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第一次踏进宁国公府那天,雨下得像是天上漏了个大窟窿。冰冷的雨水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泥点子毫不客气地沾湿了她半旧的裤脚。她怀里死死抱着个油纸包,那是半袋冷透了的栗子糕,也是她全部的行李。雨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往下淌,流进脖颈里,激得她一个哆嗦,可抱着油纸包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牙婆在旁边点头哈腰,脸上堆着过分谄媚的笑,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拔得又尖又细:世子爷,您瞧,这丫头可像
高高的廊檐下,顾珩之就那么坐着,一身华贵的锦袍,衬得周遭都黯淡了几分。他手里捏着一截东西,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阿芜眯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才看清那是半截白玉簪子,簪头雕着一朵小巧精致的杏花,花瓣舒展,栩栩如生。
他抬眼,目光穿过迷蒙的雨幕,直直落在阿芜脸上。
那目光,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去,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再次定定地看了过来。阿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下意识地想低头,却又强撑着规矩地站直了。
像。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要被磅礴的雨声彻底吞没,却又像一根细细的针,清晰地扎进阿芜的耳朵里,就是她了。
阿芜当时完全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男人生得实在过分好看,眉眼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可那好看里头,又裹着一层化不开的冷硬。她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混口饭吃,冬天不用挨冻,挺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像极了顾珩之心底那个早早就埋了的人。那位传说中早逝的沈家小姐,沈杏,那个总被人提起的、在杏花树下吹笛子的姑娘。她更不知道,怀里这半袋冷掉的栗子糕,日后会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成为某个人心头再也化不开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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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珩之给她取名叫阿芜。
芜,他当时坐在书案后,手里还是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截白玉簪,目光落在窗外的虚空处,声音没什么起伏,就叫阿芜吧。
阿芜站在下首,恭敬地应了声是。心里却在偷偷嘀咕:芜听着有点荒凉的意思,不过……总比老家村里那些狗剩、铁蛋强多了,挺文雅,挺好。
宁国公府,门第森严,规矩大得能压死人。阿芜初来乍到,像只误入金丝笼的麻雀,处处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半步。端茶倒水,轻手轻脚;走路说话,屏息凝神。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恨不能变成墙角的影子。
可顾珩之待她,却好得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慌。
那好,不是主子对下人该有的好。太近了,太亲昵了,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专注。
尤其到了夜里。
书房里烛火摇曳,光线昏黄而暧昧。顾珩之常常会放下手中的书卷或公文,靠在宽大的椅子里,朝侍立在一旁的阿芜伸出手,声音像是被炉火煨化了的蜜糖,又软又黏:阿芜,过来。
阿芜的心就会猛地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挪着步子走过去,刚靠近,就被他轻轻一带,整个人便跌坐在他怀里,侧身坐在他坚实的大腿上。陌生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带着清冽的松木香和淡淡的墨味,让她浑身僵硬得如同木偶。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带着夜里的微凉,轻轻抚上她的眉眼。那动作极慢,极细致,像在描摹一件稀世珍宝的纹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她,落在某个遥远得触碰不到的地方。
指尖划过她的眉骨、眼睑、鼻梁、脸颊……一寸一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贪婪和怀念。寂静的书房里,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和他低得如同呓语般的呼唤:
阿杏……
阿杏,你回来了……
阿杏,我好想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子,轻轻敲在阿芜的心口上。原来如此。所有的好,所有的温柔,所有的专注,都不是给她的。是给她这张脸,给那个叫阿杏的、已经不在人世的姑娘。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阿芜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水汽硬生生逼了回去。她微微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一遍遍在心里告诫自己:阿芜,别犯傻,看清楚,你就是个影子,就是个摆在眼前的念想。世子爷眼里的那个人,从来就不是你。
她提醒自己:别犯傻,你就是个替身。这府里的饭可以吃,这府里的暖可以享,唯独这虚妄的情,碰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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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屋檐下滴答的雨水,不紧不慢地往前淌。阿芜在宁国公府这方精致的牢笼里,渐渐摸到了一些生存的门道,也把替身这个身份,咀嚼得越发苦涩,却也越发习惯。
她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世子爷顾珩之,其实骨子里是个顶难伺候的主儿。偏偏这难伺候的点,还都跟那位沈家小姐沈杏脱不了干系。
他嗜甜,却偏偏又怕腻得慌。府里厨房变着花样做的精致点心,他常常只尝一口便搁下了,眉宇间笼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烦躁。直到有一次,阿芜大着胆子,把自己偷偷在厨房角落用粗陋法子蒸出来的、带着点朴素焦香的栗子糕,用小碟子盛了,低着头呈了上去。
顾珩之看着那几块卖相实在称不上好的糕点,难得地没有立刻让人撤下。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咀嚼的动作很慢。阿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片刻,他竟又拿起一块,直到碟子快空了,才抬眼看向垂手侍立、紧张得手指都绞在一起的阿芜。
以后……就照这个做。他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平时长了那么一瞬。
阿芜的心重重落回肚子里,又悄然升起一丝莫名的微澜。从此,给世子蒸栗子糕,成了她专属的差事。水温要恰到好处,粉要筛得极细,火候更是要掐得精准无比,多一分少一分,都会被他尝出来。阿芜在小小的厨房角落守着蒸笼,看着氤氲的热气,常常出神地想,那位沈小姐,是不是也爱吃这样带着烟火气的栗子糕
顾珩之夜里睡不安稳,是府里公开的秘密。有时阿芜守夜,能听见内室传来压抑的翻身声,或是模糊不清的低唤。有次她值夜时太困,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被半夜口渴醒来的顾珩之撞见。他倒没斥责,只是第二天,阿芜看见他眼下那片青黑更深了些。
鬼使神差地,阿芜开始留意起安神的方子。她偷偷攒下月钱里少得可怜的几个铜板,央求出门采买的婆子帮她带些便宜的干花和草药。丁香、薰衣草、晒干的橘皮……她在自己那点小小的光亮下,笨拙地穿针引线,用素净的棉布缝制小小的香囊。手指被针扎破是常事,她也不在意,只把那点血珠子在粗布衣襟上蹭掉,继续一针一线地缝,缝得格外仔细,仿佛要把所有无声的关切和提醒自己清醒的酸楚都缝进去。
缝好了,她也不敢直接给他。只是在他又显出疲惫烦躁时,低着头,装作不经意地把那个小小的、针脚歪歪扭扭的香囊放在他枕边。
顾珩之拿起香囊,放在鼻尖下嗅了嗅。那是一种混合着廉价草药和干花、谈不上多高雅,却莫名让人心神宁静的气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晚,内室似乎安静了许多。第二天,阿芜在他枕边看到了那个空了的香囊。
最难的,是学吹笛子。
府里的老乐师教小姐们学琴时,阿芜曾远远地听过几次那清越悠扬的笛声。她听说,沈小姐杏花树下吹笛子的身影,是世子心头抹不去的画。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那晚顾珩之醉酒后,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喃喃着阿杏……笛……,让阿芜心里那点不甘和隐秘的模仿欲破土而出。她用攒了很久的月钱,托人从外面买回一支最最便宜的竹笛。
没有老师,她就躲在废弃的后院柴房里,对着墙上斑驳的光影,一点点摸索。气息不稳,吹出来的声音像垂死挣扎的鸭子叫。手指僵硬地按着冰凉的笛孔,不一会儿就冻得通红麻木,再用力按下去,指腹很快磨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汗水,一按下去就钻心地疼。
嘶……她痛得倒抽冷气,看着渗血的指尖,心里那股倔劲儿却上来了。她撕下衣角一小条布,胡乱缠住受伤的指腹,忍着疼,继续对着那小小的笛孔,吹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呜咽。
日复一日,柴房里那鬼哭狼嚎般的笛声,竟也渐渐有了点模样。至少,能把一曲最简单的《杏花天》吹得连贯起来了,虽然离悠扬动听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终于,在一个顾珩之应酬归来,醉得不轻的夜晚。他靠在榻上,眉头紧锁,显然极不舒服。阿芜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一横,从袖中摸出那支磨得光滑了些的竹笛,凑到唇边。
清幽的、带着几分生涩怯意的笛音,在寂静的夜里缓缓流淌开来。正是那曲《杏花天》。
笛声响起的那一刻,原本闭目蹙眉的顾珩之,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睁眼,只是紧锁的眉头,在笛声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一曲终了,阿芜放下笛子,手心全是汗。
顾珩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迷蒙,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那目光复杂得让阿芜心慌,有怀念,有恍惚,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阿芜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想要落荒而逃。他才终于动了动,朝她伸出手。
阿芜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
他的手没有像往常那样抚上她的眉眼,而是带着酒后的温热,落在了她的发顶,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力道,揉了揉。
阿芜,他的声音因为醉酒而沙哑,却异常清晰地落在她耳中,你乖。
阿芜努力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温顺的笑,心口却像猛地被塞进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胀,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那股酸涩再次汹涌地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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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杏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簇拥在枝头,空气里浮动着甜丝丝的香气。阿芜提着个小巧的竹篮,站在花园一角的杏树下,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开得最饱满的花枝。她想着,书房里那尊素净的白瓷瓶,插上几枝杏花,或许能让他心情好些。
剪刀刚触到一根斜逸的枝条,两个小丫鬟清脆又带着点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就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天大的消息!
什么呀快说快说!
沈家!就是那个……以前跟咱们府上有婚约的沈家!
啊沈家怎么了
沈家那位小姐!沈杏!没死!听说当年是得了急病被送到南边庄子上养着,瞒得死死的,现在……人好了!要回京了!
哐当!
阿芜手中的剪刀脱力地掉在地上,锋利的尖端擦着她的鞋面划过,差一点就戳到了手指。她却浑然未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冻得她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沈小姐没死。那个她模仿了这么久,努力去靠近的影子,那个顾珩之心心念念、刻在骨头里的名字……她没死。
那她阿芜呢这个摆在眼前、聊以慰藉的替身,是不是该……退场了像戏台上唱完了自己那折戏的龙套,该悄无声息地撤下去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连剪刀都忘了捡。篮子里的几枝杏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粉白的花瓣零落地飘下几片,沾在她的衣襟上,像无声的祭奠。
那天傍晚,顾珩之回府了。他踏入院门时的脸色,是阿芜从未见过的难看。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显然,他也得到了消息。
他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目光扫到独自坐在廊下发呆的阿芜时,脚步猛地顿住。他几步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一片阴影里。
阿芜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看着他。
顾珩之突然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凶狠。
阿芜,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像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热度,你哪儿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阿芜微微蹙眉。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有被欺骗的愤怒,有得知旧爱尚存的狂喜,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对她这个替身去留的恐慌
真奇怪。阿芜在这一刻,心里那片沉甸甸的、堵了许久的棉花,忽然像被戳破了一个口子,泄了气。她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她轻轻地,却又异常坚定地,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铁钳般的大手中抽了出来。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世子爷,她迎着他变得错愕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飘忽的笑意,声音平静得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我本来就是……借来的物件儿。正主儿回来了,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顾珩之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里的风暴更加汹涌。
阿芜不再看他,低下头,揉了揉被捏得发红发痛的手腕。廊下的风,带着杏花最后的甜香,吹拂而过,竟有几分刺骨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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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小姐沈杏回京的日子,选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宁国公府,像是要把过去几年所有的沉寂都一扫而空。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崭新的绸缎彩带从门口一路铺陈到内院,仆役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刻意的喜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浮夸的热闹。这喧嚣,与阿芜无关。
她的小包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几件洗得发白、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裳,一套换洗的内衫,还有……那支顾珩之曾经无数次摩挲在指尖、后来不知何时被她偷偷藏起来的白玉簪。簪头的杏花依旧玲珑剔透,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到手心。
阿芜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不算太久、却承载了她太多酸涩与隐秘期盼的屋子。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解脱。她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不属于她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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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小小的包袱,她低着头,沿着回廊的阴影处,像一抹不起眼的影子,悄悄向府门走去。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
刚走到通往大门的月亮门洞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如铁塔般堵在了那里。
是顾珩之。
他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的,呼吸还有些不稳,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直直地看着阿芜,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或冷或沉的眼眸,此刻竟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头濒临失控的困兽。
阿芜!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音,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胳膊,别走!
阿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手。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像。
世子爷,她微微福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到极致的礼,沈小姐回府,阖府欢庆。我……也该回自己的地方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门洞外隐隐传来的喧闹锣鼓声,砸在顾珩之的心上。
自己的地方顾珩之像是被这几个字烫着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这里……
这里从来不是我的地方。阿芜打断他,语气平静得残忍。她抱着包袱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隔着布料触到那支冰冷的玉簪,世子爷,保重。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侧身,从他身边擦过。她的背影单薄得惊人,肩膀瘦削,脊背挺直,像一片被秋风扫落的叶子,轻飘飘地,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向着那扇象征着自由与未知的大门走去。
顾珩之下意识地抬脚就要追上去,手臂却猛地被人从后面死死拽住!
世子!世子!沈杏身边那个伶俐的大丫鬟气喘吁吁,声音带着哭腔,急急喊道,小姐……小姐她刚下轿,看到府里的布置,一时激动……晕过去了!您快去瞧瞧吧!
顾珩之的身体猛地一僵,追出去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原地。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霍然回头。
只见通往内院的花径那头,几个丫鬟婆子正簇拥着一个纤细柔弱的身影。沈杏被人半搀半扶着,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正盈盈欲坠。她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抬起眼帘,隔着人群,遥遥地望向门洞下的顾珩之。
那眼神,充满了重逢的喜悦、病弱的无助、以及全然的依赖。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脆弱又美丽的网。
顾珩之的目光,在阿芜那越来越远、即将消失在府门外的瘦削背影,和花径那头苍白柔弱、泪眼盈盈的沈杏之间,来回剧烈地摇摆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最终,那脚步,终究没能再向着大门的方向迈出去。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有些踉跄地,朝着沈杏的方向大步走去,将那个纤细苍白的身影小心地接住,护在臂弯里。那瞬间的犹豫,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在阿芜身后无声地落下。
阿芜没有回头。她挺直了背,一步踏出了宁国公府高高的门槛。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是喧嚣的市井气息,是刺眼的阳光。那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洋洋的,却照不进她空落落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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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柳条巷深处。一座小小的、只有两间正房带个巴掌大院落的老屋,便是阿芜唯一的归处。这是她早逝的娘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久无人住,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尘土气。
阿芜花了几天时间,才把这小小的蜗居收拾出个人样。窗纸重新糊过,露出干净的窗棂;院角的杂草被连根拔起,铺上了一层从河边捡来的光滑鹅卵石;屋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床,被她用麻绳仔细地加固过。
安顿下来,生计就成了顶要紧的事。她没别的本事,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那手蒸栗子糕的功夫。那是她在宁国公府厨房角落里,一遍遍摸索,被蒸汽烫过无数次,才练就的本事——为了那张像沈杏的脸,为了那个爱吃栗子糕的男人。
如今,这本事成了她活下去的依仗。
她狠了狠心,把娘亲留下的唯一一支素银簪子当了,换回些必须的米面油糖、蒸笼灶具。小小的院门旁,挂起了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是她用烧黑的木炭歪歪扭扭写的三个字:栗子糕。
小小的铺面,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阿芜把院门敞开,在门口支起一张从旧货市场淘换来的瘸腿小方桌,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栗子糕。金黄的色泽,朴拙的焦香,在这烟火气十足的城西小巷里,倒也不算太扎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像巷子口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平淡无波。阿芜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淘米磨粉,守着灶火,看着蒸笼里升腾起白茫茫的雾气,将小小的院落熏蒸得暖意融融。糕蒸好了,就摆在门口的小桌上,等着街坊邻居或是路过的行人买上几块。
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太坏,勉强糊口。只是每次掀开蒸笼盖子,看着那热气腾腾、金灿灿的糕点,闻着那熟悉的甜香时,阿芜的心口总会莫名地空一下,像是缺了一块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那甜腻的香气一冲,反而显得更加空旷寂寥。
她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下去,像这城西无数个不起眼的小摊贩一样,淹没在市井的喧嚣里,直至被所有人遗忘,包括她自己。
所以,当那天下午,院门被拍得震天响,几乎要把那两扇薄薄的木板拍散架时,阿芜着实吓了一跳。
谁啊她手上还沾着湿漉漉的米粉,一边在围裙上胡乱擦着,一边疑惑地走过去开门。这粗鲁的拍门声,可不像街坊邻居。
门栓刚拉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汗味和尘土味就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的人,让阿芜瞬间僵在了原地。
是顾珩之。
那个曾经在宁国公府高高在上、锦衣玉食、连衣角都纤尘不染的世子爷顾珩之。
此刻的他,完全颠覆了阿芜所有的记忆。一身华贵的锦袍皱得像在咸菜缸里腌了三天三夜,沾满了不知是酒渍还是泥点子的污痕。下巴上冒出一片青黑色的胡茬,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唐到极点的狼狈。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像是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骤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
阿芜!他开口,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我……我来接你回家。
阿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绷紧,手在围裙上擦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擦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世子爷说笑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疏离、甚至带着点讥诮的笑容,眼神却冷得像冰,我的家,在城西柳条巷,就这儿。她抬手指了指脚下这片小小的、属于她的方寸之地。
顾珩之被她话语里的冰冷刺得浑身一颤,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他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罩下来,声音因为急切而抖得不成样子: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她!阿芜,我早就知道你不是沈杏!
这句迟来的、近乎剖白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阿芜死水般的心湖,却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阿芜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无理取闹的醉汉:那世子爷现在这样,是在坚持什么呢
顾珩之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急切地又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我在坚持你!阿芜!我习惯的是你!不是你那张像她的脸!是你蒸的栗子糕,是你缝的香囊,是你吹的笛子!是你这个人!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酒后的失控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小巷子里回荡,引得隔壁院墙后似乎传来几声好奇的嘀咕。
阿芜的心,在他那句习惯的是你出口时,不受控制地狠狠一缩,一股尖锐的酸楚猝不及防地漫上来。可随即,是更深的疲惫和荒谬感。习惯多么轻飘飘又残忍的词。习惯了她这个替身的伺候,习惯了她的存在填补那份失去白月光的空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世子爷喝多了,还是请回吧。沈小姐还在府里等您呢。说完,她不再看他,伸手就要关上院门。
顾珩之却猛地伸手撑住了门板,力道大得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死死地盯着阿芜,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固执地重复:我不回!阿芜,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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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芜终究没答应回去。那扇薄薄的院门,在她平静却坚决的眼神下,最终还是当着顾珩之的面关上了,隔绝了他通红的双眼和满身的狼狈。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酒后的荒唐插曲,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一切都会恢复死寂。可她低估了顾珩之的固执,或者说,低估了他那习惯的顽固程度。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阿芜像往常一样起身,准备淘米蒸糕。刚推开房门,就被院门口杵着的一个高大身影吓了一跳。
顾珩之竟然又来了。
这一次,他换了一身干净些的粗布衣裳,虽然依旧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贵气,但至少不再是昨晚那副醉鬼模样。只是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上愈发明显的胡茬,昭示着他一夜未眠的煎熬。他手里还提着两个笨重的大木桶,里面晃荡着清水。
阿芜,他看见她出来,眼睛一亮,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又有点莫名的理直气壮,我看你这水缸快空了,去巷子口老井给你打了两桶。
阿芜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她看着这个曾经连茶水温度都要挑剔的世子爷,笨拙地提着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地走到院角那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边,费力地将水倒进去。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和鞋面,他似乎浑然不觉。
倒完水,他放下木桶,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那几根粗柴,二话不说,走过去拿起旁边那把有些生锈的柴刀。
哎……阿芜下意识地想阻止。劈柴这活儿他哪干过
话还没出口,顾珩之已经抡起了柴刀。姿势极其外行,力道却大得惊人。咔嚓一声脆响,木柴应声裂开,飞溅的木屑甚至弹到了他的脸上。他像是没感觉,闷头又砍向下一根。动作笨拙,毫无章法,好几次差点劈到自己的脚。
阿芜就站在门口,看着他像个第一次干活的学徒,跟那几根柴火较劲。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那双养尊处优、骨节分明的手,很快就在粗糙的柴刀柄上磨出了红痕。
劈完柴,他又自告奋勇地要帮她吆喝。阿芜蒸的第一笼栗子糕刚出锅,热气腾腾地摆上小桌。
顾珩之清了清嗓子,对着巷子口来来往往的人流,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他那副在朝堂上都能掷地有声的嗓子,字正腔圆、中气十足地喊道:
栗子糕——刚出锅的栗子糕——香软可口,不甜不要钱——
那声音洪亮得像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盖过了整条巷子所有的嘈杂。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惊愕地看着这个穿着粗布衣裳却气度不凡、喊话像在宣旨的怪人。几个原本没打算停步的大婶,也被这奇特的叫卖声吸引,好奇地围了过来。
哟,小伙子,你这嗓门可真够亮的!一个大婶笑着打趣。
这糕看着不错,怎么卖啊另一个问道。
顾珩之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阿芜,眼神里带着点求助的茫然。阿芜抿了抿唇,压下心里那点怪异的情绪,上前一步,熟练地报出价格。
顾珩之立刻像得了指令,精神抖擞地转过头,对着围观的人,声音依旧洪亮得吓人:听见了吗三文钱一块!童叟无欺!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他甚至还学着旁边卖菜小贩的样子,拿起一块糕,试图掰开一点展示里面的松软,结果用力过猛,半块糕差点被他捏成了饼。
那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引得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
阿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那宽厚的背影,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后背,看着他手上那几道被木刺划出的红痕,还有他转过头时,脸上那带着点傻气、却又异常明亮的笑容:阿芜,你看!今天的糕都卖完了!我厉害吧
那一刻,阿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悄然滋生。她别开脸,不想去看他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声音硬邦邦的,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别扭:
嗯。世子爷慢走,不送。
---
顾珩之像是彻底在阿芜的小院门口扎了根。
他不再提回去的事,只是雷打不动地每天报到。清晨劈柴挑水,上午帮她吆喝卖糕,下午就蹲在院角,拿着小本子和炭条,对着阿芜蒸糕的每一个步骤,看得目不转睛,时不时歪歪扭扭地记上几笔。那双曾经只握笔批公文、抚琴弄笛的手,如今沾满了面粉、木屑和炭灰,磨出的血泡破了又长,结了一层薄薄的茧。
阿芜嘴上依旧不饶人,赶他走的话说了无数次,可看他顶着日头汗流浃背地吆喝,看他笨手笨脚却努力想帮忙的样子,看他手上那些刺眼的伤痕,那句滚字到了嘴边,又总是咽了回去。
心,像是放在温水里,一点点,不受控制地软化着。这种变化让她有些慌乱,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那天下午。
日头偏西,暑气未消。阿芜刚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正低头收拾着小桌。巷子口忽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喧哗声。
五六个流里流气的地痞,敞着衣襟,晃着膀子,大摇大摆地朝阿芜的小摊走来。为首的是个刀疤脸,脸上横肉抖动,眼神不善地扫过阿芜和她摊上剩下的几块糕。
小娘们,生意不错啊刀疤脸一脚踹在阿芜支摊的小桌腿上,瘸腿的桌子晃了晃,上面的蒸笼差点掉下来。这条街的规矩,懂不懂保护费交了吗
阿芜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护住蒸笼,强自镇定道:什么保护费我在这摆摊小半年了,从没听过。
哟呵!嘴还挺硬刀疤脸旁边一个瘦高个怪笑一声,伸手就去抓蒸笼里的糕,没听过爷今天就让你听听!
别碰我的糕!阿芜急了,伸手去挡。
滚开!瘦高个不耐烦地一挥手,力道不小,阿芜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向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倒在地时,一个身影如旋风般猛地从旁边冲了过来!
是顾珩之!他刚才在院角劈柴,听到动静立刻扔下柴刀扑了过来。
他一把扶住阿芜,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宽阔的背脊像一堵墙,隔开了那些不善的目光。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扫过那几个地痞:光天化日,想干什么
干什么刀疤脸被他的气势慑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小白脸,想英雄救美给我打!砸了她的摊子!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抡起手里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劈头盖脸就朝着顾珩之砸了下来!又快又狠!
小心!阿芜惊恐地尖叫出声。
顾珩之眼神一凛,他完全有能力躲开,甚至能轻易反击。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后脸色煞白的阿芜,以及她下意识护着的小摊——那是她全部的心血和安身立命的根本。
电光火石间,他猛地侧身,不是躲闪,而是用自己的肩膀和半个后背,硬生生迎向了那呼啸而下的木棍!同时,他手臂一伸,将阿芜死死地按在自己怀里,用整个身体护住她。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钝响!
木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顾珩之的左侧额角和肩膀上!
阿芜被他紧紧按在胸前,只听到那一声可怕的闷响,感受到他身体瞬间传来的剧烈震动和压抑的闷哼。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顾珩之!阿芜魂飞魄散,挣扎着抬起头。
只见鲜红的血,正顺着他的额角汩汩地往下淌,流过他英挺的眉骨,染红了他半边脸颊,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襟上,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红。他脸色因为剧痛而煞白,额角青筋暴起,嘴唇抿得死紧,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和安抚。
他甚至还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努力想安抚她的笑容,声音因为疼痛而嘶哑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砸进阿芜的耳朵里:
阿芜……别怕……没事……
阿芜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她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踮起脚,颤抖着去按他额角那狰狞的伤口,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怒:
顾珩之!你是不是傻!你躲开啊!你躲开啊!
温热的血很快浸透了帕子,染红了她的手指。那刺目的红,灼烧着她的眼睛,也彻底烧穿了她心底最后那层名为替身的冰冷隔膜。
顾珩之没有理会那几个被他的狠劲和流血场面吓住、一时不敢再上前的地痞。他感受着额角火辣辣的剧痛,和怀里人儿抑制不住的颤抖与泪水。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臂,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紧紧握住了她按在自己伤口上、沾满鲜血的冰凉小手。
他的掌心滚烫,带着血和汗的黏腻,却异常坚定地包裹住她的颤抖。
阿芜,他低下头,额头几乎抵着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烙铁,深深地烫进她的心底,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至死不渝的决绝:
我傻……傻得……就只剩你了。
阿芜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那双被血染红却依旧固执地映着她身影的眼睛。心口那片空落了许久的地方,像是被滚烫的熔岩骤然填满,灼痛,却带着毁灭性的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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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珩之被那棍子砸得不轻,额角缝了几针,肩膀也肿得老高。阿芜逼着他去医馆处理了伤口,又强行把他按在自己那狭小却干净的屋子里养伤。
那几天,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阿芜不再摆摊,专心照顾这个为她挡了灾的傻子。她给他煎药,笨拙地学着换药包扎,熬煮清淡的米粥。顾珩之像个听话的大孩子,让喝药就喝药,让休息就闭眼,只是目光总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眼底深处有种失而复得般的满足。
阿芜的心,在日复一日的照料中,在那双专注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变得滚烫而柔软。那些关于替身的酸楚记忆,似乎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血光之灾冲淡了许多。
顾珩之的伤刚见好,能下地走动了,阿芜的小院,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沈杏来了。
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她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穿着素雅的衣裙,袅袅婷婷地站在阿芜那扇简陋的院门外,像一朵误入尘嚣的娇贵兰花。阳光照在她脸上,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带着一种天然的、我见犹怜的柔弱气质。
阿芜正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择菜,看到沈杏,动作顿住了。她放下手里的菜,站起身,没有行礼,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沈杏的目光在小小的院落里扫过,掠过那简陋的灶台,那张瘸腿的小桌,最后落在阿芜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优越和怜悯。她莲步轻移,走进小院,在阿芜面前站定。
阿芜姐姐,她开口,声音柔婉动听,如同莺啼,只是那声姐姐叫得刻意又生疏。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那双水盈盈的杏眼瞬间蒙上了一层薄雾,楚楚可怜地看着阿芜,我……我知道我不该来打扰你。可是,我心里实在难受,有些话,不吐不快。
阿芜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沈杏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泪珠恰到好处地在眼眶里打着转:我知道,珩之哥哥他……他这些日子常往你这儿跑。他照顾你,护着你,甚至……甚至为你受了伤。她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浓的委屈,可是阿芜姐姐,你千万别误会!珩之哥哥他……他只是一时不习惯,他只是……习惯了有你在身边照顾的日子。就像……就像习惯了一个用惯了的物件儿,一时找不到替代,心里空落落的罢了。
她抬起泪眼,目光恳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直直刺向阿芜:他心里真正爱的,一直是我沈杏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情分,是任何人都替代不了的!当年那场大病,我们被迫分开……如今我回来了,这误会也该解开了。阿芜姐姐,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何必再让他为难呢你成全我们,好不好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泪俱下。若是不知内情的人听了,恐怕真要为这位痴心一片的沈小姐掬一把同情泪,顺便鄙夷一下阿芜这个不识相、挡人姻缘的物件儿。
阿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沈杏说完,泪眼婆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时,阿芜才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她没有反驳,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
她只是转身,走到灶台边,掀开还温着的蒸笼盖子。一股熟悉的、带着焦香的甜糯气息弥漫开来。她动作利落地夹起一块金黄油亮的栗子糕,放在一个干净的小碟子里,然后端着碟子,重新走到沈杏面前。
沈小姐,阿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将碟子递过去,说了这么多话,渴了吧尝尝我做的栗子糕。
沈杏被她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弄得一愣,看着递到眼前的、卖相朴拙的糕点,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嫌弃,但碍于面子,还是勉强伸出手,用指尖拈起一小块,极其斯文地咬了一丁点。
几乎是糕点入口的瞬间,沈杏那精心维持的柔弱表情就僵住了。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仿佛尝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东西,强忍着才没有立刻吐出来。她飞快地用手帕掩住嘴,声音带着明显的勉强和挑剔:
这……太甜了!腻得慌。
阿芜看着她那副模样,忽然轻轻地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初春破开冰面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尘埃落定的释然。
是啊,阿芜的声音依旧很轻,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杏那张写满不适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他也说,太甜的,他吃不惯。
沈杏脸上的血色,在阿芜话音落下的瞬间,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捏着手帕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剧烈地颤抖着,眼底的泪意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狼狈所取代。仿佛阿芜这句轻飘飘的话,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狠、更准地戳破了她精心编织的幻梦。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句太甜了,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引以为傲的青梅竹马情分上。原来,她连他如今的口味变迁,都一无所知。
阿芜不再看她,转身拿起地上的菜篮子,继续低头择菜。阳光落在她身上,给她洗旧的粗布衣裳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小小的院子里,只剩下沈杏僵硬地站着,脸色青白交替,和她手里那块被咬了一口、显得格外刺眼的栗子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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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珩之的伤彻底好了,额角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只是默默地来帮忙干活。他沉默了许多,眼神却更加沉静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这天,他又一次堵在了阿芜的小院门口,却不是空手而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朴素的、巴掌大的小木匣子。
阿芜刚蒸好一锅新糕,正掀开蒸笼盖子,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顾珩之走到她面前,将那个小木匣郑重地递到她眼前。
阿芜,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打开看看。
阿芜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擦干净手上的水汽,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小匣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她轻轻打开了盖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
只有厚厚一沓纸。
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一张纸的顶端,都清晰地标注着名称:栗子糕制法(微甜)、栗子糕制法(少糖)、栗子糕制法(去糖加盐)、栗子糕制法(加桂花蜜)、栗子糕制法(加松子仁)……
林林总总,几十张方子!
阿芜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拿起最上面一张。那上面的字迹,她认得。是顾珩之的字,刚劲有力,力透纸背。只是这纸上记录的,不再是关乎朝堂的策论、世家的往来,而是如何淘洗糯米,如何研磨米粉,如何掌握火候,如何调配糖盐比例……每一个步骤,都写得极其详尽,甚至有些地方还标注着失败的心得和调整的注意事项。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下去。从最基础的,到各种她从未尝试过的、甚至听都没听过的口味变化……那熟悉的字迹,一笔一划,都浸透着主人无数个日夜的观察、记录和尝试。
翻到后面几张,字迹明显变得有些歪斜潦草。阿芜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旁,几个模糊的、深褐色的印记上。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印记——那是干涸的血迹。是他在劈柴时磨破了手,是他在抄录时被油灯烫了指尖,是他在尝试新方子被热锅烫伤……却依旧固执地、一笔一划写下的印记。
阿芜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些浸透了心血的方子上,晕开了墨迹,也烫得她心口一阵阵发疼。
无数个画面,不受控制地冲进她的脑海,汹涌如潮:
无数个寂静的深夜,他抱着她,指尖眷恋地描摹她的眉眼,口中低唤的,却是另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阿杏。
她坐在灯下,忍着手指的刺痛,一针一线笨拙地缝制着安神香囊,只为了他能睡一个安稳觉……
杏花纷飞的树下,他醉意朦胧,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吹笛,然后伸出手,揉着她的发顶,说:阿芜,你乖。那声音里的温柔,曾让她沉溺又心碎……
还有他挡在她身前,鲜血顺着额角淌下时,那固执又安抚的笑容:别怕……
……
原来,那看似冰冷的廊檐下,看似荒唐的替身岁月里,早已埋下了悄然滋生的情愫。动心的,从来就不止她一个人。
只是他醒悟得太迟,而她,也逃避了太久。
顾珩之看着她汹涌而出的泪水,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像是被狠狠揪住。他上前一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掌心温热而粗糙,带着新茧的摩擦感。
阿芜,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沙哑,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你喜欢的,在乎的,我都学会了。蒸糕、劈柴、挑水、吆喝……还有,怎么护着你。从今往后,你喜欢的,我都给你。你……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一个……只做顾珩之的机会,一个……只属于阿芜的机会。
他的目光灼灼,像燃烧的星辰,里面再也没有半分迷茫和犹疑,只剩下最纯粹、最滚烫的恳求。
阿芜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透过朦胧的水光,她看到的不再是那个透过她寻找旧影的世子爷,而是一个为她流血流汗、为她笨拙地学着柴米油盐、愿意为她低入尘埃的男人——顾珩之。
窗外的阳光透过蒸腾的热气,暖暖地洒在他们身上。阿芜没有回答,只是反手握紧了他粗糙的手掌,很紧,很紧。那力道,胜过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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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芜回宁国公府那天,天气好得出奇。天空是水洗过般的湛蓝,几缕白云悠悠地飘着。
顾珩之亲自驾着马车来接她。没有华丽的仪仗,只有一辆朴素的青帷小车。他跳下车辕,几步走到阿芜面前,看着她手里那个依旧简单的小包袱,再看看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庞,眼中光芒大盛,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狂喜。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阿芜打横抱了起来!
啊!阿芜猝不及防,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珩之却不管不顾,抱着她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爽朗的笑声在小院里回荡,惊飞了屋檐下几只觅食的麻雀。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额角那道浅疤,也照亮了他眼底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快乐。
阿芜!阿芜!他一边转一边喊,声音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欢喜,以后我只吃你做的糕!只吃你做的!
阿芜被他转得头晕,脸颊也飞起了红晕,心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温热的蜜糖。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结实的胸膛,嗔道:那沈小姐呢人家可是你的青梅竹马,心头明月光。
顾珩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停下脚步,依旧抱着阿芜,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目光深邃而坦诚,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低声道,声音清晰而郑重:她很好。可你不是她。阿芜,你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微微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每一个字都像誓言般凿进阿芜的心底:
你是我的阿芜。独一无二的阿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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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芜的栗子糕铺子开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成了名副其实的京城一绝。那独特的焦香和恰到好处的甜糯,引得无数达官显贵和平民百姓竞相追捧。铺子的招牌,就是一块朴拙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娟秀的芜字。
宁国公府里,顾珩之命人将后花园整整一大片地方,都移栽上了杏树。每年春天,杏花盛开,如云似雪,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了满地,像铺了一层柔软的锦缎。
顾珩之总会牵着阿芜的手,在落英缤纷的杏林里慢慢地走。脚下是柔软的花瓣,鼻尖是清甜的芬芳。
阿芜,他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她,眼底漾着温柔的笑意,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光,还记得吗那年杏花微雨,你抱着半袋冷掉的栗子糕,怯生生地站在府门口。我当时就想……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阿芜好奇地睁大眼睛,才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这姑娘,怀里抱着吃的,眼睛亮晶晶的,怎么……看着这么乖,这么招人疼
阿芜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故意板起脸,瞪他一眼:世子爷眼神不好使!我那时候明明凶得很!心里只想着有口饭吃,别冻死就成,谁要给你当乖丫头!
嗯,顾珩之从善如流地点头,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浓浓的宠溺和纵容,是凶。凶巴巴地闯进来,凶巴巴地偷学我的手艺,凶巴巴地跑掉……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缱绻,凶得我心甘情愿,凶得我……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阿芜靠在他温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着眼前这片他亲手为她种下的杏花林,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圆满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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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成亲那日,宁国公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十里红妆从城西的小院一路铺到国公府门口,宣告着这位曾经的小小替身,如今已是名正言顺、备受宠爱的世子夫人。
喧嚣散去,洞房花烛。龙凤喜烛高燃,映得一室暖红。
阿芜坐在妆台前,正由丫鬟帮着卸下繁重的凤冠。顾珩之站在她身后,透过铜镜含笑看着她。
这时,顾珩之身边的心腹小厮在门外低声禀报:世子,夫人,沈家……沈小姐派人送来贺礼。
阿芜和顾珩之对视一眼。顾珩之眉头微蹙,阿芜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
小厮捧进来一个细长的锦盒。阿芜示意丫鬟接过,打开。
锦盒里,没有贵重器物,没有绫罗绸缎,只有孤零零的一枝杏花。花瓣早已枯萎卷曲,失去了所有生机,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褐色,衬着底下崭新的红绸,显得格外刺眼和……凄凉。
顾珩之看着那枝枯败的杏花,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不悦:晦气。扔了吧。
阿芜却伸出手,阻止了丫鬟的动作。她拿起那枝枯杏花,指尖拂过它干瘪的花瓣,眼神平静无波。
留着吧。她轻声说,语气淡然,听不出喜怒,插在瓶里,挺好。
顾珩之不解地看着她。
阿芜将那枯枝小心地插进妆台上一只素净的白瓷瓶里。枯萎的杏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扭曲的暗影。
她看着那枯枝,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异常明亮的笑意,像是在对那枯枝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留着它,提醒我。替身……也能等到自己的春天。
顾珩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心疼瞬间漫过四肢百骸。他从背后伸出双臂,将阿芜整个儿拥入怀中,紧紧地,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软,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在她耳边郑重宣告:
阿芜,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替身。
你是我的命。
窗外,夜风轻拂。后花园那片杏林,花期已过,枝头却悄然孕育着新的生机。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温柔地笼罩着这座刚刚经历盛大喜悦的府邸,也温柔地笼罩着窗内紧紧相拥的一双璧人。
春天,早已扎根在他们心底,枝繁叶茂,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