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书本砸在地上的声音,钝得像是拳头擂在胸口上。
我的课本,我的练习册,摊开在走廊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像一群被强行剥开了壳的贝,露出里面柔软而羞耻的、写满密密麻麻笔记的内页。
哎哟,不好意思啊陈圆圆,一个捏着嗓子、刻意拔高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太胖了挡路,没看见!
是王莉莉和她那个小团体,她们堵在楼梯口,像一群色彩鲜艳又充满毒液的蝴蝶。
哄笑声像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耳朵里。我能感觉到无数目光黏在身上,好奇的、嘲弄的、纯粹看热闹的。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蛋,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的痛感才能让我勉强站稳,不至于立刻瘫软下去。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艰难,仿佛空气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又是这样,几乎成了每天的保留节目。
就因为那些该死的激素药物,让我像个不断膨胀的气球,塞进校服里都紧绷得快要裂开。
她们叫我陈墩墩、移动的肉山。我恨镜子,更恨那些肆无忌惮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我死死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地面那几本散落的书上。
物理课本摊开的那一页,正好是我昨晚花了三个小时才勉强弄懂的能量守恒定律图解。
现在,它躺在冰冷的、被无数鞋底踩踏过的地面上,像一张被随意丢弃的废纸。巨大的羞耻感像潮水,灭顶而来。
我甚至不敢立刻蹲下去捡,怕那个动作会引来更多的哄笑和指点。
我的笨拙,我的迟缓,都将是她们新的弹药。我只能僵在原地,像一截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木头,任由那些目光和窃笑将我剥得体无完肤。
走廊尽头窗外的阳光白得刺眼,却一丝也照不进我此刻的黑暗。
就在我的视野被涌上来的水汽彻底模糊,世界只剩下嗡嗡的耳鸣和刺骨的冰冷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这片狼藉的视野。
脚步声靠近了,很轻,停在我面前的是一双干净的、一尘不染的白色运动鞋。它们的主人,在我模糊的泪眼前方,弯下了腰。
一股干净的、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粉的清爽味道,瞬间冲淡了我心里的阴霾。
那味道很淡,却像一把利刃,劈开了我周身的粘稠黑暗。
几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伸了过来,动作算不上多温柔,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的利落,准确地捡起了我那本摊开的物理书。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向上看。
顾屿。
他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一片狼藉的世界中心。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微微蹙着眉,动作却干脆利落。他根本没看旁边那几个僵住的始作俑者,仿佛她们只是几件碍眼的背景板。
他蹲下身,一本,两本,三本……将我散落的书和练习册一本本捡起,叠放整齐。
最后,那叠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属于我的书本,递到了我的面前。
你的书。他说。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像在说借过一样平常。可那三个字,在那一刻,于我而言不啻于惊雷。
我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睛里。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清澈得像夏日雨后初晴的天空,里面没有我习以为常的鄙夷、嘲弄,甚至没有过分的同情——那同样会让我无地自容。
那里面只有一种坦荡的、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再微小不过、不值一提的事。
可就是这份平静,这份理所当然的善意,像一束炽烈到无法直视的光,猛地刺穿了我周身厚重粘稠的黑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我甚至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束光。
他见我没接,似乎也没在意,只是把书又往我面前递了递,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任何施舍或怜悯的意味。
然后,他直起身,校服衣角带起一阵细微的风,那股干净的皂角气息也随之飘远。
下次小心点。
丢下这句话,他甚至没再看我一眼,双手插回校服裤兜,转向了旁边脸色有些难看的王莉莉她们,眉头依旧微微蹙着。
让让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目光越过她们,望向楼梯下方。他只是在赶时间,在解决挡路的障碍。
王莉莉的脸瞬间涨红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在顾屿面前说什么,悻悻地侧身让开。她的小团体也立刻跟着挪开,刚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屿没再看任何人,迈开长腿,径直从让开的通道走了下去,白色运动鞋踏在楼梯上,发出轻快而规律的声响,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走廊里诡异的安静被打破,重新恢复了嘈杂。但那些声音,那些目光,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
我僵硬地、几乎是抢夺一般地接过那叠还带着他指尖余温的书本,死死地抱在胸前。
书本粗糙的边角硌着我的手臂,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存在感。
那束光留下的灼热烙印,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眼底、心底,滚烫得让我灵魂都在颤抖。
我抱着那摞失而复得的书本,像抱着一个滚烫的秘密,一头扎进了走廊尽头那个阴暗、散发着淡淡消毒水气味的卫生间。
反手锁上隔间门板的瞬间,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恶意被彻底隔绝。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胸腔里那颗几乎要撞出来的心脏。
背脊重重地抵在冰凉的塑料隔板上,试图汲取一点支撑。可那冰冷的触感丝毫无法平息体内燎原的灼热。
眼前反反复复,全是那个画面:他蹲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捡起我的书,阳光在他发梢跳跃,然后他抬眼,递给我——你的书。
那三个字,带着他嗓音特有的清冽质感,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回响,每一次都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炸开一片惊心动魄的涟漪。
脸颊烫得惊人,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必定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羞赧和某种隐秘悸动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慢慢低下头,把滚烫的脸颊贴在怀中那叠书本粗糙的封面上。
物理书的硬壳边缘硌着皮肤,有点疼,但这点疼奇异地让我混乱的思绪找到了一丝锚点。
书的油墨味混合着尘埃的气息钻入鼻腔,可奇怪的是,我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属于阳光和干净棉布的味道——那是属于他的气息吗还是我濒临窒息的大脑产生的幻觉
顾屿…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唇齿间滚过,舌尖尝到一丝微甜又带着巨大酸涩的味道。
他是高二(1)班的顾屿。篮球队的主力前锋,每次比赛都能引来半个学校女生尖叫的名字。
月考排行榜前三的常客。他像一颗恒星,存在于我无法企及的高远轨道上,周身散发着灼热的光芒。
而我呢我是高二(7)班那个因为激素药物胖得像个球的陈圆圆。
是同学口中那个胖子、移动的肉山。是老师眼中沉默寡言、成绩中游的透明人。是连自己父母看着都忍不住叹气、然后小心翼翼避开胖这个字眼的女儿。
云泥之别。
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冰冷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瞬间浇灭了刚才那燎原的灼热。
巨大的自卑感如同沉重的铅水,从头顶灌下,迅速淹没了四肢百骸,连抱着书本的手臂都变得酸软无力。
刚才那束光带来的短暂眩晕和温暖,此刻只衬得我身处的黑暗更加冰冷彻骨。
我算什么一个被随手施舍了一点善意的可怜虫罢了。
他大概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刚才的举动,对他而言,恐怕和弯腰捡起一张废纸没什么区别。他甚至没有多看我一眼。
浓重的自厌情绪像墨汁一样在心底晕开。我用力闭上眼,试图把那个带着阳光的身影挤出脑海。
可那双清澈平静的眼睛,却固执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从此,我的世界有了一束光。
课间操拥挤的人潮里,我的目光总能精准地越过无数攒动的后脑勺,锁定在队伍最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上。
他微微昂着头,阳光落在他利落的短发上,跳跃着碎金般的光泽,后颈白皙的皮肤在蓝白校服领口间若隐若现。
体育课上,他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投篮,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每一次漂亮的过人,每一次精准的远投,都像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无法言说的涟漪。
还有晚自习前,他总爱和几个男生靠在教学楼天台的栏杆上。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轮廓染成暖金色,他微微侧着脸听同伴说话,偶尔笑一下,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下颌线清晰得如同雕刻。
风拂过,吹动他敞开的校服衣襟,里面那件简单的白色T恤下,隐约勾勒出少年清瘦而蕴含力量的肩背线条。
那是我贫瘠灰暗的高中岁月里,唯一奢侈而隐秘的风景。
我用目光贪婪地临摹着他的一切,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将他的每一次蹙眉、每一抹浅笑,都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日记本成了我唯一的圣坛,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无人知晓的心事,每一笔都是他的名字,每一划都是无声的叹息。
10月17日,晴。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的薄外套,衬得皮肤好白。在楼梯口差点撞上他,他好像说了声‘抱歉’,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我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个傻子。他大概根本没看清是我吧肯定觉得挡路的胖子真讨厌。
11月3日,阴。篮球赛输了。他下场时脸色不太好,用力把毛巾甩在椅子上。有个男生拍了拍他的肩。好想也……不,我算什么呢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看台上看着他沮丧的背影,心也跟着揪起来。真没用。
11月20日,小雨。他今天没去小食堂,是生病了吗一整天都没精神。课间偷偷绕到他们班后门看了一眼,他的座位是空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字迹有时潦草,有时工整,字里行间浸满了小心翼翼的窥探、无望的欢喜和深不见底的自卑。
每一个关于他的细节都被我反复咀嚼,珍藏。这本硬壳笔记本,成了我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宝藏,藏着那个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和那个午后照亮我的、转瞬即逝的光。
我以为这隐秘的、如同地下河般奔涌的情感会永远埋藏在日记本深处,不见天日。直到那个同样平常的午后,命运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向我掀开了它戏剧性的篇章。
高二下学期刚开始不久,一个平常的午后。刚吃过午饭,教室里弥漫着一股饭菜和汗味混合的慵懒气息。
我正费力地把笨重的身体塞进逼仄的课桌椅里,一片阴影落在了我的桌面上。
我猛地抬头。
顾屿站在我课桌旁。他个子很高,微微俯身,午后的阳光穿过窗户,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几乎让我眩晕。
距离太近了,我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清香,混合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干净又蓬勃的气息。
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此刻正看着我,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灼人的专注。
陈圆圆他的声音清朗依旧,但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你是林薇薇的室友,对吧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肋骨生疼。
血液嗡地一下全涌上了脸颊和耳朵,不用看也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像个煮熟的虾子。
喉咙发紧,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嗯。
他得到了确认,唇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笑意像阳光碎在了湖面。
他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浅蓝色信封。信封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只有右下角用极工整的钢笔字写着两个字:薇薇。
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瞬间刺穿了我刚刚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晕眩。
情书。
一封给林薇薇的情书。
喏,帮个忙。他把那个信封递到我面前,动作随意又自然,仿佛递过来的只是一张普通的作业纸。帮我把这个给林薇薇。谢了!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那蓝色的信封,像一片小小的、冰冷的湖泊,被他捏在指尖。
我盯着那信封,指尖冰冷发麻,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教室里所有的喧闹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绝望的撞击声。原来如此。阳光照进来,从来不是为了我。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我伸出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碰到了那冰冷的信封,也碰到了他温热的指尖。那一瞬间的触感,像电流,又像烙铁,烫得我几乎要缩回手。
他很快松开了手,信封落在我汗湿的掌心,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他甚至没再多看我一眼,只是随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那一下,如同滚烫的烙铁,又像冰冷的嘲讽——留下一句谢啦兄弟!,便转身大步离开,带着那身清爽的阳光气息,融入了教室另一端属于他的喧闹世界。
我僵在原地,掌心死死攥着那个浅蓝色的信封。薄薄的纸片边缘硌着皮肤,留下清晰的印痕。信封上那两个字,薇薇,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穿透薄薄的纸背,狠狠扎在我的眼膜上。
胃里那股灼烧感猛地窜上喉咙口,带着酸苦的腥气。我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翻涌的恶心压下去,额角渗出冰冷的细汗。
同桌好奇地凑过来:哇,顾屿找你什么事儿啊那是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手上。
我像被烫到一样,瞬间把那只攥着信封的手死死藏到课桌底下,用身体笨拙地遮挡住,另一只手慌乱地翻开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几乎把脸埋了进去。
没……没什么。声音闷在书本里,带着我自己都嫌恶的颤抖和心虚,就……就一点小事。
同桌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这副样子实在古怪,撇撇嘴,没再追问。
一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我都没敢再动一下。那封薄薄的情书,藏在我汗湿的手心里,像一个滚烫的秘密,一个屈辱的烙印。
它提醒着我,我存在的意义,不过是通往林薇薇的那条阴暗、狭窄、无人问津的甬道。
鸿雁传书的日子,以一种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的方式开始了。
从那以后,顾屿似乎笃定地找到了这条安全便捷的信使通道。
他总会在午休结束前,或者下午放学的间隙,出现在我的课桌旁,或者直接在我们那栋老旧女生宿舍楼的入口阴影处截住我。
陈圆圆!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熟稔的、理所当然的轻快,拜托啦,给薇薇的。
每一次,他递过来的,都是一个折叠得一丝不苟的崭新信封。颜色会变,浅蓝、米白、淡粉,但右下角那两个工整的钢笔字薇薇,却像刻上去的烙印,从未缺席。
有时信封会略厚一点,里面似乎还夹着点什么小东西——一张小小的书签,一片压得平整的银杏叶,甚至可能是两张电影票根。
每一次,我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心脏在最初的猛烈撞击后,迅速沉入一片冰冷的死寂。血液似乎凝固了,手脚冰凉。胃里那股熟悉的灼烧感准时涌起,带着酸涩的苦味。
我只能僵硬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冰冷的纸面和他温热的指尖,然后迅速收回,把信封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着一块燃烧的炭。
谢了!他总是丢下这两个字,有时会附带一个毫无意义的、象征性的拍肩动作,或者一个敷衍的、嘴角上扬的表情,然后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总是那么挺拔、利落,像一棵向着阳光生长的白杨,从不曾为身后的阴影停留片刻。
每一次把信递给林薇薇,都像经历一场缓慢的凌迟。
林薇薇通常都靠在宿舍靠窗的上铺床边,对着小镜子仔细地梳理着她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上跳跃。
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在狭小的宿舍里弥漫开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和我彻底隔开。
在她眼里,我大概和宿舍里那张用来放杂物的旧椅子没什么区别,只是恰好摆在了一个能接收东西的位置。
我低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笨拙地挪到她的床边,把那个承载着我所有屈辱和心碎的信封递过去。
喏,薇薇,顾屿给你的。
林薇薇会慢悠悠地放下梳子,伸出涂着透明指甲油的、纤细漂亮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接过信封。她甚至懒得看我一眼,目光只在那信封上扫一下,嘴角有时会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优越感的笑意,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她拆信的动作也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指尖捻着信纸的边缘,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读信的时候,表情很淡,长长的睫毛垂着,偶尔嘴角会微微动一下,不知是满意还是嘲讽。
而我,就站在她床铺的阴影里,像一个多余的道具,一个沉默的背景板。
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吸进沉重的铅块。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痒痒的,我却不敢抬手去擦。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秒都像钝刀子割肉。
直到她终于把信纸重新折好,随手塞进枕头底下或者抽屉里,抬起那双漂亮却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哦,知道了。
这三个字,就是我的赦免令。我才能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回到自己靠门的下铺,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大口喘气,任由那被反复碾碎的羞耻和绝望将自己彻底淹没。
枕头很快被濡湿了一小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偶尔,在教室里,当顾屿的信物经由我的手传递过去时,林薇薇会当着她那群小姐妹的面拆开。
她会故意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念出信里一两句热烈直白的句子,引来一片压低的笑声和揶揄的目光。
那些目光,有意无意地也会扫过我,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看戏般的了然。仿佛在说:看那个胖子,多可怜的工具人。
每到这时,我都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一种被扒光了示众的、强烈的屈辱感。
我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静,然后深深地低下头,把自己缩进宽大的校服里,假装自己是角落里一团没有知觉的空气。
高三的冬天,寒风凛冽,但校园里却涌动着一股躁动的热流。
顾屿和林薇薇,这对被所有人视为金童玉女的组合,终于毫无悬念地公开了。
消息像一阵风,瞬间席卷了整个高三年级。课间走廊里,食堂餐桌上,操场的角落,到处都能听到兴奋的议论和艳羡的低语。
看到了吗顾屿和林薇薇真在一起了!手拉手去小卖部!
天啊,好配啊!校草和校花,绝了!
意料之中吧顾屿追得那么紧,林薇薇怎么可能不动心
听说顾屿为了追她,花了不少心思呢……
这些声音如同无处不在的背景音,嗡嗡地钻进我的耳朵。每一次听到,都像有冰冷的砂砾在心口反复摩擦。
公开后的他们,彻底成了校园里一道无法忽视的风景线。
林薇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挽着顾屿的手臂,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昂首走过。她脸上洋溢着甜蜜而耀眼的笑容,那笑容像阳光,能灼伤所有仰望者的眼睛。
顾屿则微微侧头看着她,眼神专注,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手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肩,将她半护在怀里。那副呵护备至的姿态,是旁人从未见过的顾屿。
他们出现在食堂的固定角落,顾屿会提前占好位置,细心地帮林薇薇拉开椅子,把她喜欢的菜挑到她碗里。
林薇薇则娇嗔地说着什么,偶尔伸手拂去他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引来周围一片艳羡的抽气声。
他们出现在篮球场边。顾屿在场上奔跑跳跃,每一次进球,目光都会下意识地投向场边那个穿着米白色大衣、巧笑倩兮的身影。
林薇薇会捧着他的外套,在他看过来时用力挥手,笑容灿烂。
中场休息时,顾屿会径直走向她,接过她递来的水,仰头喝下,喉结滚动,汗水顺着脖颈滑落。
林薇薇会掏出带着香气的纸巾,旁若无人地替他擦拭额角的汗珠。周围的口哨声和起哄声,都成了他们爱情的伴奏。
他们像一对完美的璧人,享受着聚光灯下的甜蜜。
而我,那个曾经唯一的信使,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顾屿不再需要我递送任何东西,他的心意,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亲手交到他心爱的女孩手上。
最后一次履行使命,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顾屿在教学楼大厅叫住我,塞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丝绒小盒子。
给薇薇的,他语速很快,目光越过我,望向林薇薇教室的方向,脸上带着一丝热恋中人特有的急切,放她桌上就行,谢了圆圆!
他甚至没等我回答,也没再看我一眼,转身就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雨丝打湿了他肩头的校服外套,留下几点深色的印记。他步履轻快,像奔赴一场盛宴。
而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冰冷的丝绒小盒子。盒子不大,却沉甸甸地压在我手心,像一块冰凉的巨石。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寒意顺着脚底爬上来。
我成了彻底的局外人。一个被利用完毕、失去价值后,随手丢弃的旧工具。他们的爱情光芒万丈,将我卑微的、从未见光的暗恋,彻底碾碎在泥泞里。
高三那年的元旦晚会,简陋的礼堂里挂着彩带,劣质音响震耳欲聋。
我缩在礼堂最后排最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企图隐形的幽灵。喧闹的人声、刺眼的追光灯,一切都让我头晕目眩。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带着起哄意味的欢呼和尖叫。追光灯猛地扫了过去,牢牢钉在舞台侧前方的空地上。
顾屿站在光柱中央。他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合身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肩线愈发挺拔,面容在强光下俊朗得近乎不真实。
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少年意气与志在必得的笑容,眼睛亮得惊人。
而林薇薇,穿着一条漂亮的红色羊毛裙,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玫瑰,被他紧紧牵着手。她的脸颊绯红,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和骄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微微仰着头。
他们成了整个礼堂的绝对焦点,金童玉女,光芒万丈。
顾屿在起哄声中,微微侧身,对着林薇薇说了句什么。林薇薇脸上的红晕更深了,轻轻点了点头。下一秒,在更加疯狂的尖叫声中,顾屿低下头,飞快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那个瞬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进了我的视网膜。礼堂里所有的喧嚣瞬间褪去,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眼前的光芒变成一片刺目的、旋转的白。胃里翻江倒海,喉咙口涌上浓重的血腥味。
我猛地捂住嘴,在汹涌的呕吐感淹没我之前,跌跌撞撞地推开身边挤挤攘攘的人群,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嚣和光明。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礼堂里震耳欲聋的《新年好》的合唱声被厚重的门板阻隔,变得模糊不清。
我扶着礼堂外冰冷的砖墙,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凉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脚边的尘土里。
胃里的灼烧感从未如此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焚毁殆尽。那束曾经照亮我黑暗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不,它从未属于过我,它只是短暂地、残忍地,在我这片贫瘠的荒原上投下了一道虚妄的影子。
毕业季的喧嚣如期而至。教室后面的倒计时牌一天天翻过,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感伤和奔向未来的兴奋。
同学们忙着在同学录上写下祝福,交换着精心挑选的毕业礼物,相约着拍各种搞怪或感伤的合影。
而我,像一个游离在热闹边缘的幽灵。
厚厚的同学录传递着,却极少落到我的桌上。偶尔有一两本传过来,我翻开,上面通常只有寥寥几句格式化的祝福语:前程似锦、天天开心,字迹潦草,连署名都显得敷衍。
没有亲昵的绰号,没有特别的回忆分享。我沉默地、一笔一划地在别人的本子上写下同样空洞的祝福,然后默默递回去,像完成一项例行公事。
拍毕业照那天,阳光刺眼。操场上人头攒动,充斥着兴奋的喧哗和相机快门的咔嚓声。
班级为单位,大家吵吵嚷嚷地寻找位置。女生们忙着整理头发和衣领,男生们则互相推搡着开玩笑。
我本能地、悄无声息地挪动着脚步,将自己缩进最后一排最靠边的角落。那个位置,一半身子几乎被前排高个子男生挡去。我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臃肿,不那么碍眼。
就在摄影师大声指挥着调整队形时,人群前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和善意的哄笑。是顾屿和林薇薇。
他们被簇拥着,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最中心的位置。顾屿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身姿挺拔,阳光落在他带笑的侧脸上,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林薇薇站在他身边,穿着漂亮的蕾丝领连衣裙,巧笑嫣然,一只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臂弯里。他们是整个画面的焦点,是青春最完美的注脚。
摄影师高高举起手:看这里!一、二、三——
茄子——!
无数张年轻的笑脸在那一刻定格,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前排的同学跳起来欢呼,互相拥抱。
我站在那个冰冷的角落,像一个突兀的阴影。快门按下的瞬间,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和刺目的阳光,牢牢地锁定了人群中心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那个曾短暂照亮我黑暗、又亲手将我推入更冰冷深渊的少年。
酸楚像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鼻腔和眼眶。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周围的喧嚣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心脏的位置,一片空茫的钝痛。
青春散场了。带着一身伤痕和一颗沉甸甸的、从未被看见的心,我成了那张盛大合影里,最模糊、最可有可无的背景板。那束光,彻底熄灭了。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家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忙碌气息。
父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歉疚和期望的复杂表情,小心翼翼地跟我说着话。昂贵的机票,陌生的国度,最权威的医疗机构……所有条件都安排好了。
圆圆,母亲拉着我的手,语气是刻意放软的,国外医疗条件好,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正好也去念书,换个环境,对你好。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粗壮的手指和深陷在沙发软垫里、被肥厚大腿撑得紧绷的裤管,沉默地点了点头。
没有想象中的解脱或期待,只有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
离开这里,离开所有认识顾屿和林薇薇的地方,离开这片烙印着我所有屈辱和心碎的土地,或许就是唯一的出路。
飞机冲上云霄,巨大的轰鸣声压过了所有离愁别绪。舷窗外,熟悉的城市轮廓越来越小,最终被厚厚的云层彻底吞没。
我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机舱壁上,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再也不见。
异国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空气也格外清冽,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
陌生的语言像无形的墙壁,将我隔绝在人群之外。
药片是新的,白色的,小小的,每天准时吞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久久不散。
医生说,这药能慢慢替代那些让我膨胀的激素,但过程会很漫长。
真正的战争,是在冰冷的健身房和超市冷柜前打响的。
跑步机的传送带像一条无情的鞭子,抽打着沉重笨拙的双腿。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廉价的运动T恤,黏腻地贴在层层叠叠的赘肉上。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灼热。
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抬腿都像在沼泽里跋涉,双腿灌满了冰冷的铅。
镜子里那个汗流浃背、气喘如牛、脸颊涨成紫红色的庞大身影,扭曲而陌生,每一次瞥见都让我恶心得想吐。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放弃吧!你天生就该是这样!你永远也变不成林薇薇!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不能停。停下来,就是坠回那个叫陈圆圆的、令人作呕的深渊。
超市的冷柜散发着森森寒气。那些包装精美、香气诱人的甜点、薯片、巧克力……它们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魔鬼,在我意志力最薄弱的深夜发出无声的召唤。
胃袋饿得痉挛,发出空洞的鸣叫,搅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搐。我只能强迫自己一遍遍走过堆满新鲜蔬菜和鸡胸肉的区域,把那些寡淡无味的、需要水煮或清蒸的东西塞进购物篮。
回到狭小的公寓,对着白水煮鸡胸和西蓝花,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同嚼蜡。
最难熬的不是身体的抗议,而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来自大洋彼岸的、越来越稀薄的暖意。
母亲的视频通话,频率从一周几次,渐渐变成半月一次,最后稳定在每月一次。屏幕那头,背景音里总夹杂着一个婴儿响亮的啼哭或咯咯的笑声。
圆圆,看弟弟,会叫姐姐了!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全新的、我从未听过的、近乎亢奋的活力,她把镜头转向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那孩子占据了屏幕的中心,挥舞着小拳头,咿咿呀呀。
圆圆,最近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哎呀,弟弟又哭了!妈先挂了啊!你自己好好的!画面常常在婴儿的哭声中戛然而止。
父亲的声音则更模糊,背景音里常常是麻将牌的碰撞声。圆圆啊,钱够用吗不够跟爸说。……碰!……你在外面要争气啊!通话往往草草结束。
公寓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冰箱低沉的嗡鸣。窗外是异国他乡永远擦洗得过于干净的蓝天和陌生的尖顶建筑。
胃里的饥饿感还在灼烧,心口却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灌满了冰冷的、名为遗忘的风。
他们有了新的太阳,而我,是那个被留在冰冷轨道上的、过时的卫星。
我把脸埋进枕头,枕头很快湿了一片。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顾屿,而是为了那个曾经被父母捧在手心、如今却像旧报纸一样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陈圆圆。
胃里的灼烧和心口的冰冷交织在一起,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残存的意志。
放弃的念头无数次在崩溃的边缘升起。但每一次,眼前都会闪过顾屿递给林薇薇情书时那理所当然的眼神,闪过林薇薇接过信时那漫不经心的优雅,闪过礼堂追光灯下那个刺眼的吻,闪过父母视频里弟弟那张占据整个屏幕的脸……那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
不能回去。不能变回那个陈圆圆。
我摇摇晃晃地从地板上爬起来,抹掉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混合的污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再次走向冰冷的跑步机。
传送带再次启动,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摩擦声。我盯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庞大丑陋的自己,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镜子里的轮廓,在汗水、泪水和近乎自虐的坚持中,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发生着变化。那些曾经顽固盘踞的脂肪堡垒,在日复一日的炮火轰击下,终于开始松动、崩塌、撤退。
这个过程缓慢得如同地质变迁,痛苦得如同刮骨疗毒。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当我终于能穿上一条尺码正常的牛仔裤,当我不再需要气喘吁吁地爬上公寓的楼梯,当我站在落地镜前,清晰地看到自己有了清晰的下颌线和不再被赘肉淹没的腰线时,并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麻木。
镜子里的人,苍白,瘦削,眼神深处沉淀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疏离。
她叫Claire了。陈圆圆被留在了那个胖女孩的躯壳里,留在了太平洋的另一端。
毕业,工作,升职。我在这个节奏飞快的城市里,像一颗被投入湍急河流的石子,迅速被裹挟着向前。
公寓从狭窄的学生宿舍换成了带落地窗的高层公寓。衣橱里塞满了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
我学会了熟练地微笑,得体地交谈,在会议室里冷静地陈述方案。
时间像高效运转的流水线,把那个笨拙、敏感、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的陈圆圆,打磨成了高效、冷静、目标明确的Claire。
那个曾照亮我整个灰暗青春的名字——顾屿,连同那些心碎的蓝色信封和礼堂刺眼的追光灯,都像褪色的旧照片,被压在了记忆箱子的最底层,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偶尔在失眠的深夜,它们会毫无预兆地跳出来,带着旧日的气息,但掀起的波澜已经微弱得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转瞬即逝。我以为,我真的放下了。
十年,像一列无声驶过的夜行列车。直到那封措辞客气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邮件出现在我工作邮箱的收件箱里。
发件人是国内总部HR总监,主题是亚太区战略整合项目负责人临时委派及行程确认。
邮件要求我下周回国,参与一个关键项目的最终阶段,为期两周。措辞官方,理由充分,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非你莫属的意味,根本容不得商量。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回国的字样,指尖有些发凉。胃部深处,那早已沉寂多年的、熟悉的灼烧感,竟然幽灵般又泛了上来,带着一丝陈旧的酸涩。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上空时,巨大的舷窗外是灰蒙蒙的天际线和密集得令人窒息的高楼森林。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土、尾气和某种熟悉又陌生的潮湿气息。
踏上廊桥,踏上这片阔别十年的土地,脚步莫名地有些发沉。来接机的助理是个年轻女孩,一路热情地介绍着行程安排,声音清脆悦耳。
十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却又在某些不经意的角落,固执地保留着过去的痕迹。
圆圆!这里!熟悉又带着点陌生亢奋的女声响起。
我循声望去,是母亲。十年不见,她似乎并没有老太多,精心保养的脸上笑容灿烂,眼角堆起细细的纹路。
她旁边站着父亲,鬓角添了明显的灰白,但精神看起来不错,也笑着朝我挥手。
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穿着崭新小西装、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用一种混合着好奇和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爸,妈。我走过去,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视线落在那个男孩身上,浩浩
快叫姐姐!母亲赶紧推了小男孩一把,语气亲昵又带着点刻意的热络,姐姐从国外回来看你过生日呢!
小男孩——陈浩,我的弟弟,这才不情不愿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姐姐。眼神很快又飘开了,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姐姐没什么兴趣。
路上累坏了吧走走走,车在外面等着呢!父亲接过我手中并不算重的登机箱,动作自然。
母亲则亲热地挽住了我的胳膊。那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让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还好。我简短地回答,任由母亲挽着,目光却平静地扫过父母的脸。
他们脸上的笑容是真切的,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满足。只是那满足的源头,似乎更多地聚焦在他们中间那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身上。
十年光阴和遥远的距离,早已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那些曾经因我肥胖和疾病带来的叹息、小心翼翼的回避,如今被眼前这个健康活泼、承载着他们全部期望的儿子彻底取代了。
哎呀,我们圆圆真是大变样了!妈刚刚差点没敢认!母亲一边走,一边侧头看着我,语气里满是惊叹和毫不掩饰的骄傲,瘦了,漂亮了,气质真好!像大明星!
父亲也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国外就是不一样,出息了!
他们的夸赞像温暖的羽毛,试图拂过那道无形的隔阂。我微微弯了弯唇角,算是回应。
心底却一片平静的荒芜。那些独自在异国对抗激素后遗症、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在深夜因饥饿和孤独而崩溃痛哭的日子;那些因为家庭情感重心转移而默默咽下的委屈和疏离……此刻,都成了他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出息了。
坐进父亲那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后座,陈浩立刻占据了中间的位置,叽叽喳喳地向父母展示他刚在机场买的玩具飞机。
父母一左一右围着他,耐心地回应着,车厢里充满了属于他们三人的、其乐融融的温馨。
我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林立的高楼取代了记忆中的低矮建筑,霓虹闪烁,车水马龙。这个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狂奔,将过去的痕迹冲刷得所剩无几。
车载广播里流淌着舒缓的音乐。我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心底那丝微弱的探询,在父母刻意营造的热闹和弟弟天真却疏离的欢笑声中,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那束光,大概真的,只存在于那个遥远的、褪色的夏天了。
项目启动酒会当晚,设在市中心一家顶级酒店的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冰冷的光,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味、雪茄味和杯觥交错的低语声。
我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丝绒长裙,踩着足以睥睨全场的高跟鞋,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香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玻璃上映出我清晰的倒影:瘦削,苍白,妆容精致,眼神疏离。Claire的标准形象。
Claire,原来你在这儿躲清静市场部的David端着酒杯笑着走过来,那边几位老总还在找你呢,想听听你对北美市场拓展的想法。
我转过身,刚想回应,眼角的余光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了。
斜前方,一个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蓝色丝绒西装的男人,正侧对着我们这个方向,和几个人谈笑风生。
他身形依旧挺拔,侧脸的轮廓依稀能看出当年的俊朗,下颌线甚至因为瘦削了些而显得更加分明。头发精心打理过,一丝不乱,在宴会厅的水晶灯下泛着乌亮的光泽。
是顾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随即又猛地松开,血液在短暂的凝滞后重新奔涌,撞击着耳膜,带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十年光阴压缩成一瞬,那个递给我书本、让我传递情书的少年身影,与眼前这个在觥筹交错间游刃有余的男人影像,在我脑海里疯狂地重叠、撕扯。
他显然没注意到这边,正微微倾身,对着一位穿着露背礼服裙的女士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磁性的笑意。
那笑容依旧迷人,却像是精心雕琢过的面具,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清澈,多了几分久经商场的圆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酒色浸染过的松弛感。
眼神流转间,带着一种猎食者般的精明和评估意味,不再是我记忆里那片澄澈的天空。
就在我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将自己重新隐匿在人群的阴影里时,他的目光,毫无预兆地扫了过来。
像雷达精准地锁定了目标。
他的视线在我身上停顿了零点几秒。那绝不是认出故人的目光,而是一种纯粹的、男性对陌生漂亮女性本能的、带着评估和兴趣的打量。
那眼神,从上到下,像冰冷的X光,又像古董商在掂量一件货物的价值,滑过我的脸,我身上黑色丝绒长裙勾勒出的线条,最后落在我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细高跟鞋上。
一丝毫不掩饰的、带着玩味和兴趣的光芒在他眼底闪过,随即被他熟练地转化为一个极具风度的、社交性的笑容。
他结束了与那位女士的交谈,端着他的酒杯,步伐从容地径直朝我走来。David识趣地对我眨了眨眼,端着酒杯走开了。
顾屿在我面前站定,距离恰到好处地体现着一种亲昵又不失分寸的社交礼仪。
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带着点烟草和皮革尾调的男香取代了记忆里干净的阳光气息。
晚上好,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磁性,目光依旧带着那种评估的意味,在我脸上流连,恕我冒昧,刚才在那边就觉得这位女士气质非常出众,让人印象深刻。我是顾屿,屿川资本的。他自然地递出一张名片。
我看着那张印着烫金字体的名片,没有接。心底那片冰原上,最后一点微弱的余烬也被这冰冷的打量彻底吹散了。
原来时光最残酷的,不是改变了我,而是将记忆里那束纯净的光,磨砺成了眼前这把沾满世俗油污的刻刀。
我抬起眼,迎上他那双带着探寻和自信的眼睛,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顾屿。
他脸上的完美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副游刃有余的社交面具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真实的错愕。
你……他微微蹙眉,眼神里的评估迅速被浓重的疑惑取代,显然在飞速检索他那庞大而混乱的数据库。
是我,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陈圆圆。
陈……圆圆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诞、完全不可能组合在一起的音节。
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先是爆发出巨大的震惊,紧接着是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身处一个离奇的梦境。
随即,那震惊和荒谬迅速褪去,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尴尬取代。那尴尬里,还混杂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仿佛我揭穿了一个他精心维护的、关于我是谁的秘密,让他在此刻、在他刚刚试图搭讪的漂亮女人面前,暴露了那段他或许早已刻意遗忘的、不那么光彩的过往。
哎哟!!他猛地一拍额头,动作夸张得像是舞台剧演员,声音陡然拔高,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掩盖刚才的失态,脸上瞬间堆砌起一个比刚才更加热情、却也更显浮夸的笑容,陈圆圆!真是……真是没想到!我的天哪!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的评估这一次带上了极其复杂的内容——震惊、难以置信、重新审视,以及那挥之不去的尴尬。
女大十八变,女大十八变啊!我都完全认不出来了!你这变化也太大了!他啧啧称奇,目光在我脸上和身上来回逡巡,带着一种露骨的、几乎要将人剥开的审视,漂亮!太漂亮了!简直脱胎换骨啊!
他往前凑近一步,那股混合着酒气和香水的味道更加浓郁:在国外混得不错吧一看就是精英范儿!跟以前……他似乎意识到以前这个词在此刻有多么不合时宜,猛地刹住话头,干笑了两声,哈哈,你看这缘分!十年了!居然在这儿碰上了!
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游移再次浮现,像是快速权衡着什么。刚才那种纯粹猎艳的兴趣,迅速被一种新的、更现实的评估取代——一个脱胎换骨、看起来事业有成的老同学,一个可能的、新的资源或人脉。
晚上有空没他立刻抛出邀请,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络,老同学重逢,太难得了!必须好好叙叙旧啊!我知道有家新开的私房菜,环境一流,老板我熟,留个包厢不成问题!咱们好好聊聊,这十年都怎么过的你现在在哪儿高就
他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热情洋溢,眼神却像精密的探针,试图从我平静无波的表情里,挖掘出对他有价值的信息——地位、财富、可利用的资源。
我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英俊依旧,却被时光磨去了棱角、浸透了油滑世故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赤裸裸的算计,听着他口中那些浮夸而毫无真诚可言的寒暄。
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那个十八岁少年的朦胧滤镜,彻底碎裂、消散,连一丝尘埃都没剩下。
胃里的灼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像沸水骤然沉入冰湖,所有喧嚣瞬间凝固。
我看着他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样子,看着他眼神里那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游移。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棉T恤、在教室走廊拾起并递给我一沓书的少年呢
那个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的少年呢
那个在情书右下角工整写下薇薇两个字时,眼神专注而明亮的少年呢
没有了。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一具被时间、被现实、被他自己放纵的欲望掏空了灵魂的华丽躯壳。
他顶着顾屿的名字,却早已不是记忆里那束照亮黑暗的光。那束光,早在十年前礼堂刺眼的追光灯下,在那个属于林薇薇的吻里,就已经熄灭了。
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顶着昔日皮囊的陌生人,一个沉溺在虚妄浮华里的空心人。
十年的执念,十年的蜕变,在这一刻,轻飘飘地落了地,碎成了齑粉。没有心痛,没有失落,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释然。
我看着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推销着那家所谓的私房菜,眼神却已经飘向了不远处一个穿着亮片短裙的窈窕身影。我拿起窗台上的酒杯,指尖冰凉。
抱歉,我的声音清晰地打断了他,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
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甚至没再看他脸上瞬间僵住的表情,我转过身,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一步,两步……朝着宴会厅灯火通明却无比嘈杂的出口走去。
身后,他那浮夸的、试图挽回的声音隐隐传来:哎,Claire留个联系方式啊改天……
后面的声音被鼎沸的人声和音乐彻底吞没。
我径直走出那扇沉重的、镶着金边的宴会厅大门,将那片浮华喧嚣彻底关在身后。
酒店长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无声。空气里是中央空调送出的、带着香氛的冷风。
走到电梯厅,巨大的镜面墙壁映出我的身影。黑色的长裙,苍白的脸,眼神像淬了冰的琉璃,清澈却毫无温度。我站定,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电梯叮的一声,抵达楼层。镜面门无声滑开。
电梯里传来一个女人撒娇的声音:老公,C家出了款新的包包,我好喜欢,你给我买一个好不好!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答:宝贝,我们明天就去买!
谢谢老公!
那女的本想亲她老公一口,见电梯打开了,外面有人就只是楼紧了男人的臂膀,姿态很是亲昵。
我只觉这个声音很耳熟,下意识抬眼看去,原来是她——林薇薇。
听说林薇薇嫁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地产大亨,看来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了。
我走进去,按下大堂的按钮。光滑的梯门缓缓合拢,最后映出的,是我独自站立的身影,脊背挺直,像一株终于挣脱了所有藤蔓缠绕的树。
梯厢平稳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然后,我拿出手机。屏幕解锁,光亮映亮了我的脸。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找到了那个刚刚被强行保存的号码,备注名刺眼地显示着:顾屿(老同学)。
没有一丝犹豫。指尖悬停在那个名字上,轻轻一点。
删除联系人
确认。
屏幕暗了下去。镜子里的人影,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解脱。
原来,那束光,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它只是穿透我无边黑暗时,被我绝望地抓住的一道虚妄的幻影。
真正的光,是在漫长的、孤独的跋涉中,自己咬着牙,一点点擦亮的星火。
而那个记忆里的少年顾屿,就让他永远留在十七岁那个弥漫着厕所馊味和皂角清香的午后吧。那个递给我书的瞬间,已是永恒。此后的十年追逐,不过是场盛大而心酸的误会。
原来,有时候不再见,才是最完美的结局。初见的那个他,才是永恒的白月光。而现实,终究改变了太多。
电梯门再次打开,外面是大堂明亮而空旷的光。
我抬起头,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出去。脚步轻盈,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