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金钱不渡有缘人 > 第一章

1
金钱迷途
金融精英张明远身家千万却夜夜失眠,
某夜刷到纪录片《古道清凉》里灰色僧袍飘过山脊,
大悲寺僧人托钵行脚的画面让他如遭雷击。
他打包阿玛尼西装扔进垃圾桶,直奔辽宁海城。
施主,这里不收门票,守门僧指着告示牌,只收决心。
戒律堂前,主持妙祥法师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朽木:持不捉金钱戒,可能
张明远咬牙应诺,未曾想第一关竟是午后饥肠辘辘时,看居士将半个馒头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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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裹着八月的燥热,撞在金融中心摩天楼的玻璃幕墙上,碎成无声的呜咽。一百二十七层,张明远站在落地窗前,脚下是蜿蜒流淌的车河,霓虹灯将夜色染成一片浮华的紫红。他手里端着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晃,倒映着天花板上那盏价值六位数的意大利水晶灯,也倒映着他眼底两潭深不见底的疲惫。手机屏幕亮着,私人银行APP的页面上,一串零长得几乎要溢出屏幕。他指尖划过,数字无声地跳动,财富像呼吸般自然增长。
可胃里像塞了块冰冷的铁坨,沉甸甸地坠着。闭上眼,不是K线图的疯狂跳跃,就是并购案里对手濒临破产时那双绝望通红的眼睛。钱,这曾经让他热血沸腾、厮杀争夺的东西,如今像细密的尘埃,无孔不入,塞满了他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饱胀感,却又在灵魂深处留下大片荒芜的饥饿。失眠成了最忠实的伴侣,安眠药混着酒精,也只能换来几个小时的支离破碎。
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上滑动,推送的短视频光怪陆离。忽然,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撞入眼帘:铅灰色的天幕低垂,蜿蜒的山路被雨水泡成浑浊的泥泞。一列穿着同样铅灰色、打满补丁僧袍的身影,在泥泞中沉默前行。他们背着沉重的行囊,身形单薄却异常挺直。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下,汇成细流,冲刷着他们脚上沾满泥浆、磨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僧鞋。没有音乐,只有呼啸的风雨声和脚步踏入泥水的噗嗤声。一个特写镜头推向最前方托钵的老僧,皱纹深刻如刀劈斧凿,眼神却像两口废弃的古井,平静无波,倒映着苍茫天地和脚下无尽的泥泞路。
屏幕下方一行小字:《古道清凉》——辽宁海城大悲寺僧团行脚实录。
张明远的手指僵住了。威士忌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他昂贵的羊绒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浑然不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盖过了窗外都市的喧嚣。那片灰,那泥泞,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劈开了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生活。胃里那块冰冷的铁坨,仿佛被这闪电瞬间熔穿了一个洞,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疼痛的渴望从洞中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所有饱胀的油腻与疲惫。他猛地关掉了平板,胸膛剧烈起伏,昂贵的定制衬衫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背上。落地窗上,映出他苍白失魂的脸,与刚才画面中那老僧平静的眼神重叠,荒诞又刺目。
七天后。辽宁海城,毛祁镇。当出租车司机听说目的地是那个山沟沟里连个功德箱都没有的破庙时,眼神里的诧异几乎要溢出来。车子在崎岖颠簸的土路上扬起漫天黄尘,将身后那个喧嚣、浮躁、以金钱为唯一度量衡的世界粗暴地隔绝开来。窗外的景致从低矮的楼房变成稀疏的田埂,最终被四面蜿蜒起伏、覆盖着浓密绿意的山峦取代。空气变得清冽,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原始气息,猛烈地灌入肺叶,洗刷着常年被城市废气浸染的肺泡。
大悲寺的山门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没有缭绕的香火烟雾,更没有如织的游人。只有一片沉稳的灰色。青砖砌就的墙体被岁月和风雨剥蚀得颜色深沉,灰瓦覆盖的殿宇低伏在山坳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庄重。山门不高,门楣上大悲寺三个朴拙的大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内敛。
张明远拎着他仅剩的简单行囊——几件换洗衣物和那台已关闭的平板,走向那扇虚掩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木门。门轴发出悠长而沉重的吱呀声,如同一声古老的叹息。门内,一个正在低头清扫落叶的僧人闻声抬起头。他看起来不过三十岁上下,身形清瘦,身上的灰色僧袍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处打着厚厚的补丁,针脚细密却掩盖不住布料的磨损。最让张明远心头一震的是僧人的眼神,清澈、平和,带着一种专注当下的沉静,与他刚刚告别的那个世界里无处不在的焦虑和计算截然不同。
阿弥陀佛。僧人单手立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山间的寂静,施主,这里不收门票。他用扫帚柄指了指山门内侧一块不起眼的木牌,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几行戒律,第一条便是持不捉金钱戒。僧人目光落在张明远身上那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羊绒衫上,并无鄙夷,只有一丝淡淡的了然。这里,只收决心。
2
决心试炼
张明远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句我想出家在舌尖滚了几滚,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决心。话音出口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被另一种未知的沉重悄然笼罩。
戒律堂的光线幽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头、香烛和经卷混合的沉静气息,厚重得如同凝固的时光。高大的殿柱投下深长的阴影,将空间切割得肃穆而威严。妙祥法师盘坐在上首的蒲团上,身形清癯得如同一株古松。他酱褐色的脸庞刻满风霜的沟壑,眼袋松弛下垂,然而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眼白微微泛黄,瞳孔却像两口深潭,幽黑沉静,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他看着跪在下方蒲团上的张明远,目光平静无波,声音沙哑,如同砂纸在粗粝的木头上反复摩擦:
持不捉金钱戒,终身不摸钱,不蓄钱。可能
能。张明远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内显得有些干涩。
日中一食,过午不食,茶水、水果皆断。可能
能。他想起纪录片里那些雨中过斋的画面。
行脚乞食,风餐露宿,以天为被,地为席。可能
能。
不接客僧礼,一切供养归常住。可能
能。
……
八项戒律,八声能,一声比一声低沉,一声比一声沉重,砸在幽暗的戒律堂里,也砸在张明远自己的心上。当最后一个能字落下,妙祥法师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微澜,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他缓缓颔首:既如此,汝名‘释明远’。去吧。
最初的希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涟漪,便被冰冷的现实吞没。释明远领到了他的百衲衣——一件灰扑扑、不知经过多少代僧人穿用、打满补丁的旧僧袍。粗硬的布料摩擦着他从未经历过真正劳作的细嫩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痒和微痛。斋堂里,过斋(午食)的钟声悠扬响起。长条木桌旁,僧人们悄然落座,腰背挺直如松,没有一丝声响。粗陶碗里是清水煮的萝卜白菜,几块老豆腐,主食是颜色发暗的糙米饭和馒头。空气中弥漫着食物最本真的、近乎寡淡的清香。
释明远学着众人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默诵供养文。饥饿感在诵经声中变得格外清晰,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搓。当木勺舀起寡淡的菜汤送入口中,那久违的食物原味竟让他眼眶微热。然而,就在他刚刚品味到一丝清苦中的回甘,腹中饥饿稍得慰藉之时,负责行堂的居士,一个面容黝黑、手脚麻利的中年汉子,已经面无表情地开始回收剩余的馒头。释明远看着碗里自己下意识掰下、准备留待下午充饥的半个馒头,下意识地伸手想护住:这……
明远师,身旁一位法号释永净的中年僧人,低声提醒,声音平静无波,过午不食。午后,粒米不进,滴水不沾。
那只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释明远眼睁睁看着那半个还带着余温的馒头被居士毫不在意地收走,丢进一个更大的粗陶盆里。胃里刚刚被填满的那一点温热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恐慌取代。他猛地抬头看向永净师,对方却已垂下眼帘,专注地清理着自己面前碗里最后一粒米,神情安详,仿佛那即将到来的漫长十几个小时的饥饿,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斋堂外,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释明远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决心构筑的第一道堤坝,被这最原始的生理需求冲开了一道狰狞的缺口。绝望的阴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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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行脚初悟
行脚的日子在八月十五后如期而至。当第一缕带着寒意的秋风卷起山门前的落叶时,释明远背着沉重的行囊——里面是简单的三衣一钵、薄薄的睡具和几本经卷,汇入了那列灰色的队伍。行囊粗糙的背带深深勒进他尚未磨砺过的肩膀,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脚底传来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目的地是几百里外的邻省乡村。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蜿蜒如一条灰色的细线,镶嵌在苍茫的群山之间。释明远咬紧牙关,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跟上前面永净师那看似缓慢实则异常稳健的步伐。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身体的重量、山路的陡峭、空气的稀薄。每一次抬腿,都像在与无形的巨兽搏斗。汗水浸透了厚重的百衲衣,又被山风吹得冰凉,贴在背上,黏腻而难受。最难以忍受的是脚底,出发不到半日,那崭新的僧鞋里已经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水泡与粗粝的鞋垫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刺痛,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呻吟出声。
明远师,看路。永净师没有回头,平静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释明远因痛苦而混乱的喘息。他下意识地顺着永净师的目光低头看去。泥泞的路面上,几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蚯蚓正在徒劳地扭动,暴露在干燥的空气和炽热的阳光下,眼看就要被烤干。只见永净师极其自然地停下脚步,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条蚯蚓挑起,轻轻放回路旁湿润的草丛深处。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功课。
释明远怔怔地看着,脚底的剧痛似乎都因这片刻的停顿和眼前这微不足道却充满慈悲的举动而暂时麻木了。永净师站起身,拍了拍僧衣下摆沾上的泥点,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众生平等,皆有佛性。走吧。他继续迈步前行,步伐依旧稳健。
释明远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冽气息的空气,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仿佛在火上炙烤的脚,再抬头望向永净师那布满补丁、在秋风中微微晃动的灰色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渺小感涌上心头。这点脚痛,与这天地间挣扎求生的微末生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他挪动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咬紧牙关,再次跟了上去。脚下的水泡在每一步的挤压下破裂、流血,与粗布鞋袜粘连在一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汗水流进眼角,刺痛得让他想流泪,却最终只是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份生理性的泪水逼了回去。身体的痛苦依旧,但心头的绝望阴影,似乎被永净师那无声的慈悲举动,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光亮。
傍晚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一个位于山坳里的破败村落。残阳如血,将土坯房歪斜的影子拉得很长。按照戒律,乞食只择七户,且只乞素食。释明远跟在永净师身后,托着那个沉甸甸的粗陶钵盂,掌心因为紧张和莫名的羞耻而沁出冷汗。在一户低矮的土坯房前,院墙坍塌了大半。一个穿着脏兮兮花布袄、扎着歪歪扭扭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趴在泥地上玩石子。她抬起头,看到两个灰袍僧人站在自家破败的院门外,手里托着空空的钵盂,小脸上顿时写满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阿弥陀佛,永净师的声音平和低沉,穿透了薄暮的寂静,女施主,乞一餐斋饭,素净即可。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没有动,也没有喊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在刨食。释明远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托钵的手微微发颤。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顶级餐厅一掷千金的场景,想起那些精致的银质餐具,如今却捧着粗陶碗,站在这样破败的门前,只为乞一口最简单的饭食。强烈的反差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想低下头,避开小女孩那清澈探究的目光。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是虚弱的脚步声。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浑浊,看到门口的僧人,浑浊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枯树皮般的手在同样破旧的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哎呀……师父……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家里……家里没啥像样的……她有些手足无措,目光扫过空空的院子和泥地上的孙女,充满了窘迫。
一粥一饭,皆是布施福田,功德无量。永净师的声音依旧平和,没有丝毫催促或不满,反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转身蹒跚地进了低矮的灶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出来,碗里是少得可怜的一点糙米饭,上面盖着几根腌得发黑的咸菜。她颤巍巍地走过来,脸上带着浓浓的歉意,小心翼翼地将那点饭食倒入永净师的钵中。师父……别嫌弃……
阿弥陀佛,善哉。永净师深深一躬,神情庄重而感激。释明远也连忙跟着躬身。就在他弯下腰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那老妇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还有小女孩仰起的、带着懵懂纯真的小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狠狠撞在他的心上。这微薄的、近乎寒酸的布施,在这对祖孙眼中,竟需要如此惶恐的歉意!而他们自己,过的又是怎样一种生活他过往所经历的那些艰难和委屈,在这真实的贫瘠与慈悲面前,显得如此矫情和可笑。酸楚、愧疚、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交织在一起,在他胸腔里翻腾。托着空钵的手不再颤抖,那份羞耻感被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悲悯与无地自容的情绪取代。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向那片贫瘠的土地。释明远默默跟在永净师身后,走向下一户人家。脚步依旧沉重,脚底的伤口依旧灼痛,但心境,却已悄然不同。他第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布施二字背后,那份超越物质、直抵灵魂的重量。
乞食归来,收获寥寥。乞得的食物被收集在一起,由随行的居士在村外一片小树林边的空地上进行平等分配。混合着糙米、窝头、咸菜甚至几片生红薯的食物被分到每个僧人的钵中。释明远学着众人的样子,盘腿坐下,将钵置于膝前,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诵念供养文。秋夜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穿透单薄的百衲衣,带走身体仅存的热量。饥饿感在诵经声中变得格外锐利,像无数根小针扎着空瘪的胃壁。他强迫自己专注于经文,专注于这一饭一蔬皆是众生恩赐的念头。
诵毕,众人开始过斋。食物粗糙冰凉,混杂着各种味道,释明远却吃得异常专注,咀嚼着每一粒米,品味着那最原始的、来自土地的馈赠。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张扬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破了林间的寂静。两道雪亮的车灯如同野兽的眼睛,蛮横地扫过围坐过斋的僧人队伍,最终定格在他们身上。一辆夸张的亮粉色越野车停在几米开外,车门猛地推开,跳下来一个穿着紧身豹纹皮裤、头发染成银灰色的年轻男人。他手里举着一个最新款的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兴奋到有些变形的脸。
老铁们!火箭刷起来!双击666!看啊!看我发现了什么!男人夸张地尖叫着,手机镜头肆无忌惮地扫过僧人们惊愕的脸和他们膝前粗糙的食物,活的!苦行僧!要饭的和尚!看看这饭,猪食都不如吧啧啧,这年头还有这种傻子……刺耳的话语伴随着直播间里传出的、被放大的哄笑和打赏音效,像冰水一样浇在释明远头上。
一股怒火腾地窜起!释明远猛地抬头,攥紧了手中的木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羞辱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冲上去砸掉那部该死的手机!然而,就在他胸膛剧烈起伏,怒意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时,一只温暖而沉稳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腕上。是永净师。他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甚至没有看那个上蹿下跳的主播一眼,只是微微侧过头,对着释明远,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如同暴风眼中心那不可思议的安宁。
嗔火焚心,烧毁功德林。永净师的声音极低,却像一记清亮的磬音,敲在释明远混乱的心湖上,外相纷纭,莫扰自性。
释明远急促的呼吸猛地一窒。他看着永净师那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周围其他僧人依旧专注地、缓慢地进食,仿佛那刺耳的噪音和恶意的镜头根本不存在。他们像一块块沉默的礁石,任凭惊涛拍岸,我自岿然不动。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感瞬间压倒了愤怒。自己修的是什么持的是什么竟会被一个跳梁小丑轻易点燃怒火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垂下眼帘,重新将目光聚焦于膝前那半钵冰冷的、混杂的食物上。他拿起木勺,舀起一勺糙米饭,努力地、艰难地咀嚼起来。食物的粗糙感和冰冷感在口中异常清晰,主播聒噪的解说和直播间里传来的哄笑声依旧刺耳,但释明远的心,却在这极致的喧嚣与同伴无声的沉静中,一点点沉潜下来。愤怒的潮水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被淬炼过的、带着涩味的平静。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持戒,并非隔绝外境,而是于惊涛骇浪中,守住内心那叶不沉的舟。
4
金钱诱惑
真正的风暴,在行脚队伍踏入一个被过度开发的禅意小镇时降临。古镇的石板路被打磨得光可鉴人,街道两旁是清一色仿古建筑,飞檐翘角下挂满了俗艳的红灯笼。店铺林立,贩卖着开光的佛珠、天价的沉香、机器雕刻的佛像,以及各种打着斋菜名号却油腻精致的仿荤菜肴。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的香精味、油炸食物的腻香和金钱浮躁的气息。穿着僧袍cosplay的网红们,在镜头前搔首弄姿,背景音乐是震耳欲聋的电子佛号。真正的僧团沉默地穿过这片光怪陆离,灰色的百衲衣和沉静的面容,与周围的喧嚣浮华格格不入,如同一群闯入异世界的古人。
看!真和尚!有人发现了他们,惊呼起来。
快拍快拍!这可比那些假扮的稀有多了!
大师!给串佛珠开个光呗多少钱
师父!合个影!给你发红包!
闪光灯噼啪作响,手机镜头如同枪口般密集地对准他们。释明远感到一阵窒息,厌恶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心脏。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作呕的名利场。永净师走在队伍最前,面容沉静,目不斜视,仿佛行走在无人的旷野。
突然,一个肥胖的身影猛地从旁边一间装潢得金碧辉煌、挂着天竺佛缘招牌的店铺里冲了出来,像一堵墙般拦在了永净师面前。来人五十岁上下,穿着对襟盘扣的丝绸唐装,脖子上挂着一串硕大油亮的蜜蜡佛珠,十个手指上戴满了各色宝石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他满脸堆笑,眼睛却像精明的秤砣,飞快地上下打量着永净师,最后定格在他那张布满风霜却沉静如水的脸上。
哎呀呀!大师父!幸会幸会!胖子声音洪亮,带着夸张的热情,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鄙人钱万利,是这‘天竺佛缘’的老板!一看您几位就是真正的高僧大德!这风范,这气度!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想要拍永净师的肩膀,仿佛熟稔的老友。
永净师脚步微顿,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那只珠光宝气的手,单手立掌:阿弥陀佛。施主请让路。
钱万利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热切:大师父别急着走嘛!鄙人最是敬仰佛法!这样,您看,他变戏法似的从肥大的唐装袖子里掏出一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信封口没有封死,露出一沓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百元大钞的边角,那鲜红的颜色在阳光下异常刺眼。这里是一点小意思,十万块!香火钱!供养诸位师父买双好鞋,添件新衣!他不由分说,动作快得惊人,一把将那沉甸甸的信封硬往永净师托钵的手中塞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所有喧嚣的噪音——网红的直播声、电子佛号声、游客的喧哗声——都瞬间退潮般消失。释明远的心跳骤停,瞳孔猛地收缩!十万!崭新的钞票!那红色如同最炽热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视网膜!钱万利脸上志在必得的贪婪笑容,周围人群瞬间聚焦、充满猎奇和期待的灼热目光,如同无数根钢针,刺向他!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觥筹交错、金钱流动如同空气的金融世界,回到了那个被欲望和算计填满的深渊边缘!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是怕失去这钱,而是怕自己内心那扇刚刚被艰难关上的、名为贪欲的闸门,会被这赤裸裸的诱惑和突如其来的冲击再次轰然冲开!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涌的轰鸣声。
永净师托钵的手,稳稳地悬在半空。那只塞满钞票、足以让无数人眼红的信封,离他枯瘦、布满老茧的手指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信封沉甸甸的重量似乎已经透过空气传递过来。钱万利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更盛,仿佛已经看到高僧接受巨款的爆炸性头条在网络上疯传的场景。周围举着手机的游客屏住了呼吸,镜头贪婪地对准这戏剧性的一刻。
释明远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死死盯着永净师那只悬空的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脏——不是恐惧那信封,而是恐惧自己内心深处那扇刚刚艰难关上的、名为贪欲的闸门,会被这赤裸裸的诱惑和冲击再次撞开!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紧咬的咯咯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空气都几乎要爆裂的瞬间——
永净师那只悬着的手动了!
不是去接,而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手腕轻轻一翻。那只托着粗陶钵盂的手,以一种行云流水般、不带丝毫烟火气的轨迹,稳稳地避开了那塞满金钱的信封。钵口微微倾斜,映着天光,如同一个沉默而深邃的拒绝。
同时,他那如同砂纸摩擦朽木的沙哑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屏息凝神:阿弥陀佛。大悲寺僧,持不捉金钱戒。施主的‘福田’,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钱万利那张瞬间僵住、由红转青的脸,最终落在他身后那间金碧辉煌、充满铜臭的天竺佛缘店铺,怕是种错了地方。
话音落下,没有停留,没有再看那僵如木偶的钱万利一眼。灰色的僧袍拂过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石板路,永净师迈步,继续前行。步履依旧沉稳,如同山岳移动,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力量。身后的僧团,沉默如影随形。
释明远呆立当场。方才的恐惧、愤怒、窒息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他看着永净师那挺直的、布满补丁的灰色背影,那背影在周围浮华俗艳的店铺和人群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巍峨!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酸涩,胀痛,却又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狂喜和解脱!那十万元的红钞,那世俗眼中无上的诱惑,在师父这轻描淡写的一拂手、一句种错了地方面前,轰然崩塌,化作了漫天飞灰!他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那是最后一道名为我执的枷锁!紧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纯净的轻松感如同清泉般汩汩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连脚底磨烂的伤口似乎都在这清凉的泉水中得到了抚慰。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香精味似乎都淡了。他挺直了腰背,迈开脚步,紧紧跟上了那灰色的队伍。步履从未如此轻快,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视野变得无比清晰,浮华的禅意小镇如潮水般向后退去,前方,是永净师那在秋风中微微晃动的、打着补丁的灰色衣角,像一面旗帜,指引着一条通往真正清凉境地的古道。
5
空钵见心
十五天的行脚,如同在苦水中反复淬炼的十五个轮回。当大悲寺那熟悉的灰色山门再次映入眼帘时,释明远几乎认不出镜中的自己。黧黑,精瘦,脸颊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格外突出。唯有那双眼睛,褪去了都市精英的疲惫、焦虑和迷茫,变得沉静而明亮,如同被山泉彻底洗濯过的黑曜石,倒映着山间的流云和古寺的飞檐。
戒律堂内,檀香的气息似乎比离开时更加沉凝厚重。妙祥法师盘坐于上,目光缓缓扫过下方风尘仆仆的僧众,最后落在释明远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如同冬日的潭水映照了一缕微弱的阳光。
释明远。
弟子在。释明远合十躬身,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被风霜打磨过的质感。
汝钵何在
释明远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地双手托起那只一路相伴的粗陶钵盂,奉过头顶。钵体粗糙,边缘甚至磕碰出了几个细小的缺口,里面空空如也,却仿佛盛满了十五天来所有的烈日、风雨、饥饿、困顿、慈悲、震撼与最终的清凉。
妙祥法师的目光在那只空钵上停留了片刻,枯瘦的唇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他没有赞许,没有评价,只是缓缓颔首,声音依旧沙哑,却仿佛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善。空钵能容,方见本心。去罢。
空钵能容,方见本心。
释明远托着那只空钵,走出戒律堂沉重的木门。秋日高远,天蓝得如同倒悬的深海。大雄宝殿的飞檐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沉稳的弧线,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越悠远的声响,叮铃……叮铃……一声声,敲散了红尘万丈的喧嚣,也敲进了灵魂深处那片刚刚被开垦出来的、清凉寂静的田地。
他走到寺前那片开阔的坡地。山风浩荡,吹动着他身上同样打上了新补丁的百衲衣,衣袂翻飞,发出猎猎的声响。远处层林尽染,红黄绿交织,绚烂如同燃烧的火焰。脚下是来时那条蜿蜒的土路,一直延伸,消失在群山之外那个光怪陆离、充满金钱与欲望的世界。
曾经,那条路的尽头是他全部的人生意义,是K线图上跳动的数字,是账户里冰冷的零。他以为拥有那些,便拥有了一切,却不知灵魂早已在追逐中饥饿得奄奄一息。如今,他托着这只空空的、粗粝的钵盂,立于山巅古刹,一无所有。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丰盈的饱足感,却如同这浩荡的山风,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鼓荡在他的胸膛。这饱足感来自于脚下沉稳的大地,来自于山间清冽的空气,来自于斋堂里那一碗清粥的滋味,来自于老妇人颤抖的手和小女孩纯真的眼,来自于永净师挑起蚯蚓时专注的侧脸,更来自于那十万元红钞前,师父那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的一拂手!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钵盂,粗糙的陶壁摩擦着掌心磨出的厚茧。钵口对着高远的蓝天,空空如也,却又仿佛盛满了整个天地。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钵口,飞向更远的山谷。释明远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肺叶里充满了草木凋零与新生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芬芳。
原来真正的福田,不在那金碧辉煌的功德箱里,不在那鼓胀的信封内,不在那浮华的禅意小镇上。它就在这空钵之中,在这持戒的每一步艰难跋涉里,在这颗历经淬炼、终于能照见本来面目的——
清净心里。