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男主|古风|救赎|竹马竹马
美强惨年上将军受
VS
痴情竹马太傅攻
第一章 血诏
夜沉得像一坛陈墨,泼得皇城无星无月。
朱墙碧瓦被雨水刷洗得发亮,血却从缝隙里渗出来,蜿蜒成细小的红溪,顺着龙尾道缓缓流向金銮殿前的丹墀。
殿内灯火昏黄,只点了一盏鎏金鹤灯。
灯影下,少年将军跪得笔直。铁甲被剥了,只剩一件雪白中衣,脊背处的布料被鞭子抽得褴褛,血迹透过衣料,像雪里绽开的寒梅。他的双手被铁链缚在身后,腕骨几乎要折断,却仍固执地昂着头——那是一张极艳极冷的脸,眉骨如刃,薄唇染血,一双眼却像被冰封的荒原,死寂里燃着不肯熄的火。
谢无咎,御座上的年轻天子轻声唤他,嗓音温雅得像在唱曲,朕再问你最后一次——降不降
谢无咎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沙哑,带着铁锈味,像是从喉咙深处刮出来的:臣……谢氏满门,已死绝了。陛下还要臣降给谁看
皇帝垂眼,指间转着一枚虎符。铜制的符身被血染得发黑,隐约可见镇北二字。那是谢家军号令三军的信物,如今却成了把玩在君王掌心的玩物。
既如此——皇帝叹息,像怜惜一朵过早凋谢的花,便赐你一道血诏。
内侍捧上金盘,盘中不是圣旨,而是一柄短刃。刃长七寸,薄如蝉翼,柄上嵌着一颗血红的宝石,在灯下像一滴凝固的泪。
自刎于朕前,朕便留你谢家一个全尸。皇帝微笑,否则,朕便将你囚于昭狱,每日剜你一寸骨,直到你肯开口求饶。
谢无咎望着那柄刀,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他十六岁,第一次随父出征。临行前,有个小小的孩子拽着他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吧,我舍不得你。
那时他笑着揉那孩子的发顶:阿砚乖,等哥哥凯旋,给你带北疆最亮的星。
后来北疆的星没来得及带回来,谢家却先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父亲战死,母亲自缢,妹妹被充作官妓,而他……他被剥了铠甲,折了羽翼,像只困兽般锁在这金笼里。
如今,那孩子也该十八岁了。太傅之位,位极人臣,本该是天子近臣,却在这风雨夜里,被一纸诏书调去了千里外的江南查案——调虎离山,再明显不过。
谢无咎忽然觉得倦了。他缓缓俯身,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像是对这人间做最后一次告别。指尖触到短刃的瞬间,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拦下他——!
快!关宫门——!
喊杀声、兵戈声、雨声,混作一团。殿门被轰然撞开,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鹤灯剧烈摇晃。谢无咎抬眼,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踏血而来。
那人一袭玄衣,发冠半散,手里提着一柄还在滴血的剑。雨水顺着他瘦削的下颌线滑落,冲淡了衣襟上的血迹,却冲不红他眼尾的那抹狠戾。他站在门槛外,隔着满地尸骸与灯火,望向谢无咎——
哥哥。
少年声音发颤,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不要命的疯劲儿。
我来接你回家了。
谢无咎的指尖一抖,短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见那孩子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似的,血从靴底渗出来,在金砖上印下一个个暗红的脚印。
皇帝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起身,厉声喝道:沈砚!你擅闯禁宫,是想谋反吗!
被称作沈砚的少年却连眼神都吝啬给他,只是死死盯着谢无咎腕间的铁链。那链子粗如儿臂,锁扣处焊了死钉,寻常刀剑难断。沈砚忽然笑了,笑得眼尾发红,像哭又像怒。
陛下赐的链子,果然结实。
他轻声道,然后抬手,一剑劈下。
剑光如雪,铁链应声而断。
断裂的链环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枷锁被生生劈开的回音。
谢无咎踉跄着站起来,铁链还挂在腕上,晃荡着叮当作响。他伸手想碰沈砚的脸,却在指尖触到那道从眉骨划至下颌的血痕时僵住了。
阿砚……他哑声问,你怎么敢……
沈砚握住他的手,掌心滚烫,像是攥着一团火。
我敢。他低声说,从你被关进来的那天起,我就疯了。
殿外火光冲天,御林军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沈砚却仿佛听不见,只是用袖子胡乱擦去谢无咎脸上的血迹,动作笨拙得像小时候替他擦眼泪。
哥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我们回家。
谢无咎望着他,忽然觉得那颗早已冷透的心,在这一刻重新跳动起来。
他反手扣住沈砚的手腕,指尖沾了血,却握得极紧。
好。他说。
第二章 旧誓
宫门外的雨忽然大了。
沈砚扯下自己的外袍罩在谢无咎肩头,衣上浸了血,被雨一冲,颜色晕得愈发暗沉。谢无咎却反手把袍子掀回去,低声道:你伤在左肩,别乱动。
沈砚笑了一下,那笑意极轻,像刀口上掠过的风:死不了。
御林军的火把连成一条长龙,从丹墀蜿蜒至承天门。沈砚带的二十名死士已折了大半,剩下的护在左右,刀口卷刃,血顺着指缝滴落。有人低声请示:主子,走西华门那边守备——
不。沈砚抬眼,雨水冲得他睫毛湿透,却掩不住眸底的狠劲,走玄武门。
谢无咎眉心一跳。玄武门外是永巷,永巷尽头是冷宫,再往后……是死人坑。
你要走水路
嗯。沈砚用剑鞘拨开一丛挡路的断戟,声音混在雨里,我在那儿藏了条船,三个月前就备好了。
他顿了顿,忽然回头,冲谢无咎露出一个近乎稚气的笑:哥哥还记得吗小时候你说想去看江南的桃花,我记到现在。
谢无咎喉头一哽,没应声。那其实是句玩笑话——十六岁的谢无咎骑着马,把七岁的沈砚捞到鞍前,指着远处说:等天下太平了,哥哥带你去江南,看十里桃花。
后来天下没太平,谢无咎自己都快忘了。可沈砚记得,一记就是十一年。
玄武门下果然守备空虚。倒不是皇帝疏忽,而是沈砚半月前故意献策,说永巷年久失修,恐有刺客潜入,建议将玄武门守军调至东宫。皇帝当时还夸他忠心如皎月。
如今皎月成了反刃,一刀扎在皇帝心口。
水门下的铁栅被撬开一道缝,死士们先潜过去,在水里托住船舷。沈砚扶着谢无咎踏上甲板时,后者忽然一个踉跄——铁链还坠在腕上,链子另一端缠着半截断锁,沉得惊人。
啧。沈砚蹲下去,用剑尖挑开锁链,动作小心得像在拆什么易碎的瓷器。谢无咎看着他发顶,低声问:你哪来的船
贪的。沈砚头也不抬,去年修永巷,我虚报了三成石料钱,顺便让工部在这凿了个暗闸。
谢无咎失笑:沈太傅也学贪官中饱私囊
嗯。沈砚终于把链子卸了,随手扔进水里,溅起一小簇暗红的水花,反正迟早要反,不如先攒点路费。
船桨划开雨幕,悄无声息地滑进御河。两岸宫墙高耸,火把的光映在水里,像一池流动的血。谢无咎靠在舱板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淤青,忽然道:阿砚,你疯了。
沈砚正用布条缠自己肩上的伤,闻言抬眼:嗯
擅闯禁宫、劫走罪臣、杀御林军……谢无咎声音越来越低,随便哪一条,都够你九族陪葬。
陪葬沈砚把布条咬断,打了个结,语气轻描淡写,我九族就剩你一个了,哥哥。
谢无咎猛地攥紧拳,指节泛白。沈砚却凑过来,用额头抵住他肩窝,声音软得像小时候撒娇:所以你要好好活着,不然我造反都没名分。
船过望仙桥时,岸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沈砚掀开帘子,只见一队黑甲骑兵逆着雨势疾驰而来,为首之人银枪白马,在夜色里亮得刺目。
萧定谢无咎低呼。
——萧定,皇帝表亲,执掌京畿防卫,素来与谢家不对付。
沈砚眯了眯眼,忽然笑了:来得正好。
他从船板下拖出一只黑漆木箱,打开,里头赫然是谢家旧部的军旗——黑底赤纹,绣着镇北二字。谢无咎瞳孔骤缩:你哪来的——
你妹妹给的。沈砚轻声道,她在教坊司偷了三个月的针线,绣坏了十根手指。
谢无咎指尖发颤。那旗帜被雨水打湿,颜色却愈发鲜亮,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沈砚把旗裹在枪尖上,走到船头,对着岸上的骑兵高高举起——
镇北军旧部听令!
少年声音清冽,穿透雨幕,谢将军在此!凡我袍泽,即刻倒戈——杀回皇城!
回应他的是一声悠长的号角。
紧接着,望仙桥两侧暗巷里涌出数十道黑影,皆是布衣短刀,却行动整齐划一,像蛰伏已久的兽群。为首的老兵单膝跪地,嘶声道:镇北军左营副将赵岐,恭迎少主!
谢无咎眼眶发热。这些人他认得——是当年随父兄镇守北疆的老兵,谢家被抄后撤编为苦役,如今却冒雨集结于此。
萧定的骑兵在桥头勒马,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沈砚趁机把谢无咎推回船舱,低声道:哥哥,闭眼。
谢无咎没动:你呢
我得去收点利息。沈砚笑得露出虎牙,少年意气与杀意交织在一起,放心,很快。
船桨再次划动,逆流而上。身后传来兵戈交击声,间或夹杂着战马嘶鸣。谢无咎靠在舱板上,听见沈砚在岸上喊:
萧定!回去告诉李缜(皇帝)——
他欠谢家的,我沈砚一笔一笔讨!
雨停时,船已驶入京郊的芦苇荡。天边泛起蟹壳青,远处村庄鸡鸣犬吠,仿佛与昨夜血火无关。
沈砚跳回船上,玄衣湿透,左臂又添新伤,却笑得眼睛发亮:赵岐拖住萧定了,我们往南走,过淮河,去江陵。
谢无咎看着他,忽然伸手,用指腹擦去他眉骨上的一道血痕。
阿砚。他声音低哑,我欠你一条命。
沈砚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像小时候讨糖吃那样,把脸埋进他掌心蹭了蹭:那就用一辈子还。
船尾,初升的朝阳跃出水面。
少年将军与太傅并肩而立,湿透的衣摆纠缠在一起,像两条从血海里游出来的鱼。
他们身后,是燃烧的皇城;身前,是未知的江南。
风拂过芦苇,沙沙作响。
沈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谢无咎出征前夜,两人躲在祠堂里,偷喝谢父藏的女儿红。少年将军醉醺醺地拍他肩膀: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把我烧了,骨灰撒在江南——那儿暖和。
如今江南依旧暖和,而他们都还活着。
沈砚侧头,看见谢无咎被朝阳镀上一层淡金的轮廓,心里轻轻道:
哥哥,这一次,换我带你回家。
第三章 春灯暗
船过淮水,两岸柳色已深,浅碧浓黛,杂花生树。谢无咎倚在乌篷边,指间缠着一方白绢,正替沈砚拆昨夜草草包扎的布条。血痂与布黏在一起,撕得皮肉微绽,少年却只是蹙了蹙眉,一声不吭。
赵岐的人拖得住萧定多久谢无咎低声问。
至多七日。沈砚偏过头,让晨光落在伤处,萧定擅守不擅追,可一旦皇帝调西山大营合围,我们就得在被锁喉之前,把棋盘翻过来。
谢无咎没再追问如何翻棋盘。他信沈砚——就像当年信他能把《春秋》背得一字不差,信他能在雪夜提灯等自己凯旋。只是如今灯还是那盏灯,雪却换成了血。
船篷窄,二人膝头相抵,呼吸可闻。沈砚忽然伸手,指尖碰了碰谢无咎右腕内侧的旧疤,那是七年前北疆战场上箭矢留下的。少年声音极轻,像怕惊飞栖在芦苇上的白鹭:还疼么
谢无咎笑了一下,笑意却未抵眼底:疼的不是这里。
沈砚便不再问,只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半晌才闷声道:我知道。
傍晚船泊桃源渡,渡口有老妪卖杏酪,沈砚去买,回来时袖口沾了糖霜。他捧了青瓷碗,小心地递到谢无咎手里:甜的,尝一口。
谢无咎低头抿了,舌尖尝到一点淡淡的苦。沈砚却像得了什么天大的欢喜,弯着眼睛道: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偷带我溜出府,就为了给买一碗王婆的杏酪结果回去被谢伯父打了十下手心。
记得,当然记得。那年谢无咎十二,沈砚五岁。王婆的摊子摆在朱雀街角,杏酪里加了牛乳,两文钱一碗。谢无咎的月银全买了糖人,还是沈砚把攒了半年的压岁钱掏出来,才凑够。回府时天已黑,谢侯爷提着家法守在门口。谢无咎一句没辩,十下打完,手心肿得老高。夜里沈砚抱着药偷偷溜进他卧房,一边给他涂药一边哭,眼泪掉在他手心里,烫得吓人。
后来谢无咎再没吃过杏酪。倒不是怕挨打,只是怕想起那眼泪。
如今旧事重提,却是沈砚一勺一勺喂他。杏酪早凉了,谢无咎却觉得烫,烫得眼眶发涩。他忽然伸手,覆在沈砚手背上,哑声道:阿砚,你不该卷进来。
沈砚没抽手,只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渡口零星的灯火:十年前我就不该活着走出谢府。
谢无咎一震。
十年前,沈家因附逆被抄,男丁流放,女眷没籍。七岁的沈砚被塞进谢府偏院,对外说是远亲。那晚谢无咎翻墙过去,看见小小的孩子蜷在柴堆上,手里攥着一块碎瓷片,划得满腕是血。谢无咎夺了瓷片,把他抱在怀里,哄了整整一夜。第二日谢侯爷发现,没说什么,只叹一句:债多了不愁。
此后沈砚便养在谢家,同吃同住,同读同武。再后来谢家亦被抄,沈砚因年幼无知逃过一劫,被充入内书堂,一步步走到今日。
我欠谢家的,早就不止一条命。沈砚轻声道,哥哥,你若再说‘不该’,我便只能跳河了。
谢无咎终于笑出声,胸腔震动,像把这些年压着的郁气都笑了出来。他接过碗,把剩下的杏酪一口饮尽,苦得发涩,却也甜得发苦。
夜泊枫桥镇,岸上恰是灯会。河面漂满莲花灯,灯火随水蜿蜒,像一条流动的星河。沈砚拉着谢无咎上岸,说要沾沾人气。二人换了粗布衣裳,一个戴斗笠,一个披蓑衣,混迹在人群里,像最寻常的年轻兄弟。
桥头卖艺的正在演皮影戏,演的是《定军山》。黄忠白须飘飘,刀劈夏侯渊,锣鼓点子密如雨。沈砚看得入神,谢无咎却注意到人群边缘有几个鬼祟影子——袖口太窄,腰板太直,是练家子。
沈砚也看见了,却只是捏了捏谢无咎掌心,示意他别动。二人随着人流往桥下走,一路有卖糖人的、卖绢花的、卖醒酒汤的。沈砚忽然停下,指了指一盏挂在摊头的走马灯。灯罩上绘着桃花与白鹭,一转,桃花便飞起来,白鹭便隐进去。
买给你。沈砚道。
谢无咎失笑:多大了还玩这个
你十八岁那年,我答应过送你一盏春灯。沈砚低声说,后来没送成。
谢无咎怔住。那年他随父出征,沈砚攒了三个月的俸禄,托人从江南带回一盏琉璃灯,预备等他凯旋时赠他。结果灯还在路上,谢家已遭祸事。灯被砸了,碎片混在抄家的废墟里,再也找不回来。
如今旧事重演,却是沈砚亲手把灯摘下来,递到他手里。灯芯是暖的,火光在纸罩里轻轻摇晃,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哥哥,沈砚的声音混在锣鼓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以后每年春灯节,我都陪你过,好不好
谢无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伸手,替沈砚把斗笠往下压了压,遮住那双微红的眼睛。
变故发生在回程。
刚转出巷子,前后便被人堵住。来者皆黑巾蒙面,刀身窄长,是锦衣卫的制式。为首一人声音尖细,像掐着嗓子:沈太傅,深夜携重犯潜逃,好兴致。
沈砚笑了一声,把谢无咎护在身后:刘公公不在司礼监享福,跑这穷乡僻壤作甚
刘公公——刘瑾,皇帝心腹,专掌诏狱。此人阴毒,最爱剥人面皮做灯笼。谢无咎在昭狱时,曾隔着墙听见他笑,像钝刀刮骨。
刘瑾不答,只抬了抬手。黑衣人一拥而上。沈砚拔剑,剑光如匹练,霎时削断两柄刀。谢无咎手无兵刃,夺了根竹竿,以竹为枪,挑翻一人。巷窄,对方人多,渐渐逼到河边。
沈砚肩上旧伤崩裂,血顺着袖管滴落。谢无咎听见他喘得厉害,低声道:阿砚,跳河。
沈砚笑:哥哥水性比我好,你先。
谢无咎咬牙,正欲强行带他,忽听一声尖啸——一支响箭划破夜空,紧接着马蹄如雷,一队轻骑从巷口杀入,皆皂衣短刀,刀背嵌铜,是镇北军旧徽。
赵岐来了。
老将军须发皆白,一枪挑翻刘瑾,喝道:杂毛阉狗,敢动我家少主!巷战顷刻逆转。刘瑾见势不妙,掷出一枚烟丸,黑雾弥漫,待烟消,人已遁去。
回到船上,沈砚已面白如纸。谢无咎撕开他衣裳,只见肩上伤处发黑——刘瑾的刀淬了毒。
是‘销骨’。赵岐脸色难看,三日之内,若无解药,筋骨俱烂。
谢无咎手指发抖,声音却稳:解药在哪
两种。赵岐道,一是太医院秘藏‘雪蟾丸’,二是——
二是南疆‘鬼医’苏雪堂。沈砚接口,竟还笑得出来,巧了,我正好知道他在哪。
谢无咎抬眼。
沈砚指了指船头方向:江陵。我母族旧宅。
谢无咎沉默片刻,忽然俯身,把额头抵在沈砚额上,声音哑得不成样子:阿砚,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沈砚用鼻尖蹭了蹭他,像只讨好主人的猫:哥哥,我有的,都是你的。
船重新启程,顺流南下。夜风拂水,带起细碎磷光。谢无咎守在榻边,用湿帕子给沈砚擦冷汗。少年昏沉间抓住他手指,喃喃说了句什么。
谢无咎俯身去听——
……别丢下我。
谢无咎便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不会。
帘外,月色如练,映着那盏桃花走马灯,灯罩上的白鹭终于飞了起来,掠过一片温柔的春夜。
第四章 桃花雪
过了清明,江陵的雨便细得像一缕缕的丝线,把天地都缠进雾里。
沈氏旧宅在城西桃林深处,宅门剥了漆,铜环却擦得雪亮。门一开,满院落英,粉白的花瓣在风里打着旋,像一场无声的暴雪。
谢无咎抱着沈砚跨过门槛时,少年已烧得昏迷。赵岐率二十骑留在林外警戒,连马蹄都用布包了,一点声息都不敢漏。宅内早有人候着——是个青衣童子,十二三岁,眉目与沈砚有三分肖似,一见人便红了眼:小少爷……
叫先生。谢无咎低声道,别哭,带路。
后堂药香弥漫。苏雪堂坐在窗边,一袭白衣,鬓边簪了朵半谢的桃花,像从画里走下来的谪仙,偏生手里掂着一把薄刃小刀,正慢条斯理地削一截竹筒。见他们进来,眼皮不抬:再晚半炷香,胳膊就别要了。
谢无咎把沈砚放在软榻上,双膝一弯就要跪,被苏雪堂用竹刀柄拦了:别跪我,跪他。
他指了指榻上脸色灰白的少年,他欠我的诊金,得用命还。
谢无咎抬眼,血丝布满的眼底像淬了冰:我替他给。
你苏雪堂笑了一声,声音凉得像井水泡过的玉,谢将军如今值几个钱
谢无咎没动,只缓缓抽了腰间佩剑——那是赵岐给他的,镇北军旧物,剑脊上凿着饮霜二字。他把剑横举过额,嗓音沙哑:这条命,先押在你这里。
苏雪堂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啧了一声:痴人。
他转身掀帘进内室,声音远远飘出来:抱进来,脱光。
拔毒的过程比谢无咎想象的更残忍。
苏雪堂在沈砚肩头开了个十字刀口,乌黑的血汩汩涌出,竟带着腥甜的香气。他拿银匙探进去,刮骨般叮地一声,挑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鳞刃——刘瑾的暗器,入肉即化,三日游走心脉。
沈砚疼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一声不吭,只死死攥着谢无咎的手。谢无咎跪坐在榻边,用袖子给他擦汗,擦着擦着,一滴水落在少年唇角,咸得发苦。沈砚迷迷糊糊舔了舔,气若游丝:……别哭。
没哭。谢无咎哑声答,雨漏了。
苏雪堂在旁边冷不丁开口:撒谎。
他手里不停,银匙又探进去一分,谢将军,你当年在北疆,被鞑子一箭穿肩,也没掉过泪吧
谢无咎没说话,只把沈砚的手指包得更紧。
苏雪堂便笑:原来如此。
第三日夜里,毒血终于转红。苏雪堂收了刀,扔给谢无咎一个小瓷瓶:外敷,一日三次,留疤算我的。
谢无咎接过来,指腹摩挲着瓶身,忽然问:先生为何要救
苏雪堂正用桃花瓣擦手,闻言顿了顿,淡声道:我欠沈家一条命。
他抬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在远处桃林,那年沈家被抄,我躲在供桌下,眼睁睁看着沈夫人把幼子塞进密道……她最后对我说的,是‘带他走’。
他指了指榻上昏睡的少年,可惜我迟了一步,密道塌了。如今救他,算是还债。
谢无咎垂眼,半晌,低声道:我欠先生的,以后也还。
苏雪堂哼笑一声,转身出门,背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先欠着吧,你们谢家的债,利滚利,还不起。
沈砚醒来时,是第四日黄昏。
窗外晚霞烧得漫天,桃花瓣被风卷进来,落在他的枕畔。谢无咎靠在榻边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湿帕子,眉心蹙着,像梦里也不安稳。沈砚悄悄伸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睫毛。
谢无咎立刻醒了,眼底血丝未退,声音却柔:疼不疼
沈砚摇头,又点头,最后咧嘴笑:疼,但活着。
他顿了顿,忽然道,哥哥,我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骑着马,在北疆的草原上追我,我怎么跑都跑不动,你就在我后面喊——少年学着他的语气,粗声粗气,‘小兔崽子,再偷懒就抽你!’
谢无咎笑出声,胸腔震动,连日来的阴霾散了几分。沈砚趁机往他怀里蹭,像小时候撒娇:我饿了。
灶房在偏院,灶台上煨着一罐桃花粥,米是陈年的,桃花是现摘的,加了蜂蜜,甜得发腻。谢无咎盛了一碗,坐在榻边一勺一勺喂他。沈砚吃得急,呛得直咳,谢无咎给他拍背,动作笨拙却温柔。
吃到一半,沈砚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声音低下来:哥哥,我们接下来去哪
谢无咎顿了顿,粥碗停在半空。
是啊,去哪皇城回不去,北疆已失,天下之大,竟似无容身之处。
苏雪堂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带着一贯的凉薄:往南,三百里,云梦泽。那里有我一位旧友,姓顾,手里有船,可渡江。
他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袱,顺便,帮我把这个带给他。
包袱解开,是一卷泛黄的羊皮,上面密密麻麻绘着山川河流,竟是一幅军用舆图。
谢无咎指尖一紧:这是……
沈家旧部暗线。苏雪堂淡声道,沈夫人留下的。顾先生是沈家旧人,如今化名‘云梦君’,在泽畔贩盐。你们去找他,他会告诉你们怎么把这条线,重新织起来。
沈砚盯着舆图,眼底渐渐燃起一簇火。
谢无咎却看向苏雪堂:先生不与我们同行
我还有别的债要收。苏雪堂转身,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刘瑾的命,我得亲自拿。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桃花瓣落在他肩头,对了,沈砚。
嗯
你母亲临终前,让我告诉你一句话——苏雪堂声音低下来,像怕惊扰了谁,她说,‘阿砚,别恨。’
沈砚怔住,良久,轻轻点头:好。
出发那夜,无月,星河却极亮。
赵岐率二十骑护送,马蹄包了布,连火把都蒙了纱。桃林深处,沈砚披着斗篷,回头望了望旧宅。门匾上的沈字剥落了大半,在星光下像一道未愈的伤。
谢无咎牵马过来,把一件狐裘裹在他肩上:夜里凉。
沈砚没说话,只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苏雪堂站在宅门前,身影被星光拉得很长,像一株孤独的树。他忽然扬声道:沈砚!
沈砚回头。
记得你欠我一顿酒。苏雪堂笑,桃花眼在夜色里弯成月牙,等你大仇得报,来我坟前,敬我一杯。
沈砚喉头一哽,用力点头:一定。
马蹄声响起,一行人没入夜色。
星子低垂,像无数盏小小的灯,为他们照出一条模糊的路。
三日后,云梦泽。
湖面烟波浩渺,水天一色。顾先生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眉眼温和,见了沈砚便红了眼,却只是拍拍他的肩:长高了。
他接过舆图,指尖在北疆二字上摩挲良久,轻声道:沈家军,还剩三千人,散在关外。
谢无咎问:能集结吗
能。顾先生抬眼,笑意微冷,但需要一把火。
什么火
民心。顾先生指向舆图,北疆今年春旱,颗粒无收,朝廷赈灾粮却被克扣。百姓易子而食,只要有人登高一呼——
沈砚接口:谢将军未死,沈家军犹在。
顾先生点头,又摇头:还不够。还得让他们相信,皇帝怕了。
他顿了顿,忽然道,听说刘瑾死了
谢无咎与沈砚对视一眼。苏雪堂临走前那句债要亲自收,竟是真的。
顾先生笑起来,眼角细纹像湖面的涟漪:那就好。阉狗人头落地,皇城必乱。我们趁乱——
他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划,从云梦泽到北疆,一条血红的线,贯穿大半个山河。
沈砚忽然伸手,覆在谢无咎手背上,声音轻却坚定:哥哥,这一回,换我护你。
谢无咎没说话,只反手握紧他,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窗外,一场迟来的桃花雪,无声飘落。
瓣瓣如雪,落在他们交叠的指尖,像一场温柔的誓。
第五章 千秋雪
八月,北疆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早。
雪片大如席,一夜之间掩埋了荒原上所有沟壑,也把三千残军驻扎的破庙裹成了银白的冢。
庙里神龛早塌,泥塑的关帝爷只剩半张脸,却正对着北方——那是帝都的方向。
沈砚蹲在火盆边,用匕首挑开舆图。羊皮被火烤得发脆,北疆一线用朱砂描得刺目。谢无咎掀帘进来,肩头落满雪,一抖,簌簌地掉。
探子回来了。他声音低哑,李缜下了罪己诏,削刘瑾爵位,碎尸万段。
沈砚笑了一声,匕首在指尖转了个花:苏雪堂动作真快。
谢无咎蹲下来,与他并肩,火光在两人脸上跳动,像两簇不肯熄的魂。
顾先生那边呢
云梦泽的船已备好,粮草二十万石,盐铁各三万斤,沿漕河北上。沈砚指尖在舆图上轻敲,只等雁回关开门。
谢无咎抬眼,目光穿过破庙的窗棂——远处关隘如铁,城头飘着大胤龙旗,旗下守将,正是当年谢家副将,韩烈。
我去。谢无咎说。
沈砚却按住他:不,我去。
少年眉眼已褪尽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刀锋般的冷冽,韩烈欠我一条命。
当夜,沈砚单骑出营。雪深及马腹,他却未披甲,只一袭玄衣,背后负着那柄饮霜。谢无咎立在庙门口,目送他远去,直到人与马都变成雪原上一点墨。
赵岐递过来一只酒囊:少主,让他一个人去
谢无咎灌了一口,烈酒烧喉:他长大了。
顿了顿,又补一句,若天亮前没回来,我亲自踏平雁回关。
沈砚到时,正值换防。他在城下勒马,扬声:沈家沈砚,求见韩将军!
data-fanqie-type=pay_tag>
城头火把骤亮,韩烈披甲而出,目光如鹰。
沈家他声音里带着十年风沙,沈家早死绝了。
沈砚抬手,一物抛上城头——是半枚虎符,谢家旧物,与韩烈手中那半枚严丝合缝。
韩烈沉默良久,忽然大笑,笑声震落檐角积雪:好!开城门!
城门吊桥缓缓落下,沈砚打马而入。韩烈单膝跪地,铁甲碰撞声里,他低声道:末将……等少主十年了。
沈砚俯身,将他扶起,声音轻得像雪落:那就再陪我赌一次。
雁回关易帜当夜,烽火直上重霄。
北疆百姓奔走相告——谢将军未死,沈家军归来!
雪原上,三千里烽燧次第亮起,像一条苏醒的龙。
顾先生的船队溯河而上,盐铁换马,粮草换刀,半月间聚起五万义军。
沈砚坐镇雁回关,谢无咎则率轻骑南下,连破三城,所过之处,开官仓、赦囚徒、废苛税。
民谣随风传遍天下:
桃花开,雪未埋,谢家郎,踏月来。
帝都震动。
李缜连下十二道急诏,调西山大营、河东铁骑、江南水师,三面合围。
朝堂上,老臣撞柱死谏:谢家忠义,天下共知!陛下何苦逼民于反
李缜却只是笑,笑声尖利:忠义朕便是天下,反朕即反天下!
他下旨,掘谢家祖坟,焚沈氏宗祠,以挫逆贼锐气。
旨意传到北疆那日,谢无咎正与沈砚并肩立于雁回关城头。
雪停了,夕阳如血,将二人影子拉得很长。
谢无咎望着远处烽火,轻声道:阿砚,我想回家。
沈砚握住他手:好,回家。
决战在十月初七。
北疆雪已三尺,沈砚却命全军白衣素甲,反绑白绫,上书清君侧。
渡河那日,寒风如刀,冰面开裂,战马嘶鸣。
谢无咎一马当先,银枪挑飞敌军旗,枪尖直指帝都:今日,为谢家,为天下!
沈砚紧随其后,玄衣白马,剑出鞘时,霜雪皆避。
血染冰河,赤色蜿蜒数十里,竟将雪地烫出坑洼。
百姓夹道,以瓢盛雪,洒向义军,高呼:饮雪!饮雪!
那是北疆旧俗——以雪送勇士,祝其长生。
七日七夜,破关七重。
第七日黎明,义军兵临帝都城下。
李缜披龙袍,登城楼,以弓弩对准城下——
谢无咎!沈砚!尔等敢弑君乎!
谢无咎抬眼,眼底映着晨光,却是一片死寂:弑君十年前,你已弑我满门。
沈砚弯弓搭箭,箭镞直指城头:今日,只弑独夫。
箭破空而去,擦过李缜耳畔,钉入龙旗。
旗杆断裂,龙旗坠地,被马蹄踏成泥。
城上守军哗然,竟有半数倒戈。
城门自内而开,百姓蜂拥而出,手捧热汤,跪迎义军。
李缜仓皇退入宫中,却见苏雪堂立于丹墀之下,白衣染血,手里提着一颗人头——刘瑾的,早已枯槁。
陛下,苏雪堂微笑,我来讨债了。
皇城破那日,桃始华。
十年前的旧桃树,不知何时被移栽到了金銮殿前,此刻花开正盛,瓣瓣如雪。
沈砚一身血衣,踏过满地落英,将半枚虎符放在谢无咎掌心:哥哥,天下还你。
谢无咎却摇头:天下非我所有,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
他转身,面向百官,面向万民,声音朗朗:
自今日起,废苛法,减赋税,开言路,赦冤狱。谢氏之冤,沈氏之冤,天下人之冤,今日一并昭雪!
百官跪伏,山呼海啸:万岁——
谢无咎却后退一步,与沈砚并肩,十指相扣:
万岁非我,万岁乃此间山河,与尔等同在。
新朝元年,改元承和。
谢无咎拒受帝位,只肯领摄政王虚衔,实权尽归内阁。
沈砚封太师,却请旨回北疆,重修雁回关,开互市,通商道。
二人离京那日,百姓夹道,以桃花瓣洒满御街。
车帘半卷,谢无咎握着沈砚的手,轻声问:后悔吗那龙椅本可属于你。
沈砚笑,指尖挠他掌心:哥哥,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龙椅。
那是什么
是你。少年声音低下来,带着十年风尘的温柔,想与你并肩看雪,看桃花,看尽人间烟火,再一起老去。
车出京城,忽有童子追来,高举一盏走马灯。
灯罩上绘着桃花与白鹭,一转,花瓣便飞起来,白鹭便隐进去。
童子气喘吁吁:苏先生让送的,说欠的酒,来年春还。
谢无咎接过灯,灯芯还是暖的。
远处,北疆的雪原上,新草已冒头,一片茸茸的绿。
沈砚靠在他肩上,轻声哼起旧曲:
桃花开,雪未埋,与君老,不相猜……
风过,灯影摇晃。
两颗头偎依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的树。
千秋雪未化,春灯却已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