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晨的拾味小馆,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特的静谧,混杂着昨夜残留的茶香与晨露般的清冽。阳光透过擦拭得锃亮的玻璃门,在光洁的原木地板上投下几道斜长的、温暖的金色光带。林晚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里雪白的抹布灵巧地掠过一张张桌面,带起细微的清凉水汽。角落里,兽人萨满格鲁姆·怒爪捧着他那标志性的大海碗,正对着碗口吹气,试图让那浓稠奶白的骨汤凉得快些,碗里粗犷的肉香固执地弥漫着。精灵薇拉妮卡端坐对面,姿态优雅得不染尘埃,指尖捏着一小块青草气息的点心,小口啜饮着杯中氤氲淡蓝寒气的月光茶。
早,老板!林晚元气满满的声音穿透了厨房门口氤氲的薄薄水汽。
早。云逍清淡的回应随之飘出,伴随着锅内食材轻微的、令人心安的咕嘟声。他站在灶台前,素色的厨师服纤尘不染,指尖捻起几粒不知名的、闪烁着微光的香料粉末,随意撒入面前一口砂锅。那锅里正煨着汤,香气醇厚得如同实质,悄然压过了林晚抹布上的清新水汽。
收银台后,寒漪如同冰雕玉琢的静像。乌黑长发垂落肩头,几乎遮住小半张清冷的脸庞。一本厚得惊人的精装甜品图鉴摊开在膝头,书页上色彩斑斓的马卡龙、千层酥塔令人垂涎。她纤细的指尖捏着一支铅笔,悬停在书页边缘,仿佛随时要落下某个关于糖霜配比的精确标记。只有偶尔,当厨房里那股霸道又温暖的汤香飘来时,她长长的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
这份周末特有的、等待着奇迹降临的宁静,被一声突兀而沉重的摩擦声骤然打破。
嘎吱——哐当!
拾味小馆那扇普通的玻璃门,瞬间扭曲变形。冰冷的、粗粝的灰白色岩石质感覆盖了透明的玻璃,门扉上布满了原始的、深浅不一的凿痕和风化的纹路,边缘甚至镶嵌着几颗未经打磨、黯淡无光的粗糙晶石。门轴转动的声音艰涩刺耳,仿佛推开的是尘封千年的墓穴石门。
一个身影率先挤了进来。
那是个老者,身形瘦削却异常硬朗,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褂。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劈斧凿,深刻而坚硬,每一道都浸透着风霜打磨的痕迹。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下,浑浊的瞳孔里沉淀着固执与挥之不去的疲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镜片厚得如同酒瓶底,一圈圈密纹扭曲着视线,其中右边镜片中央,一道刺眼的裂痕贯穿而过,如同他此刻紧绷的神经。
他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影,几乎要贴在他背上。那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芸娘。她同样穿着粗糙的深蓝色布衣,身形单薄得像初春刚抽条的细柳。她低垂着头,浓密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和紧紧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唇。她的双手紧张地绞着身前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整个人透着一股惊惶的小兽般的气息,极力将自己缩在老者身后那一点可怜的阴影里。
老者——石老,浑浊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审视和浓重的疑虑,飞快地扫过整个小店。温暖的光线、洁净的桌椅、角落安静用餐的兽人与精灵、收银台后捧着厚书的清冷女子、还有厨房门口弥漫出的、那勾魂摄魄的醇厚香气……这一切与他所知的、那个资源枯竭、万物凋敝、连空气都带着金属锈蚀味的磐石界截然不同。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干裂起皮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浑浊眼底的警惕几乎凝成实质。
师…师父…芸娘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从石老身后传来,像被寒风刮过的枯叶。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前方陌生的环境,又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垂下头,身体微微发抖。
石老没有回应徒弟的恐惧。他布满老茧的手猛地向后一探,准确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抓住了芸娘纤细的手腕,近乎粗暴地将她从自己身后拖拽出来,暴露在店内的灯光和所有目光之下。
跟紧!别像个没骨头的鼻涕虫!石老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带着浓重的不耐和一丝被这陌生环境激起的焦躁。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店内,最终落在靠墙一张空着的方桌,那里离格鲁姆和薇拉妮卡稍远一些。坐那边!
芸娘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她疼得皱起了眉,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她几乎是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头垂得更低了,浓密的刘海彻底挡住了她的脸,只有那绞着衣角、指节发白的双手,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石老在她对面重重坐下,沉重的身躯让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依旧紧绷着脸,厚如瓶底的镜片后,目光警惕地逡巡着四周,仿佛随时会有危险从这温暖的空气中滋生出来。
林晚脸上那元气满满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被她用更强的职业素养熨烫平整。她快步迎上,声音清脆依旧,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圆融:欢迎光临拾味小馆!两位想吃点什么我们老板的手艺可是诸天万界都难找哦!她将两份菜单轻轻放在师徒俩面前。
石老布满老茧的手指粗鲁地翻开菜单,厚镜片几乎贴到了纸面上,他费力地辨认着上面那些在他眼中如同鬼画符般的菜名和精美图片。芸娘则连碰都不敢碰面前的菜单,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仿佛那菜单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这…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石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和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挑剔,他指着菜单上一道水晶虾饺的图片,那晶莹剔透的饺皮和粉嫩的虾仁在他眼中显得如此不真实,花里胡哨!能吃能填饱肚子能有力气干活
他的语气冲得让旁边的格鲁姆都从巨大的汤碗里抬起头,琥珀色的兽瞳扫了石老一眼,又落回自己的汤里,低沉地咕哝了一句:石头脑袋。薇拉妮卡只是优雅地端起月光茶,浅浅啜了一口,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林晚脸上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眼神却飞快地在石老和他对面那个几乎要缩进地缝里的少女身上转了一圈。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芸娘在听到石老那番话时,身体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林晚心念电转,瞬间有了主意。
老爷子,您别看这些点心精致,可都是实打实的顶饿好东西!林晚语气轻快,巧妙地避开了石老对花哨的指责,话锋一转,不过嘛,要说最能显手艺、也最讲究个‘实在’的,还得数我们老板的招牌——‘活鱼三吃’!她的指尖精准地落在菜单某一页。
那页面上,一道菜被清晰地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片,层层叠叠铺陈在晶莹剔透的碎冰之上,旁边点缀着翠绿的细丝和艳红的花瓣,旁边小字标注水晶脍·鱼生;第二部分,是奶白色浓稠如脂的鱼汤盛在青瓷小盅里,汤面浮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和细小的金色油花,标注凝玉脂·奶汤;第三部分,则是炸得金黄酥脆、堆叠如小山的鱼骨鱼排,色泽诱人,标注琥珀金·酥骨。
您瞧瞧,林晚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推崇,一条鲜鱼,物尽其用!鱼生考究刀工,片片透光,吃的就是那份鲜甜爽脆;鱼汤文火慢煨,奶白醇厚,一滴水都不浪费,最是滋养;鱼骨鱼排裹粉酥炸,焦香酥脆,连骨头都能嚼出滋味!这可不是花哨,这是真功夫,也是真材实料,一点儿不糟蹋!她刻意加重了真功夫、真材实料、不糟蹋几个词,目光真诚地看向石老。
石老浑浊的目光在那三道菜的图片上来回扫视,厚镜片后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对鲜甜爽脆、奶白醇厚毫无概念,磐石界的食物只有两种状态:能提供能量的营养膏和硬得硌牙的压缩块茎。但林晚那句物尽其用、真功夫、不糟蹋,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戳中了他作为匠人最核心的顽固认知。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粗糙的菜单纸张,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似乎在艰难地权衡着什么。
芸娘依旧低着头,但林晚敏锐地发现,当自己介绍活鱼三吃时,尤其是说到鱼生考究刀工时,芸娘那双绞着衣角的手,指节似乎微微松开了一瞬,虽然依旧苍白。
石老那带着磐石界口音、低沉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就…就这个!‘活鱼三吃’!快点!他刻意强调快点,仿佛时间在这里也是需要被提防的敌人。说完,他不再看林晚,浑浊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再次扫过店内那些安静得过分、又形态各异的异类食客,最后落在厨房门口氤氲的雾气上,厚如瓶底的镜片反射着警惕的光。
好嘞!活鱼三吃一份!堂食!林晚清脆地应下,转身走向厨房窗口,扬声报单。
厨房内,云逍平淡的回应透过雾气传来:嗯。
林晚报完单,并未立刻离开。她拿起抹布,一边装作擦拭旁边格鲁姆那张桌子,一边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新奇见闻的兴奋,对正小口啜饮月光茶的薇拉妮卡和埋头喝汤的格鲁姆说:新客人呢!看着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老爷子凶巴巴的,小徒弟可怜见的,头都不敢抬。她朝石老和芸娘的方向努了努嘴。
格鲁姆从巨大的汤碗里抬起他那颗覆盖着浓密鬃毛的头颅,琥珀色的兽瞳瞥了一眼石老紧绷的侧影和芸娘几乎要缩成一团的背影,低沉的嗓音带着大地的浑厚与了然:顽固的磐石…压着新生的嫩芽。他摇摇头,不再言语,继续专注于他那碗似乎永远吹不凉的骨汤。
薇拉妮卡只是微微侧首,银色的发丝如月光流淌。她的目光在芸娘紧绞衣角、指节发白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倒映着林间月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随即又归于澄澈的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姿态依旧优雅从容。
厨房内,云逍的动作简洁而高效。他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水池,池中清澈的水流下,几尾鳞片闪烁着青灰色光泽的鲈鱼正悠然摆尾。他随手一探,一条尺余长的鲈鱼便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稳稳落入他掌中。鱼尾有力地拍打着空气,水珠四溅。
云逍并未使用任何刀具。他的指尖在鱼鳃后轻轻一划,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闪过。鱼身瞬间僵直,生命的气息在刹那间被精准地剥离,却没有丝毫血腥气逸散。接着,他并指如刀,在鱼腹处虚虚一划,流畅得如同划开一道无形的帷幕。鱼腹内的脏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托起,精准地落入旁边的水桶中,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那尾鲈鱼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态,甚至鱼鳃还在微微翕张。
处理好的鱼被置于一方洁白的砧板之上。云逍的手掌虚按在鱼身上方,一股无形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瞬间笼罩了鱼身。鱼鳞如同被唤醒般,纷纷倒竖起来,脱离鱼皮,却并未四散飞溅,而是被那股力量约束着,汇聚成一小撮闪烁着银光的细鳞,无声地落入旁边的废物桶。
这神奇的一幕,只有收银台后的寒漪微微抬眼瞥了一下,便又垂下目光,专注于膝上甜品书里一种名为星尘马卡龙的复杂配方。林晚则正忙着给薇拉妮卡续茶,并未察觉。
接着,云逍拿起了一把普通的、薄刃厨刀。刀光在他手中亮起,不再是无形之力,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见的、令人目眩神迷的银线!
唰!唰!唰!
刀刃切入鱼身的瞬间,发出的声音微乎其微,只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那薄刃仿佛失去了实体,化为一道道凝练的光,沿着鱼脊两侧游走。刀锋过处,鱼皮与鱼肉如同被最精密的激光切割,瞬间分离,不带一丝粘连。一片片鱼身肉被流畅地片下,薄得令人窒息,近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下面砧板的木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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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非厨艺,而是登峰造极的技艺,是力量掌控臻于化境的外显!每一刀的落下、抬起、切入的角度、拖曳的力道,都蕴含着一种大道至简、返璞归真的韵律。鱼骨被完整地剔除,没有一丝鱼肉残留其上,如同被最耐心的匠人用刻刀细细剥离。转眼间,一整条鲈鱼,化作了一堆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片,整齐地码放在铺着碎冰的洁白瓷盘一角;一根完整干净、泛着玉质光泽的鱼骨;还有一堆大小均匀、适合熬汤的鱼头鱼块。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有那微弱的刀锋破开空气和鱼肉的沙沙声,如同最宁静的落雪。
当林晚端着托盘,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然而出时,整个拾味小馆的空气似乎都为之一滞。托盘中央那只宽大的青花瓷盘,如同承载着一场微缩的冰雪盛宴。
第一眼夺去所有目光的,是盘子左侧那堆叠如小山的碎冰。冰屑晶莹剔透,在灯光下折射出钻石般的璀璨光芒。冰山之巅,层层叠叠铺陈着近乎透明的鱼片!它们薄得不可思议,边缘微微卷曲,如同初春河畔最柔嫩的柳叶,又似深秋清晨凝结的第一片霜花。冰山的寒意丝丝缕缕地升腾,将鱼片那微带青灰的、鲜活的光泽完美地凝固、封存。冰与鱼之间,点缀着几缕纤细如发、翠绿欲滴的香草丝和两瓣艳红欲滴的、不知名的花瓣,强烈的色彩对比,将这水晶脍·鱼生的剔透与清冽衬托得惊心动魄。一股极致的、带着雪山融水般清冽的鲜甜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在店内荡漾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格鲁姆的骨汤浓香和薇拉妮卡的月光茶冷冽。
格鲁姆的鼻子猛地抽动了一下,琥珀色的兽瞳瞬间锁定那盘鱼生,连吹汤都忘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食欲的咕噜声。薇拉妮卡端着月光茶的手停在唇边,清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那纯净的鲜气似乎触动了她某些关于森林深处最洁净溪流的记忆。就连沉浸在自己机械世界的格里克,也猛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放大镜片,直勾勾地盯着那近乎透明的鱼片,嘴里无意识地念叨:…分子层面的低温脆化…光线折射率…完美的非晶态结构…
您的活鱼三吃,第一道——水晶脍·鱼生,请慢用!林晚带着明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这盘堪称艺术品的头盘,稳稳地放在了石老和芸娘面前的桌子中央。
盘子落桌的轻微声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一直低垂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的芸娘,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股清冽纯净、带着鲜活生命力的鲜甜气息,如同最温柔的触手,无声无息地探入了她封闭的心防。
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迟疑地抬起了头。
浓密的刘海下,那双一直躲闪、充满惊惶和压抑的大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入了那冰山上剔透的鱼片!那薄如蝉翼的刀工,那近乎完美的剔透感,那冰与鲜交织的清冽姿态……如同黑暗的房间里骤然投入一束强光,瞬间刺破了她眼中长久的阴霾!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匠人学徒对于极致技艺的感知和震撼,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心底猛烈地苏醒、喷发!
芸娘的呼吸猛地一窒,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失神地喃喃出声,声音细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深深震撼的清晰:刀…刀工…真好。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刚一出口,她便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竟敢在师父面前擅自开口评价!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像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低下头,浓密的刘海再次垂落,遮住了她瞬间变得惨白的小脸和那双因惊惧而瞪大的眼睛。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石老浑浊的目光也落在那盘鱼生上。厚如瓶底的镜片后,那双沉淀着固执与疲惫的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震动。那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鱼片,那鬼斧神工的剔骨技艺,即使在他苛刻挑剔的匠人眼光下,也无可指摘。
然而,就在芸娘那声细弱却清晰的赞叹脱口而出时,石老眼中那丝震动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如同被冒犯的愠怒所取代。他猛地扭过头,厚镜片后浑浊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向对面缩成一团的徒弟。
哼!一声冰冷的嗤笑从石老鼻腔里喷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警告,花哨!他浑浊的声音刻意拔高,如同砂纸摩擦着所有人的耳膜,把力气都用在削薄片儿上,能顶个屁用!能修好‘圣石’能扛得住‘界风’虚头巴脑!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得旁边的水杯都晃了一下。
那圣石二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芸娘本就紧绷的神经上。她单薄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绞着衣角的双手用力得指节青白,微微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店内那清冽鲜甜的鱼生气息,似乎瞬间被这冰冷的斥责冻结了。
林晚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格鲁姆从汤碗里抬起头,琥珀色的兽瞳扫过石老那张刻薄的脸,又看看芸娘抖动的肩膀,发出一声低沉的不屑冷哼。薇拉妮卡端茶的手依旧稳定,只是清冷的眸光在石老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回芸娘颤抖的手指上,那目光如同寒潭,深不见底。
厨房门口,云逍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似乎正专注地看着灶上另一口砂锅。收银台后,寒漪翻动甜品书页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铅笔尖在星尘马卡龙的配方页边缘,留下一个微小的停顿。
石老的斥责如同冰冷的石屑,沉甸甸地砸在桌面上,让那盘晶莹剔透的鱼生都似乎蒙上了一层寒霜。芸娘单薄的身体在椅子上缩得更紧,像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吹落的枯叶,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拾味小馆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灶上砂锅里传来的、更加清晰的咕嘟声,像某种沉稳的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脸上重新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正准备开口缓和气氛。就在这时,厨房门口氤氲的水汽中,云逍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稳稳地放着一只青瓷小汤盅。
他没有看任何人,步履平稳地走向石老和芸娘的桌子。那口小汤盅被轻轻放下,落在桌面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打破冰面的石子。
凝玉脂·奶汤。云逍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陈述天气。
盖子被揭开。
一股浓郁到极致的、带着生命原初温暖的乳白色香气,如同无形的暖流,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强势地冲散了石老斥责带来的冰冷,也压下了鱼生的清冽。那香气醇厚得如同凝固的玉脂,带着鱼肉被彻底熬煮后释放出的深沉鲜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深海矿脉的温润气息。汤面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玉,光洁无瑕,只浮着几点翠绿欲滴的细碎葱花和几粒微小却闪耀着金色光泽的油花,像点缀在玉脂上的翡翠和碎金。
汤色是纯粹的奶白,浓郁得化不开,在青瓷盅的衬托下,散发出一种内敛而强大的温润光泽。仅仅是看着,就让人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直通四肢百骸。这汤没有鱼生的锋芒毕露,却有着包容万物、滋养一切的浑厚底蕴。它静静地散发着热量和香气,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
格鲁姆的喉咙里再次发出响亮的咕噜声,琥珀色的兽瞳死死盯着那盅奶汤,连自己碗里的骨汤都忘了。薇拉妮卡清冷的眸光也被那温润如玉的光泽吸引,月光茶冰冷的寒气似乎都被这汤的热力驱散了几分。格里克更是完全忘了他的微型机械,推了推放大镜,嘴里念念有词:…胶原蛋白转化率…乳化稳定性…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局部失效…
石老浑浊的目光也被这盅汤牢牢吸住。厚镜片后,他眼中那份固执的挑剔和愠怒,在这纯粹而强大的温润面前,似乎被冲淡了一丝。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这种纯粹的、带着力量感的实在,似乎更符合他磐石界的认知。他拿起汤匙,动作带着匠人特有的、习惯性的审视,舀起一勺浓稠如脂的奶汤。汤勺离开汤面的瞬间,拉起一道细长而不断裂的、如同融化的乳酪般的丝线。
就在石老准备将汤匙送入口中,仔细品鉴这实在的滋味时——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长久压抑后的试探和不确定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轻轻地响起:
汤…汤里…是不是…可以…加点香草叶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却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是芸娘。
她依旧低垂着头,浓密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脸。但这一次,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再死死绞着衣角,而是紧紧地、用力地抓住了自己粗糙的裤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这句话。说完,她的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似乎在等待着预料之中、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
石老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手中那勺浓稠的奶汤停在半空,微微晃动着。厚如瓶底的镜片猛地转向声音来源,浑浊的眼眸中先是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便是被接二连三冒犯点燃的熊熊怒火!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烧红的烙铁。他张开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眼看就要爆发出雷霆般的怒斥!
她说得对。
一个清冷、平静,仿佛珠玉落入冰盘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瞬间冻结了石老即将喷发的怒火。
声音来自收银台。
寒漪不知何时已合上了膝上那本巨大的甜品图鉴。厚重的书页在她白皙的掌心下发出轻微的啪声。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并未看向任何人,只是落在收银台光滑的台面上,仿佛在对着空气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极其安静的饭馆里。那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赞许,没有支持,只有一种陈述真理般的、不容置疑的平淡。
石老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击中!他整个人猛地一震,手中那柄小小的汤勺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脆响,直直地坠入面前那盅奶白色的浓汤里!
滚烫的汤汁溅起,有几滴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厚如瓶底的镜片后,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住收银台后那个清冷如霜、黑发如瀑的身影。他的嘴巴依旧保持着半张的姿势,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带着震惊和混乱的喘息声在喉咙里滚动。
芸娘也猛地抬起头!浓密的刘海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被甩开,第一次完整地露出了她那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小脸。那双总是充满惊惶的大眼睛此刻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被看见的微光。她呆呆地看着收银台方向,看着那个为她说了三个字、便让师父手中汤勺坠落的清冷女子,整个人如同石化。
店内落针可闻。
格鲁姆端着巨大的汤碗,忘了喝汤,琥珀色的兽瞳在石老、芸娘和寒漪之间来回扫视,粗犷的脸上写满了看热闹的兴味。薇拉妮卡端着月光茶,清冷的眸光落在寒漪合上的甜品书上,又扫过石老僵硬的侧脸和芸娘茫然的小脸,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格里克则完全是一副世界观受到冲击的模样,嘴巴张成了O型,放大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看寒漪,又看看石老坠入汤中的勺子,再看看芸娘,嘴里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重组他关于非逻辑性社会行为模型的认知。
厨房门口,云逍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隐没在氤氲的雾气之后。
林晚站在稍远处,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看着石老那副仿佛被雷劈中的呆滞模样,再看看芸娘眼中那茫然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微光,她用力地抿紧了嘴唇,才勉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欢呼。她悄悄地对收银台方向竖了个大拇指。
寒漪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说完那三个字后,便重新垂下了眼帘,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今天天气不错这样的事实。她白皙的手指随意地翻开合上的甜品图鉴,书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停留在一幅描绘着繁复糖丝拉花装饰的蛋糕图片上。铅笔在她指尖转动,笔尖悬停在书页边缘,仿佛随时要勾勒出同样精美的线条。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石老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布满老茧的手背上,被热汤溅到的地方传来微弱的刺痛,却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坠入汤中的勺子,又猛地抬起,再次投向收银台后那个清冷的、如同冰雕玉琢的身影。那三个字——她说得对——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回荡。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最终落在了对面徒弟的脸上。
芸娘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那双清秀的大眼睛茫然地睁着,里面映着店内温暖的灯光,也映着师父那张写满震惊、混乱和某种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脸。她似乎被师父的目光吓到,下意识地又想低下头。
你……石老沙哑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刚才…说什么他的语气不再是惯常的呵斥,而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陌生的探寻和…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他看着芸娘,看着那张年轻却写满压抑和惊惶的脸,第一次,他浑浊的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习惯性的无用标签,试图看清徒弟眼中那茫然背后,是否真的藏着什么他从未在意过的东西。
芸娘被师父这从未有过的、近乎温和的询问弄得更加茫然无措。她小小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本能地、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飞快地、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石老没有再追问。他浑浊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芸娘脸上,又缓缓移开,最终落回面前那盅奶白色的浓汤。汤面上,那柄银色的汤匙静静地躺着,半没在温润如玉的汤汁里。他布满老茧、沾着油污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汤盅。指尖触碰到微烫的盅壁,停顿了一下。然后,他捏住了那柄汤匙的柄。
他舀起一勺浓稠的、散发着温润香气的奶汤。这一次,他没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将汤匙举到眼前,浑浊的目光透过厚厚镜片的裂痕,死死地盯着那乳白的汤汁,仿佛要从中看出芸娘所说的香草叶是否真的存在,或者,看出一些别的、他从未理解的东西。
奶白色的浓汤在青瓷盅里安静地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浑厚的香气,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暴从未发生。石老盯着汤盅,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汤匙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浑浊的目光在汤面上逡巡,又扫过对面依旧茫然无措的芸娘,最终沉沉地落回那柄半没在汤中的勺子上。厚如瓶底的镜片后,那目光复杂得如同磐石界终年不散的混沌风暴,有震惊的余波,有被冒犯的余怒,有顽固的坚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困惑与动摇。
他沉默着,仿佛一尊在时间洪流中骤然停滞的顽石雕像。只有那粗重的、带着混乱气息的喘息声,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芸娘在他沉默的注视下,刚刚抬起的头又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浓密的刘海再次遮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重新绞紧了粗糙的裤腿,指节用力得发白,仿佛在无声地承受着那沉默带来的巨大压力。
拾味小馆内,空气再次变得粘稠而寂静。格鲁姆终于想起喝他的汤,故意发出咕咚一声响亮的吞咽,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薇拉妮卡端起月光茶,姿态依旧优雅从容,只是清冷的眸光在石老僵硬的侧影上停留了一瞬,又若有所思地掠过收银台后安静翻书的寒漪。格里克则完全沉浸在了对刚才非逻辑性社会互动的演算中,嘴里念念有词,铅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划拉着。
林晚站在稍远处,看着这僵持的一幕,心又揪了起来。她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厨房门口再次传来了动静。
云逍的身影在雾气中清晰起来。他手中端着一个略大的白瓷盘,步履平稳地走向师徒二人的桌子。
盘子被轻轻放下,落在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第二颗石子。
盘子里,是金黄酥脆、堆叠如小山的鱼骨鱼排——琥珀金·酥骨。
那鱼骨鱼排被炸得恰到好处,通体呈现出诱人的、如同深秋落叶般的金黄色泽,表面裹着一层薄而均匀的、闪烁着细小油光的酥脆外壳。一些细小的鱼刺被炸得蓬松卷曲,形成一个个微小的、酥脆的金色小卷。没有复杂的摆盘,只是豪迈地堆叠在一起,散发着霸道而纯粹的、混合着油脂焦香和鱼肉鲜香的浓郁气息,热烈、奔放、充满力量感,与之前鱼生的清冽、奶汤的温润形成了鲜明而完美的互补。
这纯粹而热烈的焦香,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冲开了石老周身那凝固的沉默气场。他布满老茧的手猛地一抖,手中的汤匙叮当一声磕在汤盅边缘。他像是被这香气烫到,猛地回过神,浑浊的目光从那盘金黄的酥骨上扫过,又飞快地掠过芸娘低垂的头,最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狠狠地瞪了一眼收银台后那始终平静如水的寒漪。
吃!石老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命令。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低下头,用汤匙舀起一大勺浓稠的奶汤,几乎是囫囵地塞进嘴里。滚烫的汤汁灼痛了他的舌头,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用力地咀嚼着——尽管汤里并没有需要咀嚼的东西。接着,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直接抓起一块炸得金黄的鱼骨,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地、近乎凶狠地咀嚼起来,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仿佛要将所有的震惊、愤怒、困惑和那丝该死的动摇,连同这食物一起嚼碎、吞咽下去!
芸娘被师父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声音吓得身体又是一抖。她迟疑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着师父那近乎凶狠的吃相,又看看自己面前那盘晶莹的鱼生和温润的奶汤。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一丝微弱的勇气,拿起林晚早已放下的、小巧的银质餐叉,极其小心地从冰山上挑起一片薄如蝉翼的鱼生。
近乎透明的鱼片带着冰山的寒意,颤巍巍地悬在叉尖。芸娘将它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瞬间,一股极致的清冽与鲜甜在舌尖炸开!如同雪山融水瞬间浸润了干涸的土地,那纯净的、带着生命弹性的口感,那毫无腥气、只有纯粹海洋气息的鲜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她封闭已久的感官!她的大眼睛猛地睁圆,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一抹极其细微的、难以置信的光彩在她眼底深处一闪而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抿了抿嘴唇,仿佛在回味那转瞬即逝却又无比清晰的绝妙滋味。接着,她又舀起一小勺奶白的鱼汤。温润醇厚的汤汁滑入喉咙,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仿佛瞬间温暖了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最后,她也学着师父的样子,拿起一小块炸得酥脆的鱼骨,小心地咬了一口。咔嚓!焦香酥脆的外壳下,是依旧带着韧性和鲜味的鱼骨,越嚼越香,一种充满力量感的满足油然而生。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谨慎小心,但那份专注,那份沉浸在食物带来的纯粹感官体验中的平静,却是前所未有的。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在她低头小口喝汤时,对面那个正凶狠咀嚼着鱼骨的石老,浑浊的目光曾短暂地、极其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
师徒二人就在这种沉默而古怪的氛围中,各自埋头,将盘中的活鱼三吃一点点消灭干净。石老吃得又快又猛,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芸娘则吃得细嚼慢咽,带着一种新奇的、小心翼翼的探索。他们之间依旧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但那冰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三道截然不同却又浑然一体的食物,悄然触动、消融了一角。
当最后一块酥骨被石老用力嚼碎咽下,他猛地放下手中的碎骨,布满老茧的手在油腻的桌面上重重一拍!
啪!
沉闷的响声让芸娘的身体又是一颤,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汤匙,紧张地看向师父,手指再次绞紧了裤腿。
石老浑浊的目光扫过面前空空的盘子和汤盅,那目光里没有了最初的挑剔和怒火,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沉重和决断。他不再看芸娘,也不看任何人,直接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走向收银台。
他停在收银台前,布满老茧的手伸进自己那件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内衬口袋里,摸索着。厚如瓶底的镜片后,目光越过摊开的甜品图鉴,落在寒漪低垂的眼帘上,带着审视和一种近乎固执的、要证明什么的意味。
几秒钟后,他掏出了一件东西,重重地拍在光洁的收银台面上。
那是一柄刻刀。
刀身黝黑,毫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陈旧。材质非金非石,入手沉重异常。刀柄是最简单的圆柱形,被磨得油亮光滑,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指痕,无声地诉说着它漫长岁月里被紧握的痕迹。刀尖极其锋利,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内敛却令人心悸的寒芒。最奇特的是刀身靠近刀柄的位置,铭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线条古朴繁复的符文,符文中心镶嵌着一粒比米粒还小的、黯淡无光的灰色晶石。
这柄刻刀没有任何多余的光芒和装饰,却散发着一种亘古不变的、磐石般的沉重气息,仿佛能承受千钧重压而不断折。它躺在收银台上,与周围温馨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匠人核心工具的尊严。
石老布满老茧的手指按在那黝黑的刀身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寒漪,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磐石界特有的坚硬口音:这个,够吗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固执和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看,这才是真正的实在,真正的不糟蹋!不是什么花哨的鱼片,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香草叶!
收银台后,寒漪的目光终于从那本摊开的甜品图鉴上抬起。她的视线平静地扫过那柄黝黑沉重的刻刀,扫过刀身上那个微小的符文和黯淡的灰色晶石。那目光清冷依旧,没有惊讶,没有评判,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品。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丝微风。
与此同时,厨房的方向,云逍平淡的声音如同呼应般传来,清晰地落入石老耳中:
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云逍的指尖随意地一弹。一道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流光,如同被风吹散的星屑,瞬间没入收银台深处那个不起眼的旧木盒中。木盒表面斑驳的纹路仿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石老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但眼中的固执和那份沉重的证明感并未消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收银台上那柄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岁月的刻刀,又用那浑浊的目光,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深深地看了一眼收银台后那张清冷如玉的脸庞,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他磐石般的记忆深处。
他不再说话,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股决绝的风。他没有再看芸娘一眼,只是迈开沉重的步伐,径直走向那扇普通的玻璃门。
芸娘慌忙从椅子上站起,小跑着跟上师父的脚步,依旧低着头,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像一道沉默而卑微的影子。
就在石老布满老茧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刹那,那扇普通的玻璃门再次无声地扭曲、变幻。
冰冷的、粗粝的灰白色岩石质感瞬间覆盖了玻璃。沉重的、布满原始凿痕和风化纹路的石门具现出来,门轴转动时发出艰涩刺耳的嘎吱声。透过门缝,看到的是一片昏黄混沌的天空,下方是嶙峋狰狞、寸草不生的巨大黑色石山轮廓。空气似乎都带着沉重压抑的质感,风中传来隐约的、如同巨兽呜咽般的界风呼啸声。
石老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用力推开沉重的石门,头也不回地大步迈入那片属于磐石界的、沉重荒凉的昏黄光影之中。
芸娘紧随其后,在踏入石门的前一瞬,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极其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回望了一眼。目光掠过那扇恢复普通的玻璃门,掠过林晚温暖的笑容,最终,极其短暂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和微弱的感激,在收银台后那个清冷的黑色身影上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然后,她小小的身影便隐没在石门之后。
沉重的石门无声地合拢、消失。玻璃门恢复了原状,映照着城市清晨的街道。
拾味小馆内,空气似乎还残留着那对师徒带来的沉重气息。
林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笑容,开始麻利地收拾师徒俩留下的杯盘。她小心地避开了桌面上芸娘用过的餐叉,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少女指尖的温度。
格鲁姆满足地打了个饱嗝,舔了舔厚实的嘴唇,粗声评价道:石头…硬了点。薇拉妮卡则优雅地放下空了的月光茶杯,清冷的眸光扫过那扇恢复正常的玻璃门,仿佛在品味着刚才那场无声交锋的余韵,随即归于一片澄澈的平静。格里克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着草稿纸上的公式抓耳挠腮:…能量场干涉…认知偏差修正…这变量因子到底关联什么…
收银台后,寒漪重新翻开那本厚重的甜品图鉴。书页停留在描绘着繁复糖丝拉花装饰的蛋糕图片上。她白皙的手指捏着铅笔,笔尖悬停在书页边缘,仿佛在构思着同样精美的线条。
只是这一次,那削得尖细的铅笔尖,在书页下方空白的边缘处,极其随意地、点下了两个微小的墨点。
一个墨点颜色深浓,落笔很重,如同磐石。
另一个墨点颜色稍浅,落笔轻盈,如同初生的嫩芽。
两点之间,相隔一指的距离,沉默地印在雪白的书页上。
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指尖微动,铅笔在那两个墨点旁边,极其随意地划下了一道纤细的弧线。弧线轻柔地连接起两点,如同无形的桥梁。
做完这一切,她合上了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