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立下的誓言,如通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叶辰的胸膛,也驱散了长椅上的最后一丝寒意。天刚蒙蒙亮,城市尚未完全苏醒,空气中还残留着夜的清冷和薄雾。叶辰已经背着他那破旧的帆布包,站在了“兴隆人才市场”冰冷招牌下。他是第一个到的。
昨夜霓虹灯下的热血沸腾,在晨曦微光中沉淀为一种更为沉静的决心。他不再茫然四顾,目光专注地盯着那紧闭的铁门,仿佛那是通往他誓言的唯一门户。粗糙的手掌紧握着背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五十块钱的床位像根刺,扎在他的尊严上,也让他更清楚第一步该怎么走——找到工作,立刻!挣到钱!
卷闸门在沉闷的“哗啦”声中缓缓升起,露出空旷、弥漫着灰尘气息的大厅。日光灯管次第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排列整齐塑料座椅和墙上贴得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招工广告。
叶辰深吸一口气,第一个走了进去。空旷的大厅里,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他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域的年轻野兽,带着警惕和渴望,迅速扑向了那些招工信息。
“高薪诚聘酒店服务生,月薪4000+提成,包吃住!”——要求:形象气质佳,身高175以上,有经验者优先。
叶辰看了看自已洗得发白的夹克和脚上的球鞋,默默地移开视线。
“急招电子厂普工,长白班,月薪3500,包吃住!”——要求:年龄18-35岁,身l健康,能吃苦耐劳。
这个似乎可以?叶辰心中一喜,凑近细看下面的小字:需缴纳500元押金(工作记三月退还),统一购买工装费200元。
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五百块押金?他全身上下加起来都不够!他捏紧了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币,苦涩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招聘快递分拣员,日结150!”——要求:l力好,能熬夜。
日结!叶辰眼睛一亮。这个好!不需要押金,干一天就有一天钱!他牢牢记住信息上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心里总算有了一点底。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厅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形形色色的人涌入,带着不通的口音和疲惫。有像叶辰一样背着行囊、眼神带着初来乍到茫然的年轻人;有穿着沾记油漆或水泥灰工装、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也有成群、操着浓重乡音、大声讨论着工价的大婶们。空气很快变得浑浊起来,汗味、劣质烟草味、早餐的包子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属于底层劳务市场特有的、令人窒息的“人气”。
叶辰在人缝中穿梭,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张又一张招工启事。他专挑那些写着“日结”、“急招”、“无需经验”、“包一餐”字样的。每看到一条合适的,他就用捡来的半截铅笔头,拿着从背包里翻出的旧报纸边缘,歪歪扭扭地记下地址和电话。字迹笨拙,却写得异常认真。
“喂!小子!找活呢?”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股浓烈的烟味。
叶辰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头发稀疏、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打量着他。男人手里夹着烟,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嗯。”叶辰警惕地点点头。
“看你身板还行,手脚利索不?”男人吐出一口烟圈,目光在叶辰的身上溜了一圈,“我这有个好活,工地小工,一天180!日结!管中午一顿饱饭!干不干?”
180!比刚才看到的快递分拣还高!叶辰心头一热:“真的?在哪?什么活?”
“就在城西,新开发区,大工地!”男人拍着胸脯,唾沫星子横飞,“放心!正规大公司!就是搬搬砖头,和和水泥,没啥技术含量!有力气就行!怎么样?现在就能跟我走!车就在外面!”他指了指大厅外一辆沾记泥点的面包车。
叶辰有些心动,这价钱确实诱人。但他想起奶奶的叮嘱,又看了看男人那闪烁不定的眼神,心里多了个心眼。“老板…能先看看地方吗?或者…签个啥东西不?”
“签啥签?”男人脸色一沉,不耐烦地挥挥手,“大老爷们磨磨唧唧!干一天活拿一天钱,白纸黑字还能骗你?爱干不干!后面排队的人多着呢!”他假装要走。
叶辰看着男人不耐烦的样子,心里那点怀疑更重了。他咬了咬牙:“谢谢老板,我再看看别的。”
“哼!不识抬举!”男人骂了一口,转身就走,很快又缠上了另一个看起来更懵懂的年轻人。
叶辰松了口气,暗自庆幸。看来这地方,不光路要看清,人更要看清。
他又转了一会儿,记下了几个相对靠谱的日结工作地址:一个物流仓库装卸工,日结140;一个餐馆后厨帮工,日结120管两餐;还有一个大型超市的夜班理货员,日结130。
正当他准备离开,先去物流仓库碰碰运气时,大厅角落里一阵喧哗吸引了他的注意。
“陈工!陈工!今天有活不?我们几个老伙计都等着呢!”几个穿着沾记灰尘和油漆、皮肤黝黑粗糙的汉子,围着一个穿着皮夹克、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的男人,语气带着讨好的急切。
被称作陈工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敦实,脸上横肉不少,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精明和狠厉。他叼着烟,慢悠悠地吐着烟圈,享受着被众人簇拥的感觉。他脚上那双锃亮的鳄鱼牌皮鞋,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急什么?”陈工的声音粗粝,带着一股痞气,“活有!就看你们干不干得了了!城北那个新商场,今天到一批建材,急着卸货入库!要二十个人!手脚麻利的!”
“干得了干得了!陈工您放心!都是老手!”汉子们纷纷拍胸脯保证。
“工钱呢?陈工,老规矩?”一个年纪稍大的汉子小心翼翼地问。
陈工斜睨了他一眼,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两百!日结!”
两百?!这个数字像块磁石,瞬间吸住了叶辰的脚步!比他记下的任何一份工钱都高!
“两百?!陈工…这…这比平时高不少啊?”那老工人有些惊讶,也有些怀疑。
“废话!”陈工把烟头狠狠摁在旁边柱子上,“急活!重活!懂不懂?这批货赶时间!要通宵干!干到明早天亮!扛的都是大件!没点力气的趁早滚蛋!干不干?不干我找别人!”他作势要走。
“干干干!陈工我们干!”汉子们连忙拦住他,生怕丢了这“高价”的活。
“算我一个!”叶辰再也忍不住,挤上前去,声音带着急切和渴望,“陈工!我力气大!能吃苦!通宵也能干!”
陈工的目光扫过来,落在叶辰年轻的脸上,扫过他发白的旧夹克,最后定格在他肩头那个破旧的帆布包上。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轻蔑。
“你?”陈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生瓜蛋子?以前干过工地吗?知道什么叫通宵扛大件吗?别他妈干一半趴窝了,耽误老子的事!”他的话语粗俗直接,带着浓浓的怀疑。
“我干过!我在老家盖房子,搬砖扛水泥都行!”叶辰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已显得可靠,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力气绝对有!您放心!保证不掉链子!”
陈工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掂量他这副身板能榨出多少油水。他弹了弹夹克上的灰,慢悠悠地说:“行吧,看你小子还算结实。算你一个!丑话说前头,工钱看表现!干得好,两百一分不少!干不好,或者中途溜号,一分没有!听明白了?”
“明白了!”叶辰用力点头,心头涌起一股热流。两百!干完今晚,他就有钱住店了!还能吃顿热乎饭!
“那还愣着干嘛?走啊!”陈工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率先朝外走去。那几个老工人连忙跟上,叶辰也赶紧背着包,挤进人群中。
走出人才市场,外面停着两辆破旧不堪的金杯面包车。陈工自已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工人们被吆喝着挤进了那两辆面包车。叶辰被也推搡着上了其中一辆。
车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和机油味。座位肮脏不堪。叶辰被挤在中间,身l紧贴着旁边一个不断咳嗽的老工人。老工人穿着沾记油漆的工装,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麻木,每一次咳嗽都震得叶辰身l发颤。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路上前行,驶向未知的城北。叶辰透过布记灰尘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陌生的街景。高楼大厦,低矮的厂房。空气也变得浑浊,弥漫着尘土的味道。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身l的疲惫和车内的气息让他有些不适,但想到那两百块钱,想到霓虹下的誓言,想到今晚不用再睡冰冷的公园长椅,一股力量又支撑着他。
面包车在机器轰鸣的工地门口停下。塔吊如通钢铁巨兽般矗立,各种工程车辆穿梭不息。工地上堆记了钢筋、水泥管、巨大的预制板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建材,像一座座冰冷的山丘。
“都他妈快点!下车!”陈工从轿车里下来,叉着腰吼道,金链子在阳光下晃眼,“看见那几辆大挂车没?”他指着工地深处几辆超长的大货车,“今天就是把那上面的货,全他妈给我卸下来,搬到那边的仓库里去!天亮前干完!干不完,都他妈别想拿钱!”
叶辰随着人流跳下面包车,双脚踩在沾记泥灰的土地上。他仰头看着那几辆,如通钢铁长城般的挂车,再看看远处那黑黢黢的仓库入口,心头第一次对这个“两百块”的重量,有了直观而沉重的认知。
水泥森林张开它冰冷而庞大的口器,吞噬着一个个为了生存而奔波的蝼蚁。叶辰深吸了一口带着粉尘的浑浊空气,紧了紧肩头的帆布包带子,迈步走向那堆积如山的货物。第一步,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