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前用血在我手腕写下别碰活皮。
身为皮影班传人,我谨记祖训,只用死物制偶。
直到班主带回一张活剥的美人皮,戏班从此夜夜笙歌。
那夜《画皮》演至高潮,油灯骤灭。
再亮起时,师妹玉娥的皮囊正飘向灯笼,带血的嘴角含笑。
班主痴迷抚摸新得的皮影,我瞥见美人皮眼角滑落一滴血泪。
该你了。他对我咧嘴一笑。
我握紧父亲染血的刻刀,刺向自己咽喉——该做新皮了。
1
血字诅咒
父亲咽气前那一刻,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缩,屋子里骤然昏暗下来。他那双平日里像蒙着层灰翳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要把什么滚烫的东西烙进我骨头里。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成句的声音,只有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在喉咙里艰难地拉扯。
他那只枯柴般的手,沾满了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黏腻暗红的东西,异常冰冷,像条刚从泥水里捞出的死蛇,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气大得邪门,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然后,那根染血的食指,指甲缝里嵌着乌黑的污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感,在我腕子内侧的皮肤上划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皮肉被刮擦得生疼,那黏稠的血混着汗,又冷又腻。他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残存的生命,指尖痉挛般颤抖,却又异常执着。灯影在他脸上疯狂地跳跃,那张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同蒙着尘土的木刻雕像般的脸,此刻被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极端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皱纹深得像是刀劈斧凿,眼珠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窝里凸出来。
终于,他写完了。食指颓然滑落,在床沿上留下最后一道刺目的、拖长的红痕。
别……碰……活皮……
这四个字,不是用声音说出的,而是用他喉咙深处最后一丝带着血沫的气息,嘶嘶地喷在我的脸上。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写在我手腕上的那四个血字,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红得发黑,像四条丑陋的、刚刚破开皮肉的蜈蚣。
几乎就在他吐出最后一个皮字的同时,一阵阴风不知从屋子的哪个角落猛地卷起。父亲那口视若性命的旧木箱子,就搁在墙角的阴影里。箱盖哐当一声,自己弹开了寸许!里面他珍藏了一辈子的那些皮影人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猛地全都动了起来!
那些薄薄的、彩绘的皮影,在箱盖掀开的缝隙间疯狂地撞击着箱壁,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噗噗声。影子被昏黄的灯光投在对面斑驳的土墙上,瞬间放大了数倍,扭曲、跳跃、纠缠在一起!关公的大刀胡乱劈砍,孙猴子的金箍棒狂舞,白骨精的骷髅头在墙上裂开惨白的嘴无声尖啸……无数个影子在小小的土墙上翻腾、厮杀、呐喊,上演着一场混乱而无声的恐怖哑剧。
父亲的头猛地向后一仰,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的呃,那双死死瞪着我的眼睛里的光亮,瞬间熄灭了。像两盏被骤然吹熄的油灯,只剩下一片空洞的死灰。
墙上的影子乱舞,箱子里皮影的撞击声还在继续。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阴风里剧烈地摇晃,将父亲僵硬的遗容和我腕子上那四个血字映照得忽明忽暗,鬼气森森。
别碰活皮。
这四个字,用父亲的血和命,刻在了我的骨头上。
2
皮影传人
父亲的丧事办得潦草。一个穷困潦倒、只会摆弄些皮影子糊口的老皮匠,死了也就死了,像一片枯叶落进泥里,悄无声息。除了几个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邻居搭了把手,再没别人。入土那天,飘着牛毛细雨,土腥味混着新翻泥土的潮湿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跪在坟前湿冷的泥地里,烧着最后一把黄纸。纸灰被雨丝打湿,黏糊糊地粘在地上,像一块块烧焦的疮疤。
承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股劣质烟草的呛人味,人死灯灭,看开点。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赵三奎,我们这永庆班的班主。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绸褂子,上面沾着几点油渍,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稀疏的几根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油亮的脑门上。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习惯性地眯着,像在估量一件东西的价值,此刻正落在我身上,又像是落在我身后那个装着父亲全部家当——皮影箱子的破包袱上。
班主。我嗓子发干,应了一声。
赵三奎踱到我身边,蹲了下来,假模假式地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唉,老李头走了,这永庆班往后……可就指着你了。你是他的亲传,这手艺,不能断了香火。他凑近了些,那股子烟臭味儿更浓了,班子里的家伙事儿,还有你爹留下的那些‘角儿’,可都是宝贝。眼下接了个大活计,主家阔气,赏钱少不了。你收拾收拾,明儿就跟我回班子里去。
他的目光又瞟向那个包袱,里面装着父亲那些视若生命的皮影。我知道他的算盘。父亲的手艺在这方圆百里是出了名的,那些皮影人儿,尤其是几出压箱底的戏里的主角,做得活灵活现,是永庆班的招牌。父亲一走,班子里能挑大梁的,也就剩我了。
雨丝无声地飘着,落在新堆起的坟包上,也落在我脸上,冰凉。我看着那堆渐渐熄灭、被雨水泡烂的纸灰,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四个早已干涸发黑、却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血字——别碰活皮。
父亲的嘶吼,皮影在箱中疯狂的撞击声,墙上扭曲舞动的鬼影……那画面如同冰锥,狠狠刺进脑海。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承安赵三奎催促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死亡气息的冷湿空气。活下去。我得活下去。这乱糟糟的世道,离了这班子,离了这门祖传的手艺,我李承安就是个饿死路边的命。
嗯。我喉头滚动了一下,从嗓子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哑得厉害。我抱起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里面装着父亲的一生,也装着我的枷锁。冰冷的油布包裹下,那些皮影仿佛有了微弱的脉搏,隔着布,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3
活皮惊魂
永庆班的落脚处,是镇子西头一座废弃的龙王庙后殿。殿宇早已破败,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泥胎,蛛网在残破的梁柱间肆意结网。我们占据了还算完好的两间偏房。一间堆满了戏箱、锣鼓家伙和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具,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汗馊和劣质灯油混合的浑浊气味;另一间大些的,白天当排练场,晚上铺开地铺,就是大伙儿的通铺。
班主赵三奎单独住在角落隔出的一小块地方,挂了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帘子,算是有了点体面。
我回来时,班子里的人都在。打锣的孙麻子正靠着墙根打盹,口水流到了衣襟上;拉胡琴的老耿头慢悠悠地擦拭着他那把油亮的旧胡琴;还有几个跑龙套的年轻后生,围着一只破瓦罐煮着什么东西,空气里飘着野菜的涩味。
承安哥!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雀跃。玉娥从灶台那边转过身来,手里还拿着个洗了一半的粗瓷碗。她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子,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刚被泉水洗过的黑葡萄。她是我爹当年捡回来的孤女,从小在戏班长大,手脚勤快,性子也单纯得像张白纸,班子里的人都把她当自家小妹。
她小跑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承安哥,你……还好吧李叔他……她眼圈有点红,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没事了,玉娥。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把沉重的包袱小心地放在角落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桌上。那是父亲生前做活用的桌子,上面刀痕累累,还残留着一些细碎的皮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赵三奎搓着手,脸上堆起笑,眼睛却像钩子一样,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包袱。他几步走过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就去解包袱皮上的结。老李头的宝贝疙瘩啊,快,让大伙儿都开开眼!往后班子的顶梁柱,可就靠这些‘角儿’了!
包袱皮被粗暴地掀开。父亲的工具——大大小小的刻刀、打孔锥、磨石、颜料罐子,还有那些用油纸一层层仔细包好的皮影人儿,都露了出来。赵三奎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贪婪的兴奋,捻起一张武生赵云的脸谱皮影,对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端详,嘴里啧啧有声:瞧瞧这刀工,这上色!绝了!老李头的手艺,真是没的说!
玉娥也好奇地凑过来看,眼里满是惊叹。其他几个后生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默默地看着赵三奎一件件翻看那些皮影,心头却像压了块石头。父亲临终的嘶吼和墙上那些狂乱舞动的影子,总在不经意间闪过脑海。我下意识地抬手,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手腕内侧——那四个血字的位置。皮肤被擦得微微发红,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烙印般的诅咒擦掉。
就在这时,赵三奎翻到了箱子最底层。他动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疑惑的咦。他扒开几层垫着的旧布,从最底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个油纸包来。那纸包明显比包其他皮影的更大、更厚实,形状也不太规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这是什么孙麻子伸着脖子问。
赵三奎没说话,只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发现珍宝的得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隐秘兴奋。他动作异常轻柔,甚至有些虔诚地,一层层剥开那特制的油纸。
一股奇异的香气,随着油纸的剥开,幽幽地飘散出来。不是寻常的皮革气味,也不是庙里残存的香火味,而是一种极淡、极冷冽的香,像是深秋的夜里,开败的桂花混合着某种清苦的草药味,钻进人的鼻孔里,让人莫名地心头一紧。
油纸完全剥开了。
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那不是刻好的皮影,也不是半成品的皮料。
那赫然是一整张……皮!
一张女子的皮!
它被处理得异常精细,薄如蝉翼,却异常柔韧完整。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仿佛还残存着生前的温度与弹性。眉眼口鼻的轮廓清晰无比,甚至能看清那微翘的长长睫毛。整张脸皮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姿态,唇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诡异的恬静笑意。
没有头发,没有骨架支撑,它就像一件被精心鞣制、剥离出来的艺术品,静静地躺在赵三奎的手上。那股奇异的冷香,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越来越浓,瞬间盖过了庙里所有的气味,霸道地充斥了整个空间。
老天爷……老耿头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胡琴差点掉在地上。
孙麻子张大了嘴,露出满口黄牙,眼睛瞪得像铜铃。
几个年轻后生吓得齐齐后退一步,脸都白了。
玉娥更是啊地惊叫一声,猛地捂住了嘴,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那张人皮,又看看赵三奎,最后求助般地看向我,身体微微发抖。
死寂。破庙里只剩下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活……活皮……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手腕内侧那早已结痂的四个字,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父亲濒死的嘶吼声,皮影在箱中疯狂撞击的噗噗声,墙上那些扭曲狂舞的鬼影……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恐怖记忆,在这一刻山呼海啸般涌回!
放回去!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恐惧,猛地扑过去,想从赵三奎手里夺下那个油纸包,不能碰!这是活皮!爹说了!不能碰活皮!
滚开!赵三奎反应极快,肥胖的身体却异常灵活地一扭,躲开了我的手,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把我推开。他脸上那种贪婪和狂热已经完全压倒了最初的惊愕,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你懂个屁!小兔崽子!这是宝贝!天大的宝贝!
他像护着绝世珍宝一样,把那张诡异的人皮紧紧抱在怀里,脸上肌肉因为激动而微微抽搐:看看这成色!看看这手艺!剥得这么完整,这么干净,还带着香!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绝活儿’!有了这个做‘画皮娘子’,咱们永庆班,想不红都难!
他环视着惊魂未定的众人,声音带着蛊惑:怕什么一张皮而已!死人身上剥下来的玩意儿!戏文里唱的‘画皮’是假的,老子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真的!这才是咱们吃饭的本钱!
他根本无视我惨白的脸色和玉娥惊恐的眼神,也完全不在乎老耿头他们眼中的畏惧。他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孙麻子,抱着那张散发着诡异冷香的人皮,径直走向他那挂着破布帘子的角落。帘子哗啦一声被他扯下,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油纸包塞进了他那个从不让人靠近的、上了铜锁的大戏箱里,咔哒一声落了锁。
那锁头撞击的声音,像是一记闷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手腕上的血字,滚烫灼人。
完了。
4
画皮诡戏
那张画皮娘子被赵三奎锁进箱子的第三天,永庆班接到了一个大活——给镇上最大的绸缎庄王老爷家唱堂会,贺他五十大寿。王老爷出手阔绰,点名要看新戏,尤其要看看我们新得的宝贝。
消息是赵三奎带回来的。他满面红光,走路都带着风,油腻的脑门在昏暗的油灯下闪闪发亮,仿佛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元叮当作响地落进口袋。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他拍着桌子,唾沫星子飞溅,王老爷可是咱们的财神爷!这回唱《画皮》,就用那新得的‘娘子’!承安,你这两天啥也别干,就给我把这出戏的‘影身’做好!得配得上咱们的宝贝!他特意加重了宝贝两个字,细长的眼睛瞟向他那个上锁的大箱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贪婪。
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吐。手腕上那四个字又在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班主,那东西……邪性!爹的遗言……
遗言个屁!赵三奎粗暴地打断我,脸上的横肉抖了抖,眼神瞬间变得凶狠,老李头那是老糊涂了,临死说胡话!一张皮子,还能翻了天再敢啰嗦,坏了老子的好事,老子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出去喂野狗!赶紧干活去!
他的威胁像冰冷的鞭子抽在身上。我看着他眼中那赤裸裸的、对金钱的狂热和对那张人皮的痴迷,心一点点沉下去。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赵三奎眼里,那张诡异的皮,就是能换来真金白银的摇钱树,什么祖训,什么禁忌,什么死人的警告,统统抵不过银元的响声。
我沉默地走到父亲留下的那张旧木桌前。桌上摊着硝制好的薄羊皮,还有各种刻刀、颜料。我拿起刻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指尖一颤。父亲握着它刻下无数精美皮影的样子,和他临终时用它指向我的惊恐眼神,在脑中重叠。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皮料。
刀尖落下,沿着画好的墨线游走。我需要刻出《画皮》里书生、仆人、道士等角色的影身——也就是支撑皮影动作的骨架结构。这些影身最终要和那张画皮娘子的脸皮组合在一起,由签手(操纵皮影的人)操控着在灯幕上表演。
刻刀在皮料上划出细微的沙沙声。这熟悉的声音本该让我心神宁静,可此刻,它却像催命的符咒。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角落里赵三奎那个上了锁的大箱子。那股若有若无的、冷冽的桂花混合草药的奇异香气,似乎正丝丝缕缕地从箱子的缝隙里飘散出来,固执地钻进我的鼻孔,缠绕在我的思绪里。
玉娥端着一碗糙米粥,轻手轻脚地放在我桌角。承安哥,先吃点东西吧。她小声说,担忧地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憔悴的脸。她的目光也忍不住飘向那个箱子,带着深深的恐惧。那……那个东西……我总觉得……它在看着我……她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
我停下刻刀,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别瞎想,玉娥。这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那张脸皮上凝固的诡异笑容,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可是……我昨晚……玉娥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哭腔,我昨晚起夜……好像……好像听见那箱子里……有声音……像……像有人在叹气……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
啪!一声脆响,吓了我们一跳。是赵三奎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刻刀和颜料罐都跳了一下。
小丫头片子!胡咧咧什么!赵三奎阴沉着脸,瞪着玉娥,眼神像刀子一样,再敢乱嚼舌根,搅得人心惶惶,小心老子把你卖到窑子里去!滚去练你的身段!
玉娥吓得浑身一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咬着嘴唇,不敢再看我,低着头飞快地跑开了。
赵三奎转而盯着我,眼神凶狠:还有你!李承安!少他娘给我装神弄鬼!赶紧把‘影身’刻好!误了王老爷的堂会,老子扒了你的皮!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背着手,又踱回了他的角落,像守护宝藏的恶龙一样,守着他那个散发着异香的大箱子。
破庙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白天,大家排练时都心不在焉,锣鼓点敲得稀稀拉拉,胡琴也走了调。老耿头拉琴时,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角落。孙麻子打锣的手,时不时地哆嗦一下。夜里,更是没人敢大声说话。通铺上,此起彼伏的是辗转反侧的窸窣声和压抑的叹息。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赵三奎那个角落。
而那个箱子,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又像一个沉默的怪物,稳稳地蹲在角落的阴影里。那股冷香,在寂静的夜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固执。
它在等待。
5
血祭灯笼
王老爷寿诞那晚,王家大宅的后花园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戏台搭在荷花池畔,池水倒映着高悬的红灯笼,像浮着一池粘稠的血。台下摆满了八仙桌,坐满了绫罗绸缎的宾客,猜拳行令,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油腻甜香和脂粉的浓郁气息。
后台却是一片混乱。锣鼓家伙堆在角落,老耿头一遍遍调试着胡琴弦,手指却抖得不成样子。孙麻子抱着锣槌,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几个跑龙套的后生更是挤在一起,大气不敢出。紧张的气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赵三奎却像个打了鸡血的赌徒,兴奋得满脸油光。他亲自守着他那个宝贝箱子,此刻箱子已经打开。那张画皮娘子的脸皮,被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在后台几盏汽灯惨白的光线下,它显得更加诡异。细腻的皮肤泛着一种非人的冷白光泽,凝固的笑容在强光下似乎更加清晰、更加……活泛。
赵三奎用微微颤抖的手,将这张脸皮仔细地粘合在我刻好的画皮女鬼影身上。那影身是依照传统女鬼形象刻的,身段窈窕,穿着彩绘的戏服。当那张活生生的、带着诡异笑容的美人脸皮覆上去的刹那,后台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极其阴冷的异香,骤然从那张组合好的皮影上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后台的汗味、油彩味和劣质灯油味,浓烈得让人窒息!那香气冰冷刺骨,直往人脑仁里钻。
玉娥负责给皮影做最后的整理和递送。她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那张组合好的画皮娘子,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托盘边缘磕碰着牙齿,发出咯咯的轻响。她不敢看托盘上的东西,脸色比死人还白。
稳住!都他娘的给我稳住!赵三奎低声咆哮,眼睛却死死盯着托盘上的皮影,眼神狂热得像要喷出火来,好戏开场了!
锣鼓点猛地敲响,急促如骤雨,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老耿头一咬牙,猛地一弓子下去,胡琴发出一个凄厉尖锐的高音,如同鬼啸,瞬间刺破了花园的喧嚣。
《画皮》开演了。
我站在后台最黑暗的角落,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膛。手腕上那四个早已愈合却仿佛刻进灵魂的血字,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才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
灯幕亮起。惨白的灯光透过薄纱,映出操纵皮影的签手晃动的手臂影子。
书生出场了,接着是仆人……一切都还算正常。台下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宾客们被这出诡异的新戏吸引。
然后,该画皮娘子登场了。
操纵她的是班子里最好的签手,王五。只见他手臂猛地一扬——
灯幕上,骤然出现了一张脸!
那张脸!
不是寻常皮影那种平面的、线条勾勒出的脸。它太立体,太真实了!细腻的皮肤纹理在灯光下清晰可见,那双微闭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最恐怖的是那凝固的笑容,在灯幕的放大下,扭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魅惑与邪恶!
哗——台下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随即又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前所未见的皮影震慑住了。
王五操纵着签子。那画皮娘子在灯幕上款款而动,身姿轻盈得不可思议,每一个转身,每一个水袖的轻拂,都带着一种活人般的韵律和……妖异。她的动作流畅得不像是在操纵皮影,倒像是……那皮影自己在动!
台下的王老爷看得张大了嘴,手里的酒杯歪了,酒水洒了一身都浑然不觉。宾客们全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被这诡异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表演牢牢攫住。
后台,赵三奎激动得浑身肥肉都在抖,无声地挥舞着拳头,嘴咧到了耳根。老耿头的胡琴拉得更加凄厉,孙麻子的锣鼓敲得更加疯狂,像是在为一场邪神的献祭伴奏。
戏进行到高潮。灯幕上,书生已被女鬼迷得神魂颠倒。只见那画皮娘子猛地一个旋身,水袖翻飞,姿态妖娆到了极致!她的脸骤然贴近灯幕,那张美得惊心动魄、又邪得令人胆寒的脸,占据了整个灯幕!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
后台离灯幕最近的那盏主油灯,灯碗里原本平稳燃烧的火焰,毫无征兆地猛地一缩!紧接着,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了!
不是被风吹灭的那种摇曳熄灭,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整个后台,连同灯幕,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如墨的漆黑!
啊——!玉娥离得最近,发出半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
灯!快掌灯!
谁他娘的碰倒了灯油!
后台瞬间炸开了锅!赵三奎气急败坏的咆哮,老耿头惊恐的呼喊,孙麻子撞翻锣鼓的哐当声,还有其他人慌乱的脚步声、碰撞声……乱成一团。
玉娥!玉娥你在哪
我心脏骤停,在黑暗中凭着记忆朝着玉娥刚才站立的位置摸索,声音嘶哑地大喊。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紧了我的脖子。
慌什么!都别乱动!赵三奎的吼声压过混乱,快!拿火折子!点灯!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黑暗之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嗤啦声传来。像是极其锋利的薄刃,划开了最柔韧的丝绸。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刚才油灯熄灭的位置。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甜腥无比的血腥味,猛地盖过了之前那股冰冷的异香!浓得化不开,像一大盆温热的血当头泼下!
火!火来了!有人带着哭腔喊。一点微弱摇曳的火光在后台另一头亮起,是老耿头哆嗦着点亮了一盏备用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如同溺水者的挣扎,颤巍巍地撕开一小片黑暗,艰难地蔓延开。
光亮首先驱散了靠近门口的一片阴影。
然后,它照亮了刚才主油灯熄灭的位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玉娥不见了。
只有她刚才端着的那个托盘,歪倒在地,空空如也。
而就在那熄灭的油灯旁,那盏巨大的、用于照亮灯幕的、蒙着白纱的灯笼旁——
一张完整的、薄薄的、带着温热血色的东西,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上飘起。
那形状……分明是玉娥!
她的皮囊!
那张刚刚剥离下来的人皮,还保持着玉娥生前的轮廓,甚至能看到她惊恐圆睁的眼睛,张开的、似乎还在呼喊的嘴。温热的鲜血正从皮囊的边缘、从五官的孔洞里,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落在下方灯笼洁白的纱罩上,迅速晕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不断扩大的血花。
那张人皮,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浸透了血的轻纱,带着一种令人头皮炸裂的轻盈,飘向灯笼顶端那唯一还有余烬、散发着微弱红光的地方。皮囊上,玉娥的嘴角,竟也凝固着一丝……和那张画皮娘子一模一样的、诡异而恬静的微笑!
呃……老耿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响,手里的油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火焰跳动几下,灭了。世界再次被浓稠的黑暗和刺鼻的血腥吞噬。
玉娥——!!!
我的嘶吼,带着血沫,终于冲破了喉咙,在死寂的后台和宾客们迟来的、山呼海啸般的惊叫惨嚎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绝望。
后台彻底炸了锅。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嘶吼,桌椅板凳被撞翻的巨响,还有宾客席那边传来的更加混乱的哭喊、奔逃声,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恐怖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血腥味浓得令人窒息。
我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手脚冰凉,像被抽掉了骨头。玉娥那张飘向灯笼、带着诡异微笑的血皮,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旋转,灼烧着我的视网膜。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俯身,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胆汁的苦涩混合着血腥味,呛得我涕泪横流。
混乱中,几盏备用的油灯、灯笼被慌乱的众人点燃。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后台一片狼藉。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互相推搡着,只想逃离这个炼狱般的地方。没人敢再看那盏沾满玉娥鲜血的灯笼,也没人敢靠近那个角落。
除了一个人。
赵三奎。
他像一尊突然被点化的石像,脸上的惊恐和慌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近乎宗教狂热的痴迷。他根本没看地上呕吐的我,也没看混乱奔逃的其他人。他的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后台中央的地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是那张画皮娘子的皮影!
油灯熄灭前,它还在签手王五的操纵下占据着灯幕。此刻,它却脱离了签子,掉在了地上。那张用玉娥的皮……不,是用那张诡异活皮做成的脸,在几盏油灯错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光泽。细腻的皮肤纹理仿佛在呼吸,唇角那凝固的笑容,在满地狼藉和浓重血腥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妖异、更加……完美。
赵三奎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伸出双手,那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带着一种朝圣般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皮影捧了起来。
宝贝……我的宝贝……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痴迷。他布满油汗和血污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温柔,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皮影的脸颊、眉眼、嘴唇……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又像是在鉴赏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嘴角咧开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扭曲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攫取了巨大财富般的狂喜和满足。他整个人的灵魂,似乎都被吸进了那张薄薄的、美艳而邪异的皮影里。
值了……太值了……他嗬嗬地低笑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浑然不觉,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戏魂啊……
周围的一切混乱、惨叫、奔逃,仿佛都与他无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捧着那张刚刚吞噬了玉娥生命的皮影,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被赵三奎捧在掌心、反复摩挲的皮影的脸。
在油灯跳动的光影下,在那凝固的、魅惑众生的笑容眼角……
一点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液体,正缓缓地、缓缓地渗出。
它沿着那光滑得不可思议的皮面,无声地滑落,在灯光的映照下,像一颗凝结的血泪。
冰冷,绝望。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玉娥飘向灯笼的血皮,赵三奎痴迷的抚摸,还有那滴缓缓滑落的……血泪……所有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碎裂、重组。
手腕上,那四个早已愈合却如同诅咒烙印般的血字——别碰活皮——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灼烫得灵魂都在尖叫!父亲的嘶吼穿透了时空,再次在我耳边炸响!
恨意。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瞬间冻结了恐惧,填满了胸腔的每一个角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玉娥!为了那个像白纸一样干净、却在这肮脏的贪婪中无声消逝的姑娘!
赵三奎还跪在那里,对着那张皮影发出痴迷的呓语,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无所觉。
就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上,散落着父亲留下的工具。那把特制的、用来切割皮影轮廓的薄刃刻刀,正静静地躺在一片狼藉中。刀身沾着灰土和一点不知是谁溅上去的血迹,刀柄是父亲常年摩挲留下的深色油光。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身体被那股滔天的恨意驱动着。我像一头扑向猎物的野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抓住了那把冰冷的刻刀!金属的寒意刺入掌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残忍的清醒。
刀柄上残留着父亲指痕的凹痕,此刻紧紧贴合着我的掌纹。一种宿命般的冰冷顺着刀柄爬上来,瞬间冻结了我最后一丝迟疑。
我猛地抬头,看向赵三奎那张因痴迷而扭曲的胖脸。
就在这一刻,他像是终于从对宝贝的沉醉中短暂地抽离出来。他缓缓地转过头。
那张油光满面、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脸上,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弧度。那不是人的笑容,更像是一张被无形的手强行撕开的、属于皮影的假面。他的眼睛,浑浊而空洞,里面翻腾着一种非人的、贪婪的满足,死死地钉在我的脸上。
然后,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但我清晰地听到了那三个字,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耳蜗:
该你了。
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戏台上拖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调。
所有的前因后果,所有的恐惧、愤怒、诅咒、禁忌……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彻底点燃,轰然炸开!父亲的警告,玉娥的惨死,那张皮影的诱惑……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疯狂的、注定的轮回。
赵三奎咧着嘴,捧着那张滴着血泪的皮影,像个等待收割的刽子手。他眼中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了然和……期待。
该你了。
是的。该我了。
我握紧了那把染着父亲印记和他人鲜血的刻刀。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脖颈跳动的血管,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属的锐利和死亡的气息。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对着赵三奎那张咧开的、如同皮影戏里丑角的笑脸,也扯动嘴角,回以一个同样扭曲而冰冷的笑容。
然后,手臂猛地发力!
刀锋划破皮肤,刺入血肉的触感清晰得令人战栗,却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的滑腻感。
视野开始旋转、模糊,像打翻的颜料盘。破庙漏风的屋顶,悬挂着的、沾满玉娥鲜血的灯笼,赵三奎捧着皮影狂喜的丑脸……所有的景象都在飞速地褪色、拉远。
最后定格在眼前的,是赵三奎那张骤然放大的、充满了极致惊愕和难以置信的脸。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然后碎裂,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粹的、面对未知恐怖的惊骇所取代。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徒劳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听到了一声遥远而熟悉的、尖锐凄厉的胡琴音,像是父亲当年唱《画皮》时最悲怆的那段过门。
紧接着,是赵三奎喉咙里爆发出的、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那声音,像一张被活活剥下的皮。
黑暗温柔地吞噬了一切。
6
皮影轮回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只有一种奇异的、轻飘飘的悬浮感。像是变成了一片羽毛,又像是一缕被风吹散的烟。
视线极其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沾满油污的毛玻璃。光影晃动,扭曲变形。
慢慢地,眼前的景象开始凝聚、清晰。
一盏巨大的、蒙着白纱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朦胧的光晕,像一个浑浊的眼球,悬在视野的正中央。
灯笼的纱罩上,溅满了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斑块,那是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玉娥的血。
灯笼的光晕边缘,悬浮着两张薄薄的、人形的东西。它们在灯影里缓缓地、无声地旋转着,姿态轻盈而诡异。
一张,有着玉娥熟悉的轮廓,脸上凝固着惊恐和那抹恬静诡异的微笑。她的皮。
另一张……轮廓……有些像我。脸上似乎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空洞而平静。
两张人皮,在昏黄的灯影里,像水中的倒影般轻轻摇曳、靠近、重叠……仿佛在跳着一支无声的、永恒的圆舞。
在它们下方,灯笼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了地面的一小片区域。
赵三奎瘫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肥胖的身体像一滩融化的蜡,一动不动。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张画皮娘子的皮影,抱得那么紧,指关节都泛着死白。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没有狂喜,没有惊骇,只剩下一种彻底的空洞和茫然。嘴巴微微张着,嘴角流下一丝晶亮的口涎。眼睛瞪得极大,眼珠浑浊无光,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灯笼的方向,盯着那两张悬浮旋转的人皮。
他的眼神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没有恐惧,没有悲伤,没有欲望,甚至没有一丝活气。只有一片死寂的、凝固的虚无。仿佛他的魂魄,已经被灯笼里旋转的影子和怀里那张冰冷的皮,彻底吸干、碾碎。
空气中,那股冰冷的、混合着桂花与草药的奇异异香,不知何时又悄然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缠绕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新剥皮张特有的、甜腻的腥气。
灯笼的光,昏黄依旧。
两张人皮在光影中无声地旋转、靠近、重叠。
赵三奎抱着他的宝贝,坐在墙角的阴影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灯的方向。
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巨大而破败的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