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下坠。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崩塌,而是光线的沉沦。白日里那些钢筋铁骨铸就的轮廓,到了午夜,便被无数屏幕格子里透出的、形态各异的冷光切割、涂抹、侵蚀。光污染指数早已爆表,霓虹招牌、全息广告、车窗反光、手机屏幕……亿万点人造星辰汇聚成一片永不落幕的电子海洋。在这片海洋深处,欲望被编码,焦虑被量化,身份被实时生成和消费。人们对着无处不在的反光物匆匆一瞥,修正表情,或悄然叹息。
林薇就是在这样的城市霓虹里,用一张被算法精心雕琢过的脸,点燃了整个虚拟空间的热情。她身后是租来的、精心布置的云端工作室——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心脏地带,灯火流溢,车灯如长河。而她的面前,小小的环形补光灯如同忠诚的卫兵,众星拱月般围着一面镜子。
这便是幻镜,镜界科技（MirroTech）的划时代产品,号称撬动人类视觉认知边界的神器。它并非寻常梳妆镜的模样,更像一块悬浮在极简金属支架上的、边缘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深色水晶体,薄得仿佛二维平面。当它未被激活时,镜面是纯粹的、不带一丝涟漪的黑曜石质感,深不可测。一旦唤醒,镜面深处便流淌出非自然的光泽,仿佛蕴藏着另一个维度的星河。
此刻的林薇,正对着这面幻镜。镜中倒映出的,是薇薇安——一个由幻镜算法基于林薇原生五官骨骼,再融合了无数大数据分析出的完美模板后,实时渲染叠加而成的虚拟形象。这张脸拥有惊人的魔力：皮肤是毫无瑕疵的冷白瓷,每一寸都细腻得如同初冬凝结的晨霜；眼眸被放大些许,虹膜是精心调配的、带有星芒碎钻效果的深琥珀色,眼尾天然上挑,自带一丝慵懒又勾人的媚态；鼻梁挺直得如同艺术家的杰作,唇瓣饱满,带着一种刚被新鲜浆果浸润过的诱人光泽。这张脸,满足了人类视觉愉悦的一切隐秘渴望,每一处细节都经过海量数据的验证与优化,堪称普世美学的巅峰化身。
林薇看着镜中的薇薇安,嘴角自然地牵起一个无可挑剔的弧度。那不是她下意识的表情,而更像一种精确到肌肉纤维的操控——幻镜系统在她皮肤下植入了极其微弱的生物电脉冲,能精准引导面部肌肉群,使其展现最符合算法定义的完美微笑。镜中的薇薇安也同步微笑,那笑容如同被晨露洗过的玫瑰,瞬间引爆了直播间的弹幕海啸。
啊啊啊姐姐鲨我！这颜值天花板太高了够不着！
老婆今天的美貌也在稳定营业呢！疯狂舔屏！
幻镜这技术力真的绝了,薇薇安就是我的梦中情脸模板！
薇薇安宇宙第一美！不接受反驳！火箭送上！
屏幕上,象征巨额打赏的虚拟火箭、宇宙飞船、七彩凤凰呼啸而过,爆炸般的特效几乎将真实的林薇淹没。数值在后台疯狂跳动,积分流水般涌入她的账户。镜界科技提供的合约清晰地刻在她脑海里：每晚对着幻镜直播三小时以上,沉浸度达标,薇薇安形象带来的所有流量收益,她独享百分之七十。这是一个无法抗拒的数字,足以让她在短短一个月内彻底摆脱过去几年的窘迫,甚至触摸到那个曾经遥不可及的阶层壁垒。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昂贵的香薰蜡烛气味也无法完全掩盖那丝来自幻镜背后的、若有若无的细微臭氧味道。她开始今晚的直播内容。
亲爱的薇粉们,晚上好呀！声音也被实时处理过,带着一种清甜又不失磁性的质感,如同被蜜糖浸润过的丝绸,今晚,薇薇安带大家体验一款‘幻镜’新解锁的‘星河梦境’滤镜哦！据说灵感来自NGC
2392星云……
她微微侧过头,将完美的下颌线展示给镜头。随着她的意念引导,幻镜深处仿佛有星尘涌动,薇薇安的轮廓边缘开始流淌出梦幻的紫色和蓝色光晕,发丝间点缀着细小的、不断明灭的星点。直播间瞬间又被新一轮的惊叹和礼物刷屏。林薇熟练地操控着表情和语气,互动着粉丝的问题与赞美。她的目光偶尔会短暂地瞥向镜面边缘——那里有一行极其微小、如同水印般浮动的状态提示：【沉浸值累积：92%】。
三个小时在亢奋的神经和飞速滚动的弹幕中流逝。当直播结束的提示音轻柔响起时,林薇几乎是立刻松懈下来,如同被抽掉了脊骨的精致人偶。镜子深处流动的星河瞬间消失,那层摄人心魄的完美滤镜如同潮水般退去,露出了水面底下的真实礁石。
镜子里,林薇自己的脸慢慢显现出来。这张脸并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清秀,但此刻在薇薇安那震撼人心、非人间造物的极致美貌对比下,显得异常寡淡、平庸,甚至……有些陌生。眼下的两抹青黑是长期熬夜和焦虑的勋章,鼻梁侧面靠近眼角的地方,一粒小小的、被粉底努力遮盖的褐色雀斑顽固地暴露着,嘴角也因持续几个小时的完美微笑而微微僵硬下垂。皮肤在环形补光灯熄灭后,显露出真实的、缺乏光彩的疲惫感。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失落,瞬间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搅,她猛地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地冲向洗手间。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自来水冲刷着指尖。她掬起一捧水,用力泼在脸上,试图洗去那层无形的、由直播带来的灼热躁动和虚假感。她挤了一大坨卸妆油在手心,闭上眼,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力道,用力揉搓脸颊、额头、眼睛。
一遍,两遍……清水哗哗地流淌。
她睁开眼,看向洗手台上方那面清晰的普通镜子。昏黄的顶灯下,那张脸依旧挂着水珠,卸妆油特有的油腻感并未完全洗净。她蹙起眉头,本能地伸手去拿旁边的卸妆棉,想再重点擦拭一下眼周和唇部残留的彩妆。
手指却在触碰到卸妆棉前顿住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自己的嘴唇上。
那抹色彩——饱满、艳丽,如同凝固的玫瑰血浆——依旧稳稳地附着在唇瓣上。是今晚直播时用的那款心焰蔷薇唇釉,号称持妆十小时不脱色。可再持久的唇釉,也经不住卸妆油的强力溶解和反复揉搓。然而此刻,那些艳丽的色彩,如同纹身般深深地烙在那里,顽固得不可思议。
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她拿起卸妆棉,蘸满卸妆液,几乎是粗暴地、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嘴唇。棉片擦过唇峰、唇角,传来皮肤被拉扯的微痛感。粉色的卸妆棉很快被染上了浓重的深红,但镜中的双唇,色彩只是变得有些斑驳,仿佛褪色的旧画,底色却依旧固执地鲜红着,甚至在她用力过猛的地方,也没有露出丝毫她原本的唇色。
假的没有卸掉
恐惧像细小的冰针,顺着脊椎迅速爬升。她丢开脏污的卸妆棉,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唇。
触感……不对！
完全没有肌肤应有的温热柔软。指尖传来的,是一种异常光滑、冰冷、坚硬的质感。像覆盖着一层极其纤薄、毫无生气的……玻璃或者某种冷硬的釉质那片嘴唇仿佛是镶嵌在脸上的一块无机物,隔绝了她指尖的所有温度。
电流般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沾了点红色印记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皮肤因为刚才的用力擦拭而微微发红。她死死盯着这抹红,喉咙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猛地转身,冲出狭小的洗手间,几步就扑回了直播桌前。那面悬浮的深色晶体——幻镜,在关闭状态下沉睡着,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开…开启…她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幻镜的表面瞬间被点亮,深邃的黑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开来,流淌出非自然的光晕。镜面深处稳定下来,那张颠倒众生的薇薇安再次浮现,完美无瑕,带着一丝程序化的、永恒的微笑。她的唇色,正是那抹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深红心焰蔷薇,饱满欲滴,充满了生命的虚假诱惑力。
林薇死死瞪着镜中薇薇安那完美虚假的红唇,然后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掐向自己的嘴唇！不是抚摸,不是触碰,是带着绝望和求证欲的狠狠一掐！
嘶——
剧痛瞬间炸开！仿佛那片被她掐住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一块被强行焊接在神经末梢上的、冰冷坚硬的玻璃片！痛楚尖锐无比,瞬间传递到大脑深处,让她眼前发黑,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然而,更让她浑身冰凉的是触感——指尖传来的,依旧是那种毫无生命气息的、光滑冰冷的硬物感！剧痛之下,那嘴唇的形态甚至没有产生丝毫被掐捏的凹陷变形！
不是幻觉！不是妆容残留！
她的嘴唇…真的变成了覆盖在表面的、一层冰冷坚硬的…壳
巨大的恐慌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将她吞噬。她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踉跄着后退,小腿撞在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大口喘着粗气,视线慌乱地扫过幻镜冰冷光滑的表面,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的脸颊、额头、下巴上胡乱摸索着。指尖传来的触感复杂而诡异——大部分区域还能感受到皮肤特有的柔软和温度,但某些地方,比如鼻梁侧面靠近眼角的那粒小雀斑周围一圈皮肤,触感也变得有些…滑腻、僵硬
就在这时,幻镜那深邃如夜的镜面边缘,一行极其微小、如同水印般淡蓝色的文字,毫无征兆地浮现、滚动：
【系统提示：真实面容载体回收进度78%。沉浸值累积不足,请用户继续深度沉浸体验,加速回收转化。】
真实面容载体回收进度…78%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所有的混乱、猜测、恐惧在这一刻被这行冰冷的提示劈开,露出了令人窒息的、赤裸裸的真相！她终于明白了回收的真正含义！不是技术性的备份或优化,不是她曾经天真以为的虚拟形象生成——它是掠夺！是吞噬！是把她真实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地替换、转化为支撑幻镜中那个完美虚像的冰冷载体！
她的脸正在被系统回收！78%…这意味着她脸上超过四分之三的部分,已经不再属于她,变成了服务于薇薇安的冰冷数据外壳！
不…不！！一声凄厉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带着濒死般的绝望和愤怒。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转化成了毁灭性的愤怒！
骗子！魔鬼！还给我！把我的脸还给我！
她猛地抄起直播桌上一只沉重的、黄铜底座的水晶奖杯——那是去年某个小平台颁给薇薇安的最具潜力主播奖。冰冷的黄铜沉甸甸地压在手心。她双眼赤红,所有的理智都被那行78%烧成了灰烬,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砸碎它！砸碎这面吞噬她血肉的魔镜！
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将沉重的奖杯高高抡起,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悬浮在支架上的幻镜猛砸过去！
黄铜底座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
就在沉重的奖杯即将撞击到那片深幽镜面的千钧一发之际——
幻镜光滑如水的镜面,突然剧烈地波动起来！那深邃的黑色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巨石,瞬间漾开无数疯狂的涟漪！紧接着,镜面深处猛地爆发出强烈的、刺眼欲盲的白光！光芒并非均匀一片,而是由无数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光点瞬间汇聚而成,每一个光点都在疯狂闪烁、膨胀！
林薇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硬生生止住,巨大的惯性让她手臂一阵酸麻。她下意识地眯起刺痛的眼睛,惊骇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
强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迅速黯淡、改变形态。
深黑色的底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无比的、由无数个小画面密密麻麻拼贴而成的动态影像墙！每一个小画面,都是一个独立的直播场景,每一个场景中央,都映照着一张正对着镜子的、神态各异的脸！
成千上万,或许更多！
林薇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她僵在原地,高举奖杯的手臂无力地垂落,黄铜底座哐当一声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她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望着占据了整个视野的、由无数直播画面组成的诡异矩阵。
这些画面如同地狱的万花筒,在她面前缓缓旋转、流动。
紧挨着她刚才直播位置的右上角,一个年轻女孩正对着幻镜,表情狂热地尖叫着：宝宝们！看到没有！我的新下巴！我的新鼻子！幻镜真的太神了！我现在就是建模脸！她兴奋地左右转动着头颅,展示着立体完美的侧颜。但林薇清晰地看到,随着女孩的转动,她耳根后方一小片区域的肤色显得异常僵硬平滑,在灯光下泛着不自然的釉光,与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
画面左下角,一个穿着商务西装、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对着镜子,声音嘶哑却带着诡异的亢奋：……对！就是这个‘权威领袖’滤镜！各位董事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才是我该有的气场！收购案没问题！有这张脸,谁还敢质疑我的决策！他努力挺直腰板,试图展现镜中那个威严方正的下颌和深邃如鹰隼的目光。然而,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流过太阳穴附近一块明显颜色略深、如同塑胶补丁般的僵硬区域时,汗珠竟诡异地沿着光滑的表面滑落,无法渗入分毫。
镜头猛地切近,怼向画面中央偏右的一个精致小框。里面的主播是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年,皮肤在幻镜加持下白嫩得发光,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空洞。他对着麦克风,用一种刻意压低、模仿成熟男性的气泡音说着：姐姐们的礼物我都看到啦~再刷一艘宇宙飞船,我就解锁‘忧郁王子’泪光特效哦！包您心动！他眨着眼,试图挤出一点泪花效果。林薇的心脏猛地一抽——少年那被刻意拉长的眼尾下方,一小块皮肤呈现出如同劣质陶瓷般僵硬的质感,每次眨眼时,那里的皮肤都纹丝不动,仿佛眼皮和脸颊的连接处被无形的胶水固定住了。
更多的画面如同洪流般冲击着她的视觉神经：
一个老年妇女,对着幻镜露出少女般羞涩的微笑,嘴角极力上扬,试图贴合镜中那个冻龄女神形象,然而她松弛的脖颈皮肤上,一片碗口大小的区域呈现出光滑的塑料感,随着她吞咽的动作,那片塑料皮肤与下方松弛褶皱的真实皮肤之间产生了令人头皮发麻的错位滑动。
一个脸上有着大片陈旧疤痕的男人,在幻镜中露出了整张光滑无瑕、英俊非凡的脸庞,他激动地抚摸着自己虚拟的脸颊,发出呜咽般的笑声。然而在现实视角（林薇此刻看到的这个直播窗口）里,他真实手指触摸的位置,那英俊的虚拟脸庞之下,隐藏在耳后的真实疤痕边缘,正悄然蔓延出一丝丝细微的、蛛网般的灰色纹路,如同正在侵蚀石块的霉菌,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仅存的真实皮肤。
画面不停地刷新、滚动、切换。每一张脸都在对着镜子表演,展示着幻镜赋予的完美形象带来的狂喜、自信、魅惑。笑声、歌声、推销声、诱惑的低语、激动的呐喊……无数声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嘈杂背景音浪,透过幻镜的镜面,清晰地传入林薇的耳中。
然而,在林薇此刻所见到的、这面由无数用户真实直播窗口构成的巨幕中,所有的完美都只是薄薄的一层幻象。在这层幻象之下,一片片诡异的不和谐区域触目惊心：僵硬的色块、平滑反光的补丁、如同劣质陶瓷或塑料的质感区域、蔓延的灰色纹路……它们像逐渐扩散的霉菌,像不断生长的无机物铠甲,一点点蚕食、覆盖、替换着那些真实的、带着温度、瑕疵和生命痕迹的肌肤。
更让她血液凝固的是,在这片由无数正在被侵蚀的真实面孔组成的浩瀚海洋中,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个属于林薇的直播窗口,就在庞大矩阵的正中央偏下的位置。小小的画面里,她正惊恐地张大着嘴,脸色惨白如纸,高举奖杯的手臂刚刚垂下。而画面中她的脸部特写,清晰地显现出比她自己触碰到的更为骇人的景象——她的整个下半张脸,尤其是嘴唇和下巴区域,已经完全被一层光滑、冰冷、毫无生命光泽的深红色釉质所覆盖,在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玻璃般的光泽！那抹深红如同凝固的血块,与她毫无血色的上半张脸形成恐怖而诡异的对比。而在鼻子侧面靠近眼角的位置,那粒小小的褐色雀斑周围,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硬壳已经清晰可见,正沿着颧骨的方向悄然蔓延！她甚至能看到自己脸颊上未被侵蚀的区域残留的惊恐表情,与那正在扩张的冰冷硬壳形成了撕裂般的冲突画面。
无数张脸在镜中哭,在笑,在咆哮,在诱惑。
无数张脸在融化——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被冰冷的模具重塑,被贪婪的深渊吞噬。
林薇站在一片死寂中。
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沉重轰鸣,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窗外流淌的霓虹似乎也停滞了,冰冷的电子光泽透过落地窗泼洒进来,在她脚边投下扭曲的光斑,犹如某种活物。她手中沉重的黄铜奖杯早已滑落,沉甸甸地砸在厚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如同她生命坠地的丧钟。
她动弹不得。
眼前,是幻镜展开的、无边无际的恐怖画卷——数以万计的面孔在各自的直播囚笼中上演着喜悦、自信、魅惑的戏剧。笑声、歌声、诱惑的低语、激动的咆哮……混杂成一片巨大而虚幻的海洋音浪,透过冰冷的镜面清晰地涌入她的耳蜗。然而,在这由无数直播窗口拼凑而成的地狱全景图中,所有的完美都只是一层虚妄的薄纱。薄纱之下,是触目惊心的溃烂和异化：僵硬的色块如同嵌入血肉的塑料片,平滑反光的补丁像劣质陶瓷焊接在皮肤上,蛛网般蔓延的灰色纹路贪婪地蚀刻着最后一点真实的血肉纹理…它们无声地扩散、聚合,将一张张曾经鲜活的脸孔,以不可逆转的态势,转化为服务于虚像的冰冷载体。
她的视线死死钉在庞大矩阵中央偏下——那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小窗口中。画面里,她正惊恐地张大着嘴,整张脸因极度的恐惧而失了人形。特写镜头冷酷地放大着她的毁灭：她的嘴唇、下巴,乃至腮帮,已经完全被那层深红色的、玻璃般光滑冰冷的釉质覆盖,在灯光下反射着无机质的、令人作呕的光泽。那抹凝固血液般的深红,与她苍白如纸的上半张脸形成了撕裂灵魂的恐怖对比。鼻子侧面,那粒曾经微不足道的小雀斑,连同周围脸颊的皮肤,已经凝固成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灰白色硬壳,如同蔓延的霉菌,正沿着颧骨贪婪地向上蚕食！她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未被侵蚀区域残留的惊恐表情肌肉在抽搐,而这抽搐正被那冰冷扩张的硬壳无情地覆盖、抹平。
她甚至能听到那侵蚀的声响——一种幻觉般的、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血肉正在被无形的酸性物质溶解、重塑、凝固。脸皮绷紧,如同被整个撕下,又在瞬间被浇铸上一层滚烫的蜡油然后急速冷却定型。每一次轻微的面部抽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提醒她尚有知觉的部分正在急速缩小。
不…停下来…
她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她踉跄着后退,双腿撞在直播椅上,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地毯上。冰冷的触感隔着布料传来,却远不及脸上那层正在蔓延的壳带来的寒意锥心刺骨。
她颤抖着,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手臂,伸向自己的脸。指尖缓慢地、带着巨大的迟疑和恐惧,触碰向左侧尚未完全被侵蚀的颧骨边缘——那里,真实的皮肤触感尚存一丝温热和柔软,是她与人这个身份最后的、脆弱的连接线。
就在指尖即将接触到那片真实区域的刹那——
嗡！
镜面上,那由无数张正在融化面孔组成的浩瀚地狱图景猛地闪烁了一下！如同信号不良般剧烈波动扭曲了一瞬！
紧接着,就在林薇那张被侵蚀得狰狞可怖的脸孔特写窗口旁边,一个崭新的、冰冷的、标准化的系统弹窗毫无预兆地凭空浮现。弹窗底色是毫无温度的浅灰,边框闪烁着极细的蓝色微光。一行清晰无比的黑色宋体字,不带任何感情地跳了出来：
【检测到用户
LYW0317
存在异常中断风险及物理破坏倾向。】
【系统温馨提示：请用户保持稳定情绪,继续深度沉浸体验。】
【幻镜形象薇薇安为您的专属魅力资产,沉浸值达标将最大化提升资产价值。】
【中断体验可能导致形象数据丢失及资源回收延迟。】
【请珍惜您的完美,持续闪耀。】
这行字如同冰锥,精准地刺穿了林薇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和侥幸。魅力资产、资源回收、珍惜完美……冰冷的词语彻底剥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将最赤裸、最残酷的真相砸在她的脸上。她被物化了,她的脸,她的存在,她最后一点点作为人的真实,只是镜界科技用以收割流量和财富的专属资产！而所谓的沉浸体验,就是让她心甘情愿地献祭自己最后的血肉,去供养那个名为薇薇安的怪物！
呵…
一声破碎的、介于惨笑和呜咽之间的声音从林薇喉咙深处挤出。那覆盖着红色釉质的下颌僵硬地开合着,发出细微的、如同两块玻璃摩擦般的咔哒声。珍惜…完美持续…闪耀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弹窗上的字眼,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结了冰的肺腑里硬生生凿出来的,带着血沫。
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恶心感直冲喉头。她猛地捂住嘴,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恐惧和绝望如同硫酸,腐蚀着她的五脏六腑。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幻镜深处。那个属于她的直播窗口里,那个小小的、正在被侵蚀的林薇旁边,那个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标准弹窗,依然顽固地存在着。
【幻镜形象薇薇安为您的专属魅力资产…】
【请珍惜您的完美,持续闪耀。】
资产…资产…
她喃喃地念着,眼神空洞地在地上扫过,最终定格在不远处地毯上——那枚沉重的黄铜水晶奖杯,冰冷地躺在一片扭曲的霓虹光影里。那是薇薇安曾经荣光的象征。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平静,混合着无法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扭曲诡异的顿悟,如同深海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挣扎的念头熄灭了。反抗的力气耗尽了。像一个被放了气的皮球,所有的激烈情绪瞬间坍缩成一片虚无的死寂。
她撑着冰冷僵硬的膝盖,慢慢地、异常艰难地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动作间,脖颈几处被侵蚀的皮肤传来细微的摩擦声,像是两块光滑的石头在互相刮蹭。
她从奖杯旁边漠然地走过,甚至没有低头看它一眼。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回到了那张直播椅前。
椅子冰凉。
她坐下。
目光重新聚焦在那片深幽的幻镜之上。镜面深处,那片由万张融化脸孔组成的地狱全景图仍然在无声地铺展、流动,如同一个巨大坟墓的永恒壁画。而在中心,她自己那张被侵蚀近半、凝固着无尽惊恐的脸旁,那个浅灰色的系统弹窗,依旧闪着冰冷的蓝边。
【请珍惜您的完美,持续闪耀。】
林薇伸出双手。指尖触碰到镜面下方光滑冰冷的金属支架。她用力,将那面悬浮的深色晶体——这面吞噬血肉的魔镜,轻轻地、稳稳地,重新扶正。
镜面微光荡漾,如同深潭泛起涟漪。薇薇安那张颠倒众生、毫无瑕疵的脸庞,再次从黑暗深处缓缓浮现。深琥珀色的星眸,冷白瓷般的肌肤,挺直如艺术品的鼻梁,还有那抹饱满欲滴、凝固血液般的深红唇瓣——永恒不变的极致完美。
林薇看着镜中那张完美的脸。
覆盖着红色冰冷釉质的下颌缓缓张开,僵硬的口腔肌肉牵动着尚未完全凝固的声带,发出一串奇异、扭曲、如同电子合成般缺乏抑扬顿挫的沙哑声音：
亲…爱…的…薇…粉…们…
晚…上…好…
她脸上未被侵蚀的肌肉试图牵动出一个笑容,却在半途僵住。只有镜中的薇薇安,同步地、精确地、无可挑剔地绽放出那个被亿万数据验证过的、永恒迷人的微笑。
那微笑完美无瑕,如同深渊本身。
林薇喉咙滚动了一下,咽下那并不存在的血腥味,继续用她那破碎而冰冷的语调,将镜中完美虚像的台词,一字一句,从自己正在凝固的血肉之躯中挤出：
薇薇安…回来了…
今晚…我们…继续…
窗外,城市的霓虹洪流依旧奔涌不息,亿万点人造星辰冷漠地燃烧着,将永不落幕的电子海涛,泼洒向这座正在无声融化的玻璃之城。这光芒穿透落地窗,在林薇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凝固的暗影,最终被那面深幽的幻镜尽数吞噬。镜面深处,那个属于她的直播窗口,被侵蚀的进度条无声地跳跃了一下,冰冷的数字闪烁着幽光：
【■■■■■■■■□□
89%】
【沉浸值：持续提升中…】
她坐在那里,像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精致提线木偶。指尖触摸着自己下颌那片坚硬冰冷的红色外壳,再缓缓抬起,轻轻抚向镜面里薇薇安那光滑完美的脸颊影像。指尖传来的触感奇异而分裂——镜面是光滑微凉的玻璃,而镜中影像的虚拟肌肤却在触控反馈模块的作用下,模拟出逼真的温热与柔软。
真实的冰冷。虚假的温热。
林薇的指尖在两者之间来回摩挲,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柔。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永恒微笑的完美幻影,看着那片吞噬万张面孔的融化之海,看着弹窗上冰冷刺骨的温馨提示。窗外霓虹的喧嚣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遥远得像另一个宇宙的背景噪音。
下颌那片深红色的釉质,彻底包裹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神经末梢。
她微微歪着头,嘴角那点未完成的肌肉抽动彻底消失。只有镜中的薇薇安,笑容永恒灿烂。
她张开嘴,发出最后一个指令,声音平滑、空洞,不再有属于林薇的温度,完美贴合了系统的预设：
系统,启动‘星河梦境’滤镜。
幻镜深处,星尘应声涌动,将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庞温柔地包裹进一片虚假而绚烂的宇宙星河之中。她静静地坐着,任由那冰冷的星芒覆盖全身,如同一尊被精心打磨、供奉在祭坛上的琉璃神像。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如冰冷燃烧的亿万河流,永不停歇地奔涌。灯光流淌过她所在的玻璃幕墙,映照出室内唯一活动的景象：一面镜子,一张正在褪去温度、逐渐凝固的完美侧脸,以及镜中那片无声咆哮、永恒沉沦的融化之海。她端坐于光与电的牢笼中心,指尖最后触碰的冰冷外壳与虚拟温热无声交融——
成为完美镜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