膀连接处传来一种深沉的、木然的钝痛,证明着它尚未脱离躯干。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刚刚苏醒的意识。不是梦……风暴中的一切,手臂的失控……都是真的。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助理阿峰走了进来,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看到陈海睁着眼,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到床边,声音沙哑而小心翼翼:海哥!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吓死我了!昨晚我去公司找你,发现你倒在地上……旁边……他看了一眼陈海灰败的脸色,把碎玻璃和药瓶几个字咽了回去,转而说,医生说你是急性酒精中毒,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休克……还有,你的左臂……阿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臂丛神经严重损伤,原因不明……可能……可能很难恢复功能了……
陈海的目光空洞地越过阿峰的肩膀,投向窗外灰白的天空。对于左臂的宣判,他似乎没有任何意外的反应,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许久,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白沙湾……昨晚……台风……
阿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老板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他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夹杂着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白沙湾……昨晚的台风中心就在那附近登陆,浪太大了!‘海神湾’工地……刚建起来的临时堤坝和围堰全垮了!海水倒灌,工地一片狼藉……幸好,幸好昨晚工地上没人!否则……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那将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没人……陈海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没人……那水手爷爷的幻影……那沉浮在黑色浊浪里的冰冷目光……
还有……阿峰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无比沉重的意味,刚才收到消息……林董……还有另外几家主要的债权人……他们……他们突然联合发函,表示……表示愿意暂缓追债,给我们一个重组的机会……条件……是放弃白沙湾那个项目……
放弃白沙湾
陈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放弃那个榨干了无数人血泪、最终又被台风亲手摧毁的世界级滨海梦想家园放弃他亲手点燃又亲手被风暴浇灭的野心的灰烬一丝极其怪异、极其苦涩的弧度,极其艰难地爬上他僵硬的嘴角。是嘲讽是解脱还是一种更深沉的悲哀无人能辨。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固执地切割着沉闷的空气。
陈海的目光,缓缓地、艰难地移回到自己那只毫无知觉、苍白如死的左臂上。他尝试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去驱动哪怕一根手指。额头甚至因为这徒劳的努力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没有。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只有肩膀深处那木然的钝痛,如同无声的嘲讽。
他放弃了。疲惫地闭上眼。水手爷爷那冰冷空洞的目光,那随着黑色浊浪沉浮的残破身影,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黑暗的视野里。还有那粗嘎的、穿透了时光和风雨的吼声,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灵魂的废墟上:
这点痛算什么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瞬间冲破了紧闭的眼睑,沿着他深陷的眼角皱纹,汹涌地流淌下来,迅速浸湿了鬓角和洁白的枕套。那不是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剧烈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溃堤。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剧烈地颤抖着,牵扯着左肩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被单下,他那唯一还能动弹的右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锐痛。
这点痛……真的……不算什么吗
阿峰站在床边,看着老板无声恸哭、浑身颤抖的样子,看着他那只僵死的左臂,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陈海如此脆弱,如此……像个被彻底打碎的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病房角落那台为病人解闷而设的小型收音机,大概是之前护士忘记关掉,在短暂的电流杂音后,突然自动播放起来。信号似乎不太好,声音有些断续,带着滋滋的噪音,但那个熟悉的、沙哑而高亢的旋律,依旧顽强地穿透了病房的沉寂,清晰地流淌出来: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歌声响起的刹那,陈海攥紧的右手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依旧紧闭着双眼,泪水还在汹涌流淌,但身体剧烈的颤抖,却在这歌声中,奇异地、一点点地平复下来。
攥紧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渗出的血珠染红了洁白的被单边缘。
那点尖锐的疼痛,如此真实。
窗外的天空,灰白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极其微弱的、金红色的晨光,艰难地穿透了铅灰色的天幕,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他那只僵硬、苍白、毫无生气的左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