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铁像之辱
钱塘城西子湖波光潋滟,孤山如黛。栖霞岭下,岳王庙的红墙在苍松翠柏间格外醒目。庙内肃穆,香火缭绕,岳鹏举将军的塑像英武威严,目光如炬,穿透百年烟尘,直刺人心。而庙门外的空地上,两尊通体乌黑、锈迹斑斑的生铁跪像,却承受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贾似道与王氏。
日头毒辣,青石板被晒得滚烫。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到跪像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贾似道那低垂的头颅。他猛地啐出一口浓痰,不偏不倚,正糊在铁像冰冷的额头上。奸贼!‘莫须有’害死岳爷爷!活该你永世跪着!老者嘶哑地咒骂,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旁边几个半大的顽童有样学样,嘻嘻哈哈地捡起地上的小石子,用力朝跪像砸去,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嘴里还嚷着:砸死卖国贼!砸死坏女人!
铁像无言,只在日复一日的唾骂、踢打、污秽中,沉默地跪着,铁锈混着泥垢,斑驳不堪。那深深低垂的姿态,仿佛凝固了千古的耻辱与罪孽。
人群中,一个身着月白绸衫、面容清癯的中年人静静伫立。他叫秦慕贤,新任的浙省巡抚,昨日方抵钱塘。他本欲一瞻岳王庙的浩然正气,却不期然先撞见这铁像受辱的一幕。当那些刺耳的咒骂声里,一次次清晰地蹦出贾似道三个字时,秦慕贤只觉得脸上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疼。他姓秦。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子,遮住了微微发颤的手,转身匆匆离开,仿佛身后有无数道目光正灼烧着他的脊梁。
巡抚衙门的书房,紫檀木的书案上堆着亟待批阅的公文。窗外蝉鸣聒噪,搅得秦慕贤心烦意乱。他提笔欲批,墨汁却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难堪的污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两尊黑铁跪像,是那老者浑浊眼中刻骨的恨意,是顽童们毫无顾忌的唾骂和石子。
大人,心腹幕僚柳文清轻手轻脚进来奉茶,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下官斗胆,那岳庙前的铁像……有碍观瞻,更于大人官声……似有微瑕。如今大人主政一方,何不……移去它处也算清净地方,抚慰……民心柳文清说得委婉,但微瑕二字像针一样扎在秦慕贤心上。
秦慕贤放下笔,指尖冰凉。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栖霞岭模糊的轮廓,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移移去哪里那是万民所指的所在,挪到哪里,都是祸根,都是……提醒。他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苦涩。柳文清不敢再言,悄然退下。
夜深人静,秦慕贤独坐灯下。案头放着新修的《钱塘县志》,翻到记载贾似道构陷岳鹏举、终至身败名裂的那几页。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冰冷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字字泣血。他抚摸着书页上那个与自己同姓的名字,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是新科进士,是天子钦点的巡抚,是立志要做一代贤臣的秦慕贤!可这两尊铁像,就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的姓氏之上,也压在他的心上。他仿佛看到自己身着官袍,昂首阔步于钱塘街头,可路人的目光不再是敬畏,而是带着一种隐秘的、心照不宣的鄙夷——瞧,又一个姓贾(秦)的。
不行!秦慕贤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耻辱必须洗刷!至少,不能让它日日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牵连着他这个清白为官的人!一个念头,在羞愤与不甘的煎熬中,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毁掉它们!让这两块耻辱的铁疙瘩,彻底消失!
然而,理智尚存一丝。他深知这两尊跪像在百姓心中的分量。公然移除,必遭物议沸腾,甚至激起民变。他想起白日里那些愤怒的眼睛,那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
只能……暗中行事。秦慕贤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他唤来柳文清,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找几个绝对可靠、口风紧的……外乡人。手脚要利落,行事要隐秘。事成之后,重金打发,让他们走得越远越好。记住,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柳文清心头一凛,看着巡抚大人眼中那份近乎疯狂的执拗,不敢多问,只深深一揖:下官……明白。
2
夜沉铁像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没有月亮,浓重的乌云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地压在钱塘城上。四野一片死寂,连惯常的虫鸣狗吠都消失了。岳王庙被笼罩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只有庙门檐角挂着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更衬得那两尊跪像如同蛰伏的恶鬼,阴森可怖。
几个粗壮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庙墙根下的阴影里无声地闪出。他们动作迅捷,训练有素,显然不是寻常力夫。领头的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他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后,朝身后几人打了个手势。几人立刻从怀里掏出浸湿的厚麻布和粗大的绳索,悄无声息地围拢到跪像旁。
快!动作麻利点!刀疤脸低声催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湿布迅速缠裹住铁像的腿脚和基座,这是为了尽量减少摩擦的声响。粗壮的绳索套上冰冷的铁躯。几个汉子扎稳马步,低吼一声,一齐发力!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铁器与石基摩擦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惊起了远处树上几只夜鸟,扑棱棱地飞走。刀疤脸脸色一变,急道:轻点!娘的!
铁像异常沉重,几个壮汉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贾似道的跪像首先被拔离了基座,接着是王氏的。当两尊铁像终于完全脱离石座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大地也为之震颤了一下。
快!抬走!刀疤脸急促地指挥。几人合力,用带来的粗木杠抬起沉重的铁像,步履蹒跚地朝着西子湖的方向挪去。铁像冰冷坚硬,棱角硌在肩上,绳索深深勒进皮肉。他们不敢走大路,只敢沿着湖岸最偏僻、荒草丛生的小径潜行。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汗水浸透了他们的短衫,粗重的喘息和铁像偶尔刮擦到石头的声响,是他们唯一的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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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子湖在浓重的夜色下,如同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玉,沉寂无声。终于到了预定的地点——一处远离游船画舫、芦苇丛生的荒僻湖湾。刀疤脸指着幽暗的湖水:就这儿,沉下去!越深越好!
几人合力,将铁像抬到水边。贾似道的跪像被率先推入水中。
噗通!
沉闷的落水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铁像溅起巨大的水花,随即迅速下沉,只在湖面留下几个翻腾的漩涡,很快便恢复了死寂。紧接着,王氏的跪像也被推了下去。又是一声噗通,湖面荡漾开更大的涟漪,然后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湖水吞噬了它们,只留下岸边几个粗重喘息的黑影。
刀疤脸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湖水,看着恢复平静的湖面,松了口气,低声咒骂道:晦气东西!沉吧,沉得越深越好,永世别再冒头!几人不敢久留,迅速收拾好绳索木杠,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色,掩盖了所有的罪恶。
3
湖变惊魂
次日清晨,西子湖畔却炸开了锅。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个老渔夫。他像往常一样,天蒙蒙亮就摇着小船,到这片熟悉的湖湾下网。船刚近岸,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就扑面而来,熏得他几乎窒息。那臭味极其怪异,像无数腐烂的死鱼混杂着铁锈和淤泥的腥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呕……老渔夫忍不住干呕起来,他惊骇地发现,原本清澈见底的湖水,此刻竟变得浑浊不堪,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灰黑色。水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着翻着白肚的死鱼,大的小的,层层叠叠,在浑浊的水波中载沉载浮。岸边茂盛的芦苇,一夜之间竟大片大片地枯黄倒伏,如同被烈火燎过。就连湖岸的石头,都蒙上了一层粘腻滑溜、散发着恶臭的深绿色苔藓!
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老渔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弃船上岸,跌跌撞撞地往城里跑,一路嘶声大喊:不好了!西子湖……西子湖被瘟神祸害了!臭死人了!鱼都死光了!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钱塘城。人们纷纷涌向西子湖,旋即被那冲天的恶臭和恐怖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昔日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此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臭水坑!
天谴!这一定是天谴!人群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定是有人触怒了神明,降下灾祸啊!
岳王爷!是岳王爷显灵了!不知是谁,猛地指向栖霞岭岳王庙的方向,失声尖叫,快看!庙前……庙前的铁像!铁像不见了!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岳王庙。庙门前的空地上,那两个承受了百年唾骂的石基上空空如也!那两尊象征着奸佞、凝聚着万民怨愤的铁铸跪像,竟真的不翼而飞!
铁像没了!湖水就臭了!鱼也死了!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是贾似道!是那奸贼的阴魂不散!污了我们的圣湖!
找!把铁像找回来!一定是它们被动了,惹怒了岳王爷!
对!找回来!放回原处!让那奸贼永世跪着赎罪!
愤怒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划着小船,拿着竹竿、渔网,开始在恶臭熏天的湖水中疯狂地搜寻、打捞。他们相信,只有找回那两尊铁像,让它们重新跪在岳王坟前,才能平息神怒,还西子湖以清澈。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入巡抚衙门。秦慕贤正在用早膳,听到柳文清面无人色的禀报,手中的青花瓷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和米粥溅了一地。他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什么!湖水发臭铁像失踪百姓在打捞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手脚冰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作镇定,厉声道:备轿!去湖边!
官轿在愤怒的人潮外围停下。秦慕贤刚掀开轿帘,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就猛地灌了进来,熏得他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在护卫的簇拥下,踉跄着走到湖边。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浑浊发黑的湖水,堆积如山的死鱼,枯败的芦苇,还有湖面上无数条像无头苍蝇般疯狂打捞的小船,以及岸上群情激愤、咒骂不绝的百姓。
巡抚大人来了!有人眼尖,认出了他的官轿。
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秦慕贤身上。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敬畏,而是充满了怀疑、愤怒,甚至……一丝了然于心的鄙夷。无数道视线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承受着无声的审判。
大人!铁像一夜之间没了踪影,西子湖就遭了殃!这分明是奸贼阴魂作祟!请大人做主,务必找回铁像,严惩移像之人,以安民心,以慰岳王爷在天之灵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几个后生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秦慕贤面前,言辞恳切却又字字如刀。
是啊,大人!一定要严查!
把铁像找回来!放回去!
定是有人包藏祸心!想替那奸贼翻案!
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秦慕贤淹没。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周围的咒骂声、湖水的恶臭、百姓愤怒的脸孔,都扭曲旋转起来。
大人!大人!柳文清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秦慕贤,连声喊道,大人定是忧心湖患,夜不能寐!快!扶大人回府歇息!
护卫们慌忙架起几乎虚脱的秦慕贤,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塞回官轿,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愤怒的海洋。轿帘放下的一刹那,秦慕贤瘫软在座椅上,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下场。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4
铁像重现
就在巡抚衙门一片愁云惨雾,秦慕贤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之际,第三天清晨,西子湖上发生了一件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依旧是那个最早发现湖水发臭的老渔夫,心有不甘,天不亮又摇着小船来到那片湖湾。恶臭似乎比昨日更浓烈了,湖水也愈发浑浊。他绝望地撒下网,不抱任何希望。然而,就在他准备收网时,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水下的巨石!
咦老渔夫惊疑不定,探头往浑浊的水里看。只见水下似乎有两个巨大的黑影,正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向水面浮升!水波剧烈地翻涌起来。
天爷!老渔夫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遇到了水怪,拼命摇橹想逃开。可那黑影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
哗啦——!!!
巨大的水花冲天而起!两个乌黑、沉重、布满水草和淤泥的铁疙瘩,赫然冲破水面,激起数丈高的浊浪!正是那两尊不翼而飞的跪像——贾似道与王氏!
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从地狱深渊重新抛回人间,带着一身污秽的淤泥和湖水的腥气,沉重地、带着千钧之势,重重地坐在了湖边的浅水里!激起的浑浊浪花扑了老渔夫一身,恶臭几乎将他熏晕过去。
铁像!铁像浮出来了!老渔夫声嘶力竭的尖叫,划破了钱塘城清晨的宁静。
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席卷全城。无数百姓蜂拥而至,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两尊沉重的生铁跪像,竟真的从深不见底的湖底自己浮了上来,搁浅在岸边!
神迹!岳王爷显灵了!
是奸贼的罪孽太深!连湖水都不收他!
快!快把它们捞起来!送回岳王庙!送回原处!
在震天的欢呼和敬畏声中,人们找来粗大的绳索和滚木,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喊着号子,齐心协力,将这两尊浸透了耻辱与诡异力量的铁像,从淤泥中拖拽上岸。又用清水反复冲刷掉上面的污泥和水草。
说来也奇,就在铁像被拖离湖岸的那一刻,弥漫在湖湾上空数日、浓得化不开的恶臭,竟如同被一只大手骤然抹去,消散得无影无踪!风从湖面吹来,带着久违的清新水汽。更令人瞠目的是,那浑浊发黑的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沉淀、澄清,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碧绿。水面上漂浮的死鱼,也仿佛被净化,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湖水清了!臭气没了!岳王爷息怒了!岸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无数人跪倒在地,朝着栖霞岭岳王庙的方向顶礼膜拜。
秦慕贤是在衙门里听到这第二个惊天消息的。当柳文清语无伦次、带着哭腔禀报铁像自行浮出、湖水复清时,秦慕贤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太师椅里,面如死灰。他最后一丝侥幸,被这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神迹彻底碾得粉碎。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他仿佛看到那两尊冰冷的铁像,正穿越千年的怨毒,无声地凝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嘲讽。
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秦慕贤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备轿……去……岳王庙。
岳王庙前,人山人海,万头攒动,比任何庙会都要热闹百倍。然而,这热闹却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甚至带着狂热的气氛之中。两尊被冲刷干净、却依旧显得黑沉冰冷的铁跪像,被无数双粗粝的手、虔诚的手,重新安放回了那浸透着岁月和唾骂痕迹的石基之上。位置似乎比原先更加端正,更加显眼。
跪好喽!贾似道!永世不得翻身!
王氏!好好替你男人赎罪吧!
欢呼声、咒骂声再次响起,如同汹涌的潮水。香烛的烟气更加浓烈,弥漫在跪像周围。
秦慕贤的官轿在离庙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再也无法前行。他下了轿,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护卫想为他开道,却被他无声地制止了。他就这样,像一个最普通的香客,沉默地、艰难地挤过喧嚣的人群。
没有人认出这位低调的巡抚大人。百姓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尊失而复得的跪像上,聚焦在岳王庙庄严的殿宇上。
秦慕贤终于挤到了最前面。他抬起头,目光首先落在那块高悬的还我河山巨匾上,岳武穆的手迹如刀似剑,气势磅礴。匾额下方,岳鹏举将军的塑像巍然屹立,目光如电,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和奸佞。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迫感。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终于落在了那两尊刚刚复位、低垂着头颅的铁跪像上。冰冷的生铁,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贾似道那扭曲、凝固着永恒耻辱的侧脸,仿佛正对着他。那低垂的姿态,像是在向他叩首,又像是在对他发出无声的、最恶毒的诅咒。
秦慕贤浑身一震,仿佛被那冰冷的铁躯吸走了魂魄。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喧嚣声、咒骂声、香火气,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呕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无数细密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骨髓,痛彻心扉。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跪像旁边一根粗大的庙柱。柱子上,不知何时被人用尖锐的石块或者铁器,深深地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木髓的大字:
宋后名桧绝,
坟前愧姓秦。
那字迹潦草,带着一种刻骨的愤懑和无奈,深深地刺入了秦慕贤的眼底,也刺穿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
宋后名桧绝,坟前愧姓秦……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这十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姓秦。他引以为傲的清名与抱负,在这两尊铁像和这十个血淋淋的字面前,变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秦慕贤再也无法站立。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一个香客身上。他浑然不觉,只是失魂落魄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两尊在香火缭绕与万民唾骂中沉默跪伏的铁像,又看了一眼那行刻在柱子上的、如同泣血的诗句。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逃离了这片让他灵魂都为之灼烧的所在。
5
清名若露
回到巡抚衙门,秦慕贤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日,水米未进。第四日清晨,他唤来柳文清,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仿佛苍老了十岁,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替我……写份辞呈。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就说我……才疏学浅,体弱多病,不堪封疆重任,恳请陛下……恩准……回乡养疴。
柳文清愕然抬头:大人!这……
去吧。秦慕贤疲惫地挥挥手,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名利……清名……皆是虚妄。唯有这‘愧’字……如影随形,才是真。
辞呈很快被批复。秦慕贤脱下那身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官袍,换上来时的那件青衫,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落魄书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钱塘城。他没有带走任何值钱的物件,只在行囊最深处,藏着一幅他亲笔写下的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清名若晨露,玷污悔终生。
马车辚辚,驶向未知的归途。秦慕贤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车窗外,钱塘城渐渐远去,岳王庙的方向,似乎永远有两道冰冷沉重的目光,穿透时空,烙在他的背上。他知道,无论走到哪里,那两尊铁像,那行刻在柱子上的诗,都将如同跗骨之蛆,伴他余生。这,或许就是愧字的重量,是历史对清白最严苛的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