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银般流淌,无声地浸润着莫高窟第130窟那亘古的幽暗。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陈旧的微息,混着潮湿岩壁的气息,与修复材料特有的、略显刺鼻的化学气味。这气味,早已刻入我的骨髓,成为呼吸的一部分。
我,沈素墨,在这片时光凝固的深处,与千年之前的色彩和线条对话。此刻,指尖下的壁面冰凉而脆弱,细小的粉尘随着我手中极细的软毛排笔轻轻扫过,簌簌落下,仿佛时间本身剥落的碎屑。眼前这一块脱落病害的区域,像一道横亘在盛唐华美乐章上的狰狞裂口。我屏息凝神,将调配好的二氧化硅溶胶,小心翼翼地注入那道细微的缝隙。溶胶缓慢地渗透、凝结,如同以最精密的针线,在时光的伤口上,进行一场无声的缝合。
工作台上,便携式冷光源投下一圈明亮而柔和的光晕,将我专注的身影孤寂地印在身后巨大的、色彩斑驳的壁画上。壁画上菩萨低垂的眼眸,仿佛穿越了千年的烟尘,静静地凝视着我这深夜唯一的访客。窟外,是广袤无垠、死寂沉沉的戈壁荒漠,风声偶尔掠过,呜咽着挤进洞窟狭窄的入口,带来一丝遥远而荒凉的寒意。窟内,只有笔尖扫过壁面时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我自己平稳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忽然,一种极其微妙的异样感,像投入古井的一粒微尘,在我专注的意识深处漾开极细微的涟漪。并非声音,更非光影的变化,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温和注视的直觉。我握着排笔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滞了千分之一秒,心跳漏跳一拍。随即,我缓缓地、尽量不着痕迹地侧过头。
窟口那道低矮的金属防护栏外,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一个身影。他身形颀长,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大衣,几乎与洞窟入口的浓重阴影融为一体。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唇线,下颌的线条干净利落。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穿透栏杆的间隙,安静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正在修复的那片残损的壁画上。那目光沉静专注,像一泓深潭的水,没有波澜,却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和声响。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遥远的、清冽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气息,陌生又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搅动了窟内凝滞的空气。
是他。那个神秘的资助人,顾清弦。项目组的同事们私下偶尔会谈起这位鲜少露面、却支撑着整个大型修复计划的顾先生。他总在深夜,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悄然出现在各个修复洞窟的门外,静静看上一会儿,然后无声离去,从不打扰。
我迅速收回目光,指尖却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排笔的笔尖在壁面上留下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停顿点。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地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洞窟里,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我强迫自己重新聚焦于指尖下那道细微的裂隙,将溶胶注入得更加缓慢、更加精准。然而,那束来自黑暗深处的目光,却如同有实质的温度,牢牢附着在我的背上,穿透了工作服,熨烫着皮肤,让每一寸神经末梢都变得格外敏感。窟外戈壁的风声似乎远去了,窟内壁画上菩萨低垂的眼眸,仿佛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被那无声的注视拉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像半个世纪,那沉甸甸的、令人几乎窒息的被注视感,终于如潮水般悄然退去。我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窟口。
防护栏外,只剩下沉沉夜色和亘古不变的戈壁风声。月光依旧清冷地铺洒在洞口粗糙的岩石地面上,仿佛那个颀长沉默的身影从未存在过。唯有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如同一个飘渺的幻觉,提醒着我方才并非梦境。
我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紧绷的弦骤然松弛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指尖冰凉,方才灌注溶胶时那种绝对的稳定感荡然无存。目光重新落回那片正在愈合的壁画伤口上,心绪却已纷乱如麻,再也无法凝聚成修复所需的、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工作台上那盏冷光源,孤零零地亮着,将我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壁画上,显得格外渺小,也格外寂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质感,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射在莫高窟前那片略显凌乱的临时工作区。活动板房和巨大的遮阳棚构成了修复团队临时的家。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咖啡香气、尘土味,还有颜料、胶水混合的复杂气息。
我端着搪瓷杯,站在遮阳棚的边缘,小口啜饮着滚烫的速溶咖啡,试图驱散昨夜残留在神经末梢的疲惫和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前方。
视线瞬间被钉住了。
就在几十米开外,靠近项目指挥部那顶显眼的蓝色帐篷旁,昨夜那个深色颀长的身影正站在那里。顾清弦。在明亮的光线下,他身上的深灰色大衣质地精良,剪裁完美地贴合着宽肩窄腰的身形。他微微侧着头,正与项目总负责人王教授交谈。王教授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微颤,神情是惯常的谦逊与热切,双手比划着,显然在汇报着什么重要进展。
阳光慷慨地洒落在顾清弦身上,清晰地勾勒出他近乎完美的侧颜。眉骨英挺,鼻梁如削,下颌线绷紧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感。他听得很专注,偶尔轻轻颔首,薄唇微动,吐出简短的回应。阳光落进他深邃的眼眸里,却似乎未能真正照亮那眼底的幽潭,那里依旧沉淀着一种难以穿透的沉静。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片粗犷、忙碌甚至有些混乱的戈壁环境格格不入的矜贵与疏离,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周遭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毫无征兆地,他微微转过脸,目光精准地穿越了喧嚷忙碌的人群间隙,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遮阳棚下端着搪瓷杯、显得有些呆怔的我。
心跳猝然停跳,随即疯狂擂动。那目光不再是昨夜洞窟中那种沉静专注的凝视,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般的力量。锐利,直接,似乎能轻易剥开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我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接那目光的洗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极其短暂的微芒,却像流星划过深潭,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脏。咖啡杯在我手中猛地一晃,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
素墨!发什么愣呢!肩膀被用力拍了一下,是同组的小赵,他抱着一大卷刚扫描好的壁画线描图,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快!王教授催命似的,130窟北壁那个供养人服饰的纹样比对图,等你签字确认才能上保护层呢!十万火急!
啊哦…好!我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放下搪瓷杯,指尖冰凉,手背上被咖啡烫到的地方火辣辣的。再抬眼望去,顾清弦的身影已被几个拿着图纸围拢上去汇报工作的研究员挡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深色的轮廓。
心脏还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手背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却奇异地掩盖了方才被他目光洞穿时那种无所遁形的慌乱。我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咖啡味的空气,强迫自己不再看向那个方向,转身跟着小赵匆匆走向资料室。脚步有些虚浮,昨夜窟中的月光,清晨阳光下那道锐利的审视目光,还有那个轻微得如同幻觉的颔首,在脑海中反复交织,纠缠不休。
第130窟深处。巨大的壁画《观无量寿经变》在精心设置的侧光照明下,呈现出惊心动魄的华美与庄严。天宫楼阁巍峨,菩萨宝相端凝,飞天衣带当风,极乐世界的盛景仿佛要破壁而出。然而,岁月无情,壁画表面如同老人皴裂的皮肤,布满了细密的龟裂纹,大片的颜料层如同干涸的河床,翘起、卷曲,摇摇欲坠,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沧桑与脆弱。
我整个人几乎嵌在冰冷的钢制脚手架上,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固定着。左手稳稳地托着一块特制的、吸附力极强的软性垫板,小心翼翼地从壁画表面剥离下一块已经严重空鼓、边缘卷曲如枯叶的颜料层。那薄如蝉翼的碎片,承载着千年前的朱砂与石青,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右手则握着一支极细的医用注射器,针尖抵在空鼓壁面与岩体之间那微乎其微的缝隙上。屏住呼吸,将精心配制的微流动性加固剂,以最精准的力道和速度,一丝丝、一缕缕地注入进去。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刺痒难耐,却不敢有丝毫分神去擦拭。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仿佛在惊扰这跨越千年的脆弱平衡。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将最后一滴加固剂注入预定位置,小心翼翼地撤出注射器,并用垫板将那块剥离的颜料碎片轻柔地、严丝合缝地回贴到原位时,手臂和肩膀早已因长时间维持固定姿势而酸痛得近乎麻木。我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憋在胸腔许久的气息,这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
就在我转动酸痛的脖颈,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刚才处理区域下方一片被酥碱病害严重侵蚀、颜色晦暗、细节模糊的壁面时,动作猛地僵住了。
那一片被岁月和病害啃噬得斑驳不堪的角落里,在几道深色水渍和盐霜结晶的掩埋下,似乎隐约透出几个极其模糊的墨痕。
心,毫无预兆地悬了起来。一种奇异的预感,像电流般瞬间窜过脊椎。我几乎是屏住呼吸,从工具袋里拿出高倍便携放大镜,凑近那片污损严重的壁面。
放大镜下,尘埃和岁月的污垢被暂时忽略,墨痕的轮廓在强光的辅助下艰难地显现出来。字迹漫漶不清,饱受病害侵蚀,笔画断续,如同垂死挣扎的痕迹。然而,那笔触间残存的某种独特的骨力与气韵,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萤火,顽强地穿透了时光的厚重帷幕,直直撞入我的眼底。
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放下放大镜,拿起一支最细的羊毫毛笔,蘸取少量特制的、具有微弱显色作用的清洗溶剂,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婴儿的肌肤,开始极其谨慎地清理覆盖在墨迹上的污垢和疏松的盐霜。
一点,一点。
仿佛在拂去千年尘埃,唤醒沉睡的灵魂。
墨痕在笔尖下渐渐清晰。那是一种历经风霜后依旧倔强挺立的笔锋,带着盛唐特有的雄浑与洒脱,即便残缺,也难掩其骨子里的风流。
终于,几个断断续续、却足以辨认的字,如同沉船被打捞出水的珍宝,艰难而清晰地浮现在放大镜的视野里:
相……逢……一……笑……即……心……安……
相逢一笑即心安……
我无声地默念着,唇齿间咀嚼着这七个跨越千年的汉字。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近乎悲怆的暖流,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眼眶毫无防备地涌上一股滚烫的酸涩,视野骤然变得模糊。拿着放大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握不住那小小的镜筒。
在这千年佛窟的寂静深处,在描绘着西方极乐世界盛大庄严的壁画之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竟藏着这样一句直抵人心最柔软处的尘世低语。是谁在怎样的心境下,怀着怎样的思念或了悟,用墨笔在这冰冷的石壁上,刻下这穿透时光的祈愿
素墨!沈素墨!窟外传来小赵由远及近的呼喊,带着工作节奏特有的急促,你还在里面吗王教授让我问你,那个加固剂渗透固化的时间记录好了没等着数据入库呢!
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窟内弥漫的、近乎凝固的悲怆与震撼。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飞快地用衣袖抹去眼角失控的湿意,强迫自己从那股汹涌的情绪洪流中挣扎出来。
在!马上就好!我扬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再次低下头,目光贪婪地、一遍遍抚过那七个刚刚重见天日的墨字——相逢一笑即心安。指尖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拂过那片冰冷的、承载着千年心事的壁面。指尖下的岩石粗砺而冰凉,但那七个字,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一路灼烧到心底最深处,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窟外小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墨痕,将放大镜和毛笔仔细收好,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心绪,也收敛起脸上所有不合时宜的动容。只是胸腔里,那七个字如同有了生命的心跳,随着每一次呼吸,沉重而清晰地搏动着。
巨大的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璀璨的光点,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虚幻的、不真实的浮华里。空气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烟和昂贵食物的气息,粘稠得令人呼吸不畅。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低沉的谈笑声如同背景噪音嗡嗡作响。这是项目组为了答谢主要资助方顾氏集团而举办的慈善晚宴,是敦煌这片粗粝土地上罕见的精致浮世绘。
我穿着一身借来的、并不十分合体的深蓝色小礼服裙,站在人群的边缘,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感觉自己像一只误闯入天鹅湖的灰麻雀,浑身不自在。目光不由自主地穿过晃动的人影,投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核心。
顾清弦。
他站在明亮的光晕中心,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同鹤立鸡群。他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堪称完美的社交笑容,从容不迫地应对着每一位上前攀谈的宾客。那笑容温和、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如同精心打磨的面具。他偶尔颔首,偶尔举杯示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刻入骨髓的优雅与掌控力。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在灯光无法触及的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近乎漠然的深海,仿佛眼前这一切喧嚣繁华,都不过是水面上无关紧要的浮沫。
他似乎永远处在舞台的中央,被无数的目光、话语和意图包围着。那层无形的屏障,在此刻显得更加坚不可摧。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自己的身影更深地隐入落地窗边的阴影里。冰凉的香槟杯壁贴着掌心,却驱不散心头那份格格不入的烦躁和想要逃离的冲动。正打算转身走向露台透口气,目光却毫无防备地撞上了另一道视线。
隔着攒动的人头,顾清弦不知何时已停止了交谈。他微微侧身,目光如同穿越迷雾的探照灯,精准地越过大半个喧嚣的厅堂,牢牢地锁定了阴影中的我。
世界在那一瞬间失声。周遭所有的光影、人声、浮华,都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背景。唯有他的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那目光里没有笑意,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沉静的、不容回避的注视。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随即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脸颊,带来一阵滚烫。我几乎是本能地,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唇角,试图挤出一个回应式的微笑。
那笑容一定极其勉强,极其生涩,甚至带着一丝狼狈的惊慌。
然而,就在我唇角弯起微小弧度的刹那,顾清弦脸上那层完美无瑕的社交面具,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冰面,骤然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他眼中那片沉静的深海,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极其短暂地,那深潭般漠然的目光深处,漾开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微澜。像是冰层下的暖流涌动,又像是幽谷中突然照进一线微光。那微光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复杂的东西——一丝极淡的讶异,一丝极快的了然,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暖意如同深冬荒原上,偶然瞥见一朵顽强绽放的小花所带来的那种猝不及防的触动。
那微澜消失得太快,快得像是我高度紧张下的错觉。他完美的面具瞬间恢复如初,目光也自然地移开,重新投向他身旁正举杯说着什么的某位重要宾客,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从未发生。
只有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握着冰凉的香槟杯,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心脏在胸腔里兀自狂跳不止,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方才他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像一道烙铁,深深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也印在了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喧嚣的人声重新涌入耳中,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失真感。
露台清凉的夜风也没能完全吹散心头的悸动和混乱。那句深藏壁画角落的古老诗句,毫无征兆地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相逢一笑即心安。
方才那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仓促狼狈的一笑,竟真的带来了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混杂着惊悸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的心安
沈小姐,顾先生请您过去一下。一个穿着得体西装、面容沉稳的中年助理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传达意味。
我端着那杯依旧冰凉的香槟,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方才在人群中被他目光锁定的那种窒息感再次涌上。我下意识地看向人群中央,顾清弦正结束与一位老者的交谈,目光似乎再次若有若无地扫过这边。
无法拒绝。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翻腾,跟着助理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那些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刺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微微的麻痒。
助理将我引至宴会厅侧翼一处相对安静的偏厅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微微躬身示意我自己进去。
厚重的雕花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偏厅不大,布置典雅,暖黄的壁灯光线柔和。顾清弦背对着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敦煌沉沉的夜色,远处莫高窟模糊的山体轮廓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挺拔的侧影,也带来一丝烟草的苦涩气息。
听到声响,他缓缓转过身。宴会厅里的浮华喧嚣被隔绝在门外,此刻的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屏障似乎淡去了一些,显露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静默。目光落在我身上,锐利依旧,却少了些人群中的漠然。
顾先生。我站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掐灭了烟,走到一张铺着深色丝绒的圆几旁,拿起上面一个打开的长条形丝绒盒子,动作随意地递向我。
看看。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盒子里,在深色丝绒的衬托下,静静躺着一支毛笔。笔杆是温润细腻的玉竹,色泽古雅,带着天然竹节的纹理。笔锋是极其罕见的紫毫,色泽深紫近黑,毫尖凝聚如锥,根根分明,透出一种内敛的锋芒和蓄势待发的力量感。无需上手,仅凭这惊鸿一瞥的品相,便知是价值不菲的顶尖珍品,足以让任何一个书画爱好者心跳加速。
我只看了一眼,目光便从那令人炫目的贵重上移开,重新落回顾清弦的脸上,带着平静的询问。
他微微挑眉,似乎对我波澜不惊的反应有刹那的意外。随即,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听说沈小姐修复壁画时,对细节要求极高,普通的笔难以胜任他走近一步,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味,无声地迫近,这支‘紫玉锥’,出锋精准,蓄墨力强,或许能成为沈小姐修复古物的利器。他将盒子往前又递了半分,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馈赠意味,一点心意,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我低头看着那支躺在丝绒中、光华内敛的紫毫玉笔,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支笔,对于任何一个修复师而言,都堪称梦幻逸品。然而,它此刻代表的,却不仅仅是一份昂贵的礼物,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来自他那个高高在上世界的、带着俯视意味的靠近。
指尖在身侧蜷缩了一下。我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清晰地看到那眼底深处一丝微不可查的、等待接受谢意的笃定。
顾先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稳得有些陌生,这支笔非常珍贵,也非常适合专业修复。不过,我微微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他那笃定的神色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我们项目组有严格的规定,所有修复工具都必须统一采购、登记备案,个人是不能随意使用未经报备的私人物品的。抱歉,辜负您的好意了。我微微欠身,婉拒的姿态清晰而坚定。
顾清弦脸上的那点淡薄的笑意彻底消失了。他深邃的眼眸骤然变得锐利如刀锋,紧紧锁住我。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被意外冒犯后的探究和冰冷压力。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偏厅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我们之间无声的对峙。
规定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危险的冷意,沈素墨,他第一次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那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和穿透力,你拒绝这支笔,仅仅是因为…‘规定’尾音微微上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
那目光太过锐利,几乎要刺穿我所有脆弱的伪装。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直视,垂眸看着脚下光洁的地板,指尖冰凉。那句藏在心底深处的话,在巨大的压力下,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顾先生,您……就像这戈壁上的月光。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句看似毫不相关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了莫高窟岩壁深处千年的冷硬,重新抬起头,勇敢地迎向他冰冷审视的目光,声音却异常清晰起来:月光很美,很亮,能照亮前路,也能抚慰人心。但,我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也异常清晰,有些光,是不能靠得太近的。
偏厅里一片死寂。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靠得太近……我看着他眼中骤然翻涌起的、复杂难辨的情绪,那里面有惊愕,有不解,似乎还有一丝被刺痛般的愠怒,但我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会灼伤人,也会……让光本身熄灭。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顾清弦沉默了。他紧紧盯着我,那目光深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暗流汹涌。他捏着丝绒盒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将手中的丝绒盒子啪地一声合上。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他看我的最后一眼,复杂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有被拒绝的愠怒,有难以理解的困惑,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被我的话语精准刺中的、难以言喻的痛楚。那眼神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偏厅,沉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也隔绝了门外隐约的喧嚣。
我独自站在原地,看着圆几上那个被遗弃的、合拢的丝绒盒子,如同一个华丽而冰冷的讽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掏了一下,空落落的,又带着一种钝痛。方才那番话,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那句相逢一笑即心安的诗句再次浮现,此刻却带着一种无情的嘲弄。
原来心安之后,是更深、更冷的空茫。月光依旧在窗外,清冷地照着敦煌的夜,也照着我指尖的冰凉。
日子被戈壁的风吹得又薄又脆,像一张张被迅速翻过的日历。白日里,第130窟依旧是我的堡垒。指尖触碰着冰凉的岩壁,将全部心神灌注于那些斑驳的色彩和线条,试图用专注填满每一个可能滋生杂念的缝隙。龟裂的壁面在加固剂的作用下渐渐稳定,酥碱的病害被一点点小心地控制、清理。然而,那片藏着相逢一笑即心安墨迹的角落,我却刻意地留在了最后,仿佛守护着一个不敢轻易开启的秘匣。
顾清弦的身影,如同蒸发在了敦煌干燥的空气里。项目协调会,他不再出现;深夜的洞窟外,那沉静伫立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只有偶尔从王教授接电话时恭敬的语气里,才能隐约感知到顾氏集团庞大资金流的持续注入,无声地支撑着这片古老石窟的修复工作。他的光,依旧照耀着这片土地,只是不再投射于我。
data-fanqie-type=pay_tag>
这样也好。我对自己说。保持距离,就像壁画上那些供养人,遥遥地仰望着佛国的庄严,不奢求靠近,只求一份心灵的寄托。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如同熔化的金液,泼洒在莫高窟连绵的山崖上,将九层楼的飞檐染成耀眼的橘红。我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宿舍区。刚走到活动板房门口,就看见项目组的行政助理小刘一脸焦急地等在那里。
素墨姐!你可算回来了!小刘迎上来,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快!这是刚收到的顾氏集团那边发来的补充协议,关于下阶段专项设备采购和人员增补的,王教授那边已经签了字,就差你负责的文物本体监测评估这块的签字确认了!对方催得特别急,说今晚必须扫描发回去走流程,不然资金拨付要卡住!
这么急我有些意外,接过文件夹。薄薄的几页纸,全是密密麻麻的条款和数据。我看看内容。
来不及细看了素墨姐!小刘急得直跺脚,王教授都审过了,就是走个流程签个字!主要是你负责那部分的预算明细和风险评估确认项!快签吧,我这还得赶回办公室扫描呢!
夕阳的余晖晃得人眼晕。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小刘焦急的脸,又想到项目资金卡住的后果。连日来的疲惫和对顾清弦刻意回避带来的某种心虚,让我失去了平日应有的警惕。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
笔在这儿!小刘立刻递过一支看起来崭新的黑色签字笔,笔身沉甸甸的,触感冰凉。
没有多想,我拔开笔帽,在文件末尾几处标着沈素墨名字的地方,匆匆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流畅得异乎寻常。
好了!小刘一把抽过文件,如释重负,谢了素墨姐!救了大急了!说完,转身就朝办公室方向小跑而去。
夕阳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金光消失。我站在原地,看着小刘远去的背影,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支签字笔冰凉的触感。一阵晚风吹过,带着戈壁夜间的寒意,让我莫名地打了个冷颤。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不安,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后迅速消失无踪。是错觉吧我甩甩头,推开宿舍的门,将那份不安连同夕阳的余晖,一起关在了门外。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埋首在资料室里整理刚拍摄的壁画病害图。桌上摊满了图纸和照片,空气里飘着打印墨水和纸张的味道。王教授拿着一份文件,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素墨,他把文件放在我桌上,手指重重地点在签字页,这份补充协议里,关于你们组申请的那套高精度显微三维扫描设备……我记得预算申报时,我们讨论过,也调整过,最终定的是进口的Alpha系列,对吧怎么这最终协议里,设备型号变成了价格翻倍都不止的顶级Omega系列还有,后面附加的这个‘特别项目组’人员经费……我们什么时候申请过增加一个常驻的文物科技检测特别顾问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被蒙蔽的愠怒,这预算超支得也太离谱了!而且这签批流程……
我的目光随着王教授的手指,落在那份几天前我匆匆签字的补充协议上。当看清那些被更改的关键条目和后面凭空多出的、数额惊人的特别顾问预算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那根本不是我签批的那份文件!
我猛地抓起文件,手指颤抖着翻到签字页。那上面沈素墨三个字,笔迹流畅、清晰,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上位者的沉稳力度感,赫然在目!那绝对不是我写的!我自己的签名,带着一点收笔时习惯性的小拖尾,而这个……工整得如同印刷!
电光火石间,小刘焦急的脸,那支递过来的、触感冰凉沉重的签字笔,夕阳下仓促的催促……所有画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冰冷而荒谬的答案!
一股被愚弄、被操控的怒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我眼前发黑。我攥紧了那份文件,纸张在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王教授,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上面的字……不是我签的!这份文件,被人调包了!
什么!王教授愕然,随即脸色大变。
我再也无法忍受,霍然起身,文件被我紧紧攥在手里,像一张控诉的状纸。我冲出资料室,穿过忙碌的工作区,无视同事们惊诧的目光,径直冲向项目指挥部那顶显眼的蓝色大帐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顾清弦!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里面,顾清弦正背对着门,俯身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大幅敦煌区域卫星图,似乎在与两个工程师讨论着什么。听到动静,他转过身。
当看清是我,以及我脸上毫不掩饰的愤怒和手中紧攥的文件时,他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顾清弦!我几步走到他面前,将那份文件用力拍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卫星图纸都微微颤动。所有的委屈、愤怒和被欺骗的羞辱感在这一刻爆发,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你这是什么意思用这种下作的手段!强行塞给我根本不需要的设备!还有这个什么见鬼的‘特别顾问’你想干什么用钱把我砸晕把我捆在你的项目里还是你觉得,这样就能拉近那该死的距离!
帐篷里瞬间死寂。旁边的两个工程师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
顾清弦静静地站着,目光沉静地看着我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慌乱,也没有愠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等我连珠炮似的质问完,胸膛剧烈起伏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奇异力量:
沈素墨,他叫我的名字,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脸上,你连一次靠近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所有愤怒的气球。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指控,在他这句沉静得近乎哀伤的反问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方才拍桌子时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无所遁形的狼狈和心底深处被狠狠刺中的剧痛。
他看着我瞬间失语、眼神慌乱的样子,那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掠过一丝沉重的痛色。那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深刻,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御。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掀开门帘冲了出去。戈壁灼热的阳光刺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无尽的冰冷和狼狈。
再一次踏入第130窟,心境已截然不同。窟内依旧幽暗、寂静,弥漫着熟悉的尘土与岁月的气息。巨大的《观无量寿经变》壁画在冷光灯下静默,菩萨低垂的眼眸仿佛看透了一切悲欢。
我独自一人。钢制脚手架在窟内投下冰冷的几何阴影。我一级一级地爬上去,身体嵌入那熟悉的、带着凉意的金属框架里。目光,不再回避,直接投向那片被病害侵蚀、颜色晦暗的角落——那个藏着千年心事的角落。
经过前几日初步的加固和清洗,那片壁面的状况已经稳定了许多。我打开工作灯,柔和的光束精准地投射在那个小小的区域。然后,我拿起那支最细的羊毫笔,蘸取了极少量的显色溶剂,摒除所有杂念,像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开始最后的清理工作。
笔尖轻柔地拂过壁面,如同情人最温柔的触碰。覆盖在墨迹上的最后一点顽固污渍和疏松的盐霜,在溶剂和笔尖的作用下,如同退潮般缓缓褪去。
一点,一点。
尘封千年的墨迹,终于彻底显露了它完整的容颜。
依旧是那骨力雄浑、带着盛唐气韵的笔触。
相逢一笑即心安。
七个字,清晰、完整地呈现在眼前。然而,就在这七个字的下方,在之前被更厚重污垢完全覆盖、未曾显露的位置,还有一行小字!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呼吸屏住,全部的血液仿佛都涌向了大脑。
笔尖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小心翼翼地清理着那行小字周围的最后一点遮蔽。
字迹渐显。同样是墨书,笔锋却似乎更加内敛,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温柔与执着,与上方那句的疏朗形成微妙的呼应:
只藏汝笑靥点点,便是吾生主弦。
只藏汝笑靥点点,便是吾生主弦。
我无声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古老的钟磬,重重敲击在灵魂深处。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轻轻拂过那冰凉的壁面,拂过那穿越了千年风霜、饱含着无尽思念与满足的字迹。
原来如此……
原来千年前那个在佛国壁画角落题字的人,所求的并非相守,甚至不是靠近。他所珍藏的,不过是他心爱之人的笑靥点点,仅仅如此,便足以成为支撑他整个生命的主弦!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释然,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钢制脚手架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穿越千年的、卑微又伟大的心意。为了那个只求珍藏笑容、不求靠近的古人。
也为了……那个被我用光会熄灭狠狠推开的人。
窟内死寂。只有我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在空阔的岩壁间回荡。巨大的壁画上,菩萨低垂的眼眸依旧悲悯,仿佛早已看穿了这千年间轮回上演的痴与惘。
不知过了多久,抽泣声渐渐平息。我靠在冰冷的脚手架上,心绪如同被狂风吹过的戈壁,一片空旷后的宁静。就在这时,窟口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去。
防护栏外,幽暗的窟口,不知何时已静静立着一个身影。依旧是颀长挺拔的轮廓,深色的大衣几乎融入阴影。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线条——是顾清弦。
他站在那里,目光穿透栏杆的间隙,沉静地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最终,落在我刚刚清理出来的那片完整的题诗壁面上。
四目相对。
窟内是凝固了千年的时光,窟外是沉沉的夜色。我们之间,隔着冰冷的金属栏杆,隔着几步之遥的空间,隔着身份、财富的巨大鸿沟,也隔着几天前那场难堪的冲突。
然而,就在这无声的对视里,在看清彼此眼底那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时——我的狼狈与释然,他的沉静与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痛色与探寻……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或者,是同时发生的。
我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那笑容里,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混杂着悲悯、释然,还有一丝历经挣扎后的疲惫与……微光。
几乎是同一刹那,防护栏外,顾清弦那总是显得过于冷峻、过于疏离的唇角,也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并非宴会厅里完美的社交微笑,也不是掌控一切的笃定神情。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无比的弧度,如同冰封湖面骤然绽开的一道细小裂痕,透出底下深藏的暖意与……一丝同样沉重的、仿佛理解了什么的释然。
没有言语。没有靠近。
只有隔着冰冷防护栏的、短暂交汇的目光。
只有那无声的、几乎同时浮现在两人唇边的——相逢一笑。
月光静静地流淌进洞窟,清冷的光辉落在那片刚刚重见天日的题诗上——相逢一笑即心安,只藏汝笑靥点点,便是吾生主弦。古老的墨迹在月光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幽幽地诉说着永恒的心事。
窟内窟外,一片寂静。唯有戈壁永恒的风,在洞窟外呜咽着掠过,卷起细小的沙尘,如同千年时光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