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不像长安的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相府高大的琉璃瓦上,发出擂鼓般的轰鸣,汇成浑浊的急流,沿着飞檐凶猛地倾泻而下,重重砸在回廊外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湿土与昂贵檀香混合的奇异气味,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晏知遥,跪坐在灯火通明的大厅角落,手指悬在控制盘上,微微发颤。这控制盘是祖父毕生心血的结晶,黄梨木温润,镶嵌着打磨光滑的青铜构件,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细如发丝的刻度和精巧的榫卯机关。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它上面,也系在厅中那十数个正在演绎《兰陵王破阵》的木偶身上。
它们是我的傀儡,我的命。
祖父曾是名动长安的机关圣手,晏家千机引之名,也曾煊赫一时。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工坊,也带走了他的性命,只留下满身烧伤、喉咙被烟熏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的我,以及这箱沾满灰烬、残破不全的傀儡。家族倾颓,技艺凋零,昔日荣光早已雨打风吹去。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守住祖父这点微末的念想,我不得不带着这些残兵败将,辗转于长安权贵之家,用这无声的傀儡戏,换取一口活命的饭食。
今晚,是当朝宰相李林甫的寿宴。
丝竹管弦之声喧闹刺耳,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满堂朱紫贵胄,高谈阔论,酒气蒸腾。那些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我,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好奇,或是不加掩饰的轻慢。我垂下眼睫,将所有注意力灌注在指尖,感受着控制盘上传来的每一丝微小的震动。金甲小将挥刀劈砍,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敌军傀儡在精巧的悬丝牵引下溃散后退,动作夸张滑稽。每一次关节的屈伸,每一次兵器的碰撞,都耗费着我巨大的心力。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黄梨木的控制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紧绷而微微酸痛。就在兰陵王即将斩下敌军首领头颅的关键一刻——
喀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和乐声淹没的脆响,从我指尖下的控制盘深处传来。像是一粒最细小的砂砾落入了最精密的齿轮缝隙。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
指尖下的控制盘猛地一震!那感觉如同活物猝然痉挛。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又带着奇异粘滞的力量,顺着控制盘上那些青铜构件和悬丝,蛇一般猛地反噬回来,狠狠撞在我的指骨上!
唔!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剧痛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指尖失控滑脱的刹那——
厅堂中央,异变陡生!
那即将授首的敌军首领木偶,原本应该颓然倒下的头颅猛地一抬!雕刻粗糙的面孔竟似扯出一个狰狞诡异的弧度。紧接着,所有木偶,无论金甲小将、敌军士卒,还是背景中的鼓手、旗官,动作全部僵死!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身体剧烈地、失控地颤抖起来。
悬丝绷紧到了极限,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呻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席间杯盏碰撞的清脆声响、肆意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攫住了心神,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射向场中。
下一秒,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十数个形态各异的木偶,如同被同一个看不见的意志强行操控着,猛地扭转了它们僵硬的脖颈!木质的头颅发出生涩的摩擦声,木屑簌簌而落。它们空洞的眼窝,无视了满堂的宾客,无视了惊惶的乐师,齐刷刷地、精准无比地,指向了大厅深处——那面悬挂着巨幅《江山万里图》的墙壁方向!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富丽堂皇的厅堂。只有窗外暴雨砸落的喧嚣,变得更加刺耳,仿佛要将这诡异的寂静彻底撕碎。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宾客们脸上血色尽褪,有人手中的玉杯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妖…妖术!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保护相爷!侍卫们如梦初醒,锵啷啷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烛光下闪烁,瞬间将宰相李林甫团团护在中间,刀刃森然指向场中那些静止不动却透着邪性的木偶,也指向角落里的我。
宰相李林甫端坐主位,那张保养得宜、惯于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脸上,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看那些木偶,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穿透混乱的人群,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死死钉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惊恐,只有被冒犯的震怒和一种深不可测的审视,仿佛要将我这卑微的傀儡师彻底看穿、碾碎。
恐惧攫住了我,冰冷刺骨。我成了众矢之的。那些侍卫凶狠的目光,宰相冰冷的审视,宾客们惊疑不定的指指点点……像无数根针扎在身上。完了!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开。冲撞宰相寿宴,引动妖邪……这是灭顶之灾!别说我和我的傀儡,恐怕整个晏家残余的声名,都要彻底葬送在这滔天权势之下。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和喉咙的灼痛。我猛地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被水汽浸润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比划着手语,动作因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显得凌乱不堪:
【大人明鉴!非是妖邪!是机关…机关失控!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
汗水混杂着屈辱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指尖在地砖上慌乱地划动,试图解释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喀哒,解释那股可怕的反噬之力。可我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在满堂惊惶的权贵眼中,一个卑微哑女的手语,微弱得如同暴雨中的蚊蚋。
拿下!一个侍卫统领模样的壮汉厉声喝道,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排开人群,大步朝我逼来,沉重的皮靴踏在水光淋漓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余光瞥见混乱的场中,靠近那面《江山万里图》的角落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傀儡,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是千机!一个祖父晚年制作、却从未真正完成、也从未在任何表演中启用过的特殊傀儡。它只有一尺多高,通体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纯黑的沉水木雕刻而成,木纹细腻深邃,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形态并非人形,更似某种古籍中记载的、介于瑞兽与精怪之间的异兽,线条古朴而流畅。它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失控的同伴们遗落在阴影中,像一块不起眼的木炭。
然而,就在侍卫的巨掌即将抓住我肩膀的前一瞬——
千机那双由两粒极小、打磨得浑圆剔透的黑曜石镶嵌而成的眼睛,极其突兀地、极其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并非反射烛光的那种闪烁,而是从它内部深处,骤然迸发出一抹幽微、却无比纯粹的银蓝色光芒!如同沉睡的星辰在木石深处骤然苏醒,冰冷、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万古的寂寥。
紧接着,在没有任何悬丝牵引的情况下,那小小的、沉重的黑色身躯,竟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如同被无形的手托着,凭空浮起一寸!它悬停在空中,姿态未变,却仿佛拥有了生命,静静凝视着那面被所有失控傀儡指向的《江山万里图》。
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
啊——!又动了!那个…那个黑的!一个眼尖的贵妇失声尖叫,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手指颤抖地指向千机。
妖物!定是妖物作祟!
护驾!快护驾!
刚刚稍定的场面瞬间再次炸开,比之前更加混乱不堪。侍卫们的脚步也被这骇异的一幕硬生生止住,脸上充满了惊疑和本能的畏惧,握刀的手竟有些发抖,目光在我和那悬浮的黑色小傀儡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
就是现在!
一股混杂着绝望、孤注一掷和强烈好奇的冲动,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趁着侍卫们被千机震慑的刹那间隙,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道离弦的箭,扑向场中那片混乱的阴影!
data-fanqie-type=pay_tag>
冰冷的水汽和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撞开一个倾倒的鼓架,无视了脚边那些姿态诡异僵直的傀儡同伴,眼中只剩下那个悬浮在空中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黑色身影。三步并作两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我已冲到千机面前,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狠狠将它揽入怀中!
入手的感觉,沉重而冰冷,沉水木特有的质感坚硬如铁。然而,就在我抱住它的瞬间——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搏动感,透过冰冷的木头,传递到我的胸膛!
咚…咚…咚…
如同初生雏鸟的心跳,微弱,带着试探性的、生涩的节奏。它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心脏,与我胸腔内因极度恐惧而狂跳的心,形成一种奇异而紊乱的共鸣。
这根本不是木头该有的感觉!
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冰线般瞬间钻入脑海的意念,清晰无比地在我意识中响起:
【别怕。】
那声音无法形容性别,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生涩感,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沉淀了漫长岁月的、非人的空灵与平静。
【带我…离开这里。】
意念的碎片戛然而止。怀中千机眼窝深处那幽蓝的光芒,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骤然熄灭。沉重的木躯瞬间失去了那股悬浮之力,彻底瘫软在我臂弯里,恢复了普通死物的重量和冰冷,那微弱的心跳感也消失无踪。
身后的呼喝声、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如同潮水般再次涌近!
没有时间思考了!
我抱着这沉重诡异的千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大厅正门相反的方向——那扇通往相府后厨杂役区域、此刻因混乱而无人看守的侧门,埋头冲了过去!侧门外,是更深的黑暗和更猛烈的暴雨。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瞬间抽打在身上,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脚下是湿滑的泥泞。身后,相府侍卫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紧追不舍,如同索命的鼓点,穿透哗哗的雨幕。
站住!妖女休走!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我死死抱着怀中冰冷的千机,它沉重的身躯成了最大的负担,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泥水不断灌进破烂的草鞋。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凭着本能和对长安陋巷的模糊记忆,在黑暗曲折的坊间小道上跌跌撞撞地奔逃。左拐,右转,冲进一条散发恶臭的污水沟旁的窄巷。身后的追兵似乎被复杂的巷道暂时甩开了一截,呼喝声变得有些遥远。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喉咙深处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气。我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巷子深处一个堆放破烂杂物的角落里。腐烂的菜叶和污泥沾了一身,怀中的千机也险些脱手。
我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杂物堆后,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寒冷和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完了…全完了…得罪了当朝宰相,被污为妖邪,还抱着一个会动的傀儡…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晏知遥的容身之处祖父…我对不起晏家…对不起您…
绝望的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滑落。
就在这时,被我紧紧搂在怀里、紧贴着心口的千机,那冰冷坚硬的沉水木躯壳,忽然再次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如同沉眠的火山核心深处透出的一缕地热,微弱却顽强地穿透了木石的冰冷壁垒。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
黑暗中,它眼窝的位置,那两粒黑曜石,再次幽幽地亮了起来。这一次,光芒不再是一闪而逝,而是持续地、微弱地闪烁着,如同暗夜中指引方向的星辰。
紧接着,那金属般生涩、却又空灵平静的意念之音,再次清晰地、完整地在我脑海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敲打着我的灵魂:
【别怕。此地污浊,非久留之所。向东,三百步,右转,过一石桥,桥下有废弃水神祠。暂可容身。】
我僵住了,连颤抖都忘记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中这个诡异的黑色木偶。它…它在给我指路它怎么知道这里有废弃的水神祠刚才那心跳…那意念…难道不是我的恐惧产生的幻觉
【速去。追兵将至。】那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身后远处的巷口,隐隐传来侍卫们粗暴的呼喝和翻找杂物的声音,越来越近!
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所有惊疑。我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紧紧抱住千机,按照它指引的方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头扎进更深的雨幕和黑暗之中。
暴雨如注,敲打着腐朽的顶棚,发出空洞而连绵的回响。废弃的水神祠内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水腥气和木头朽烂的气息。坍塌了一半的供桌歪斜着,残破的泥塑神像在角落的阴影里模糊成一团,仅存的半个头颅空洞地望着漏雨的屋顶。风从破损的窗棂和墙洞中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我蜷缩在唯一一处还算干燥的角落,背靠着一根勉强支撑着屋顶的粗大木柱。怀中的千机被我放在面前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恐惧、疲惫、寒冷和巨大的困惑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碎。
黑暗中,只有千机眼窝里那两点幽蓝的光芒,如同鬼火般稳定地亮着,是这绝望空间里唯一的光源,也映照着我苍白惊恐的脸。
你…我用尽力气,无声地对着它比划着手语,指尖因为寒冷和激动而颤抖得厉害,【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幽蓝的光芒似乎随着我的动作微微闪烁了一下,像是在注视我颤抖的手指。
【吾非‘东西’。】
那金属摩擦般生涩、却又带着奇异韵律感的意念之音再次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平静无波。
【吾名‘千机’,乃前朝大隋乐平公主杨阿五之残魂。】意念的传递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沉淀了漫长时光的疏离感,【困于此‘枢核’之中,已…不知多少寒暑。】
乐平公主隋朝!我如遭雷击,身体猛地一僵,连寒冷都忘了。前朝覆灭已近百年,一个亡国公主的魂魄,竟然困在一个小小的木偶里这简直比最荒诞的志怪传奇还要离奇!祖父…祖父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东西他从未提起过!无数疑问瞬间塞满脑海,几乎要炸开。
【今夕何夕此地…可是长安】千机的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大梦中苏醒,需要重新确认这个陌生的世界。
我用力点头,又想起它或许需要更明确的看到,赶紧用手语比划:【大唐天宝年间。长安城。宰相李林甫寿宴之上。】
【天宝…李林甫…】千机的意念咀嚼着这两个名字,那幽蓝的光芒微微波动,如同水面被投入石子,【大唐…已传数代矣。李林甫…此獠竟已位极人臣】那意念中透出一股深沉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冷冽,【难怪…难怪吾会于此时此地苏醒。】
【难怪为什么】我急切地比划着,巨大的谜团压在心头,让我暂时忘却了寒冷和恐惧,【我祖父…晏秋声,他怎么会…怎么会把你做出来你…你怎么会在相府密室的方向被唤醒】
【晏秋声…】千机的意念似乎停顿了一瞬,像是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久远的名字,【他…是位执着的匠人。一生所求,便是寻回失落之‘千机引’。】意念中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对旧日时光的轻叹,【吾之‘枢核’,乃公主殿下以秘法融其毕生执念与一丝残魄所铸,非寻常木石。晏秋声得之,耗尽心血,欲为其造一完美躯壳,引吾残魂归位…然,功亏一篑。】意念中透出淡淡的遗憾。
千机引又是这个名字!祖父临终前,枯槁的手指也曾蘸着药汁,在床单上反复写下这三个字,眼中满是未竟的执念。
【至于相府…】千机的意念陡然转冷,那幽蓝的光芒也瞬间变得锐利如冰刃,【吾之所以共鸣苏醒,皆因感应到同源之物!就在那面墙后!】
【同源之物】我屏住了呼吸。
【不错!】千机的意念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与急迫,【那必是‘千机引’核心图谱之一!其上残留着公主殿下最后的心神烙印!此物…此物竟落入李林甫这等包藏祸心之人的密室!此獠…此獠与当年谋害公主、倾覆大隋的逆贼,定有脱不开的干系!】
仿佛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谋害公主倾覆大隋李林甫当朝宰相!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颠覆一切认知的可怕力量!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这信息带来的彻骨寒意。
【你…你说什么证据呢】我颤抖地比划着,几乎无法相信。
【证据】千机的意念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吾残魂所感,便是铁证!图谱所在,便是他的罪证!那密室之中,必有他勾结外敌、妄图倾覆大唐的铁证!】意念陡然变得急促而沉重,【汝须听好!长安地下,沉睡着一支前朝以‘千机引’秘术铸造的…】
话未说完,千机眼窝中的幽蓝光芒骤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它那沉重的木躯也发出极其轻微的嗡嗡震颤声。
【…力量耗尽…维持…艰难…】意念变得断断续续,极其微弱,【记住…傀儡…军团…‘千机引’…钥匙…】
最后几个字如同呓语,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紧接着,那幽蓝的光芒如同被吹灭的烛火,噗地一下彻底熄灭。小小的黑色傀儡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恢复了彻底的死寂,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水神祠内,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屋外哗哗的暴雨声,以及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我呆呆地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浑身湿透,寒意刺骨,却感觉不到冷。千机最后那断断续续的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我的意识里。
长安地下,沉睡着一支前朝铸造的…傀儡军团
千机引是唤醒它们的钥匙
李林甫…当朝宰相…与百年前谋害公主、倾覆隋朝的逆贼有关他的密室里藏着通敌的铁证
还有那至关重要的千机引核心图谱
每一个信息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每一个都足以将我这样的小人物碾得粉身碎骨!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只是一个靠表演傀儡戏糊口的哑女,一个背负着家族没落和满身伤痕的孤女,为什么要卷入这种足以颠覆王朝的可怕漩涡
逃!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趁着现在没人找到这里,立刻离开长安!逃得越远越好!什么前朝秘辛,什么宰相阴谋,什么傀儡军团…统统与我无关!活下去,卑微地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生路!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然而,当我颤抖的目光再次落在石板上那个毫无生气的黑色小傀儡上时,祖父临终前那双充满执念、死死盯着虚空的眼睛,仿佛又浮现在眼前。他枯槁的手指一遍遍写着千机引的样子,那种深入骨髓的遗憾与不甘…
还有…千机意念中传递出的,那位乐平公主杨阿五的残魂,那深沉的恨意与急迫。她被困在这木石之中百年,只为等待一个揭开真相的机会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了肩上。我逃了,这些秘密将永远沉埋。祖父的执念,公主的遗恨,李林甫的阴谋,长安城可能面临的未知灾祸…难道就任由它们继续在黑暗中发酵吗
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恐惧与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撕扯不休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砂砾摩擦的脚步声,突兀地从水神祠那破败的门洞外传来!
不是相府侍卫那种沉重的皮靴声!这声音轻巧、谨慎,带着一种刻意的隐藏,在这暴雨的背景音下,几乎难以察觉。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被发现了吗是李林甫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我猛地屏住呼吸,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的木柱上,恨不得将自己融入阴影里。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门洞外那片被雨水冲刷的、模糊的黑暗。
脚步声停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堵在了破败的门洞口,挡住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他披着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深色油布雨披,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雨水顺着雨披的褶皱不断流下,在他脚边汇聚成一小滩水渍。
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扫视着祠内的每一个角落。那目光带着一种鹰隼般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压迫感,最终,稳稳地落在了蜷缩在角落的我身上,以及我面前石板上的那个黑色傀儡——千机。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在喧嚣。
我浑身僵硬,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绝望地等待着对方的宣判。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几息。那高大的身影动了。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兜帽。
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大约三十多岁,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寒潭,眼尾有一道细长的、泛白的旧疤痕,非但没有破坏他的容貌,反而平添了几分慑人的锐利和历经沧桑的沉郁。他肩宽背厚,即使裹在宽大的雨披下,也能感受到那衣物下蕴含的、如同猎豹般精悍的力量感。
他的目光在我惊恐的脸上停留片刻,扫过我因寒冷和恐惧而不住颤抖的身体,最后定格在石板上的千机。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那黑色的木偶彻底剖开看透。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西市‘胡旋居’的羊奶里,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我,掺了不该掺的‘马肝石’粉末。味道发涩,火气太冲。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胡旋居!那是西市胡商聚集区里,一个粟特人开的食肆。祖父生前嗜好他们家用特殊香料熬煮的羊奶,说能暖身,压住喉咙旧伤的灼痛。祖父走后,我偶尔极度疲累或心绪难平时,也会去买一碗,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点旧日的慰藉。
而马肝石…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矿物,带有微毒,研磨成粉,色如赭石,味道辛涩。它唯一的用途,是作为某些极其精密、古老的机关锁具内部传导润滑的活剂!
此人…怎么会知道我去过胡旋居又怎么会知道羊奶里被下了马肝石粉这绝非巧合!他是谁李林甫的人还是…冲着千机来的
巨大的惊骇让我几乎窒息。我死死盯着他,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冰冷潮湿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男人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已从我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他向前踏了一步,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目光再次扫过千机,然后落回我脸上,那锐利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难以捕捉。
跟我走。他言简意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这里不安全。李林甫的人,还有另一股势力,都在找你。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那道眼尾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深刻,你怀里抱着的‘东西’,还有你晏家祖传的手艺,是找到‘千机引’,撬开那座城的唯一钥匙。没时间犹豫了。
另一股势力钥匙撬开那座城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我心上。他不仅知道千机,知道晏家,还知道千机引,甚至似乎知道长安地下那座传说中的城!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恐惧和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身体向后缩了缩,无声地表达着抗拒。手语也因为惊惧而显得凌乱:【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男人似乎看懂了。他并未靠近,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雨水的气息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皮革与金属冷光的味道在狭小空间里弥漫。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我叫秦焱。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些刚才的冷硬,曾是安西都护府麾下‘锋镝营’的斥候。因追查一桩涉及西域诸国与长安重臣的秘宝走私案,触怒权贵,被构陷除名,成了朝廷画影图形追捕的‘逃犯’。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自嘲,那道疤痕也随之牵动,我追查的秘宝,代号‘龙睛’,源头指向李林甫的密室,也指向…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千机上,…前朝失落的‘千机引’图谱。我们目标一致。至少目前,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锋镝营斥候逃犯秘宝走私龙睛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着我早已混乱不堪的思绪。秦焱的话语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带着一种刀锋般的直接和沉重,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仿佛能溅起火星。
他是在表明身份,也是在摊牌。我们都被卷入了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围绕着千机引,围绕着李林甫的密室,围绕着长安地下的秘密。他需要我,或者说,需要我掌控的傀儡之术和千机这把钥匙。而我…我孤身一人,被全城追捕,除了眼前这个身份可疑的逃犯,似乎别无选择。
信任在这种境地,本身就是一种奢侈。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湿透的衣襟时——
啪嗒!
一声轻微的、如同小石子落地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不远处的雨幕中传来!声音很轻,但在秦焱骤然绷紧的身体和我瞬间停滞的呼吸映衬下,显得异常清晰!
秦焱脸色骤变!那双寒潭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那里,雨披下微微隆起,显然藏着利器!
走!他低喝一声,不再是命令,而是带着急迫的警示!同时一步上前,不再给我任何犹豫的时间,大手一伸,就要来抓我的胳膊!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湿冷衣袖的刹那——
一直死寂般躺在石板上的千机,眼窝深处,那两粒黑曜石,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
幽蓝的光芒,如同被强行点燃的鬼火,微弱却稳定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