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鱼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不一样,是在幼儿园的手工课上。那天老师让用黏土捏出我的家,别的小朋友捏出高高大大的房子,门口站着牵着手的爸爸妈妈,有的还捏了小狗。爷爷奶奶,轮到小鱼,她捏了个矮矮的平房,门口一个坐着的男人
腰是弯的,一个一只胳膊的女人,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像是永远在揉腿。
同桌的男孩凑过来看,突然笑出声：你爸爸妈妈怎么是瘸子和独臂呀
小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手里的黏土被捏得不成样子。她想反驳,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死死盯着那两个歪歪扭扭的黏土人,眼泪砸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天放学,母亲孙敏在村口等她。孙敏年轻时得了小儿麻痹,自己的母亲去世的早,被送到了亲戚家寄养,因为孩子多,没有钱医治,所以错过了治疗,半边身子不好使
左腿比右腿短
,左手佝偻的卷回去,
看到小鱼低着头跑过来,伸出仅有的一只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却被小鱼躲开了。
怎么了孙敏的声音带着点喘,她就是这样走久一点就会累,
小鱼没说话,甩开她的手往前冲,直到撞进父亲安岩怀里。安岩猫着腰
虽然直不起来腰见女儿扑过来,还是用力的挺直身子,
用粗糙的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怎么了谁欺负我们小鱼了
小鱼抱着父亲的脖子哭出声：我的同学,他们说你们是瘸子和独臂……
安岩的手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女儿抱得更紧了些。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次学校要交二十块钱的春游报名费,小鱼安静数着父亲给她攒在铁盒里的零钱,硬币加纸币凑了十七块三。她没敢说,第二天揣着钱去学校,在报名处站了很久,最终还是空着手回了教室。
老师问起时,她低着头说：我不想参加。同桌听见了,大声说：我知道,她爸妈都是残疾人,没钱！
全班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小鱼攥着衣角跑出教室,蹲在操场角落哭。
安小鱼的童年,是在各种提前里度过的。提前学会止疼片副作用,提前懂得在母亲一个手完成不了时搭把手,
在父亲走路抬不起脚时扶一把,
家里的房子是老式平房,厨房在院子另一头。孙敏做饭时,小鱼就站在旁边当小助手：递酱油瓶,把切好的菜端到锅边,在母亲一只手做不来时,
用小小的双手帮忙,
油烟熏得小鱼眼睛发酸,她却盯着母亲的手,
那只细瘦的左手
总是不自然地弯曲着,手脖处的皮肤因为常年摩擦,结着厚厚的茧。
安岩以前是大队防疫,那时候他每天去上班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三十五岁那年因为腰间盘
,伤了脊椎,从此他下身用不上力
,走路也只是靠在地下拖着脚走路,
七岁那年冬天,孙敏的手突然肿得厉害,疼得整夜睡不着。安岩急得在屋里转圈,小鱼半夜醒来,看见父亲正用热水袋给母亲敷胳膊,母亲咬着牙,额头上全是汗,
爸,妈是不是要死了小鱼怯生生地问。
安岩手一抖,热水袋差点掉在地上。他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笑：瞎说啥你妈就是老毛病犯了,明天爸带你妈去医院。
第二天一早,安岩让小鱼去叫住在隔壁的王婶帮忙。小鱼跑到王婶家,却听见王婶在跟她男人说：……可怜是可怜,但那一家子,以后小鱼怕是要被他们拖累死……
去医院的路上,母亲靠在父亲肩上,脸色苍白。安岩腾出一只手,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四轮车上颠簸着,小鱼站在他们面前,她听见旁边有人小声议论：这俩残疾人,还带着个小的,真不容易……
她没像小时候那样哭,只是把母亲护在身后
挡住一些不一样的眼光
像一只护崽的小兽。
初中住校,小鱼每个周末都要回家。她会提前在镇上买最便宜的止痛片,再给父亲捎两贴暖腰膏药。有次下大雪,校车停运,她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了两个小时,到家时棉鞋冻成了冰壳,却把药紧紧揣在怀里,焐得温热。
母亲在门口等她,看见小鱼,她想跑过来,却在雪地里打了个趔趄。小鱼冲过去扶住她,发现母亲的裤脚沾着泥,膝盖处湿了一大片。
妈,你咋不在屋里等
怕你路上摔着。母亲用冻得发红的左手摸她的脸,我在路口站了一个钟头,总觉得你该到了。
灶台上温着小米粥,母亲用左手给她盛粥,勺在碗里晃。小鱼抢过勺子：我自己来。她看见母亲左手虎口处有道新疤,应该是干活时一个手做不来时划伤的,
初中的两年,小鱼的书包里永远装着两样东西：课本,和去痛片,因为父亲总是腰疼,母亲也总是腿疼,
她成了班里最不合群的学生。课间别人去跳皮筋、踢毽子,她趴在桌上写作业,想着早点写完回家帮母亲做晚饭。午餐时,同学们带的是薯片,巧克力,面包,她的包里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给父亲母亲买的去痛片
有一次,班主任让填家庭情况表,其中一项是父母工作单位。小鱼犹豫了很久,在父亲那一栏写下无业,母亲那一栏也写了无业。交表时,同桌瞥见了,故意大声问：小鱼,你爸妈都不上班啊靠什么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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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班的目光都聚过来,像针一样扎在小鱼身上。她低下头,手指抠着桌子边缘,小声说：我爸以前是防疫,现在……现在在家种地。
有个周末,她正蹲在地上,整理爸妈捡回来的黄豆忽然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抬头一看,是班里的男生,正和几个同学指指点点地笑。其中一个说：安小鱼,你家是靠捡破烂,卖破烂为生啊
小鱼猛地站起来,抓起一堆捆好的黄豆,就朝他们扔过去。黄豆没砸到人,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那几个男生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厉害了。小鱼看着散落一地的豆子,突然蹲在地上哭了。
那天回家,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安岩在门口,敲了敲门：小鱼,是爸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小鱼隔着门喊：我不要你捡黄豆了！我不要你去卖！
傻孩子,安岩的声音很轻,爸这双手还能动,就不能让你饿着。再说,种地捡黄豆挺好的,爸喜欢。
后来小鱼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捡黄豆,因为一弯一直,后背时常疼得像要裂开,夜里经常疼醒。但他们从来不在小鱼面前哼一声
只是第二天早上,小鱼会看见他们偷偷吃止疼片。
有一天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几个男生围过来,故意学她母亲走路的样子——左腿僵直地往前挪,身体往右侧歪,像棵被风刮斜的向日葵。
快看快看,安小鱼妈妈来啦！带头的男生怪叫着,引得一群人哄笑。
小鱼攥紧了拳头,你们不许说我妈妈！她冲过去,想推开带头的男同学,却被他伸手一推,踉跄着摔在地上。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疼得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哟,还急了带头的男同学蹲下来,扯着她的书包带往外拽,让我看看,你书包里是不是还装着你爸妈的去痛片
书包拉链被扯开,里面的课本、作业本散落一地,两板药滚出来,在地上发出咔嗒的轻响。男同学捡起一板止疼片,念着上面的字……
小鱼像只被惹急的小兽,扑过去抢药,却被男同学一脚踩住手背。
疼！她疼得叫出声,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住手！体育老师的声音突然传来。男同学慌忙松开脚,一群人也都散开。老师扶起小鱼,看见她红肿的手背和散落的药,叹了口气：跟我去办公室。
办公室里,老师给她涂了碘伏,问：他们经常欺负你吗
小鱼点点头,又摇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想起每次放学,父亲总是拖着脚走,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她,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她留的热馒头。想起母亲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给她削铅笔,笔尖削得尖尖的,比起这点疼,不算什么。
那天放学,母亲在老槐树下等她。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和手背的伤,母亲的脸一下子白了：谁欺负你了
小鱼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他们说你走路难看,说我爸马上坐轮椅……
母亲抱着她,身体轻轻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粗糙的手擦去她的眼泪：咱不理他们。小鱼你记住,你爸是好人他只是生病了,妈也不是故意走路难看,妈是想快点走到学校,看看我的小鱼在不在。
第二天早上的班会课,老师突然说：我们班小鱼同学的父母,虽然身体不便,但他们非常伟大。小鱼同学每天帮家里做家务,照顾父母,还能保持优异的成绩,值得我们学习。
小鱼低着头,看桌洞里早上妈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塞进书包里的盒饭,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光。她知道,以后可能还会有人嘲笑她,但她再也不会害怕了。因为她的书包里,除了药味,还有父母用爱捂热,比阳光更暖的东西
初三那年,因为巨大经济压力小鱼辍学了,安岩和孙敏抱着小鱼大哭,
说是因为爸妈没本事,供不起你读书
,让你受苦了,
十五岁的小鱼,第一次找了工作,是餐馆服务员,行李箱里装着母亲连夜缝的被褥,
餐馆的忙碌
,客人的谩骂,端盘子时不小心打碎割伤了手,被扣的工资,组长是个胖女人,总盯着她：农村来的就是笨,看人家城里姑娘干活多快。小鱼不吭声,只是更小心翼翼地工作着,
同宿舍的女员工说她傻：你爸妈都是残疾人,你怎么不趁年轻找个有钱人嫁了,在这熬啥挨这个累小鱼把脸埋在被子里,听着窗外的虫鸣叫声。她想起父亲在地里一趟又一趟留下的拖地长印,母亲摸着墙根一点点走到灶台给她煮鸡蛋,蛋壳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白。
第一个月工资发了六百块,小鱼托人捎回去五百五。她让捎款的人告诉爸妈：餐馆管吃住,钱够用,不要担心她。其实她一天忙的没时间吃,有时候只能吃一顿饭,还是客人剩下的,好几次都因为低血糖晕了过去,
年底回家,她给父亲买了双新棉鞋,给母亲买了红毛衣。母亲摸着红毛衣笑,：给我买这干啥我都老成这样了。父亲坐炕边,穿上新棉鞋,把着炕边站起来：咱小鱼出息了,能挣钱了。
夜里,小鱼听见父母在里屋说话。父亲说：开春了,看看有没有用栽苗的,别人一天给50元,咱们慢一点跪着也能栽,给咱们30元就行,给小鱼也得攒点嫁妆小鱼捂住嘴,眼泪把枕巾洇出深色的团。
过完年小鱼回到了工作岗位,餐馆夏天外面支起了大排档,晚上九点的排档,油烟混着晚风在路灯下翻滚。小鱼端着托盘穿过喧闹的人群,黑布鞋踩在油腻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得攥紧了劲才不至于打滑。刚把三瓶冰啤酒放在靠窗的桌台,就听见身后啪的一声——是2号桌的男人又把空酒瓶墩在了地上。
服务员,再拿一箱！男人的声音裹着酒气,黏糊糊地贴过来。他对面的两个同伴哄笑着,眼神在安小鱼洗得发白的工装上溜来溜去。
小鱼没应声,转身去后厨搬酒。塑料箱勒得手指生疼,她低头盯着地面的油渍,想起早上出门时,组长说：机灵点,什么事都不能和客人起冲突。
我来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接过箱子,是后厨的帮工高阳。他刚从灶台边过来,白色T恤上沾着点酱油渍,
谢谢。小鱼往后退了半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像老家灶膛里没烧尽的柴火。
从那以后高阳频繁的帮助小鱼,两个人的关系也更近了一步,一次孙敏打电话来问候,小鱼兴高采烈的把高阳介绍给她,孙敏开心极了,告诉小鱼：人家男孩子要是对你好的话,你就好好和人家处,一定要提前和人家说清楚咱们家的情况,也告诉她不要担心,我和你爸不会拖累你们的。
挂断电话小鱼瞬间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她不知道她是怕高阳因为她的家庭,离开她,还是因为怕母亲又胡思乱想,晚上又睡不好觉了,因为孙敏总感觉自己,在拖累着小鱼。
20岁那年,爸爸的眼睛忽然看不见东西,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重度白内障需要手术,因为父亲的身体指标都在下降,心脏也不是很好,医生说,仍然会有危险失明,或者生命危险,小鱼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站了很久。外面阳光很好,树影婆娑,可她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只知道自己必须撑下去。那天晚上,她躺在医院的折叠床上,听着父亲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觉得很累。她才十九岁,却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她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写下：当英雄当惯了
,以后换我来保护你。
幸运的是父亲安全的做完了手术,出院的那天小鱼把父亲送回了家,母亲问：你和高阳怎么样啊,也一年了,互相了解了的话就结婚吧,爸妈一年比一年岁数大了,身体一年比一年不好了,我们也想看到有人照顾你,才能放下心。
他……,他外面有人了。小鱼轻声说,孙敏和安岩没有说话只是对视了一下妈,我爸这次手术要一个月不能见强光,你在家里多注意一些,我要回去工作了,说完小鱼转身离开了他（她）们的视线
一切稳定过后,有朋友说让小鱼去外地发展,会有很多就业机会,总不能干一辈子餐馆的服务员吧,
小鱼只是笑了笑：我爸妈离不开我。
她知道,自己走不远的。母亲一只手做什么都比较慢,需要人帮忙
,父亲的腿也越来越差,如果有一天父亲走不了路了,她不能把父亲丢给母亲一个人的
她不能把他们丢下。
和高阳结束后,小鱼除了在餐厅工作还做了各种兼职：发传单、做手工、她把大部分时间和感情的伤害都用来工作,挣钱,用忙碌麻痹自己,
有一次小鱼在路上遇到了小学的老师他说,广州有个机会,是他的女儿,开了个旅游团,想让她去那边和他的女儿一起发展
小鱼
直接婉拒了老师
老师不解：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你不想离开家吗
想,小鱼说,但是我不能。
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被狗咬,伤口感染了发高烧,父亲连夜推着自行车,父亲的腿没有劲
只能推着,自己的半边身体还要趴在座椅上,借助自行车的力量才能迈开腿一点一点往前挪。摔了很多次
,可是她自己一次也没有摔倒,那天的路很长,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有些债,是要用一辈子来还的。
二十五岁那年,有人给小鱼介绍对象。男生人很老实,对小鱼印象很好。第一次带他回家时,小鱼心里很忐忑,怕他嫌弃自己的家庭,怕母亲又极力去像男生证明,她们不会拖累小鱼,因为小鱼每次说有对象,孙敏都会内疚好久
男生坐在屋里,看着腿脚不好的安岩,和一只手的孙敏,
脸上没有丝毫嫌弃,他主动跟安岩聊天,问他以前的事
,还帮孙敏倒了杯水。
临走时,男生对小鱼说：你爸妈人挺好的,你也是。
小鱼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熨贴了,暖暖的。
他们的恋爱很平淡,没有鲜花和烛光晚餐,更多的是,男生陪小鱼去菜市场,帮她抬米袋,去小鱼家里帮忙修栅栏,备一些家用的东西给小鱼爸妈送回去,
谈婚论嫁时,婚礼很简单,安岩穿着新衣服,看着穿着婚纱的女儿,眼泪止不住地流。孙敏一步步挪到女儿身边,把一个红布包塞到她手里：这是妈攒的一点钱,你拿着。
小鱼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沓沓钱
她知道,这是母亲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妈,我不要。小鱼把钱塞回去。
拿着,孙敏攥着她的手,以后好好的过日子,别惦记我们。
小鱼看着母亲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想起小时候,这双手牵着她走过村口的土路,倚在老槐树下的身影,给她梳头,把最好吃的留给她。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的掉了下来。
婚后的生活,忙碌而踏实。丈夫体谅她,主动分担家里的事,也把安岩和孙敏接到了自己附近生活方便照顾他们
一年后,小鱼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眉眼中像极了她。安岩和孙敏很喜欢这个外孙女,每天在院子里教她数数,给她讲小鱼小时候的事。
你妈妈啊,小时候可懂事了,就是有点淘气
才五六岁就帮我干活
老天爷可怜她
,知道她受了太多苦,才生个女儿让你来温暖她……
小鱼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她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母亲身边,听她讲过去的事。时光好像一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回想小鱼的经历,那些曾经觉得沉重的责任,那些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深夜里偷偷流下的眼泪,终究都变成了她生命里的花。不是耀眼的花,而是谷底开出的花
,生生不息而坚定,她的一生,或许没有惊涛骇浪的传奇,没有唾手可得的顺遂,却在日复一日的承担与守望里,把生活的苦,酿成了岁月的甜。就像那谷底的花,看似微弱,却足以坚韧成长
漫长的黑夜
却能够生生不息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