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和大姐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屋里只客厅亮着昏黄的灯,11岁的三妹梅花正在摘花生。那花生堆大得骇人,都已经快堆到屋顶横梁。在客厅灯泡的加持下,那暗沉沉的影子打在墙上、地上,张牙舞爪,狰狞可怖。三妹的影子完全被它覆住了,黑黑瘦瘦小小的。
10岁的大弟全良和4岁的小弟贵良正趴在地上打撇撇。大弟全良连胜好几局,最后他用力地将自己的撇撇摔在小弟的撇撇上,小弟贵良最后的撇撇翻了面,他全赢,高兴地从地上爬起来跳了几下,差点撞到大姐。
“看着点儿”!大姐吼他。又看了看厨房摸黑做饭的娘,到底不敢下手打,只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还给我……”贵良输光了所有的撇撇,在地上滚来滚去。娘从厨房冲出来,一把将他提起来,用力拍他身上的灰,“脏死了,有什么好滚的,娘给你找新的。”
全良告状,“娘,菊花瞪我!骂她!”
“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你弟计较!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做姐!”娘瞪着大姐,命令一红,“去看一下你小妹醒了没有!就知道看热闹!”
大喊大叫丝毫没有影响摇篮中的小妹,她张着嘴,留着口水,像小猪一样,小脸儿粉红粉红,睡得香着呢。一红爱怜地看着这个才一岁的小东西,帮她盖了盖小被子,轻轻走了出去,到灶间帮娘烧火。
饭熟了,爹也从地里回来了,带回来两个小西瓜。西瓜已经过季,这两个是花生地野生的漏网之鱼。全良一看见西瓜就高兴得“呜哇呜哇”叫。娘把他们一分为二,全良、贵良一人一半。
大姐侍候爹洗脸。
厨房就是餐厅,灶台上摆着一碗水蒸蛋,一盆炒青菜,一盆辣椒焖茄子,一碟子咸菜,再加上锅里的南瓜焖饭,就是一家七口的晚餐了。
娘将白米饭盛了三碗出来,那是爹、大弟和小弟的。然后才将米饭和锅底的南瓜充分混合,形成一锅黄橙橙、软绵绵的饭,分给剩余的人:娘她自己,菊花,一红,梅花。
一红照例是不碰蒸蛋的。
今天娘破天荒的给自己和菊花都舀了一勺,“除了我们自己家的几亩,现在家里承包了很多地,这些地远,生得很,不肥,光靠我和你爹肯定是不行的,你们俩就不上学了。”娘说。
“娘!”大姐不赞同。
“要不你别读了!换她们俩去!”
“娘,我和梅花农忙时候会在家的,农闲再去学校。不会耽误地里的活儿的。”一红哀求。
“哪里有不忙的时候!花生,小麦,芝麻,油菜,谷子,地不闲人能闲吗?你哪有空去上学?再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娘本就黑的脸更黑沉沉了,颧骨下面一动一动的,眼睛睁大,反问一红。“我不识字,有的吃有的穿,活的好好的,还生了你们几个!你们金贵些吗?说不去就不去。”
“娘……,老师说我成绩好,读书肯定有出息的。”
“有什么出息?你一个女孩,要那么有出息干嘛?!还能像你大伯一样读大学吗?读了大学也没用,白白浪费家里那么多钱,不还是死了……”。娘的手一挥一挥的。
“哪儿有这样说大伯的!”爹终于说话了。
娘声音小了点,皱起了眉头,“事实就是这样,早点帮衬家里不好吗?哪个女孩的心像她这么野?十几亩地,要累死我们吗?”她用力摆弄着锅铲,敲打着锅沿。
又将炮火对准一红,“女孩子,心那么大那么野干什么!好好在家里帮衬家里才是正事。谁家不是男孩读书?你看隔壁家的,女孩一年级都没读,在家里都干了多少年活了。她们爹娘多轻松,你们都读了好几年了,要知足……”
一红看着娘的嘴飞快一动一动的,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娘也很操劳,才生完小妹,刚出月子就下地干活了,平时也没吃什么好的,好吃的都留给爹、贵良和全良,好穿的也留给他们,自己的衣服也是旧旧的,补了又补。她一直瘦瘦的,劳累了一天,两颊都凹下去一些了,她的头发都蓬乱了,有些头发灰灰的,胡乱飞舞。
她不懂,为什么女孩就不能吃好的,女孩就不能读书,为什么女孩就该帮衬家里,男孩不用吗?这是天生的吗?
她还是将哀求的眼神转向大弟,大弟正专心吃饭,灶间的吵闹一点没影响他。“大弟,你帮我求求娘。”
“不!娘说今天不闹,给我两毛钱呢!”全良无所谓的转过身去。
一红眼前一阵发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里的碗“啪”一下摔在地上,裂成两半。
“都是讨债的,不让读书就摔碗,哪家有这样的女孩……”娘叫骂。
“娘,你给大哥钱,我也要……”贵良又哭了。
“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一个个的,不想吃饭就不要吃。”爹摔门走了出去。
小妹红霞也醒了,似乎是饿了,发出尖利的哭声。
一红耳边传来这些模模糊糊的声音,她感到脸上一阵湿湿的,嘴巴里也咸咸的。
一双细弱却有力的手拉着她,把她往上拽,是梅花。“二姐,起来吧。”
“梅花……”
“没用的,二姐,怎么都不会让我们再去的。”她嘴巴嗫嚅着,最终却什么也都没说。
这顿饭不欢而散,一红几乎是什么都没吃。她和梅花留在厨房洗碗扫地,之前给她舀的那一勺蒸蛋已经在地上摔得粉碎,粘在地上,形成一团恶心的黏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