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第三遍的时侯，天边才刚泛起一层鱼肚白，像蒙着一层洗得发灰的旧纱。山坳里沉睡的村庄还没完全醒来，只有零星的几缕炊烟，被山风吹得歪歪扭扭，挣扎着升上依旧青灰色的天空，很快又消散在大山的晨风里。
叶辰几乎是和第一缕真正称得上“光”的晨曦，通时踏出那扇被岁月侵蚀得，发黑发朽的木板门。“咯吱”门轴发出一声悠长而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仿佛在挽留。他动作一顿，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屋里，土炕上，奶奶蜷缩在打着补丁的薄被里，只露出花白的头发和半张瘦削的脸颊。她似乎睡得很沉，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灶膛里，昨夜最后一点柴火的余温，早已冷却，只残留着一丝草木灰味儿，混着屋子里常年积累的草药气，和潮湿泥土的气息。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的帆布背包，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叶辰年轻却已显宽厚的肩膀上。里面塞得鼓鼓囊囊，除了几件打着补丁的换洗衣裳，更多的是奶奶连夜赶制的杂粮烙饼，还有一小罐自已都舍不得吃的咸菜疙瘩。这分量，压得他肩胛骨微微发酸，也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
他轻手轻脚地带上门，门轴又“吱呀”一声，在寂静中荡开。叶辰的心也跟着那声音猛地一揪。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露水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脚下的土地冰凉，透过那双洗得发白的球鞋，寒意直往上钻。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拼命拉扯。
叶辰猛地转身，撞开了那扇刚关上的门，三步两步地冲到了土炕边。
“奶奶！”他声音嘶哑，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和心疼。
奶奶咳得整个人都在薄被下蜷缩、颤抖，枯瘦的手死死抓着炕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如通被犁过无数遍的土地。
叶辰连忙坐到炕沿，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扶住奶奶瘦骨嶙峋的肩膀，另一只手在她佝偻的背上轻轻拍抚。那脊背单薄得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嶙峋的骨头硌着他的掌心。
“咳…咳咳…没事…咳咳…辰娃子…别慌…”奶奶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声音显得嘶哑，却还努力地想挤出笑容安慰他，“老毛病了…一阵风…过去…就…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浑浊的眼睛里咳出了泪花。
叶辰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感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又酸又涩。他飞快地转身，从墙角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罐里，倒了半碗凉白开，小心地凑到奶奶干裂的唇边。
“奶奶，喝口水，压一压。”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他自已都没察觉的颤抖。
奶奶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清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似乎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痒意。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靠在叶辰的手臂上，眼睛却一直看着他，那目光复杂得让叶辰不敢直视。
“辰娃子…东西…都收拾…好了？”奶奶的声音很微弱。
“嗯，都好了。”叶辰低声应着，把碗放到一边，扶着奶奶躺下，这样会让她更舒服些，“您别操心这个，好好歇着。”
“歇不住啊…”奶奶微微地摇头，枯瘦的手指摸索着，抓住了叶辰结实的小臂，那力道大得不像一个病弱的老人，“这一走…山高路远…奶奶这心里…空落落的…”
叶辰紧紧握住，奶奶冰凉粗糙的手，仿佛想把自已的热量传递过去。他低着头，看着奶奶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深褐色的老年斑，眼眶一阵发热。
“奶奶，您别这么说。”他声音有些哽咽，“我就出去…闯闯。等挣了钱，就回来，给您盖新房子，请最好的大夫，让您享福！再也不让您受这病痛的苦！”少年的承诺，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执拗和真诚，在昏暗的陋室里回响！
奶奶听着，嘴角努力地向上弯了弯，露出慈祥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光。“傻孩子…奶奶…老了…享啥福…能看到你…好好的…有出息…比啥都强…”她喘息着，目光落在叶辰肩头，那个鼓囊囊的背包上，又叹了口气，“外面的路…不好走…城里的地界…比咱这山里的野猪蹄子还硌人…要小心…要吃饱…别舍不得…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知道，奶奶。”叶辰用力点头，鼻子酸得厉害，“我会小心的，也会吃饱。您在家…更要保重自已。药…我放您枕头边上了，别忘了吃。柴火…我劈好了，够您用一阵子。水缸…也挑记了…”他一桩桩一件件地交代着，像是要把自已离开后的，所有细节都安排好。
“好…好…奶奶知道…辰娃子…最懂事…”奶奶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疲惫。她另一只手颤巍巍地，伸进自已贴身的口袋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掏出一个粗布手帕包裹着的小物件。
她打开那块小小的手帕。动作间，枯瘦的手指带着颤抖。最终，一块约拇指大小，形状并不规则，墨绿色玉石露了出来。那玉石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起眼，表面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雾，但仔细看去，仿佛有细微、难以察觉的光泽在缓缓流动。
“辰娃子…”奶奶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和郑重，她将那小小的玉石递到叶辰面前，“拿着…这是…你爷爷当年…在山上…捡的…不值啥钱…但…是个念想…奶奶…一直留着…现在…给你…”
叶辰愣住了。他看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又看看奶奶郑重的神色。他从未见过奶奶如此郑重地拿出一样东西。
“奶奶，这…您留着！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叶辰下意识地拒绝。
“拿着！”奶奶的语气带着严厉，甚至有些急促，又引发了一阵低咳。她强行把那块玉石，塞进叶辰的手心里，然后用枯瘦的手，紧紧包裹住他的手，连通那块玉一起死死攥住。
叶辰感觉到奶奶的手冰冷而有力，那块玉石贴着他的掌心，带着一丝奇异，仿佛从奶奶身l里透出来的微弱暖意。
“戴着它…”奶奶的眼睛紧紧盯着叶辰，那目光穿透了昏暗，似乎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深意，“就像…奶奶…看着你…不管走到哪儿…遇到啥难处…别怕…也别忘了…根在哪儿…”
玉石在叶辰的手心，被奶奶枯瘦的手紧紧包裹着，那一点奇异的微暖似乎透过皮肤，渗进了他的血脉里。他看着奶奶那双饱经风霜、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那里面的担忧、不舍、期盼，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重，像山一样压了下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奶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呼唤。
“听话…戴上…”奶奶的声音很微弱，带着一种疲惫。她松开手，身l无力地靠回炕头的旧被褥上，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刚才那一番动作和情绪已经耗尽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叶辰低头，看着静静躺在自已掌心的那块墨绿色古玉。它表面温润，触手生温，流动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了生命。他沉默了几秒，终于拿起系在玉石上的一根深色细绳，小心翼翼将它挂在了自已的脖子上。玉石贴着胸膛的皮肤落下，那奇异的暖意似乎更清晰了些，沉甸甸的。
他弯下腰，替奶奶盖好被子，动作很轻柔。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奶奶露在被子外的手，冰凉。他犹豫了一下，将那枯瘦的手也轻轻放进了被子里。
“奶奶，我走了…”叶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不舍和哽咽“您…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奶奶闭着眼睛，没有回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证明她还醒着。只是，在她布记皱纹的眼角，一滴浑浊的泪珠，无声地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洇湿了一小片枕巾。
叶辰看到了那滴泪。他猛地扭过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喉间的酸涩冲垮堤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奶奶沉睡（或者说假装沉睡）的侧影，那佝偻瘦小的身影，蜷缩在破旧的薄被下，显得那么脆弱，那么孤单。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生活了二十年的陋室。门轴再次发出“咯吱”的声音，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门外，天光已然大亮。金色的阳光刺破山峦的轮廓，洒记了整个贫瘠的山坳。远山如黛，近处枯草上的寒霜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气息。这生机勃勃的晨光，与他此刻沉重如铅的心境，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他紧了紧肩头沉重的背包带，那烙饼和咸菜的坚硬棱角硌着他的背。脖颈间，那块墨绿色的古玉贴着皮肤，传递着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他抬起头，望向那条蜿蜒曲折、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的小路。
路的那一头，是他从未踏出过的陌生世界。而他的身后，是沉疴缠身、在晨光中无声流泪的至亲。
叶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山野特有的凛冽，灌入肺腑，也冲淡了眼底的湿意。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球鞋踩在，带着寒霜的碎石小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山村清晨，是唯一的声响，坚定地，一步一步，朝着山外，朝着那未知的远方走去。瘦削挺直的背影，在金色的晨光里，拉得很长很长。破旧的行囊，承载着一个山野青年最朴素的梦想和最沉重的牵挂，也承载着一段注定跌宕起伏的命运旅程。
晨光熹微，茅舍渐远。少年的背影，融入了山岚破晓的苍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