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欢喜佛的眼睛在烛光里半睁半闭,像看透我,又懒得点破。
我左手镊子,右手金箔,屏住呼吸贴那最后一瓣莲。0.1
毫米厚的金,比蝉翼还轻,却比命还重。只要它稳稳落位,明代密宗的这件孤例便算活过来;只要它碎在我指尖,我十年修复师生涯跟着殉葬。
别抖。我对自己说。
可手腕背叛大脑,狼毫在空气里划出一道慌乱的弧。金箔飘下去,贴歪了半厘。
我闭眼骂了句脏话。再睁眼,玻璃墙外站着个人——黑衫、佛珠、背脊笔直,像从古画里裁下来的。谢无咎。
监控红灯无声闪烁,他抬手,把它按灭。
宋小姐,隔着门,他的声音低而清,手腕用力不对。
我怀疑他能听见我心跳——咚、咚、咚——像有人在胸腔里拆墙。
2
我落下电闸,修复室陷入一片软烛火。谢无咎走进来,檀香味随之漫过工作台。
这么晚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寒暄。
巡夜。他答得简短,目光落在佛像的莲花座,裂缝补得不错。
那是自然。为了这道裂,我熬了三个通宵,查阅十七本古籍,配出最接近明早期的金胶。可被他一句不错带过,我忽然生出孩子气的委屈。
最后一笔贴不上。我摊手,它在跟我作对。
谢无咎没笑,只伸出两指,轻轻托起我右腕。指腹干燥、温热,像一块被体温煨过的玉。
呼吸。他说。
我跟着吸——呼——吸——呼。手腕奇迹般地稳了。
金箔落下,不偏不倚。
他松开我,退后半步,仿佛刚才的逾距只是幻觉。
谢了。我嗓子发干。
不必。他转身,在门口又停住,以后每晚,我都在。
门阖上,佛珠碰撞,极轻一声脆。
3
我躺在宿舍单人床,手机屏幕的蓝光照出黑眼圈。搜索栏躺着一行字:谢无咎
女色。
跳出来的全是旧新闻——
谢氏独子
17
岁出家,法号无咎。
23
岁还俗,接管基金会,至今零绯闻。
配图里的他比现在更瘦,僧衣雪白,眉骨如刃,跪在佛前长诵。评论区一水儿尖叫:佛子杀我。
我往下划,看到一条三年前的帖子:佛子不渡女人姐妹们死心吧,他腕上那串乌木佛珠是亡母遗物,据说碰过它的异性都没好下场。
我下意识摸自己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他指腹的温度。
封建迷信。我嘟囔,却拉高被子蒙住头,一夜多梦。
4
第二天,他没食言。晚十点,禅凳、长衫、檀香,一样不缺。
我戴上口罩,假装专注,其实余光全在他身上。长衫领口扣到最顶,喉结偶尔滚动,像一颗被禁锢的星。
宋小姐。他突然开口,你怕我
怕我摘口罩,挤出笑,我怕的是甲方验收不通过。
撒谎。他语气淡,却笃定。
我索性撂笔:我怕手抖,怕金箔浪费,怕砸招牌——怕的东西多了,您算老几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他可是金主,分分钟能让我卷铺盖。
谢无咎却只是点头:列得清楚,不错。
他起身去添香,背对我时,声音低低飘来:怕可以练,抖可以稳。我在。
我在心里翻白眼:这人念经念傻了,把安慰说成开示。可指尖莫名发烫,像被看不见的线牵住。
5
第三天,陆婉来了。
香奈儿五号混着六月暴雨味,高跟鞋踩得大理石地脆响。
无咎,爷爷让你今晚回老宅。她声音软糯,却带着天然的命令。
谢无咎连眼皮都没抬:在闭关。
陆婉笑,目光扫向我,像扫描仪:为她
我低头假装调金胶,耳朵烧得通红。
谢无咎终于起身,袖口掠过陆婉指尖,像拂灰:别碰她。
陆婉脸色一僵,转身时故意撞翻我的工具盘。金箔哗啦散了一地。
我蹲下去捡,听见她高跟鞋哒哒哒远去,像一串嘲笑。
谢无咎也蹲下来,长衫铺地,像一团夜色。
陆婉是我祖父定的婚约。他主动解释,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见,我不认。
我攥紧金箔,金属边缘割进掌心,钝钝的疼。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笑得牙酸,甲方和乙方,保持距离比较好。
他看我一眼,那一眼里有我很久没见过的柔软。
保持距离,手就不会抖他问。
我答不上来。
6
第七天,病症大爆发。
凌晨两点,我在宿舍浴室,把冷水开到最大,整个人沉进浴缸。皮肤饥渴症最忌情绪波动,而我此刻像被万蚁啃噬。
手机在客厅响,我爬出去接,听见谢无咎的声音:开门。
我裹着浴巾,水珠顺着小腿往下淌。门一开,他站在走廊灯下,长衫被夜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黑色的帆。
手。他说。
我伸出手。他指尖搭在我脉搏上,眉头拧成川字:跳得太快。
下一秒,他把我打横抱起。我惊呼,浴巾差点滑落。
别动。
他把我放在沙发上,转身去厨房。我听见煤气灶点燃的声音,三分钟,一杯红糖姜茶塞进我手心。
喝完睡觉。
我捧着杯子,热气熏得眼睛发酸:谢无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蹲在沙发边,与我平视:因为你在发抖。
还是这句。我却突然想哭。
7
我开始做梦。梦里回到五岁,阴暗的地下室,铁链,一个少年趴在窗口喊: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醒来一身冷汗。我翻箱倒柜找出旧相册,五岁的我站在福利院门口,羊角辫,豁牙笑。照片背面写着:1998.7.15
被解救。
我怔住。1998
年
7
月
15
日,正是佛像底座那粒朱砂上的日期。
8
我去找谢无咎。
他在院子里浇花,长衫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一道疤。
这疤怎么来的
他愣了一下:小时候救人,被铁丝刮的。
我喉咙发紧:救的是谁
他看着我,缓缓道: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
世界突然安静。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原来他修佛,是因为那年没能把我从人贩子手里抢回来,只能跪在佛前求再给我一次机会。
原来我病症的根源,不是皮肤饥渴,而是那年被少年抱过之后,再没人给过我同样的温度。
9
我开始躲他。
修复室的门反锁,监控关掉,连檀香也不点了。
第三天,他敲门:宋栀,出来。
我装死。
第四天,他带来一尊新的佛像——巴掌大的铜质观音,放在我窗台:你修欢喜佛,我供观音,公平。
我冷笑:佛子也会讲公平
他看着我,眼神深得像一口井:我不讲公平,我只讲因果。
10
第十五天,裂缝里的朱砂终于松动。
我用镊子夹出来,发现背面刻着一行小字:1998.7.15
宋。
我僵在原地。记忆呼啸而来——阴暗的地下室,铁链,少年,警笛。
我扔下镊子冲出去,谢无咎正在院子里。
谢无咎,我喊他名字,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你早就知道是我,对不对
他沉默很久,点头。
为什么不说
因为怕你不记得。
我蹲下去,抱住膝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谢无咎蹲下来,掌心覆在我后颈,轻轻摩挲:宋栀,别怕。这次我抓住了。
11
婚礼前夜,我把欢喜佛最后一笔金箔贴上。佛像眉眼含笑,像在祝福,又像在告别。
我留下辞职信:佛渡众生,不渡我。
凌晨四点,我飞清迈,关机。
12
落地开机,99+未接来电,全是谢无咎。
最后一条语音:宋栀,欢喜佛巡展取消了。因为我不想它去没有你的地方。
我蹲在异国的机场,哭得不能自已。
13
三个月后,纪录片《欢喜佛》首映。
片尾字幕:佛不渡人,人自渡;爱不是罪,欲海也可慈悲。
观众席里,谢无咎穿着白衬衣,袖口空空,没有佛珠。
他走过来,牵起我的手:宋栀,我辞职了。现在,我不是佛子,只是谢无咎。
我看着他,笑出眼泪:那我是宋栀,不是病人。
14
我们牵着手走出影院,外面阳光正好。
我想起很久以前问过他的问题:人能修好吗
现在答案就在眼前——修好和放下,从来不是二选一。
而是当我不再发抖,他依然愿意牵着我,一起走进人群。
第二章
我在凌晨四点醒来,机舱灯熄灭,只有机翼尖端的防撞灯一下一下地打亮舷窗,像心跳。空姐小声提示清迈即将到达,我摘下眼罩,看见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眼睛红肿,嘴角却扬着,像刚经历一场高烧。
我知道,那不是退烧,是起火。
飞机落地时,泰国正值雨季。雨脚砸在机场顶棚,像无数细小的佛珠滚落。我关掉飞行模式,微信置顶弹出一条语音,谢无咎的声音沙哑:宋栀,欢喜佛巡展取消了。因为我不想它去没有你的地方。
我蹲在行李转盘旁,哭得像条被雨淋湿的狗。
可哭完,日子还得继续。我把行李寄存在青旅,换了一张本地电话卡,租了辆小摩托,沿着湄滨河一直往北。雨水裹挟着热带植物的腥甜味扑在脸上,我告诉自己:宋栀,你逃了,就好好逃,别再回头。
可命运从来不肯放过自投罗网的鱼。
三天后,我在古城一家旧书店的橱窗里,看到一张海报——佛缘:谢氏基金会海外巡展。海报正中央,赫然是那尊欢喜佛。日期、地点,全都吻合我离开前听到的安排。
我愣在原地,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短信:
展览没取消,他只是骗你。——L.W.
L.W.,陆婉。
我冲进雨里,摩托熄火,雨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我分不清是雨是泪,只想立刻飞回北京,当面质问谢无咎:为什么骗我又凭什么替我挡掉整个世界的洪水
可我没有回程机票,也没有立场。我只是一个逃兵。
当晚,我高烧到四十度。青旅老板把我送进医院,吊瓶里葡萄糖一滴一滴,像倒数的时钟。我梦见谢无咎跪在佛前,佛珠一颗颗断裂,砸在大理石地面,清脆得像骨裂。
醒来时,天光已经发白,床头放着一张便签:
醒了联系我。——谢
字迹是钢笔,力透纸背。
我攥着便签,跑出医院,拦下一辆双条车,直奔机场。
飞机落地北京是深夜,首都机场灯火通明。我站在到达厅,忽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回家师父会打断我的腿。去博物馆那里现在恐怕蹲满了狗仔。
正发愣,一只手从背后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扣住我的腰,把我拖进消防通道。
我差点尖叫,直到闻到熟悉的檀香。
谢无咎。
他比三个月前更瘦,眼下青黑,唇边却有了细小的伤口——像是咬出来的。
宋栀,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你跑什么
我挣开他,扬手就是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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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子!
他偏头,没躲。清脆一声响,在楼道里荡出回音。
我喘着气,掌心发麻。他慢慢转回脸,左颊浮出指印,却笑了。
打够了
没有!我抬手,被他抓住手腕,按在墙上。
那就先听我说完。
他贴得很近,呼吸拂过我耳垂,像火。
展览确实没取消,但展出的不是原件,是我做的复制品。
我怔住。
原件我藏起来了。因为原件底座有你名字的朱砂,我不能让它被镁光灯照到。
我喉咙发紧: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你母亲。
母亲我脑子嗡的一声。
谢无咎松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泛黄,边缘卷曲。照片上是五岁的我,羊角辫,豁牙笑,站在福利院门口。旁边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眉眼与我七分像,却不是我记忆中任何一张脸。
这是你母亲,林羡。谢无咎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是我母亲的闺蜜。当年你被拐,是她托我去找的。
我手指发抖,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1998.7.15
阿羡托孤。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她……还活着
谢无咎摇头:她去年走了。走之前,把这张照片寄给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了真相,就让我告诉你:她从没放弃找你,只是太晚。
我蹲下去,抱住膝盖,像小时候被锁在地下室那样,把自己团成最小的一团。
谢无咎也蹲下来,掌心覆在我后颈,轻轻摩挲:宋栀,你从来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我哭得喘不过气。
他等我哭完,才开口: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面对剩下的烂摊子
我抬头,泪眼朦胧里,看见他眼里的自己:狼狈,却不再发抖。
我们连夜回了博物馆。
欢喜佛被锁在地下保险库,复制品已经装箱准备运往曼谷。谢无咎输入密码,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开启,冷气扑面。
佛像在灯光下微笑,眉目慈悲。
我伸手触碰莲花座,底座那粒朱砂在指尖微微发烫。
谢无咎,我轻声说,我想让它展出。
他挑眉:原件你确定
确定。我点头,它承载的不只是我,还有我母亲,还有你。我们不该把它藏起来。
他沉默良久,终于笑了:好,那我们一起,把它推到聚光灯下。
第二天,谢氏基金会发布声明:展览改为真迹首展,并同步推出纪录片《欢喜佛:一段跨越二十年的救赎》。
发布会现场,陆婉坐在第一排,脸色铁青。
谢无咎牵着我走上台,十指相扣。
闪光灯像暴雨。
我听见台下有人窃窃私语:那就是让佛子破戒的女人
我挺直脊背,微笑。
是的,就是我。
发布会结束,陆婉拦住我们。
谢无咎,你疯了为了她,你要赔上整个谢氏
谢无咎侧身,把我护在身后:陆婉,我欠谢家的,已经还清了。现在,我只想还欠她的。
陆婉冷笑:你以为舆论会放过你们别忘了,她母亲当年是怎么……
够了!我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走廊安静下来,我母亲当年被拐,是受害者。我也是。我们没做错任何事,错的是那些加害者,和那些用道德绑架受害者的人。
我转向谢无咎:我们走吧。
他点头,牵着我,穿过人群。
当晚,谢无咎带我回了老宅。
谢家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一串翡翠佛珠。
无咎,你可知错
谢无咎跪下,背脊笔直:孙儿不知。
老太爷抬手,佛珠砸在他额角,血珠顺着眉骨滚落。
我扑过去,却被谢无咎按住。
孙儿只知道,佛渡众生,也渡我。他声音平稳,若谢家容不下一个被拐过的女孩,那我便不做谢家人。
老太爷气得发抖,最终长叹一声:滚吧,谢家不缺你一个逆子。
谢无咎叩首,牵着我,走出那道朱漆大门。
夜风很冷,他却笑得明亮:宋栀,我自由了。
我踮脚,吻住他唇角的血:我也是。
第三章
自由这个词听上去轻飘飘,可真正落到身上,才发现它带着血腥味。
谢无咎额角那道伤结了痂,像一条暗红的小蛇盘踞在眉尾。我们在凌晨三点的北京四环边拦出租,司机从后视镜里反复打量他:兄弟,拍电影呢
谢无咎笑着嗯了一声,攥着我的手却全是汗。
那一夜,我们住进南锣鼓巷一间不到十五平的民宿。木窗老得咯吱响,暖气只有十八度,他把唯一的羽绒服裹在我身上,自己穿着单衣去烧热水。
水壶嘶鸣时,我听见他轻轻咳了一声,像把胸腔里最后一丝矜贵咳出去。我忽然意识到,从今晚开始,佛子真的还俗了——不是传奇,不是热搜,只是一个被家族除名的男人,口袋里只剩一张余额不足六位数的卡。
02
天亮后,舆论海啸如约而至。
谢氏佛子为爱叛族
欢喜佛女主黑历史
被拐儿童母亲也曾被拐
最后一条像钝刀子割肉。母亲的名字被挂在网上,照片被人用红笔圈出眼角的痣——那颗痣我也有。
我蜷在民宿的藤椅上,手机不停震动。师父打来二十三个未接,我不敢回。谢无咎把电脑推到我面前,屏幕上是陆婉的直播截图。
她穿素白旗袍,对着镜头红了眼眶:那尊欢喜佛原本是我与无咎的订婚信物,如今却被有心人利用……
有心人,指我。
弹幕飞快滚动:
听说那女的她妈当年被拐后生下的她,根儿就不正。
佛子破戒,天打雷劈。
谢无咎啪地合上电脑:别看。
我抬眼看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谢无咎,要不我们散了吧你才刚落地,别被我拖进泥里。
他半跪下来,与我平视,额角那道痂离我很近,像一道闪电。
宋栀,你知道我为什么信佛
我摇头。
因为佛告诉我,众生皆苦,唯自渡可渡。我渡了你一次,你再渡我一次,扯平。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见胸腔里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彻底塌了。
03
塌的不止我,还有银行账户。
谢氏的动作比我想象更快:冻结他所有信用卡、基金、股权,连博物馆顾问的聘书也收回。民宿老板敲门催交房费时,我才发现谢无咎在厨房熬粥,米袋见底,只剩一把碎米。
我拿出仅有的现金:先续一周。
老板走后,他倚在门框看我,眼底带着歉疚:跟着我,要吃苦了。
我笑:我妈当年被拐到山里,啃过生红薯。我基因里自带抗苦。
话虽硬,夜里却开始失眠。皮肤饥渴症像被放大镜聚焦,只要谢无咎离我超过半米,心跳就失速。偏偏屋子太小,他打个转都能碰到我。
第四天凌晨,我蜷在地板上发抖,他把被子铺到我身边,自己贴着冰冷的墙:我数佛珠,你数呼吸,试试
乌木珠串早断了,他改用食指一下一下敲墙。咚、咚、咚。
我跟着节奏吸气、吐气,竟真的慢慢平静下来。
窗外,天一点点亮起来。
04
天亮后,我们接到纪录片导演老秦的电话。
老秦是谢无咎的大学师兄,电话里声音沙哑:投资方撤了,片子被卡审核,你们来一趟,咱仨自己干。
地址在通州一处废弃仓库。我们去时,老秦正踩着梯子调灯光,底下堆满二手器材。
谢氏打了招呼,平台不敢接。老秦扔给谢无咎一罐啤酒,但海外流媒体感兴趣,前提是——真材实料。
所谓真材实料,就是把我母亲的故事、谢无咎的还俗、欢喜佛的修复,全部摊开。
我下意识攥紧袖口。
谢无咎侧头看我:拍吗
我咬牙:拍。
老秦拍手:好!从今天起,咱们仨就是破产三剑客。
05
拍摄比想象更艰难。
没有化妆师,我自己涂粉底遮黑眼圈;没有场务,谢无咎扛着轨道跑得比谁都快。
最崩溃的是素材——母亲留下的影像太少,只有福利院那张合照。老秦把照片扫描放大,投在仓库白墙上,让我对着镜头讲。
五岁那年,我在地下室听见有人喊‘警察来了’。后来我知道,喊的那个人叫谢无咎……
讲到一半,我失声痛哭。谢无咎从镜头外走来,把我搂进怀里,镜头没停。
老秦后来告诉我,那一幕剪进正片,成了弹幕最多的泪点。
真实比完美更有力量。
06
真实也更有杀伤力。
片子上线前一天,陆婉再次直播。这次她请来一位知情人士——当年人贩子的同伙,一口咬定我母亲被拐后自愿留下,甚至主动配合。
弹幕炸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
佛子被下蛊了吧
我浑身发冷,手机滑落在地。谢无咎捡起来,指尖也在抖。
谢无咎,我听见自己声音像碎玻璃,要不我退出纪录片,你一个人……
他打断我:宋栀,你退一次,他们就能逼你退一辈子。
当夜,他拉着我去了警察局,报案、立案、调卷宗。
接待的警官是个女警,看完材料后红着眼眶对我们敬礼:我们会重启侦查,还受害者一个公道。
走出警局,夜风刺骨,我却第一次觉得北京的冬天没那么冷。
07
纪录片上线那天,服务器被挤爆。
被拐儿童母亲真相
谢无咎宋栀纪录片
欢喜佛背后的救赎
三个词条轮番登顶。
弹幕里不再是谩骂,而是无数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勇气。
更有当年被同一团伙拐卖的受害者留言,组成了一个互助群。
老秦在群里发了一句:看,真实是可以传递的。
我看着屏幕,哭得不能自已。
谢无咎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窝:宋栀,你看,我们渡过来了。
08
渡过来,不代表风平浪静。
陆婉疯了似的买水军,把自愿被拐的旧闻反复翻炒。谢氏集团放出风声,谁敢给我们投资,就是与谢家为敌。
纪录片后续资金断裂,仓库租金到期。
那天夜里,我们仨蹲在马路牙子分最后一包方便面。
老秦突然说:要不把片子送去阿姆斯特丹纪录片节入围就有奖金。
谢无咎和我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大不了再穷三个月。
三个月后,我们站在荷兰的红毯上,片子拿了最佳人文关怀奖。
颁奖典礼上,主持人用英文问谢无咎:你为什么愿意放弃亿万家产
谢无咎接过话筒,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我身上:Because
she
taught
me
that
love
is
not
a
sin.
掌声雷动,我泪流满面。
09
回国那天,机场围满了记者。
谢无咎牵着我的手,坦然走到镜头前。
请问两位下一步计划
谢无咎侧头看我,我清了清嗓子:筹备一个基金会,专门帮助被拐儿童及家庭。
资金来源
我举起奖杯:奖金加众筹,第一期目标五百万。
当晚,众筹页面突破两千万。
我抱着电脑,笑得像个傻子。
谢无咎从后面环住我:宋栀,你看,众生渡我们,我们渡众生。
10
尾声在一个黄昏。
我们租了新工作室,墙上挂着母亲的照片和欢喜佛的复制品。
谢无咎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樱桃树,他说等树开了花,就向我求婚。
我笑着点头,忽然想起很久前问过他的问题:人能修好吗
此刻,他正低头给树浇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谢无咎,我已经好了。
他转身,吻落在我额角:我知道。
第四章
樱桃树开花那天,北京下了最后一场雪。
粉白花瓣沾了碎冰,像佛前供的酥油花,一碰就化。
我站在树下,看谢无咎踮脚剪枝,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旧疤。
别动。我喊。
他回头,额前碎发被风吹乱,眼神软得像春夜。
我举起相机,按下快门——镜头里,他笑了,唇角弯出小小的弧。
那一刻我知道,故事终于到了可以收笔的地方。
02
基金会成立仪式选在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天。
地点是母亲当年被拐后获救的福利院。
院长已经退休,新院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姑娘,姓许,笑起来有两个梨涡。
她领我们参观新楼,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的家——歪歪扭扭的房子,门口站着牵手的爸爸妈妈。
我看见其中一幅,画的是一棵樱桃树,树下两个火柴人,一个长衫,一个马尾。
许院长说:孩子们听说你们要来,昨晚画到十一点。
谢无咎蹲下身,和最小的一个男孩平视:树画得不错,就是果子少了。
男孩奶声奶气:等秋天,我补给你。
我们都笑了,笑完眼眶都红。
03
仪式很简单,没有剪彩,没有致辞。
谢无咎把一张支票交到许院长手里,金额是众筹到的第一笔善款:两千三百六十七万四千五百二十一元零三毛。
零头是我直播时网友刷的礼物,一毛两毛攒起来的。
许院长哽咽:孩子们的新宿舍,明年就能封顶。
孩子们围过来,给我们系上红领巾。
我低头,看见自己胸前那一团火,忽然想起母亲。
如果她在,会不会也这样笑
04
晚上回工作室,谢无咎在院子里挖坑。
我蹲在旁边看,他额头的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树不是已经种下了我问。
再种一棵。他喘着气,一棵纪念你母亲,一棵纪念我们。
我哦了一声,心里却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挖坑到一半,铁锹突然碰到硬物——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
我们小心翼翼撬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
信封上写着同一个名字:林羡。
我手抖得几乎拆不开。
谢无咎握住我:一起
我点头。
05
信一共七封,时间跨度五年。
第一封写于1998年7月16日——我被解救的第二天。
无咎吾儿,见字如晤。昨日你救下的小女娃,乳名阿栀,羊角辫,爱哭,怕黑。她母亲仍下落不明,我欲收养,奈何福利院名额已满。你父不允,劝我莫管闲事。我管不了,只得每月寄些衣物钱粮,盼她平安长大……
最后一封写于2003年冬。
无咎,今日阿栀五岁生辰,我偷偷去看她。她长高了许多,笑时露小虎牙,极像你幼时。我给她买了草莓蛋糕,她却先分一块给身旁的小男孩,说是‘弟弟’。我心甚慰,又甚酸。若当年……罢了。愿你一生平安喜乐,也愿阿栀一生平安喜乐。
落款是:母
林羡。
我泣不成声。
谢无咎把我搂进怀里,像抱一个易碎的瓷瓶。
你看,他轻声说,她一直在爱你。
06
我们把信重新埋回树下,添了新土。
谢无咎突然单膝跪下,从口袋掏出一只小小的木盒。
盒子里是一串新的佛珠——不是乌木,是樱桃木,雕工粗糙,却散发着淡淡果香。
我自己做的。他耳根发红,第一次,不太好看。
我噗嗤笑出来,眼泪却掉得更凶。
宋栀,他声音轻,你愿意嫁给我吗不是佛子,不是谢氏继承人,只是谢无咎。
我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把佛珠套到我腕上,大小刚好。
以后吵架,你就数珠子,数到一百,就不许生气了。
我哭着笑:那要是你惹我生气超过一百次呢
那就再做一串。
07
婚礼定在九月,樱桃树结果的时候。
场地是福利院的后院,不收礼金,不收鲜花,只收孩子们画的画。
我们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在树下交换戒指——戒指是用母亲留下的旧银镯改的,内侧刻着两行小字:
阿栀
无咎
平安喜乐。
证婚人是许院长,她宣布: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谢无咎俯身,却在离我唇瓣一寸处停住,小声问:还抖吗
我摇头,主动踮脚贴上他的。
孩子们起哄,红领巾在风里飘成一片朝霞。
08
婚后第三个月,陆婉来了。
她瘦了很多,眼角细纹藏不住。
我来道歉。她说。
我给她倒了一杯樱桃汁,酸得她直皱眉。
谢氏倒了。她轻声说,资金链断裂,老爷子中风住院。
我握着杯子的手一紧。
不是你们的原因。她摇头,是报应。当年拐卖案,谢氏有人参股,老爷子一直压着……现在爆出来了。
她抬头看我,眼里有泪:对不起,我曾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你。
我沉默良久,只说:孩子们还需要新的校服。
她愣住,随即苦笑:好,我捐。
09
冬天来时,福利院的新宿舍封顶。
剪彩那天,谢无咎穿回长衫,胸口别着孩子们做的纸樱花。
我抱着刚满月的女儿,站在人群里。
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世界。
许院长问:小名叫什么
我低头,亲了亲她柔软的额发:小名樱桃,大名谢念。
念,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10
夜里,孩子睡了,我们坐在樱桃树下。
雪落无声,枝头却还挂着最后一颗倔强的果子。
谢无咎剥开果皮,喂到我嘴里。
甜吗
我点头,却尝到一点酸涩,像生活本身。
宋栀,他忽然开口,你后悔吗
我靠在他肩上,看雪花落在佛珠上,瞬间融化。
后悔什么后悔遇见你后悔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故事
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谢无咎,我以前怕黑,怕冷,怕人群。现在,我只怕没有你。
他低头吻我发顶,声音像雪落:那就好,因为我也是。
11
故事的最后,是第二年的春天。
福利院后山开满了野樱桃,粉白一片。
我们带着孩子们去野餐,樱桃汁染红了每个人的嘴角。
谢无咎举起相机,镜头里,我抱着樱桃,孩子们围在四周,笑得比花还灿烂。
快门按下的瞬间,我忽然想起很久前问过他的问题:
人能修好吗
此刻,风穿过花海,带着孩子们的笑声,吹散所有阴霾。
我知道,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不再独自发抖。
第五章
樱桃三岁那年,基金会的账面上第一次出现了赤字。
我把打印好的财务报表摊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谢无咎正拿着修枝剪给第二棵樱桃树整形。春末的风吹得纸页哗啦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晚要不要加菜:赤字而已,又不是破产。
我苦笑:如果下个月再拉不到新的定向资金,‘平安喜乐’项目就要停了。那二十七个孩子下半年的学费就没着落。
他放下剪子,走到我身后,把下巴搁在我肩窝:那就把最后一颗真珠子卖了吧。
我愣住。他说的真珠子是当年谢氏老太爷送他的成年礼——一串清末老坑翡翠佛珠,拍卖行估值八百万。佛珠在还俗那天被他收进樟木箱,再也没拿出来。
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唯一东西。
母亲留下的,是让我渡人的念头,不是石头。
我鼻尖发酸。最终,我们谁也没卖佛珠,而是决定去一趟广州——那里有一场全国最大的慈善晚宴,也是平安喜乐最后的希望。
02
出发前夜,我接到许院长的电话。
阿栀,有人来院里找你。说是……你母亲的故人。
我心口一紧,连夜赶回福利院。会客室坐着一位白发老人,背挺得笔直,手里攥着一只褪色的帆布包。
我叫周志明,老人嗓音沙哑,1998
年,是你母亲把我女儿从人贩子手里换出来的。
我呼吸顿住。
他解开帆布包,掏出一张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婴儿,旁边站着个穿工装的男人——那是我的父亲。
你母亲为了换回我女儿,自己被扣下,吃了不少苦。老人说到这儿,红了眼眶,我找了你们二十多年。
我手指发抖,接过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
周哥,若我回不来,请替我照顾好阿栀。——林羡
1998.7.15
字迹和谢无咎给我的那七封信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当年不仅是受害者,也是救人者。她用自己的命,换了另一个孩子的命。
03
我带周志明回了北京。
老人坚持要把广州一套老房子过户给基金会:我老伴走了,女儿在国外,留着房子也没用。给孩子们当宿舍吧。
我推辞不掉,只能收下。
谢无咎在饭桌上给老人添酒:伯父,您放心,房子我们不会卖,会改造成‘林羡之家’,专门收留走失儿童的父母临时落脚。
老人抹着眼泪,连说三声好。
04
慈善晚宴比想象更难。
我们没背景、没靠山,连邀请函都是老秦托了四层关系才拿到。晚宴设在天河游艇会,水晶吊灯晃得人眼花。
我穿着租来的礼服,背挺得笔直,手里却全是汗。
谢无咎更直接——他把那串翡翠佛珠戴在了腕上,灯光下碧绿如春潭。
真要卖我小声问。
不卖,他笑,只是让它露露脸,看看有没有识货的冤大头肯捐钱。
结果冤大头没出现,倒来了旧识——陆婉。
她挽着一位港商的手臂,看见我时,眼神复杂。
恭喜,她举杯,听说你们快破产了
我刚要反击,谢无咎却按住我手背,淡淡道:托陆小姐的福,刚收到三百万匿名捐款。
陆婉脸色一变,转身就走。
十分钟后,侍者送来一张支票:五百万,署名匿名。
我愣住:你提前安排的
谢无咎摇头:不是她,是谢氏旧部。有人看不过老太爷的狠手。
我捏着支票,忽然觉得,那根一直勒着我们脖子的绳子,松了。
05
回到北京的第二周,法院传来消息——母亲被拐案重启调查,主犯之一在广西落网。
开庭那天,我带周志明一起去了。
被告席上的男人头发花白,眼神浑浊,却在看到我时咧嘴一笑:你是林羡的闺女你长得真像她。
我浑身发冷,谢无咎握住我手,掌心温度透过皮肤渗进血脉。
法官宣读起诉书时,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休庭间隙,男人突然朝我喊:你妈当年求我放了你,跪在地上磕头,磕得满脸血!你记得替她磕一个!
法警冲上去按住他,我却已经跪下了。
不是为他,是为母亲。
那一跪,像把压了二十五年的大山跪碎。
06
案子宣判那天,樱桃第一次问我:妈妈,姥姥是英雄吗
我蹲下来,与她平视:是。她救了别人,也救了我们。
樱桃似懂非懂,却伸出小手擦掉我的眼泪:那等樱桃长大,也要做英雄。
我抱住她,哭得无声。
07
基金会转危为安,我却病了。
皮肤饥渴症在审判后复发,比以往更凶。夜里,我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冰水没过肩膀,仍觉得有火在烧。
谢无咎进来,没说话,脱了衣服陪我一起泡。
水温很低,我们抱在一起发抖。
宋栀,他贴在我耳边,我们去看医生吧,好不好
我点头。
这一次,我不再想一个人硬撑。
08
医生是许院长介绍的,一位研究创伤后应激的心理学教授。
第一次治疗,我躺在诊疗室的沙发上,哭得比当年在地下室还惨。
教授没有劝,只递纸巾。
第二次,我能在哭声中说出我怕黑,怕铁链,怕人群。
第三次,我主动伸手让谢无咎握住。
疗程结束时,教授对我说:你母亲用命给你铺了一条路,你丈夫用手给你搭了一座桥,现在,你可以自己走了。
我走出医院,阳光刺眼。
谢无咎牵着樱桃,一大一小,在树下等我。
我跑过去,抱住他们。
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走出来了。
09
秋天,樱桃树结满果子。
我们带着孩子们开了一场樱桃义卖。
三十箱樱桃,两个小时售罄。
孩子们把钱塞进募捐箱,奶声奶气:给弟弟妹妹交学费!
媒体来了,镜头对准樱桃,对准孩子,对准我们。
记者问: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谢无咎把话筒递给我。
我看向镜头,声音不大,却坚定:明年,‘林羡之家’会在全国开第五家。后年,第十家。直到有一天,没有人再因为走失而破碎。
10
夜里,孩子们睡了。
我和谢无咎坐在树下,分一颗樱桃。
甜吗他问。
甜。
苦吗
也苦。
他笑,把我揽进怀里:那就对了,这才是人生。
我靠在他胸口,听见心跳——咚、咚、咚——不再是拆墙的声音,而是筑墙的声音。
墙里,有母亲,有周志明,有樱桃,有孩子们,有我们。
墙外,是众生。
11
尾声,在又一年的春末。
樱桃树长得比围墙还高,风一过,花瓣雨落满院子。
我坐在树下写结案报告——基金会全年资助儿童
217
人,找回走失家庭
43
个,无一例二次走失。
谢无咎端着两杯樱桃酒过来,一杯递给我,一杯洒在地上:敬林羡,敬众生。
我举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
花瓣落在酒里,像母亲温柔的注视。
谢无咎忽然说:宋栀,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樱桃树最高的枝头,挂着一只小小的木牌,上面是孩子稚拙的字:
阿栀无咎,平安喜乐。
风一吹,木牌轻轻摇晃。
我笑了。
这一次,是真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