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姑妈家的第三年
我靠奖学金买到了心仪的钢笔。
她笑着没收
小孩子用这么好的东西浪费,先替你保管
转头我听见她对表弟说
你姐的钱就是你的钱,以后她的奖学金都给你买球鞋。
1.
雨,没完没了地下。
我蜷在客厅角落那张单人沙发上,手里攥着那支刚拆封的钢笔。
省吃俭用整整三年,再加上刚刚拿到手的校级一等奖学金,才把它带了回来。
这也是我在这个名叫家的精致容器里,唯一能攥住的、属于陈妤自己的东西。
哟,小妤,拿的什么好东西呀笑得这么开心
姑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昵突然从厨房门口飘过来。
我下意识地想把笔藏到身后,已经来不及了。
她保养得宜的手伸了过来,不容置疑地抽走了那支钢笔。
冰凉瞬间抽离,掌心空落落的。
小孩子家家的,用这么好的笔做什么浪费。
她掂量着钢笔,脸上是那种我熟悉的、混合着审视和优越感的笑容,
学生嘛,几块钱一支的圆珠笔够用了。
这个啊,姑妈先替你保管着,等你真正出息了,考上个好大学,再给你用也不迟。
保管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我耳朵里。
三年前爸妈车祸离世,我拖着小小的行李箱住进这栋弥漫着昂贵香水混合气味的房子时。
她也是这么笑着,收走了我箱子里那条妈妈的旧围巾,说
小孩子用不着这么旧的,姑妈给你买新的。
而那条围巾,我再也没见过。
姑妈,这是我……我试图解释,夺回钢笔的使用权。
知道知道,奖学金买的嘛。
她打断我,随手就把那支承载了我所有卑微希望的笔,丢进了她那个永远摆在玄关显眼位置的巨大的名牌手袋深处。
去去去,作业写完了吗
回你房间去,待会儿你姑父和表弟回来要吃饭了。
我垂着眼,不敢再看那个手袋,也不敢看姑妈的表情,默默地转身,走向楼梯下方那个狭窄的储藏室——我的房间。
门板很薄,隔绝不了多少声音,也隔绝不了无处不在的、属于这个家的气息。
就像一层无形的膜,紧紧包裹着我,提醒着我的格格不入。
刚在书桌前坐下,就听见姑妈瞬间切换成慈爱模式的声线。
浩浩回来啦淋湿没有
快,妈给你炖了冰糖雪梨,赶紧喝一碗暖暖。
今天训练累不累呀新球鞋穿着还舒服吧
还行吧陈浩吊儿郎当的说着,
就是感觉这双鞋的缓震没广告吹的那么神,下个月再买双新款的试试。
买!只要你喜欢,就买。
姑妈的笑声带着纵容的宠溺。
他们母子的对话,是这栋房子里最平常的背景音,却总能轻易地在我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忽然,姑妈刻意压低、却清晰钻过门缝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浩浩,小声点。别吵着你姐看书。
她停顿了一下,那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秘的兴奋。
你姐这次拿的奖学金,数额不小呢!
小孩子家家的,拿那么多钱在手里,学坏了怎么办妈替她收着。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耳朵里嗡嗡作响。
……以后啊,她的奖学金,妈都给你存着。
姑妈的声音带着诱哄,
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要买那双限量版的鞋子吗还有那个什么游戏机
放心,妈都给你安排上!
你姐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嘛咱们是一家人,不分彼此。
真的!陈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喜和贪婪。
当然是真的!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姑妈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慷慨。
她吃我们的,住我们的,花点她的钱给你买点喜欢的东西,那不是天经地义她能有今天,还不是靠我们
哈哈,妈你真好!陈浩得意地笑起来
书桌边缘的木刺深深扎进我的指腹,很疼。
我眼前发黑,英语书上的字迹彻底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墨团。
奖学金
那是我在无数个熄灯后借着楼道灯光苦读的夜晚,是我吞咽下食堂最廉价饭菜省下的每一分钱换来的,是我以为能抓住的、通往一点点自由和尊严的绳索!
原来在他们眼里,那不过是一张为陈浩购买奢侈品的支票!好一个天经地义!
一家人
这三年,我小心翼翼地缩在角落,吞咽着每一份带着施舍意味的食物,承受着姑父评估货物般的目光和陈浩肆无忌惮的捉弄。
原来我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提供那笔属于陈浩的钱吗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能哭。
眼泪在这里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
它们只会在姑妈精心保养的地板上留下碍眼的水渍,成为我不懂事、不知感恩的新证据。
2.
客厅里,那对母子的笑声和关于新球鞋的讨论,隔着薄薄的门板,依旧清晰地传进来,像一场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专心学习。
时间在雨声和隐约的电视声里缓慢爬行。
终于,客厅的喧嚣渐渐平息。
又过了许久,确认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才僵硬地起身,推开储藏室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客厅里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
我放轻脚步,走向玄关。我的旧伞,一把伞骨已经有些歪斜的深蓝色折叠伞,还孤零零地立在那个昂贵的黄铜伞架最外侧。
呦呵,姐,这么晚还出去啊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毫不掩饰恶意的声音,突兀地在楼梯转角响起。
林浩晃到我面前,目光扫过我手里的旧伞,嘴角咧开一个恶劣的弧度。
雨这么大,你这破伞行不行啊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居高临下的戏谑。
可别淋坏了我们家的地板,进口的,贵着呢,你赔得起吗
一股怒气猛地冲上头顶。
我攥紧了伞柄,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我去学校图书馆还书,逾期要罚款。
罚款
陈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嗤笑一声。
就你那点奖学金哦不对,那钱以后是我的了,妈说了给我买鞋买游戏机!
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仿佛在炫耀一件理所当然的战利品。
他一边说着,一边毫无预兆地伸出手,猛地一把拽过我手里的伞!
你干什么!
我惊怒交加,想抢回来。
陈浩根本没给我机会。
他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双手抓住伞骨,用力反向狠狠一折!
我的伞坏了。
喏他随手扔在我脚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快意。
破伞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恶作剧,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地转身上楼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我站在原地,脚边是我旧的伞的尸体。
喉咙深处泛起浓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地压了下去。
我不能在这里倒下。不能在这里崩溃。
视线掠过地上那团,最终落在玄关柜最下面一层。
那里胡乱塞着一把姑父钓鱼用的旧伞。
我蹲下身,几乎是粗暴地将它拽了出来。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和冰冷,我猛地拉开了沉重的大门。
雨很大,天也很黑。
没有丝毫犹豫,我冲进了那片黑暗里。
沉重的旧黑伞在狂风中被拉扯得几乎变形,伞面根本形同虚设,巨大的雨点砸在我身上。
脚下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踩下一步,冰凉的污水就灌进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里,黏腻又沉重。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刚刚被反复撕裂的伤口。
陈浩折断伞骨,他脸上恶意的笑容,还有那句刻毒的像失控的幻灯片,在眼前疯狂闪回。
伴随着姑妈那句轻飘飘的她的钱就是你的钱
跑!离开那里!离开那个吃人的地狱!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我踉跄着冲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脚下猛地一滑!
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浑浊的积水里。
更糟糕的是,就在摔倒的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外套口袋里那张小心翼翼折好的、承载着所有屈辱和最后希望的奖学金存单,被狂风猛地卷了出去!
不——!
一声凄厉的嘶喊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我甚至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手脚并用地在冰冷刺骨的积水中疯狂摸索。
而我的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柏油路面、硌手的碎石和滑腻的垃圾。那张薄薄的纸片,它在哪里!
在哪儿……在哪儿啊……
就在我几乎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吞噬时,一道刺眼的光束猛地撕裂了雨幕,直直地打在我身上!
3.
那光太过强烈,像舞台的追光灯,瞬间锁定了我这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小丑。
冰冷的雨水在光束里折射出无数道惨白的光线,晃得我睁不开眼。
紧接着,一双精致的高跟鞋,稳稳地踩在浑浊积水边缘相对干净的路面上,停在了我的面前。
光束来自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我僵住了,一个身影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从那刺眼的光束后面缓缓踱了出来。
是姑妈。
她显然刚从某个体面的社交场合回来,身上裹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雨水在大衣表面形成细小的水珠滚落。
她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随意地搭在身前,姿态从容而冰冷,像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街头闹剧。
我狼狈不堪地跪在浑浊的污水里,校服湿透紧贴在身上,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像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而她,站在高处,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陈妤。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明显的怒意,却比这冬夜的暴雨更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收拾干净。别弄脏了我的鞋。丢脸!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践踏过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干净别弄脏她的鞋
我猛地抬起头,被这句话彻底点燃,轰然爆发!
我双手猛地撑住冰冷肮脏的路面,一下子从那没膝深的污水中站了起来!
浑浊的水花随着我的动作哗啦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她昂贵大衣的下摆和那双纤尘不染的高跟鞋上。
姑妈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站起来,更没料到这肮脏的水花会溅到她身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后仰了一下,
我的目光没有在她脸上停留,而是像探照灯一样,疯狂地扫视着脚下这片被车灯照亮的、浑浊动荡的水面。
找到了!
就在距离她高跟鞋不到半米的地方,浑浊的积水下,隐约透出一小片与柏油路不同的、惨白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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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奖学金存单!
它没有漂走,没有被冲进下水道,却以一种最屈辱的方式,被污水浸泡着,死死地粘在了冰冷的柏油路上。
我没有试图去抠那张被污水浸泡、牢牢粘在柏油路上的纸片。
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硬生生将它从死死黏住的柏油路面上撕扯了下来!
纸片已经完全湿透、变形,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和细小的砂砾。
我直起身,站定在姑妈面前。
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我的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毫无畏惧地撞上她的眼睛。
她似乎被我这异常平静又异常骇人的眼神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她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的瞬间。
我行动了。
那只攥着肮脏、湿透、破烂存单的右手,带着积攒了三年的所有冰冷、屈辱、绝望和此刻燃烧殆尽的疯狂,猛地向前一送!
目标不是她的手,不是她的包,不是她脚下昂贵的高跟鞋。
而是她羊绒大衣下,那件熨帖精致的白色高领内搭衣领。
湿透、冰冷、沾满污泥的纸团,被塞进了那象征着绝对洁净和优越的衣领深处!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尖叫,骤然从姑妈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但那不重要了。
心底那片燃烧了许久的、灼痛的火焰,在这一刻,终于彻底熄灭了。
不再看她一眼,我转过身
异常平稳地,重新走进那片狂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深处。
身后,是姑妈失控的尖叫和咒骂,还有轿车开关门的声音、司机惊慌的询问声……
但这一切,都迅速被哗哗的雨声吞没,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而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
但每一步踏下去,都异常地稳。
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冰冷刺骨,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仿佛那件无形的、名为寄人篱下的沉重枷锁,连同那被污水浸透的存单一起,被永远地、决绝地留在了身后那片泥泞之中。
雨水冲刷着脸颊,分不清是雨是泪,或者两者都已不再重要。
前面没有灯火,只有黑暗和暴雨。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哪怕前路是更深的黑暗、更冷的雨水,我也绝不会再踏回那个所谓的家门一步。
4.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姑妈家是地狱,但此刻的街道,是冰冷绝望的荒原。
离开那个家的决绝支撑着我迈出了第一步,第二步。
但之后呢,我能去哪里
学校宿舍早已关门,而且我根本没有申请住宿的资格。
姑妈当初以方便照顾为由,强硬地拒绝了我住校的请求。
同学我几乎没有朋友。
在这个重点高中,我像一只沉默的蜗牛,把所有精力都用来学习和隐藏寄人篱下的窘迫。
亲戚除了姑妈,在这个城市我举目无亲。
父母留下的微薄遗产,早就在处理完丧事和最初的生活费后消耗殆尽,而姑妈好心代为保管的赔偿金,更是如同石沉大海。
钱!那张被我亲手塞进姑妈衣领的存单!
现在,它也变成了一团肮脏的废纸。
口袋里只剩下几枚冰冷的硬币,是平时省下来准备买复习资料的。
一种灭顶的恐慌感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比刚才跪在污水里摸索存单时更甚。
那时至少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现在呢
好冷……身体的热量在飞速流失。
就在意识开始有些涣散,脚步虚浮得几乎要再次摔倒时,前方不远处,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茫然和绝望,我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拖着沉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扑向那扇透出光亮的玻璃门。
门上的感应器发出叮咚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雨夜格外清晰。
一股混杂着关东煮、泡面和暖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我。
店里只有一个中年女店员,正靠着收银台打盹,被开门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
当她看清门口站着的我时,瞬间瞪大了眼睛,睡意全无。
哎哟我的天!
女店员惊呼一声,赶紧从收银台后面绕出来,语气里充满了同情和担忧。
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掉水里了快进来快进来!别站在门口吹风!
她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又看着我一身泥水,有些犹豫。
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挤出几个字:阿……阿姨……对不起……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迅速扩大的水渍,又看看店员干净的地板,一种熟悉的、害怕弄脏别人东西的惶恐瞬间攫住了我,下意识地想退出去。
别别别!快别动!
女店员看出我的意图,连忙摆手,果断地拉过旁边一把给顾客休息用的塑料椅。
快坐下!这地板脏了可以拖!你这孩子,再冻下去要出事的!
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又透着母性的急切。
她快步走到后面的小仓库,翻出一条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的灰色毛巾,又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塞到我手里。
先喝点温水暖暖,慢点喝!
她又把毛巾塞到我怀里,
快,把头发、脸擦擦!哎呀,这身上湿的……
她皱着眉,看着我不断滴水的衣角,
你等等,我记得后面还有件旧工装外套,虽然不厚,总比你身上湿透的好。
她说着又风风火火地跑回仓库。
冰凉的矿泉水瓶握在手里,瓶身却似乎因为店员阿姨的触碰而带上了一丝暖意。
我看着店员阿姨忙碌的背影,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关切,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这突如其来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像一个温暖却沉重的锤子,狠狠砸碎了我强行维持的冰冷外壳。
三年了,在姑妈家,我习惯了冷眼、算计和小心翼翼的呼吸。
我习惯了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沉默和顺从筑起一道高墙。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足够麻木。
可此刻,在这陌生便利店昏黄的灯光下,在一个素不相识的阿姨笨拙却真诚的关怀面前,那道高墙轰然倒塌。
积压了三年的委屈、恐惧、屈辱、绝望,像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抽泣,不是呜咽,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
我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剧烈地耸动着。
女店员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套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快步走上前,轻轻地把那件干燥的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
然后,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轻轻拍着我剧烈起伏的背。
哭吧,孩子,哭出来就好了……不怕,不怕啊……
她低声说着,声音也有些哽咽。
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终于渐渐止住,只剩下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嗓子干得冒烟,我这才想起手里还握着那瓶水,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好点了吗
女店员见我情绪稍微平复,才轻声问道,递给我几张纸巾,擦擦脸。
我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痕和雨水,低声道:
谢谢……阿姨。
唉,谢啥。
女店员叹了口气,拉过旁边另一把椅子坐下,看着我。
孩子,你这是……遇到难处了跟家里吵架了她问得很谨慎。
家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阿姨……我……我没有地方去了。
5.
女店员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试探着问:
孩子,你……带手机了吗或者,记得你班主任的电话吗学校总有值班老师吧
手机我苦笑。姑妈以影响学习为由,从未允许我拥有手机。
至于班主任……我脑中闪过班主任李老师那张总是带着温和鼓励笑容的脸。
李老师很关心我,知道我家境特殊,还曾多次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都被我用姑妈对我很好搪塞了过去。
我记得李老师的电话号码!
那是写在班级通讯录第一页的!
这个号码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被我牢牢抓住。
我记得!我记得班主任的电话!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
太好了!
女店员松了口气,连忙把自己的手机解锁递给我。
快,快打!这么晚了,你老师肯定担心坏了!
我颤抖着手接过手机,冰凉的指尖在屏幕上笨拙地按下那串早已刻在心里的数字。
每按一下,心脏都跟着剧烈跳动。
嘟……嘟……
等待的铃声在寂静的便利店里显得格外漫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无人接听。
喂您好
终于,电话接通了!一个略带睡意却依旧温和的声音传来,正是班主任李老师!
听到这熟悉声音的瞬间,强忍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我紧紧握着手机,仿佛握着最后的希望,泣不成声。
李老师……是我……陈妤……呜呜……老师……我……
电话那头的李老师显然被这带着浓重哭腔、语无伦次的声音惊醒了。
陈妤别哭别哭!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而急切,充满了担忧。
老师……我……我跑出来了……从姑妈家……在……在雨里……没有地方去……
我断断续续地,努力组织着语言,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让我几乎无法完整表达。
跑出来了雨里!
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焦急
陈妤!告诉我你在哪个位置!安全吗有没有受伤
我在……一家便利店
我环顾四周,看到了店名招牌。
叫……好邻居
李老师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妤,你听着,就在那个便利店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把电话给店员阿姨,我跟她说!老师马上过来接你!别怕!
我如同抓住浮木的溺水者,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把手机递给了旁边同样紧张关切的女店员。
女店员接过电话。
喂,老师您好!我是便利店的……
李老师简洁而迅速地交代了几句,女店员连连点头。
哎,好的好的!您放心!我会看着她,保证她安全!您路上小心!
电话挂断。女店员把手机还给我,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好了好了,你老师马上就过来!这下放心了!来,再喝点水。
她又给我拿了瓶热的豆奶。
喝点热的,暖和暖和。
我捧着温热的豆奶,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心却依旧悬着。
李老师来了之后呢姑妈家是绝对不能回去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学校会收留我吗那张被毁掉的存单……学费、生活费……
一个个现实而冰冷的问题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短暂的喘息之后,是更广阔也更未知的迷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便利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但依然淅淅沥沥。
我裹紧那件宽大的工装外套,蜷缩在塑料椅里。
终于,一辆熟悉的、略显陈旧的白色小轿车冲破雨幕,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地停在了便利店门口。
车门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朴素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写满焦急的中年女人撑开伞,快步冲了进来。
正是李老师!
陈妤
李老师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裹着不合身工装外套的瘦小身影,声音带着颤抖和心疼。
李老师!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来,像迷途的雏鸟终于见到了亲鸟,踉跄着扑了过去。
李老师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浑身冰冷、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
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怀抱的温暖和力量。一股浓重的泥水味和寒意扑面而来。
没事了没事了,老师来了!不怕了!李老师用力抱紧我,一只手不停地拍着我的背。
她松开我,环视了一下我的狼狈,眉头紧紧皱起。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李老师转向女店员,深深鞠了一躬。
哎,老师您别客气!应该的应该的!女店员连忙摆手。
孩子冻坏了,快带她回去吧!换身干衣服,喝点热的!
好!我们这就走!
李老师再次道谢,然后紧紧揽住我的肩膀,用自己的伞护着我,走向门外冰冷的雨夜。
走,陈妤,跟老师回家。
回家
我被这个词刺了一下,脚步有些迟疑。
对,回老师的家。
李老师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
今晚先安顿下来,其他的,明天再说。
坐进李老师那辆并不宽敞、甚至有些陈旧的轿车里,暖气开得很足。
李老师从后座拿过一条干净的毛毯,不由分说地裹在我身上。
车子启动,驶离了那盏在雨夜中带来短暂庇护的便利店灯光。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雨刮器有节奏地刮擦着挡风玻璃的声音。
陈妤
李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温和。
能告诉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了吗别怕,慢慢说,老师会帮你。
裹在温暖的毛毯里,听着李老师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毯粗糙的边缘,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我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调,开始讲述。
从三年前那个雨天拖着行李箱走进姑妈家开始,讲到刚刚做的冲动的事情。
我的叙述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正是这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让李老师握着方向盘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脸色也变得越来越沉。
……最后,我就跑出来了。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
老师,我……我回不去了。那张存单……也没了。
提到存单,我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破碎的绝望。
李老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
她将车缓缓停在路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心痛、愤怒,但更多的是坚定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陈妤,你听老师说。
她的声音异常严肃,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你做得对!那个地方,绝对不能再回去!那不是家!
我猛地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老师。
存单没了,是很可惜,但钱可以再挣!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还有手有脚,还有聪明的头脑,还有老师,还有学校!
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
至于学费、生活费,这些都不是你现在该担心的问题!
学校有助学贷款,有特困生补助!老师也会帮你申请!实在不行,老师先替你垫着!天塌不下来!
可是……
我张了张嘴,巨大的债务感和对未来的惶恐让我本能地退缩。
没有可是!
李老师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
你现在要做的,是先好好睡一觉,把身体暖和过来,把精神养好!明天一早,老师陪你去学校。
找教导主任,找校长!说明情况!申请住校!你的成绩摆在那里,学校不会不管!至于你姑妈那边。
李老师的眼神冷了下来。
如果她敢来找麻烦,自然有法律,有校规!老师第一个挡在你前面!她敢动你一根手指头试试!
这番话像一剂强心针,狠狠扎进了我濒临枯竭的心脏。
三年了,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明确地告诉我:离开是对的!有人如此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崩溃,而是掺杂了巨大委屈、后怕,以及……一丝绝处逢生的、滚烫的感激。
我用力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李老师心疼地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好了,不哭了。一切都过去了。从今晚起,你安全了。
她重新启动车子。
先回老师家,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一起去面对。
6.
李老师的家不大,布置简单却很温馨。
李老师的丈夫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她和正在读初中的女儿。
看到我狼狈的样子,李老师的女儿虽然有些惊讶,但很懂事地没有多问,还主动拿出自己的干净睡衣和毛巾。
洗了个热水澡,换上虽然不太合身但散发着阳光味道的干净睡衣,喝下李老师熬的滚烫姜汤,我感觉自己仿佛从地狱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身体的寒意渐渐驱散,但精神上的疲惫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几乎是头一沾到李老师为我临时铺好的沙发床,就陷入了昏沉沉的睡眠。
当我被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唤醒时,已是第二天清晨。
雨停了,天空是水洗过的灰蓝色。
我坐起身,环顾着这个陌生却充满安全感的小小客厅,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昨夜的一切,像一场疯狂而恐怖的噩梦。
厨房里传来煎蛋的香气和锅碗的轻响。李老师系着围裙走出来,看到我醒了,露出温和的笑容。
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她走过来,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还好,不烧了。快去洗漱,准备吃早饭,吃完我们去学校。
早餐很简单,白粥,煎蛋,小菜,却暖胃又暖心。
李老师没有多问昨晚的事,只是不断地给我夹菜,叮嘱我多吃点。
我默默地吃着,感受着这久违的、平静的温暖。
去学校的路上,李老师详细地跟我说了她的计划。
先去教导处找王主任,说明情况,申请紧急住校和特困补助。
然后去财务处咨询奖学金存单挂失补办事宜。
最后,如果必要,她会直接去找校长。
她甚至拿出手机,翻出了几份电子版的学校助学政策和相关法规条文,让我安心。
记住,陈妤
李老师停好车,转身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锐利而充满保护欲。
这不是乞求,是争取你应得的权利!你没有任何错!抬起头来!
走进熟悉的校门,我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不再是那个低着头、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影子。我跟在李老师身边,挺直了脊背。
阳光有些刺眼,但我努力睁大眼睛,迎向那光亮。
教导处的王主任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
听完李老师条理清晰、带着压抑怒火的陈述,又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身上明显不合身的衣服,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岂有此理!王主任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震了一下。
竟然有这种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
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痛惜。
陈妤,你受苦了!放心,学校绝不会坐视不管!
他立刻拿起电话,雷厉风行地安排起来。
紧急住校手续今天办!特困补助特批预支生活费!学费用助学贷款和酌情减免解决!
我听着王主任的安排,看着李老师鼓励的眼神,喉咙再次发紧,只能用力点头。
谢谢……谢谢主任!谢谢老师!
紧接着,在财务处,关于那张被毁的存单,也带来了一个不算最好但绝非绝望的消息。
奖学金是学校直接打到指定银行账户的,存单只是凭证。
只要账户信息没错,钱还在!
只需要我本人带身份证去银行办理挂失补办即可!时间需要几天,但钱不会丢!
峰回路转!
压在我心头最沉重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我紧紧攥着自己的身份证,感觉那薄薄的卡片此刻重若千钧。
然而,就在我们刚刚办完紧急住校手续,拿到临时宿舍钥匙和一张预支的生活费饭卡。
从行政楼走出来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气势汹汹地堵在了楼门口。
是姑父林国栋。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显然,姑妈已经添油加醋地向他告了状。
他看到我和李老师,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戾气。
陈妤!你给我过来!
他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迫感,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在我身上。
谁给你的胆子!敢对你姑妈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还敢夜不归宿!反了你了!
他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胳膊。
7.
李老师一个箭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我护在身后,像一堵坚实的墙。
林先生!
李老师的声音冰冷而清晰,穿透力十足
这里是学校!请注意你的言行!陈妤现在是我的学生,也是学校重点保护的对象!
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或者按程序找学校领导!但请你立刻停止对陈妤同学的恐吓和肢体威胁!否则,我马上叫保安!
林国栋显然没料到李老师会如此强硬地护着我,而且是在人来人往的学校行政楼门口。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被噎得够呛。周围已经有路过的老师和学生好奇地看了过来。
李老师是吧
林国栋强压下怒火,试图拿出家长的架子,
这是我们家的家务事!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昨晚跟她姑妈闹了点小矛盾,说了些过激的话,做了些冲动的事。
我现在是来接她回家的!不劳烦学校和老师费心了。
李老师冷笑一声,寸步不让。
回哪个家回那个把她视为可以随意掠夺的财产,连一把破伞都容不下让她在暴雨夜里走投无路的家吗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质问和愤怒。
林先生!陈妤同学昨晚经历了什么,精神状态如何,教导处的王主任一清二楚。学校也已经正式受理了她的紧急住校申请!
她现在有独立选择居住地的意愿和能力,并且有充分理由拒绝回到那个对她身心健康构成严重威胁的环境!
如果你们坚持要带她走,请先出示经过公证的、证明你们具备合格监护人资格的法律文件!
否则,请你们立刻离开学校!再骚扰陈妤同学,我们只能报警处理!
你……
林国栋被李老师这番直指要害的话堵得哑口无言,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他没想到学校态度如此强硬,更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的女老师如此难缠。
报警他丢不起这个人!
周围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
林国栋脸皮涨得通红,狠狠瞪了一眼李老师身后,始终沉默但眼神不再闪躲的我。
好!好得很!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指着我。
你有种!我看你能在学校躲到几时!你姑妈被你气得病倒了!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撂下这句色厉内荏的狠话,他终究没敢在学校里继续纠缠,愤然转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转角,一直紧绷着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的我,才缓缓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刚才那一刻,面对姑父的威压,我以为自己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恐惧得无法动弹。
但李老师挡在我身前的身影,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像一道坚固的屏障,给了我前所未有的支撑和勇气。
原来,挺直脊梁面对恐惧,是这样的感觉。
别怕,他不敢怎么样。
李老师转过身,拍了拍我还有些僵硬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
学校就是你的后盾。走吧,带你去看看宿舍。
临时安排的宿舍在一楼,是一个原本堆放杂物的储藏间临时清理出来的。
很小,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和一把椅子,窗户也很小,采光一般。
但很干净,有独立的门锁。
条件简陋了点,暂时委屈一下。等有空床位了,再给你调。宿管阿姨有些歉意地说。
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我连忙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环顾着这个小小的、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没有昂贵的香水味,没有挑剔的目光,没有刻薄的言语,更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提醒我是外人的气息。
这里只有简单的家具,和一片绝对的安全与宁静。
属于自己的空间。一个可以关上门,不用再屏住呼吸的地方。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幸福感,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是滚烫的,充满了新生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送走了李老师和宿管阿姨,我轻轻关上了那扇薄薄的门板。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冰冷但干净的地面上。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没有责骂,没有算计,没有觊觎的目光,没有弄脏地板的担忧。
只有绝对的安静和……自由。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躺着那张预支了生活费的饭卡,和那把小小的、属于这个房间的银色钥匙。
钥匙冰凉的触感,却像一团小小的火焰,熨贴着我伤痕累累的心。
我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整个世界。
之后我会认真走向自己的未来,不必为弄脏地板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