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跪在省军区门口。
用我的一等功臣牌匾,给我儿子喊冤。
牌匾是国家发的,红木底,烫金字。
上面刻着八个大字:一等功臣,李峰。
这块匾,二十年前,由当时的军区司令,亲手交到我手上。
他说,李峰同志,这是你用命换来的,是军队的骄傲,是国家的荣光。
今天,我把它带来了。
但上面,多了五个字。
是我用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就刻在那八个烫金大字的旁边。
我儿李天,忠魂蒙冤。
我没有金粉,就用血。
用我儿子的血,混着我自己的血,填满了那五个字。
血干了,变成了暗红色。
像五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趴在国家的荣光上,丑陋,又狰狞。
两个年轻的哨兵,用枪对着我。
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警惕,到看清我身前那块牌匾时的震惊,再到此刻的不知所措。
他们当然认得这块匾。
任何一个兵,都认得。
这是一等功臣的牌匾。
是军队里,最高的荣誉。
是每一个士兵,梦寐以求,却又遥不可及的圣物。
可现在,这个圣物,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像盾牌一样立在身前。
上面,还刻着血淋淋的,大逆不道的话。
老……老前辈……其中一个哨兵,嘴唇都在发抖,您……您这是干什么有话……有话好好说,您先起来。
他不敢叫我老人家,他叫我老前辈。
他手里的枪,也微微垂下了一点。
他不敢,用枪,指着一块一等功臣的牌匾。
我没有理他。
我的膝盖,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我的腰杆,挺得笔直。
我是在跪着。
但我的姿态,比站着的任何人,都更高。
我要见你们司令。我开口,声音嘶哑,我还要见侦察营营长,王志。让他们,滚出来见我!
我的儿子,李天。
省军区侦察营的兵王。
入伍五年,三次一等功,五次二等功。
三个月前,他死了。
通报上说,他窃取军事机密,畏罪自杀。
我收到了一捧骨灰,和一封字迹潦草,狗屁不通的假遗书。
我还听说,害死他的凶手,那个叫王志的营长,今天要晋升副团长。
好啊!
真是好啊!
英雄蒙冤,尸骨未寒。
凶手高升,加官进爵。
这个天,要是没人来捅个窟窿。
我,李峰,来捅!
老前辈,您别这样,这不合规矩……哨兵还在徒劳地劝着。
规矩我笑了,笑声里,是无尽的凄凉和悲愤,我儿子被人害死,尸体上全是伤,你们告诉我这是自杀,这是规矩吗我拿着证据去信访,他们把我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这是规矩吗凶手今天要在这里开庆功宴,英雄的父亲却要跪在这里喊冤,这他妈的,又算是什么规矩!
我的吼声,像一头绝望的困兽。
震得那两个年轻的哨兵,脸色发白。
很快,一队士兵冲了出来。
带头的,是一个挂着上尉军衔的军官,脸色铁青。
谁在这里撒野!
他冲到我面前,当他看到我身前那块牌匾时,他也愣住了。
但他比那两个哨兵,要成熟得多。
他的震惊,只持续了一秒。
就变成了恼怒。
你是三十八军的李峰我认得你。当年全军通报嘉奖的战斗英雄。他冷冷地说,但是,英雄,不是你在这里倚老卖老,胡搅蛮缠的资本!
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是胡搅蛮缠。我儿子,是你们侦察营的兵。他叫李天。你敢说,你不认识他
上尉的脸色变了变。
李天的名字,在侦察营,无人不知。
那曾经是整个营的骄傲。
李天的案子,军法处早有定论。他避开了我的目光,语气强硬,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英雄,今天,你在军区门口,冲击军事禁区,就是违法!给我拿下!
几个士兵,犹豫着,冲了上来。
我看谁敢!我大吼一声。
我猛地一把,撕开我胸前的衣服。
撕拉一声。
我赤裸的胸膛,暴露在阳光下。
上面,是三道狰狞的,像蜈蚣一样盘踞的伤疤。
一道枪伤,两道刀伤。
这些伤,和那块一等功臣的牌匾,是配套的。
它们,是我荣誉的勋章。
也是我今天,控诉的资本。
二十年前,我用这副身体,为国家挡过子弹!今天,我用这副身体,为我儿子讨个公道!我指着自己的胸膛,环视着那些冲上来的士兵,你们,谁的勋章,有我多谁的伤疤,有我硬你们,谁敢来碰我一下!
我的声音,掷地有声。
冲上来的几个士兵,停住了脚步。
他们看着我满身的伤疤,看着我身前那块功臣牌匾,再看看我那双血红的,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他们不敢动。
那个上尉,恼羞成怒。
反了!反了!一个过气的英雄,也敢在这里撒野!
他唰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手枪,对准了我。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马上,带着你这块破牌子,给我滚!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眉心。
冰冷的杀气,笼罩了过来。
我笑了。
笑得无比的轻蔑。
开枪。
我说。
不敢开枪,你就是王志养的狗!
上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的手指,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我知道,他真的敢开枪。
或者说,他背后的人,希望他开枪。
只要我死了,就一了百了。
空气,凝固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哎呀呀,何必跟一个老人家,动这么大的肝火呢
2
我循声望去。
一辆黑色轿车旁,站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白衬衫,黑西裤,皮鞋擦得锃亮。
政治部的副处长,王建国。
我认得他。
上次我去信访,就是他接待的我。
他当时说,老同志,请你相信组织。
转眼,就把我的材料,丢进了碎纸机。
那个拔枪指着我的上尉,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收起枪,跑了过去。
王副处长!
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慢悠悠地,踱到我面前。
他低头,看了一眼我身前的牌匾。
眼神里,没有震惊,没有敬畏。
只有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等功臣,李峰。他念出了那几个字,然后笑了笑,老英雄啊,真是失敬,失敬。
他的话,客气。
但他的语气,像是在看一条赖在门口不走的野狗。
老英雄,你这又是何苦呢一大把年纪了,跪在这里,不嫌丢人吗他蹲了下来,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你那块牌子,是很光荣。但是,光荣,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护身符。它保不了你,更救不了你儿子的命。
我的心,被他的话,刺得生疼。
我儿子,是你们害死的。我死死地盯着他。
话不能这么说。他摇了摇手指,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戏谑,你儿子,是自己不识抬举。王志营长,是我们军区重点培养的干部,他的父亲,王振华副部长,更是为部队立下过汗马功劳。你儿子,一个大头兵,非要拿鸡蛋去碰石头,怪得了谁呢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扎进我的心脏。
无耻!
卑鄙!
丧尽天良!
老英雄,他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善意’的劝告,我劝你,还是自己起来吧。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比我清楚。王志营长授衔的大喜日子,你在这里闹,不是存心让领导们难堪吗你这样,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僵,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明白了。
他不是来解决问题的。
他是来警告我,来羞辱我的。
他要把我最后的,那一点点尊严,也踩在脚下。
我看着他那张斯文败类的脸,惨然一笑。
我今天,就跪在这里。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王建国的脸上,那伪装出来的和善,终于消失了。
他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
眼神,也变得阴冷。
好,好,好。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块功臣牌匾硬,还是我们部队的纪律硬!
他转过身,对那个上尉命令道:清场!拉警戒线!把所有围观的人都给我赶走!另外,通知后勤,给我拉一道警戒线过来!我倒要看看,他能跪到什么时候!
一道黄色的警戒线,把我孤立起来,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供人观赏的猴子。
王建国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上车,走了。
仿佛在看一个,马上就要腐烂发臭的垃圾。
我跪着,像一尊雕像。
太阳,越来越毒。
膝盖下的水泥地,滚烫得能烙熟鸡蛋。
那种疼,从皮肉,到骨头,再到骨髓。
我感觉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时。
老李!老李!
我的妻子,被人拦在警戒线外,哭得撕心裂肺。
老李,你不要命了!你这是干什么啊!你快起来啊!
她的哭声,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灵魂。
我闭上眼,不敢再看她。
我怕我一看,我的决心,就会动摇。
就在我快要被这无边的痛苦和绝望吞噬的时候。
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军官,走了过来。
他肩膀上扛着两杠三星,上校军衔。
我是军区纪委的刘政委。他对我说,声音很温和,老同志,你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请你相信组织,相信我们纪律检查部门,我们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他扶起了我的妻子,又让人给我递上水。
他的态度,和那个王建国,截然不同。
他的眼神,是真诚的。
老英雄,他说,目光落在我那块牌匾上,脸上露出了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到你这样,我心里难受啊。你为国家立下过赫赫战功,怎么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你先起来,跟我来。我们去办公室,你把所有的情况,所有的证据,都跟我说一遍。我向你保证,我亲自督办这个案子,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充满正气的脸。
我的心,动摇了。
绝望的黑暗里,仿佛透进了一丝光。
或许,这个部队里,并不都是王志和王建国那样的人。
或许,真的还有讲理的地方。
我妻子也在旁边哭着劝我:老李,听领导的吧,你看这位领导,是个好人啊……
我犹豫了。
我看了看刘政委,又看了看远处那扇冰冷的大门。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点了点头。
我被带进了一间干净的接待室。
刘政委亲自给我倒了茶。
老英雄,你慢慢说,不着急。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跟他说了。
我还把那封,我儿子用命换来的,真正的遗书的复印件,交给了他。
刘政委听得非常认真,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听完后,他用力地一拍桌子。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法无天!他义愤填膺地说,老英雄,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不管他的背景有多深,我们都绝不姑息!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感动的泪水。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刘政委站起身,我马上就去向赵司令汇报!你等我消息!
说完,他拿着我的材料,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我坐在接待室里,喝着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我的心,却是热的。
我等。
从中午,等到下午。
从下午,等到黄昏。
太阳下山了,天,黑了。
接待室里的灯,没有开。
房间里,一片漆黑。
我坐在黑暗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
那个承诺要去汇报的刘政委,再也没有回来。
一个士兵,走了进来。
他没有开灯。
他只是冷冰冰地对我说: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刘政委呢我问。
刘政委士兵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他去参加王副团长的庆功宴了。
轰隆!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弹,炸开了。
庆功宴
王副团长的庆功宴
王志的庆功宴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
3
我明白了。
我全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圈套。
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设计的圈套!
那个义愤填膺的刘政委,那个信誓旦旦的保证,全都是假的!
他们把我从门口骗进来,拿走了我的材料,只是为了稳住我,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只是为了让王志那个畜生,能够顺顺利利地,戴上他的新军衔,安安心心地,去参加他的庆功宴!
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都是那张网上的蜘蛛!
而我,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愚蠢的飞蛾!
啊——!
我发出一声绝望的,野兽般的嘶吼。
我猛地推开那个士兵,冲了出去。
我疯了一样,往军区大门口跑。
我的腿,还在疼。
但我的心,更疼!
那种被欺骗,被愚弄,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人痛苦!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
一个天大的傻子!
一个被人用正义和良知当猴耍的傻子!
我冲回了军区门口。
那块被我视为生命的一等功臣牌匾,被他们像垃圾一样,扔在了角落里。
上面,还沾着泥土和灰尘。
我的荣光,被他们,踩在了脚下。
我扑过去,用袖子,一点一点地,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然后,我把它重新立在身前。
我再一次,跪在了那片,我刚刚离开不久的水泥地上。
这一次,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刺骨的绝望。
和那份,要将这天,都捅个窟窿的,滔天恨意!
天,已经全黑了。
军区门口,探照灯雪亮,照得我睁不开眼。
周围,站了一圈士兵,他们不再劝我,只是冷漠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马上就要断气的疯子。
没过多久,一辆军用越野车,呼啸而来,停在我面前。
车上,走下来三个人。
王志,那个刚刚晋升的王副团长。
王建国,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政治部副处长。
还有,刘政委,那个把我骗得好苦的纪委领导。
他们都喝了酒,满面红光,身上带着庆功宴的酒气和菜味。
他们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和嘲弄。
老东西,还跪着呢王志开口了,他不叫我老英雄,他叫我老东西。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我告诉你,没用的。我爸是王振华,刘政委的姐夫,是军区的副参谋长。你拿什么跟我们斗拿你这块破牌子
他伸出脚,用他那锃亮的皮鞋,踢了踢我的功臣牌匾。
发出砰的一声。
实话告诉你,你儿子,就是我弄死的。他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我不仅要弄死他,我还要给他扣上叛徒的帽子,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你能怎么样
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愤怒。
滔天的愤怒,像岩浆一样,在我的胸膛里翻滚,燃烧。
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肉里,流出了血。
你……你这个畜生!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畜生王志笑得更开心了,骂吧,骂吧。反正,明天,你就会以‘冲击军事禁区,杜撰事实,污蔑英雄’的罪名,被送进军事法庭。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骂。
那个王建国,也推了推眼镜,阴恻恻地补充道:老同志,我们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啊。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儿子那封信,就是你伪造的最好证据。再加上你今天这么一闹,数罪并罚,判你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而那个刘政委,只是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他的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像一把刀。
他用行动告诉我,在这个由他们编织的,权力的网络里。
所谓的纪委,所谓的监督,不过是一个笑话。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死局。
他们不仅要我儿子的命,还要我的命。
他们要把我们父子俩,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连同我们的冤屈和真相,一起埋进坟墓里。
绝望。
彻骨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感觉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我的呼吸,也停止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我听到了魔鬼的笑声。
我闻到了地狱的硫磺味。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就在我的灵魂,即将沉入那无边地狱的最后一刻。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在不远处响起。
紧接着,一个威严的,带着雷霆之怒的声音,像平地惊雷一般,炸响了。
那声音,仿佛能撕裂这浓稠的,令人作呕的黑夜。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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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这个声音,充满了力量。
像一把利剑,瞬间刺破了王志他们三个,用权力和谎言编织起来的,那张令人窒息的网。
我艰难地抬起头。
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军用越野车停在旁边,车上走下来一个头发花白、身姿挺拔如松的老人。
肩上,扛着两颗闪亮的金星。
中将!
省军区最高指挥官,赵卫国!
王志他们三个,看到赵司令,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酒,也醒了一半。
他们慌忙地立正,敬礼。
首……首长好……
赵司令根本没有理他们。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前那块,被王志用皮鞋踢过的,沾着泥土的,刻着血字的,一等功臣牌匾上时。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身体,甚至都微微晃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平静的背后,是即将爆发的火山。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那股毁天灭地的威压。
王建国擦着冷汗,抢先说道:报告司令……这个……这个人,他叫李峰,以前是立过功,但他儿子在部队犯了事,他精神受了刺激,在这里胡闹……
胡闹赵司令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一个一等功臣,跪在军区门口,用自己的功臣牌匾喊冤,你跟我说,他是在胡闹!
他转向我,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难以置信。
你……你是三十八军的‘疯子李’
疯子李。我当年的外号。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还是一个中将司令!
赵司令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猛地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王志那三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
他的声音,不再是质问。
是咆哮。
是怒吼。
一个战斗英雄!一个为国家流过血,立过功的英雄!他的功臣牌匾,现在,像垃圾一样,被人踩在脚下!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英雄的!
司令……我们……王志还想狡辩。
就在这时,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掏出了那份,被我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真正的遗书原件。
司令……这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信……
赵司令一把接过信。
他打开信,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他的脸色,随着信的内容,变得越来越阴沉,越来越可怕。
读完,他拿着那封信,一步一步地,走向已经瘫软在地的王志。
你告诉我!这封信,是不是真的!
不……不是……王志还在徒劳地挣扎,我爸是王振华!刘政委的姐夫是副参谋长!你……你不能……
王振华副参谋长赵司令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官官相护!好一张大网!
他转过身,面对着军区大门上那庄严的国徽。
沉默了良久。
然后,他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向着国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一字一顿地,下达了那石破天惊的命令。
声音,响彻了整个夜空。
我命令!
一,立即逮捕犯罪嫌疑人王志!王建国!刘正!就地隔离审查!
二,警卫连,立刻去控制后勤部王振华,和军区副参谋长张涛!我不管他是什么部长参谋长,敢伸手,就剁掉他的爪子!
三,成立联合调查组!我亲自当组长!重新调查李天一案!二十四小时之内,必须把真相,完完整整地,摆在我的面前!
四!
赵司令转过身,走到我的面前。
他亲自,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把我那块沾满血和泥的功臣牌匾,捧了起来。
他用自己的袖子,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看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一句话。
向我们的一等功臣,战斗英雄,李峰同志,敬礼!
说完。
他对着我,这个跪了一天一夜的糟老头子。
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5
赵司令,一个中将。
向我,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老兵,鞠躬。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王志、王建国、刘正那三张绝望的,死灰一样的脸,在我眼前定格。
周围,士兵们整齐划一的敬礼声,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耳朵。
敬礼!
我站着。
努力地想把腰杆挺直。
可是,我做不到。
那块压在我心上,如同泰山一样沉重的巨石,随着赵司令那一声声斩钉截铁的命令,终于,被彻底击碎了。
那股支撑着我,不让我倒下的,滔天的憋屈和愤怒,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变轻了。
轻得像一片羽毛。
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我好像又看到了我的儿子,李天。
他还是穿着那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挂满了奖章。
他站在阳光下,对着我笑。
笑得那么灿烂。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的身影,慢慢地,变淡了。
化作了一道光,飞向了那片深邃的夜空。
天儿……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
可是,我的眼前,一黑。
整个人,向后倒了下去。
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
我感觉到,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
耳边,传来了赵司令焦急的吼声。
快!叫军医!快!
……
我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雪白的病房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脸上。
很暖。
我的妻子,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痕。
但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久违的,安详的微笑。
在她的旁边,那块属于我的,一等功臣牌匾,和我儿子李天的遗像,静静地放在一起。
我的荣光,和我儿子的荣光,终于,并排站立。
赵司令走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便装。
他递给我一份红头文件。
《关于为李天同志恢复名誉并追授一等功的决定》。
以王振华、张涛为首的犯罪集团,被一网打尽。
等待他们的,将是军事法庭最严厉的审判。
我看着那份文件,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纸上。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苦的,不再是咸的。
是甜的。
老班长,赵司令的声音,有些沉重,我代表省军区,再次向你,向英雄李天,表示最沉痛的道歉。是我们……是我们的队伍里,生了蛀虫,才让英雄蒙冤,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我摇了摇头。
不,司令,这不怪你。我还要谢谢你。
赵司令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我们要谢谢你啊,老班长。是你,用你的膝盖,用你的血,用你的功臣牌匾,捍卫了一个军人,最后的尊严!
他站起身,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将在军区礼堂,为李天同志,重新举行追悼会。到时候,我亲自为他致悼词。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
第二天。
省军区大礼堂。
庄严肃穆。
礼堂正中,悬挂着我儿子李天的遗像。
照片上,他穿着军装,笑容灿烂,英姿勃发。
遗像下面,摆满了鲜花。
两边,是一副挽联。
忠魂不泯,正气长存。
我和我的妻子,被安排在了第一排。
身后,是黑压压的军人。
从列兵,到将军。
所有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朵白花。
追悼会,开始了。
赵司令,亲自走上台,为我儿子致悼词。
他称我儿子,是新时代最可敬的英雄,是所有军人学习的楷模。
悼词结束。
赵司令走下台,亲自将一枚崭新的一等功奖章,和一张盖着民政部大印的革命烈士证明书,交到了我的手上。
奖章,是金色的。
很沉。
沉甸甸的。
那是我儿子,用生命换来的荣耀。
我捧着它,就像捧着我儿子的心脏。
追悼会结束。
我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妻子捧着他的遗像和奖章。
我们在赵司令和所有军官的护送下,走出了礼堂。
门口,站满了士兵。
道路两旁,站满了自发前来的群众。
阳光,洒在我的身上。
很暖。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蓝天。
仿佛又看到了我儿子,那张灿烂的笑脸。
儿子,你看到了吗
爸,没给你丢人。
你的冤屈,洗清了。
你的荣誉,回来了。
你,可以安息了。
我感觉,我心里的那块巨石,彻底消失了。
我整个人,都变得无比的轻松。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淋漓尽致的释放。
就像一个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了太久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那刺眼的光明。
我知道。
伤痛,或许永远不会消失。
但从今天起,我和我的妻子,可以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了。
因为,我们的儿子,是英雄。
他,是我们一辈子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