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稚鱼弯腰给女儿系紧松开的衣带时,一阵熟悉的沉水香突然飘入鼻尖。
她指尖微顿,缓缓直起身子。
十步开外,楚云深一袭靛蓝官袍僵立在人群中,手中的公文散落一地。
岁月在他眼角刻下细纹,却掩不住此刻眼中的惊涛骇浪。
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娘亲?”小女儿拽了拽她的衣袖。
江稚鱼收回目光,弯腰抱起咿呀学语的幼子。
转身时,她朝那个曾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轻轻颔首。
没有怨恨,没有眷恋,就像对待一个擦肩而过的陌路人。
“阿沅,去帮爹爹拿水囊。”她将女儿往前轻轻一推,孩子立刻欢快地奔向不远处正在挑选药材的高大身影。
楚云深的视线随着小女孩移动,在看到谢临渊弯腰将孩子举过头顶时,整个人剧烈一晃。
他下意识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把虚无的空气。
“大人?您没事吧?”随从慌张扶住他。
江稚鱼没有回头。
她看着丈夫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提着药包朝自己走来。
阳光在他肩头跳跃,将那道为救她留下的箭伤照得发亮。
“买好了。”谢临渊将一包蜜饯塞进她手里,“掌柜说新到的山楂糕……”
他的话戛然而止。
江稚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楚云深仍站在原地,泪水爬满消瘦的脸颊,官袍下的身躯抖得像风中残叶。
谢临渊的手臂无声环上她的腰。
“走吧。”江稚鱼将山楂糕掰成两半,一半塞进丈夫嘴里,一半喂给眼巴巴的女儿,“天黑前要赶到桃花坞。”
马车驶离城门时,她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城巍峨的城墙。
那里埋葬着她最痛的记忆,也让她一步步找到真正的自己,获得了新生。
“爹爹!池塘里有好多小鱼!”
清澈的溪水里,五岁的小女儿提着裙摆激动的呼喊着。
谢临渊赤着脚站在及膝的水中,闻言猛地俯身一捞,水花四溅间竟真让他逮住一尾银光闪闪的鲫鱼。
小女儿也不甘示弱,跌跌撞撞的走向浅水滩,在水草里摸索着。
“娘,快看,我也抓到啦!”她攥紧了小拳头,手心里躺着两条小小的鱼苗。
“阿沅真厉害。”江稚鱼坐在岸边的青石上,笑着给怀里的儿子擦去额头的汗,“比你爹第一次抓鱼强多了,他那会儿……”
“稚鱼。”谢临渊湿淋淋地走上岸,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说我以前丢脸的事!”
她笑着躲开,却被他趁机在颈间偷了个吻。
小儿子挥舞着胖手去抓父亲滴水的发梢,一家四口的笑声惊飞了枝头的山雀。
暮色四合时,谢临渊在屋后的桃林里找到了发呆的妻子。
落英纷扬,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突然轻声说:“楚云深的执念好像很深。”
揽着她腰肢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
江稚鱼笑着戳戳丈夫绷紧的下颌:“醋坛子。”
谢临渊假装板着脸一言不发。
她转身将脸埋进他胸膛,“我只是在想……若当年没有你,我大概早就死在乱葬岗了。”
谢临渊沉默地抚过她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
曾经的那些回忆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如今的他们过的很幸福很平淡。
但这些被伤害过的疤痕,是永远也没有办法磨灭的。
怀中的小儿子突然咿呀着去抓父亲的手指,他低头亲了亲孩子软嫩的额头,又去吻妻子湿润的眼睫:“没有若是。”
远处传来女儿银铃般的笑声。
江稚鱼笑得眉眼弯弯的望向山坡下。
阿沅正追着一只花蝴蝶奔跑,发间别的野花扑簌簌往下掉。
夕阳将小姑娘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一路延伸到天边去。
“谢临渊。”她突然唤他全名,“我有没有说过……”
“说过。”男人打断她,却在她疑惑的目光中勾起嘴角,“但可以再说一遍。”
江稚鱼笑出了眼泪。
她踮脚贴上他的唇,在桃花纷扬中说完了后半句:“我爱你,永远都爱你。”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的拥抱着彼此,情不自禁的流下了泪水。
哄完两个孩子睡觉后,江稚鱼觉得心境格外的宁静。
晚风吹在身上带着丝丝凉意,非常舒服。
水面倒映着不再年轻的容颜,却有一双比少女时代更明亮的眼睛。
她捧起一掬清水,看它从指缝漏尽,就像那些抓不住的过往。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在想什么?”谢临渊将外袍披在她肩头。
江稚鱼望着对岸惊起的白鹭,轻声道:“想我这一生,何其有幸。”
遇良人,得子女,享天伦之乐,此生再无遗憾。
谢临渊轻轻拥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温柔的说:“是啊,我们都很幸运。”
月光描摹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那些曾经的苦难,终究酿成了此刻紧紧相握时,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
山风拂过,吹散满地落花,也吹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