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封王座
永和元年的二月,龙城内外依然冰封雪锁。残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燕王宫高耸的朱漆宫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宫墙内,巨大的铜雀在风中微微摇晃,却发不出半点清鸣——雀喙早已被冰凌死死冻住。
宫室深处,炭火熊熊。燕王慕容昊端坐于铺着整张白虎皮的御座之上,眉峰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鎏金扶手。面前宽大的紫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如同沉重的山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北境柔然部落蠢蠢欲动,边境烽燧狼烟一日三惊;中原流民如决堤之水,源源不断涌入大燕境内;而最让他心头如坠冰窟的,是掌管国库的太仓令刚刚呈上的那份密奏——府库存粮,仅够支撑王都龙城及十万禁军三个月之需!若春荒不能缓解,若夏粮不能及时入库,后果不堪设想。
三个月……慕容昊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孤的江山,竟悬于一线粟米之上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几位重臣,说话!有何良策!
殿内死寂,唯有炭火噼啪作响。丞相慕容德,慕容昊的叔父,须发皆白,此刻也只能深深垂下头:王上……去岁北地大寒,赤地千里,中原流民又蜂拥而至,龙城周遭已聚集流民近二十万口……府库……实在是……
孤不想听这些!慕容昊霍然起身,玄色王袍带起一阵寒风,孤要知道的是,如何填满太仓!如何让孤的将士不饿着肚子去守边关!如何让这龙城数十万军民熬过这该死的春天!
压抑的沉默再次降临。终于,主管农桑的大司农赵冉,额角渗着冷汗,战战兢兢地出列,声音细若蚊蚋:王上……臣……臣有一策,或可……暂解燃眉。
讲!
王上可效仿前朝旧例……开放皇家苑囿及无主官田,允流民及无地贫民佃种。凡无耕牛者,可由官府贷予官牛……赵冉顿了顿,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那关键的数字,秋收之后,无牛佃种官田者,纳收成之八成入官库;有牛而佃种者,纳……七成。
八成七成!一个压抑着震惊的抽气声在角落响起,旋即又死死捂住。阶下众臣面面相觑,脸上皆无血色。这无异于刮骨吸髓!
慕容昊脚步一顿,目光如电般射向赵冉。赵冉吓得浑身一抖,几乎瘫软在地。然而,慕容昊眼中那噬人的光芒并未发作,反而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种冰封般的冷硬。他缓缓踱回御座,声音低沉得可怕: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准奏!即刻拟旨,昭告龙城及各州郡:凡无地贫民、流徙之户,皆可向官府申领官田佃种。无牛者,贷官牛。秋获之时,无牛者纳粮八成,有牛者纳粮七成!敢有怨言、怠耕、抗租者——斩立决!
王上圣明!赵冉如蒙大赦,慌忙叩首。其余大臣心头沉甸甸的,却无人敢再置一词。这圣明二字,此刻听来,竟带着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2
绝望冻土
冰冷的旨意,如同二月里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八成、七成这令人绝望的数字,迅速刮遍了龙城内外每一个角落。
龙城西郊,十里坡。这里曾是后赵暴君石虎建造离宫华林苑的所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和一片片被圈占多年、荒芜板结的广袤土地。此刻,这片死寂的荒原上,却涌动着令人窒息的生机。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和本地无地农户,如同密密麻麻的蝼蚁,在冰冷的冻土上蠕动。没有欢呼,没有希望,只有沉重的铁锄砸在硬如铁石的冻土上发出的铛铛闷响,以及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偶尔几声孩童因饥饿和寒冷发出的微弱啼哭。
田大壮佝偻着腰,他本是幽州逃难来的铁匠,一身腱子肉早已被饥饿和长途跋涉消磨殆尽。手中的锄头每一次落下,都震得他虎口发麻,双臂酸痛欲裂。他抬起头,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看向身边同样麻木劳作的乡邻,最后目光落在远处田埂上——那里拴着几头膘肥体壮、皮毛油亮的官牛,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反刍着上好的草料。那是官府的牛,是他们这些无牛户唯一的指望,也是悬在头顶、秋后要夺走他们八成血汗的催命符!
八成啊……旁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王老汉,停下动作,拄着锄头剧烈咳嗽,咳得腰都直不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十斗粮,交八斗……剩下的两斗,塞牙缝都不够!这哪是种地……这是给阎王爷当差啊!他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混着泥土滚落。
田大壮喉头哽咽,说不出话。他想起死在逃难路上的老父,想起病饿交加、留在窝棚里的妻儿,想起官府小吏发放农具和那象征官牛的木牌时,那冰冷而倨傲的眼神。一股绝望的寒意,比二月的风更刺骨,从脚底直窜上来。
爹!爹!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跑来,是田大壮九岁的儿子栓柱,小脸冻得青紫,破袄根本遮不住寒风,娘……娘又晕过去了!醒来说……说……不如……不如把妹妹……后面的话,被呼啸的寒风吞没,但田大壮听懂了。他眼前一黑,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双手深深插入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呜咽。
就在这绝望的底色上,几匹快马从官道上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泥泞。为首一人,正是新任的记室参军封毅。他并未穿官服,只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风尘仆仆,脸色凝重。他勒住马缰,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死气沉沉的垦荒景象,扫过那些麻木绝望的脸庞,扫过田埂上悠闲的官牛,最后落在那片荒原边缘、早已被淤泥堵塞、堤坝坍塌的废弃沟渠上——那是石虎时代留下的疮疤。
封毅翻身下马,走向离得最近的田大壮和王老汉。他没有说话,蹲下身,抓起一把田里的泥土。土块冰冷坚硬,夹杂着未化的冰碴,毫无生气。他又走到一处坍塌的渠口,伸手探入浑浊的死水中,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老丈,封毅的声音温和,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这地……能种活庄稼吗
王老汉抬起浑浊的泪眼,看着这个气度不凡却衣着朴素的中年人,惨然一笑:种活官爷,您看看这天,看看这地,看看我们这些人……能活到秋后,就是老天爷开恩了!八成粮……嘿嘿,八成粮……他摇着头,不再说话,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田大壮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困兽般的绝望:官爷!您行行好!跟上面说说吧!八成粮,这是要我们的命啊!我们不怕累死,不怕冻死,就怕……就怕累死冻死也喂不饱官仓,喂不活家里的婆娘娃儿啊!他砰砰地磕着头,额上沾满了冰冷的泥土。
封毅扶住田大壮,触手是嶙峋的瘦骨和冻得发僵的皮肉。他心头像被重锤狠狠砸中,一阵剧痛。他没有许诺,只是沉声问:那边的水渠,为何不修
修王老汉苦笑,谁修哪有力气修哪有钱粮修前朝修的渠,石虎一倒,就废了。旱了,眼瞅着河水流不过去;涝了,水排不出去,全泡了汤……好田也变烂泥塘。官府官府只盯着秋后的租子,谁管你种地时是旱是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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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泣血谏言
封毅站起身,望着这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死气沉沉的土地和人群,又望向远处龙城巍峨却冰冷的宫墙轮廓。一股悲愤和沉重的责任感,如同岩浆,在他胸中翻腾涌动。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在冻土上挣扎求生的身影,猛地一抖缰绳:回城!
记室参军的官廨内,灯火彻夜未熄。封毅伏案疾书,案头堆满了从太仓、户曹调来的卷宗——触目惊心的流民户籍册,标注着大片荒芜官田的地图,以及后赵时期残存的水利图样。窗外寒风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呜咽。他蘸饱墨汁的笔悬在素绢之上,眼前却交替浮现出田大壮绝望的眼神,王老汉浑浊的老泪,栓柱冻得青紫的小脸,还有那几头悠闲反刍的官牛。
八成……七成……封毅低声念着这两个冰冷的数字,笔锋终于落下,力透纸背:
臣封毅昧死再拜,谨奏燕王陛下:
臣闻上古圣王治世,什一而税,民颂其德。后世赋敛渐重,然官田之租,亦不过什六或取其半,民犹可喘息。今陛下颁旨,无牛贷种官田者,秋纳八成;有牛而佃者,纳七成。此令一出,龙城内外,举目皆哀!臣亲赴西郊官田,但见冻土如铁,流民鹄面鸠形,挥锄如杵,力尽而土不破!田埂官牛膘肥,棚中妇孺啼饥号寒!陛下!此非垦荒,实乃驱民赴死也!
自永嘉丧乱,九州板荡,生民流离。赖先王仁德,抚纳流亡,胡汉归心,如赤子投慈母之怀。故大燕人口骤增,然据臣查核,十户之中,竟有四户无寸土可依!此皆陛下之子民,大燕之根基!陛下即位,圣德广被,流民复增。陛下开官田以纳无地之民,贷耕牛以助贫弱之户,此诚泽被苍生之圣举!然……
陛下!民者,国之本也;粟者,民之命也!竭泽而渔,焚林而猎,其可得乎今赋税若此之重,民力竭于冻土,膏血尽输官仓,则民心离散,如秋叶离枝,国本动摇,危若累卵!昔日后赵石虎,暴虐无道,赋敛如虎,终致身死国灭,殷鉴不远!
臣更有切肤之痛陈:西郊官田之侧,石虎所遗沟渠,尽皆淤塞崩坏,形同虚设!旱魃为虐,则禾苗枯焦;霪雨成灾,则禾稼尽没于浊流!水利不修,纵有良种美壤,亦如镜花水月!陛下欲得太仓丰盈,非徒赖重赋,首在兴修水利,使田得灌溉,涝得宣泄!如此,方为固本安民、仓廪充实之长策!
伏惟陛下,圣心烛照,明见万里。臣斗胆泣血直谏:恳请陛下收回成命,效魏晋之良法,薄赋以养民力!凡佃种官田之贫户,免其税役;赤贫无依者,无偿贷予官牛;家道尚可而愿贷官牛者,亦当循旧例,取其收成之六成,以为租税足矣!更祈陛下,速发民夫,修复水利,使旱涝无忧,则百姓感恩戴德,必倾力耕织以报陛下!仓廪之实,指日可待!江山永固,端赖于此!
臣封毅,肝脑涂地,泣血顿首!
最后一个字落下,墨迹淋漓,仿佛浸透了血泪。封毅掷笔于案,长长吁出一口浊气,额角已布满细密的汗珠。窗外,天色已透出微茫的灰白。他知道,这份奏疏一旦递上,便再无回头路。轻则罢官去职,重则……身首异处。
大人,老仆封忠端着热粥进来,看着主人熬得通红的双眼和案上那卷沉甸甸的奏疏,声音哽咽,您……您这又是何苦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噤若寒蝉,您何必……
封毅端起粥碗,手却稳得出奇:忠伯,你看那西郊冻土上的人,像不像待宰的羔羊我食君禄,为燕臣,若眼见羔羊哀鸣而袖手,与屠夫何异这碗粥,我喝着烫嘴,咽不下去。他仰头将微温的粥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米汤,而是赴死的烈酒。
备朝服!入宫!
燕王宫,宣政殿。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巨大的蟠龙金柱在晨光中投下森然的阴影。
慕容昊高踞御座,面沉似水。他手中正握着那份昨夜由内侍总管亲自呈上的奏疏——封毅那封字字泣血、力逾千钧的谏疏!他已经反复看了三遍,每一次,那八成、七成、冻土、啼饥号寒、竭泽而渔、民心离散、石虎殷鉴等字眼,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愤怒、羞恼、震惊、还有一丝被戳穿隐秘心思的狼狈,在他胸中交织翻腾。
封毅!慕容昊的声音如同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响彻大殿,你好大的胆子!他猛地将那份奏疏狠狠摔在御阶之下,素绢翻滚展开,墨迹淋漓,刺人眼目。孤体恤流民,开恩赐田贷牛,解万民倒悬之苦!尔竟敢指斥孤赋敛如虎,堪比石虎!尔眼中还有没有孤这个王!还有没有大燕的江山社稷!
雷霆之怒,震得殿梁嗡嗡作响。阶下群臣无不股栗,纷纷低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丞相慕容德偷偷抬眼,看向殿中那个孤零零跪着的青色身影,眼中充满了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封毅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宁折不弯的青竹。面对慕容昊滔天的怒火,他脸上并无惧色,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决绝。
臣惶恐!封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殿内的死寂,臣非敢谤君,实乃忧心如焚,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陛下!臣之奏疏,字字句句,皆出自西郊官田,出自冻土之上流民口中!陛下可知,那‘八成’之租,于流民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刺御座:意味着田大壮们挥断臂骨,也刨不开冻土!意味着王老汉们咳尽残血,也换不回糊口之粮!意味着九岁的栓柱,要眼睁睁看着爹娘将襁褓中的妹妹溺毙于寒潭!陛下!那不是数字!那是万千条正在熄灭的生魂!是即将崩塌的大燕根基!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怆,陛下开田贷牛,本是圣德!然此重赋若行,无异于赐人以鸠酒,而称救命之恩!民心若失,纵有百万雄兵,千里沃野,亦不过空中楼阁!石虎当年,府库充盈,甲兵强盛,然民心尽丧,终致身死国灭,宗庙倾颓!此乃臣泣血椎心之‘殷鉴’!陛下!前车之覆,血痕未干啊!
放肆!慕容昊暴怒,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封毅,你……你竟敢如此诅咒大燕!诅咒孤王!来人!将此狂悖之徒……
陛下且慢!一声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慕容昊的咆哮。丞相慕容德颤巍巍出列,深深一揖,老臣斗胆!封参军言辞虽激,然其心……昭昭可鉴!其所言民生之艰,水利之废,皆乃实情!老臣……亦曾微服探访西郊,所见所闻,触目惊心!田畴荒芜,沟渠淤塞,流民面有菜色,稚子啼哭之声不绝于耳……陛下!国之根本在民,民之命脉在粮,粮之丰歉在水!封参军所谏薄赋兴修水利,实乃固本培元、泽被万世之长策!望陛下……息雷霆之怒,纳逆耳忠言!说罢,老丞相竟撩袍跪倒在地!
慕容德这一跪,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殿内沉寂片刻,几位素有声望的老臣,如掌管礼仪的太常卿、负责谏议的散骑常侍,也纷纷出列,跪倒在地:丞相所言极是!望陛下三思!
望陛下三思!更多的声音响起,虽然微弱,却汇成一股力量。
4
圣心回春
慕容昊看着阶下跪倒的一片,又看向依旧挺直脊梁、目光清澈如水的封毅,再看看地上那份摊开的、字字泣血的奏疏。胸中翻腾的怒火,竟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震惊、羞愧和一丝后怕的情绪所取代。封毅描绘的那幅冻土哀鸿图,那溺毙婴孩的惨烈,那石虎殷鉴的警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口。他仿佛看到了太仓粮食耗尽后,边关哗变,流民揭竿,龙城陷入火海的可怕景象!而他慕容昊,将成为大燕的千古罪人!
一股寒意,比殿外的寒风更甚,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慕容昊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缓缓坐回御座,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苍白和……茫然。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聚焦在御座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慕容昊终于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跪着的臣子,最后定格在封毅身上。那双锐利的鹰眸中,此刻竟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震动,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沉重的明悟。
封卿……慕容昊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却再无半分戾气,反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抬起头来。
封毅依言抬头,平静地迎视着君王的目光。
卿之奏疏……慕容昊的目光落在那摊开的素绢上,墨迹未干,字字如刀,剖开血肉,让孤……痛彻心扉。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孤只看到了太仓的空虚,看到了边境的烽烟,看到了眼前三个月的危局……却险些忘了,这万里江山,亿万黎庶,才是孤真正的太仓!才是大燕抵御一切风浪的根基!
他站起身,步履竟有些蹒跚地走下御阶,亲自弯腰,拾起了那份沉甸甸的奏疏。手指拂过上面竭泽而渔、民心离散、石虎殷鉴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指尖的温度和心头的滚烫。
孤错了。慕容昊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朝臣的心头!君王当众认错,闻所未闻!孤被眼前的危局蒙蔽了心智,只想着竭泽而渔,解一时之渴,却险些酿成滔天大祸!封卿……他看向封毅,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是卿,用这纸奏疏,用卿的肝胆,为孤,为大燕,及时敲响了警钟!此乃社稷之功!
封毅眼中闪过一丝波澜,深深俯首:臣不敢当!唯愿陛下圣心烛照,泽被苍生!
慕容昊走回御座,挺直了腰背,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决断的光芒,那光芒不再冰冷,而是带着一种拨云见日后的澄澈与力量。他环视群臣,朗声宣布,声音如同洪钟,回荡在宣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传孤旨意:
其一,即刻废止前颁租赋之令!凡佃种官田之无地贫民、流徙之户,免其一切税役!朝廷分文不取!
其二,凡赤贫无依、家无隔夜之粮者,由官府无偿贷予官牛、农具、种粮!所贷之物,待其家计稍苏,分三年无息偿还,若遇灾年,可酌情蠲免!
其三,家道尚可而自愿租用官牛者,当遵循魏晋旧制,官府只取其收成之六成,以为租税!
其四,擢升记室参军封毅为司农少卿,总揽龙城及京畿诸郡农桑水利事!即日起,征发民夫,调用府库钱粮,全力修复后赵石虎时期废弃之所有沟渠、陂塘、水门!务求今岁之内,使京畿之地,旱能引水浇灌,涝能开闸泄洪!敢有怠工、贪墨、扰民者——严惩不贷!
旨意如春风,瞬间席卷了死寂的大殿!群臣愕然,随即爆发出由衷的欢呼: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封毅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砖,一滴滚烫的热泪,无声地砸在金砖之上,溅开一朵微小的水花。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更艰巨的开始。但希望的种子,已然在龙城这片冻土之下,悄然萌发。
圣旨的金黄绢帛,如同驱散寒流的暖阳,迅速传递龙城的大街小巷,传递到西郊十里坡那片绝望的冻土之上。
免……免赋税
无偿贷牛三年无息
只收六成!
修……修水渠!
消息如同惊雷,在麻木的人群中炸开!田大壮手中的锄头再次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泥垢。王老汉猛地直起佝偻的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前来宣读圣旨的小吏,仿佛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梦。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触摸那明黄的绢帛,却又像怕碰碎了这易碎的希望,最终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龙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哭喊:谢陛下天恩!谢封青天啊——!
死寂的荒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放声的痛哭,麻木的脸上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人们互相搀扶着,捶打着,哭喊着,笑声与泪水交织在一起。希望,这久违的甘霖,终于降临在这片冻土之上!
5
春水破冰
封毅没有沉浸在朝堂的赞誉中。他脱下崭新的司农少卿官袍,换上便于行动的短褐,带着工部的匠师和户曹的书吏,一头扎进了西郊的荒原和残破的水利遗迹中。他亲自勘测淤塞的河道,丈量坍塌的堤坝,计算所需的人力物力。图纸在田埂上铺开,沾满了泥土。
征调的民夫很快到位,不再是麻木的奴隶,而是眼中燃着希望的流民和无地农户!封毅宣布:参与水利兴修者,官府管饭,每日发三斤粟米!修渠有功者,优先分配官田!
封大人!俺们有力气!为自家的水渠干活,不吃饭都行!田大壮扛着铁锹,黝黑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彩,他身后是黑压压、群情激昂的人群。
沉寂了数十年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热火朝天!
嘿哟——嘿哟——
粗犷雄浑的号子声,取代了绝望的呜咽,响彻云霄!无数条赤裸的、精瘦的臂膀奋力挥动着铁锹、镐头、箩筐。冻土被撬开,坚冰被砸碎,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臭黑泥被一筐筐抬走。汗水混着泥浆,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
封毅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最艰苦的工段。他挽着裤腿,赤脚踩在冰冷的淤泥里,和民夫一起挖土抬石。他的手掌很快磨出了血泡,又被泥水浸得发白,却毫不在意。他指点着如何加固堤坝,如何设计水门,如何利用地势引导水流。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封大人!您歇歇吧!这淤泥太凉!田大壮看着封毅深陷泥中的双脚,心疼地喊道。
封毅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无妨!这泥水凉,可咱心里热乎!等这渠通了,活水流进田里,那才叫一个痛快!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河道,看到没等修好了,天旱了,咱打开水门,清清亮亮的水就能流进每一块田里!下大雨了,也不怕涝,开闸放水,哗啦啦就排走了!到那时,咱这十里坡,就是真正的米粮川!
米粮川!王老汉直起腰,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憧憬,老汉我……真想活到那一天,吃一口用咱自己修的水、自己种的米熬的粥啊!
能!您老长命百岁!田大壮大声应和着,引来一片充满希望的笑声。
龙城宫阙深处,慕容昊站在高高的宫墙上,远眺西郊方向。虽然相隔甚远,但那震天的号子声,却隐隐随风传来,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侍从递上千里眼(单筒望远镜)。透过镜片,他看到了那片曾经死寂的荒原上,蚂蚁般辛勤劳作的人群,看到了被清理出雏形的河道,看到了堤坝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封毅正指挥着众人将一块巨大的条石夯入地基,动作有力而专注。
慕容昊放下千里眼,久久不语。春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因国事艰难而郁积的块垒,仿佛也随着这号子声和泥土的气息,消散了许多。
民力可用,民心可依……他低声自语,嘴角终于浮起一丝久违的、释然的微笑。他转身对侍从吩咐:传旨,宫中用度再减三成,节省的钱粮,悉数拨付司农少卿封毅,用于水利兴修!另……命御膳房,熬些热姜汤,送到西郊工地上去。
暮春三月,冰雪消融。当第一股清澈的河水,顺着刚刚修复的主干渠,哗啦啦地涌入十里坡新开垦的田地时,整个工地沸腾了!
水来了!水来了!
通水了!通水了!
龙王爷显灵了!不,是封大人显灵了!
人们欢呼着,跳跃着,追逐着水流奔跑。浑浊的水流浸润着干渴的土地,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大地饥渴的吮吸。田大壮捧起一捧浑浊的渠水,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又哭又笑:甜!真甜啊!王老汉蹲在田埂上,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几粒饱满的粟种,埋入被渠水浸润得松软湿润的泥土中。浑浊的老泪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迅速洇开。
封毅站在新筑好的水门闸口旁,看着脚下欢腾的水流和远处阡陌间欢呼的人群,看着那些在湿润田埂上蹒跚学步、追逐嬉戏的孩童,疲惫的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额角被风霜刻下的皱纹,此刻也舒展开来。
大人!您看!田大壮兴奋地跑过来,指着自家分到的那一小块田。嫩绿的秧苗已经破土而出,在春风中舒展着柔弱的叶片,虽然稚嫩,却充满了勃勃生机。田埂边,他那个曾经差点被溺毙的小女儿,正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试图抓住一只翩跹的白色粉蝶。
封毅蹲下身,轻轻抚摸着那柔嫩的秧苗,指尖传来生命的悸动。他抬起头,望向龙城的方向,望向更广阔的、等待复苏的燕国大地。春风浩荡,吹拂着他沾满泥土的衣襟,也吹散了最后一丝残冬的寒意。
千里沃野,希望在泥土中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